中部(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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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兒女家國!
    16
    承祖在中途辭別後,漢生、閻馮繼續趕路,誰也沒有心思說話,隻聽得到發動機的“嗡嗡”聲,和車底輪胎軋過地麵的“夏夏”聲。
    轎車一路疾馳,停在旅順口的一個商用碼頭上,三人下車,快步走到一艘貨船旁,叫船老大來簡單交涉之後,漢生把身上所有的日元都翻了出來,足有一千,他遞給船老大,船老大撣撣紙票,漫不經心道“用不了這麽多”
    漢生道“我看這東西煩,全給你”,他說的是日元。
    閻錫山登上貨船,回頭一看,見馮玉祥還呆呆地站在舷梯下出神,閻喊道“馮兄,走吧!馬上天黑了!”他們還不能暴露自己的身份,所以,叫一個“馮兄”。
    馮玉祥好像沒聽到一樣,仍是注視著碼頭遠方,貨船左舷的舷燈已經全部打開,散發著暗黃的光,費力地照在馮玉祥臉上,呈現出一種老邁蒼涼,他一言不發,凝固了似的,船老大和一群水手抱著胳膊等他。
    漢生和閻錫山從船上下來,站到馮玉祥身旁,漢生忽然覺得,周圍隻剩下了兩種聲音,一種是海風低嘯的聲音,另一種,就是馮玉祥的呼吸聲,漢生望著馮玉祥,慢慢地體會,馮玉祥粗重的呼吸聲是如何蓋過海風的。
    良久,馮玉祥歎道“這個地方,能看到中國人幾十年來的恥辱和希望”,他收回沉重的眼神,轉身登上舷梯,閻錫山拍了拍馮玉祥的肩膀,回頭對船老大喊道“開船吧!”,水手們收了舷梯,解開纜繩,主桅旁的煙囪裏噴出一股濃濃的黑煙,船體緩慢消失在傍晚暗藍的天色中,隻有桅燈和舷燈,像幾顆星星一樣,在海灣裏向遠處遊移著。
    舷邊,馮玉祥正安安靜靜地抽著煙,煙頭的光一明一滅,閻走到近前,道“煥章兄,你覺不覺得,今天的事,有點蹊蹺,你我都是牽扯到國家興衰存亡的人,長崎真的僅僅是因為漢生威脅了他,就放走了咱倆嗎?”
    馮點點頭道“我和你想得一樣,事情肯定沒這麽簡單”
    閻道“他們絞盡腦汁地和咱倆周旋了大半年,可謂是費盡心機,結果,就因為這芝麻大點的小事,就放了咱倆,這裏有問題”
    馮道“日本人可能心懷不軌啊”
    閻道“你是說,有可能會開戰嗎?”
    馮道“中日必有一戰,早早晚晚”
    閻道“可我覺得,日本人的力量,還遠沒有到必勝我們的程度,動手是要冒很大風險的”
    馮將煙頭入海,沉思道“日本人有野心,膽子大,如果他們當真動手,也不奇怪,可我奇怪的是,今天碰到的那個中佐,叫什麽來著……”
    閻問道“哦,好像姓石原吧,怎麽,他有什麽奇怪?”
    馮道“一個小小的中佐,怎麽會這麽狂妄,我越聽就越別扭,他話裏話外都自以為他這種級別的軍官,好像就能決定什麽天大的事一樣”
    閻道“我告訴你,真沒準兒,他還真有可能會決定什麽天大的事”
    馮道“胡說!我就不信,日本朝中無人了?還沒人降得住他?輪著他來管事兒?”
    閻道“他這個人嘛,可能不管什麽事兒,可他能倒逼著上級去實現他的想法”
    馮罵道“這他媽叫什麽玩意兒呢!”
    閻道“他一個人,再怎麽說,也是特例,不過,這種現象,卻不是特例,在日本,是經常出現的”
    馮問道“什麽現象?”
    閻道“下克上”
    馮來了興趣,倚著欄杆,道“什麽是下克上”
    閻問道“你想聽通俗點的,還是想聽概念點的?”
    馮道“都聽,先說通俗點的吧”
    “好,通俗點”,閻一邊比劃,一邊說道“你看啊,一個國家就好比一個人,一個正常人,通常是腦袋指揮肩膀,肩膀指揮臂,臂指揮手,手指揮指,現在我想打你,我就從腦袋開始,到肩膀,到臂,到手,到指,一層一層下命令,最後握成拳頭,給你一拳”,他真給了馮一拳,馮啐道“你個老東西占我便宜!”
    閻笑道“事實上,我打你之前,全身就都會根據腦袋的想法,做好應對準備了,正常人就是這麽個過程”
    馮問道“那不正常的呢?”
    閻繼續道“下克上,就不是這樣的了,就好比我的腦袋暫時還沒有打你的想法,可我的手,卻突然有了自己的想法,有了自己的利益訴求,也不告訴臂,不告訴肩,不告訴腦袋,隻把幾根手指頭握起來,突然給你一拳,然後,我的臂,我的肩膀,我的腦袋,甚至於我的全身,都會因為我手上這個動作,而被迫地、被動地去應對它所產生的後果,就算是有惡劣的影響,也必定是上麵去承擔這個責任,小的牽著大的走,下級強迫上級按他的意圖就範,下級克了上級嘛,下克上”
    馮道“這不就是造反嗎?”
    閻搖頭道“也不算造反,我去日本留學多年,發現日本人總是這樣,絕大多數人都是十分乖順、講規矩的,隻有那麽一小撮人膽大妄為、敢想就敢幹,他們天不怕地不怕,在學校時,就是這樣,那麽多乖孩子,總是要聽命於那幾個愛打野架的壞孩子,他們成年之後,進入社會,也是這樣子,大多數老實人,就受到野心家的擺布”
    馮道“你說的這些,中國何嚐不是這樣,隻不過有些事,自有公道,要看是非曲直,知道不對了,那些手指頭可以不幹呀,照你所分析,那些老實人就不能叫老實人了,應該叫笨蛋,明知道錯,還跟著瞎幹”
    閻道“我隻能說你不算很了解日本人,其實,日本是一個等級製度極其森嚴的社會,下級對上級有種極端的盲目服從,甚至於,我親眼見到過,有的人在接上級電話時,都會起立鞠躬,毫不誇張地說,那種尊重服從於上級意誌的精神,已經到了深入骨髓的程度”
    馮道“對嘛,還是照你所說,隻要每一級都這麽無限服從於上級,那麽,中央的意誌就會準確無誤地傳達到基層的每一個角落,又怎麽可能屢次出現‘下克上’的現象呢?”
    閻道“哎,事實也絕非那麽簡單,日本人的服從,並不像中國社會那樣的中央集權下的服從,日本人的意念裏是‘我臣仆的臣仆,並不是我的臣仆’、‘我主人的主人,不一定是我的主人’,下級所服從的,都是自己的直接上級,而不是最高領導,甚至於他們張口閉口都虔誠信奉的天皇,都有可能不聽他的話,隻把他當作一個精神象征而已”
    馮沉思道“所以,在日本,每當出現那麽幾個不乖乖按照常理行事的野心家,他們不按上級的命令行動,可他們的下屬卻是群起響應、有令必行?”
    閻拍手道“你算說對了!並且,他們的下屬完全不覺得他們是在跟著野心家謀反叛亂,反而把這視作再正常不過的忠誠行為”
    馮疑惑道“我還是想不明白,那這樣說,和中國曆朝曆代各個藩王起兵造反有什麽不同?”
    閻道“在中國,臣下一旦謀反,在政治上就已經被視作亂臣賊子了,人人得而誅之,亂臣的下屬們可能會動搖,甚至離亂臣而去,所以,中國的政治變化,非常需要一個堂而皇之的、政治上立得住腳的理由,不能置一切於不顧公然去反叛,而在日本,就不是那麽需要”
    馮恍然地點點頭,道“那要真把日本這個國家比作人的話,不就是個瘋子嗎?”
    閻道“是啊,這種極度私忠的盲從精神上,所建立起來的看似森嚴的等級社會,隻要一個環節錯位,其下的每個環節都會偏向軌外,從而不受中央控製,最終牽扯全局,下克上是日本曆史上產生的一種很特別的現象,我活了一把年紀,還沒在其他哪個國家這麽頻繁地看到過”
    馮愣了一下,道“也就是說,像他一樣的日本軍官,也許還真有可能引發戰爭?”
    閻道“一個人估計懸,不過要是一幫這樣的人湊到一起,他們是真敢無視中央,說不定,連天皇都不尿啊”
    馮道“我聽說他們日本軍人喜歡私下結社”
    閻道“對,他們就是有一個秘密的軍人組織,叫二葉會,後來跟另一個什麽會合並了,改名叫一夕會,這裏的成員,都是日本軍隊的中堅力量,專門研究怎麽對付中國”
    馮望著深黑的大海,眼裏忽然現出驚恐,道“百川啊,糟了!咱倆成了他們手上的棋子兒了!”……
    從貨船離碼頭的那刻開始,漢生就覺得心裏空落落的,他很少有這種感覺,平常倒頭就睡的漢生,今晚卻失眠了,他呆呆地望著舷窗外,夜,毫無星光,漆黑一片,而且,黑得過於濃鬱了,他坐了一整夜,想著黎明何時到來,又想,說不定是個夢,等夢醒了,那個大活人——漢民,可能還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