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部(十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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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兒女家國!
    18
    又過了兩個月,“滿洲國”的許多事務已經落地,所謂大勢已定。
    長崎在大連港,送漢民登上了東渡日本的客輪,客輪航至朝鮮半島釜山港稍作休整後,東渡對馬海峽,航至高鬆港,停留一日,便即向東直赴東京灣。沒過多久,綾子向廣島隨便提了個“想家”的理由,也踏上了東歸的旅程。不日,漢民即到陸軍士官學校報到,學製四年。
    漢民已經離開日本四年了,他剛回到日本,就感覺到,整個日本社會的精神麵貌,已經發生了巨大變化,如果把日本社會比作一個人來看,那這個人的血液不再是熱,而是狂熱,是沸騰,充滿了攻擊性。
    在士官學校的生活,給了他最直觀的感受,這所軍校,從內而外透著股勃勃的野心,列隊、操練的時候,大多數學生目視前方時,總是昂著頭,目光銳利,更有極個別的幾個學生,眼神中總是帶著嗜血的凶狠,這是一種極富感染力的凶狠色,隻要將一個這樣的同學放到科班裏,其他同學總是會積極地“被感染”,不知不覺就也變成那副樣子。
    昭和天皇的照片被放置在學校門口最神聖的位置上,學員每天都會集中向天皇照片鞠躬敬禮,幾乎所有的課上,最重要的環節,是背誦《天皇敕語》,起初,漢民不太在意,甚至人生第一次對上課產生了排斥,他討厭這種將學術課極端政治化的怪異氛圍,可教員不喜歡他這樣,很嚴厲地批評了他這種“心猿意馬”的學生,告訴漢民,不要“自由主義”,這裏容不下一絲一毫的傾搖懈弛,漢民也隻好學他們的樣子去背,學著他們目光裏露出的那種神聖,教員和同學都盯緊他,一遍遍向他無聲地重複一個道理任何時間,任何地點,毫無保留地忠於天皇,是每個日本國民最高的美德!
    學校組織所有學生觀看電影,放映的是滿洲事變的戰鬥場麵,當“我軍”占領敵方陣地,城樓上高高升起旭日旗的時候,全場的學員都興奮地大聲喝彩,就地狂歡起來,緊接著他們齊聲高唱《君之代》,戰爭變成理所當然,無論是什麽樣的戰爭,隻要打敗了外國人,尤其是中國人,就是理所當然的,無論是什麽樣的勝利,隻要是勝利,就是理所當然的,這個地方,人們已經變得對於戰爭沒有半點懷疑,每一個男人都會覺得,自己是為戰爭而生的,自己是為了天皇事業而生的,不能參軍入伍,對於男人來講,真是奇恥大辱,因而,這些士官學校的學生,一個個都為自己即將成為帝國軍官而感到榮耀,並且,鄙視那些不能親自到戰場看旭日旗升起的男人,他們也配做一個男人嗎?女人也變了,她們會跟著瞧不起這樣的男人。日本女人最喜歡的就是軍人,她們寫信給自己愛慕的男人,沒有人會寫“等待你凱旋歸來”這樣的陳腔濫調,她們寫的“最時髦”、“最美好”的祝福是“願你如盛開的櫻花之飄逝”,櫻花代表著武士,也代表著擁有武士道精神的日本軍人,櫻花最美的時候,並非是盛開時,而是在凋零時,男人用櫻花比喻自己,向往著像櫻花那樣,等待最光輝的那一刻到來之後,毫無留戀的離開人世,女人呢,她們熱愛日本男人,也懂日本男人,願他們迎接最光輝的凋零時,像櫻花那樣美,她們和他們,認為這是最美的情話,這地方變成了這樣。
    日本的皇族和華族,幾乎必到兩所學校就讀,一個叫做海軍兵學校,另一個就是極具聲望和影響力的陸軍士官學校,這兩所學校的聲望,一度超越了有著日本最高榮譽的東京帝國大學,漢民困惑了,應該說,世界上還沒有哪個地方的軍校,能夠像日本一樣,超越了象征著智慧的最高知識殿堂,中國也曾有這樣的學校,如中央陸軍軍官軍校、保定陸軍軍校、東北講武堂等等,即使是熱戰時期,軍校的地位一路攀升,但同清華大學、北平大學這些學府,始終是沒法比較的。後來,漢民也漸漸理解了,他從同學們的眼神裏找到答案,那裏有四種讓他覺得深刻而難忘的東西,對天皇誓死效忠、對大日本帝國不惜肝腦塗地、對軍國榮譽狂熱崇拜,還有那走向極致而近乎扭曲的尚武精神,這些就是讓軍校能超越智慧學府的原因。
    士官學校裏,論功夫,漢民鮮有對手,但在這裏,有功夫並不一定會贏得尊重,正如石原所說,這裏有比練功夫重要百倍的東西——精神培養,時間一久,漢民漸受感染。
    老兵折磨新兵,被叫做“課目”,他們習慣更“美好”地稱之為“武士道訓練”,老兵無緣無故一拳打來,新兵鼻青臉腫,而這一拳,找不到任何科學訓練的依據,也沒有任何理由,這就是所謂“課目”了,有時,老兵也會找些牽強的理由,例如“動作太慢”、“態度不好”、“眼神不對”等等,可他們不像江守一那樣,會教人真本事,這些老兵,一切都是無緣無故瞎折磨,漢民曾極度厭煩這些老兵,有一次雙方甚至起了衝突,那之後,所有人都對他冷眼相待,更讓他不解的是,就連同漢民一樣備受折磨的同期新兵也對他冷眼相待。人被孤立的時候,很難保持理智,尤其是在那樣一個環境,更是如此,慢慢地,漢民自己都覺得,他是一個壞規矩的人。從小到大,漢民已經承受了太多的孤寂,後來,漢生把他從一個陰暗的角落裏拉出來,他一旦享受了陽光的溫暖,就再也不願意回到那個冷清的、孤獨的、陰暗的角落了,現在,非要在受折磨和受孤立之間選一個,漢民還是選擇了前者,那個是他可以忍受的。
    慢慢的,在近乎殘忍的“培養訓練”下,漢民好像懂得了一些東西,亦或說,是被熏染出了一些東西,他有時真的會感到自己是作為一朵櫻花的狀態而存在的,他會去想自己的存在,會去想“美”的狀態。
    當漢民成為“老兵”的時候,他並不主張用這種方式訓練新兵的武士道精神,他用更貼近“人性”的方式,出乎他意料的是,他的“科學”、“人性”,並沒有換來新兵的理解和尊重,他反而成了最不被新兵所接納的老兵,新兵眼神中那種蔑視和鄙夷是掩蓋不住的,他們在想,難道我們不配接受最嚴酷的“武士道訓練”麽,你瞧不起我們,那我們也看不起你!
    從各項素質上看,漢民都是當之無愧的最優秀的高年級,可在大多數人眼中,他卻是最不合格的高年級,無奈,他隻得退出指導新兵訓練的教官行列。退出了組訓行列,但漢民換了個位置去看待之後,倒對“武士道精神”理解得更加透徹了,時間和環境的力量是驚人的,這四年學業完成時,漢民已經大不一樣,其內心的某個角落裏,淡淡地綻放出一朵櫻花,大概,就是那費了很大力氣才重新培育出的武士道精神。
    漢民在軍校的四年間,常在報紙、廣播上聽到來自中國的消息,其內容不外乎“大日本帝國在滿洲、熱河、前線捷報頻傳”、“協助盟國(滿洲國)奪回應領有之國土”、“在長城一線,進一步確立盟國(滿洲國)與中國之國界”、“劃綏東、察北、冀東等地,為帝國軍隊的自由行動區,以便保護帝國在華北權益”、“中國政府承諾將嚴守法規,約束軍隊,以免刺激帝國在華軍民之感情”等等,在聽這些消息的時候,漢民就馬上換個頻道,還是冥冥之中那雙手,推著他,讓他感到自己的渺小,了解這些,又能怎麽樣呢?徒增煩惱,還不如回避。
    有一條消息,漢民卻認認真真聽完了“中國舊軍閥馮玉祥,在察組織‘排日武裝’,大舉進犯盟國領土及帝國軍隊,嚴重危害盟國及帝國利益安全,擾亂國內和平、國際安定,中國政府已認定其為非法組織,責令其解散‘同盟軍’,停止一切排日活動,並接受四項原則……”漢民正在憂思,隻聽收音機裏播完了大新聞,又跟播了一條小新聞“帝國軍隊已於前日挫敗了馮玉祥‘排日武裝’對關東軍的進犯,重新奪取了多倫城,馮部匪軍一路潰敗,四散而逃,近來,匪軍內部不僅接連發生部下潰逃事件,還發生了嚴重的士兵嘩變事件,據前線情報,就在昨日,一名中尉帶領所部士兵嘩變,突襲團指揮部,致該團數名主要指揮官被殺,現該中尉及所部士兵在逃,據悉,事件的起因,是由於該中尉對馮部匪軍排日行徑的強烈不滿所致,這種不滿情緒,在中國軍隊之中是普遍且大量存在的……”
    漢民失聲大叫“漢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