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1章 沉默的歌者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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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凱的骨笛旋律歪歪扭扭地淌出來,每個重音都像踩在棉花上的腳,拖遝著不肯落地。那旋律裏裹著星船引擎的卡頓、噤音族初啼時的顫音,還有他自己在聲之原點吹破的第一個音,像把各種棱角分明的碎片胡亂串成了線。變調蟲猛地抬起頭,灰蒙蒙的身體上閃過一道鈷藍色的光,像蒙塵的鏡子突然照進了星芒。它掙紮著從星骸的裂縫裏探出身,音叉狀的翅膀在骨笛旋律的尾音上輕輕一蹭,一個歪歪扭扭的滑音便鑽了出來——那聲音先尖得像被捏住的蝶翼,突然又墜下去,拖出長長的顫,像根被拉到極致的橡皮筋,既刺耳又鮮活,像早春第一顆頂破凍土的芽。
    水晶天體的金色光束瞬間變得像淬了冰的鞭子,帶著撕裂空氣的銳響,狠狠抽在變調蟲身上。它的身體被抽得彎成了c形,音叉翅膀發出痛苦的“咯吱”聲,卻沒有像從前那樣縮回星骸。相反,它抖了抖翅膀上的星塵,忍著疼在那道滑音後麵,又加了個更誇張的轉音——把凱那不成調的旋律猛地拐了個荒誕的彎,像條迷路的河突然撞進了峽穀。星骸周圍的星塵被這道“錯誤旋律”驚動,原本列隊前行的細小光點開始東倒西歪,有的突然加速,有的原地打轉,有的甚至撞在一起,迸出細碎的火花,像被投入石子的湖麵,終於漾開了不規整的漣漪。
    “給它搭個台子!”阿珂的聲音裏帶著激動的顫音,手指在控製麵板上翻飛。星船兩側的聲波發射器“嗡”地展開,像一對巨大的銀色羽翼。她將噤音族破繭時的歌聲、機械族最卡頓的啟動音、星環族故意彈斷的琴弦聲,甚至凱所有跑調的練習曲,一股腦兒塞進聲波發生器,混出一道五彩斑斕的聲浪——紅的是尖銳的破音,藍的是拖遝的長音,黃的是突兀的停頓,像把打翻的顏料盤,蠻橫地擋在變調蟲身前。金色光束撞在聲浪上,瞬間碎成無數閃著光的音符,有的像跳脫的蝌蚪,有的像旋轉的陀螺,在星塵裏炸開一場熱鬧的煙花。
    變調蟲的身體在彩色聲浪裏漸漸舒展,灰蒙蒙的外殼褪去,露出底下彩虹般的紋路。它開始瘋狂地“犯錯”:在共鳴體刻板的標準音裏突然插進幾聲“啾啾”的鳥鳴,那是它記憶裏星鳥的叫聲,卻故意唱錯了節奏;在規整的停頓處硬塞進“嗡嗡”的震顫,像隻笨拙的甲蟲在玻璃上爬行;甚至把兩段風馬牛不相及的旋律擰成一股繩,一段是星環族的搖籃曲,一段是機械族的警報聲,被它攪在一起,竟生出種荒誕的和諧,像個調皮的孩子在五線譜上用蠟筆亂塗亂畫。每多一個“錯誤”,水晶天體的金色光束就黯淡一分,周圍的聲浪也多一分混亂的活力,那些原本列隊的音符開始互相追逐、碰撞、擁抱,有的甚至停下來打個滾,再搖搖晃晃地繼續往前跑。
    當變調蟲發出那聲衝破雲霄的“怪叫”時——一半像剛出生的幼獸在試探著啼哭,一半像老舊的風車在風中吱呀轉動,完全找不到任何音階的規律——水晶天體表麵的細密音階突然“哢嚓”一聲崩裂,無數金色碎片像被風吹散的金箔,瞬間被星雲的聲浪吞沒。
    失去束縛的聲浪轟然炸開,高音像一群興奮的幼鹿在星塵中狂奔,低音像憨厚的巨獸在慢悠悠地打滾,有的聲音跑著跑著突然拔高,有的走著走著突然沉底,有的甚至停下來和旁邊的音符聊上幾句,再手拉手一起往前跳,像一群剛衝出校門的孩子,把“規矩”兩個字拋到了腦後。變調蟲在混亂的聲浪裏舒展著音叉狀的翅膀,彩色的花紋在星光下流轉,它飛在最前麵,翅膀扇動的節奏完全沒有章法,卻引得所有聲音都跟著它的節拍起舞,跳一支永遠不會重樣的舞蹈。
    凱伸手接住飛回的骨笛,笛身上多了道扭曲的刻痕,像變調蟲那個最荒誕的轉音凝固在了木頭裏。阿珂望著星圖,那些原本沿著固定軌跡爬行的音符光點,此刻正長出尖尖的角、圓圓的邊,有的拖著長長的尾巴,有的頂著小小的光斑,像一群剛從模具裏掙脫出來的小怪獸,在星圖上東奔西跑,留下一道道活潑的軌跡。
    “下一站?”阿珂調出新的坐標,屏幕上跳出一片深紫色的區域,邊緣標注著“靜音帶”三個字,那裏的星圖是空白的,連最微弱的聲波標記都沒有,像一塊被宇宙遺忘的傷疤。古籍裏隻有一句模糊的記載:“言多必失之地,萬物自緘其口。”
    凱的骨笛突然輕輕顫動,笛孔裏飄出個不成調的引子,忽高忽低,像在小心翼翼地叩門。遠處,那顆正在冷卻的白矮星突然又蹦出個清亮的高音,這次還帶著個小小的顫音,像個蒼老的歌唱家在後台清嗓,等著加入這場永不落幕的即興演出。
    星船駛入靜音帶時,連星光都變得小心翼翼。這裏的星塵不是漂浮的,而是凝固的,像被凍住的墨汁,連凱和阿珂的呼吸聲都像被什麽東西吸走了,在空氣中留不下一絲漣漪。骨笛變得異常沉重,吹不出任何聲音,仿佛笛孔被灌滿了鉛。阿珂的星之樂譜頁麵是空白的,連陰影都沒有,像被硬生生剜去了一塊。
    “這裏的‘沉默’是活的。”阿珂摸著冰涼的控製台,“它在主動‘吞噬’聲音,而不是‘拒絕’聲音。”她調出探測器的數據,所有聲波在這裏都會以驚人的速度衰減,最終變成一條平直的線,“就像掉進了無底洞。”
    深入靜音帶核心時,他們發現了一片巨大的“聲骨森林”——無數半透明的骨骼狀天體,表麵刻滿了細密的凹槽,卻沒有任何聲紋。阿珂用激光掃描其中一根,投影出的三維圖像顯示,這些凹槽原本是完美的“發聲管道”,能發出宇宙中最和諧的和聲。
    “是‘失語族’的遺跡。”阿珂的聲音壓得極低,“古籍說他們曾是宇宙中最偉大的歌者,能用人聲編織星軌。但有一天,他們突然集體選擇了沉默,把自己的發聲器官化作了這些聲骨,永遠封存在這裏。”
    凱的骨笛突然“嗡”地一聲,笛身上變調蟲的刻痕亮起紅光。他走向一根最粗壯的聲骨,將骨笛輕輕貼在上麵。沒有聲音傳出,但他能感覺到一股微弱的震動,順著手臂爬進心髒——那是一種壓抑到極致的渴望,像埋在火山下的岩漿。
    “他們不是不能發聲,是不敢。”凱低聲說,“他們的聲音太強大,也許曾造成過無法挽回的災難,所以選擇了自我封印。”
    就在這時,聲骨森林深處傳來一陣極細微的“哢噠”聲。凱和阿珂循聲望去,隻見一塊最小的聲骨裂縫裏,爬出個米粒大的生物,身體像片卷曲的聲帶,通體雪白,沒有眼睛,隻有一張緊閉的小嘴。
    “是‘初語者’。”阿珂的眼睛亮了,“失語族的幼崽,傳說他們天生帶著一絲‘發聲的本能’,卻會被靜音帶的沉默慢慢磨掉。”
    初語者爬到凱的骨笛旁,用小嘴輕輕碰了碰變調蟲的刻痕。骨笛突然掙脫凱的手,懸浮在半空,笛身上所有的刻痕——破音的、跑調的、荒誕的——都亮了起來,在沉默的星塵中投射出一道道扭曲的光軌。
    凱突然明白了。他沒有嚐試讓骨笛發聲,而是將自己所有“失敗的旋律”——那些破音、跑調、卡頓——化作記憶,通過骨笛傳遞給初語者。他“想”起噤音族破繭時的顫音,想起跳錯舞步的星塵,想起變調蟲那個荒誕的轉音。
    初語者的身體開始微微顫抖,雪白的皮膚漸漸染上粉色。它張了張嘴,發出一絲幾乎聽不見的“咿呀”,像個剛學說話的嬰兒。周圍的聲骨突然“哢噠”作響,表麵的凹槽裏滲出細密的光點。
    “它在‘回憶’如何發聲!”阿珂激動地說,“靜音帶的沉默能吞噬聲音,卻吞噬不了‘記憶’!”
    初語者又張了張嘴,這次發出的是個跑調的“啊”,雖然微弱,卻像一把鑰匙,插進了沉默的鎖孔。最近的一根聲骨突然“嗡”地共鳴起來,凹槽裏的光點連成了線,組成一段簡單的旋律——那旋律並不完美,甚至有些笨拙,卻帶著種破土而出的力量。
    越來越多的聲骨開始共鳴,有的發出低沉的“嗚嗚”聲,像在哭泣;有的發出歡快的“咯咯”聲,像在歡笑;還有的故意跑調,把旋律拐到奇怪的地方,像在惡作劇。凝固的星塵開始流動,像被解凍的河流。
    當第一縷星光穿過聲骨森林,照在初語者身上時,它終於唱出了完整的歌——那歌聲裏有失語族曾經的輝煌,有沉默的痛苦,更有打破沉寂的勇氣,像一首從廢墟裏開出的花。凱的骨笛也終於發出了聲音,和著歌聲,吹出個響亮的破音,像在為這場遲來的蘇醒鼓掌。
    星船駛離靜音帶時,身後的聲骨森林已經變成了一片星海,無數聲音交織在一起,有完美的和聲,更多的是帶著瑕疵的、鮮活的旋律。阿珂的星之樂譜上,終於長出了新的頁麵,上麵沒有音符,隻有一行字:“沉默是選擇,發聲是勇氣,而宇宙愛所有敢於開口的靈魂。”
    凱望著舷窗外,骨笛上又多了道柔軟的刻痕,像初語者卷曲的身體。下一個坐標在星圖上閃爍,那裏有一片“混亂之音”星雲,據說裏麵的聲音雜亂到能撕碎星船的外殼。
    “這次,該學學怎麽‘傾聽’了。”阿珂笑著調轉機頭。
    凱的骨笛輕輕應和,吹出一段由無數破音組成的歡快旋律,像在說:“錯誤再多,也比沉默可愛啊。”遠處的白矮星又唱了起來,這次,它的歌聲裏混進了聲骨森林的共鳴,和噤音族的顫音、變調蟲的轉音,組成了宇宙中最熱鬧、也最不完美的大合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