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白色天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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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之羽!
暮野四合,很快入夜,山穀間的薄霧使得月影朦朧。
執刃房間裏,燈火如星,書桌上鋪著一封文書,宮鴻羽手上拿著執刃印章,正懸停在文書落腳的地方,將落未落。
吱嘎一聲。開門聲讓他從思考中抬起了頭,看清楚來人後,宮鴻羽凝皺的眉眼就舒展開了。
宮尚角已經脫去厚重的鬥篷,此刻穿著修身的黑衣,精致熨帖的剪裁和滾著金邊的手工刺繡讓他整個人顯得更加利落、修長。他眸色幽邃,身上有一種他這個年紀少有的深沉和神秘,看起來像一隻蒼鷺,生人勿近。
宮鴻羽落下了印章,蓋在文書的左下角,留下了一個大大的“刃”字,然後看向宮尚角。
“我剛好看完你送回來的文書,尚角,你坐。”
他是宮門最出色的子輩,宮鴻羽對他,比對其他人的態度都要寬和許多。
宮尚角的視線輕輕掃過被執刃蓋上印章的文書,恭敬地低頭“不用了,執刃大人。”
宮鴻羽起身走向旁邊的茶案“沒事,你坐會兒,我沏一壺茶。”
“夜深了,若再喝茶,怕是睡不好了。”
“那正好,前些日子我睡不好,讓遠徵幫我調配了一味助眠的藥茶。你也試試?”
宮尚角聽到弟弟宮遠徵的名字,無聲彎了唇角,帶著笑意“遠徵弟弟調配的藥茶,那就不能錯過了。”
兩人入座,宮鴻羽剛要拿起茶具,宮尚角就不著痕跡地接了過來。
“執刃,我來。”
宮鴻羽把茶壺遞給了他,茶香嫋嫋,宮尚角屈著修長的手指,動作利落如行雲流水。
等他把茶泡好,宮鴻羽才說“渾元鄭家和鳳凰山莊遲遲不願向無鋒低頭,但無鋒已下最後通牒,他們想要求得宮門庇護,隻是……”
見他話有猶豫,宮尚角接過“我明白執刃的為難,自十年前宮門變故之後,宮氏一直獨善其身,韜光養晦,對於兩家的求助,確實愛莫能助。鄭家掌門鄭忠義和我略有交情,此次出去,我也已經向他述明情由,他很理解。但為了給鄭家留存一點血脈,鄭家送出女兒鄭南衣參與今年的選婚。這會兒她應該已經在宮門住下了。”
宮尚角性沉內斂,處事有度,宮鴻羽滿意“辛苦你了。”
宮尚角“應該的。”
茶已泡好,宮尚角倒了兩杯,將其中一杯遞給宮鴻羽。
宮鴻羽喝了口茶,思索片刻,低聲說“這次回來,本該讓你先休息幾日,深夜傳你過來,是有件事想跟你講。”
“執刃,請說。”
宮鴻羽看著宮尚角“這十年來,宮家的財力、收入穩定增長,遠超上代執刃時期家族的財富積累,而家族營生的築基和拓展都是你在負責,你的功勞,大家都看得到……”
角宮主外,宮尚角又精明能幹,在外手眼通天,所以這些年,無數金銀珠寶、綾羅綢緞和珍奇異物都是一箱箱往宮門裏運。
宮鴻羽讚賞有加“這些年,江湖紛爭也都是由你代表宮家在外斡旋。江湖各派都有共識,認為你是宮門年輕一代中武功和謀略最強之人……”
最讓無鋒聞風喪膽的也是宮尚角。任何陰謀在他麵前,他通常能夠一眼識破,一招製敵。
宮尚角謙道“江湖虛名,不必在意。”
宮鴻羽“無鋒害怕你,江湖尊敬你。”
宮尚角卻認為“但這江湖,大多數時候,害怕比尊敬好用。無論是害怕還是尊敬,都是對宮門,而不是對我。商、角、徵、羽,四宮各司其職,商宮負責兵刃鍛造、新器研發……徵宮製作各類毒藥、解藥,與暗器搭配……”
若非有商宮的兵器、暗器以及宮遠徵研製的毒藥,他或許也不能如此遊刃有餘。
念及此處,宮尚角又道“有商宮、徵宮的支持,我才能順利地遊走於外,賺取那些金銀財帛。”他話鋒一轉,看向宮鴻羽,“當然,最重要的是羽宮對宮門的執守和統領,我在外才沒有後顧之憂。”
宮鴻羽卻輕輕歎了口氣“你向來最識大體,當年我的決定屬實對不住你,本來這執刃之位——”
提起這句,宮尚角不由得輕聲打斷“執刃大人,夜已深了,我也有些疲倦,你有什麽話,就直接說吧。”
“這件事,我已經考慮一些時日了——”宮鴻羽正欲開口。
忽而,大門被推開,驚擾了這一分凝滯。原本房門外有守衛,宮鴻羽因為要見宮尚角,特地吩咐不許打擾,所以此刻頗有些意外。
兩人同時抬頭,看見是宮喚羽走了進來。
“父親。”宮喚羽行禮,瞧見宮尚角,也微微示意。
宮鴻羽不動聲色地問“這麽晚……你新娘選好了?”
“選好了。”
“那你還不去早點休息,明天你的大喜日子——”
“我還不累,父親。”
宮鴻羽有些不滿“你進來的時候,門外守衛沒有說我現在不方便見客嗎?”
“說了。但我有急事需要稟告父親——需要稟告執刃。”
宮喚羽話裏有話,目光幽微地掃過宮尚角,卻見他巍然不動。
宮鴻羽知他所指,說道“二公子不是外人,你但說無妨。”
“新娘中混進來的那名無鋒刺客,已經查實了身份……”宮喚羽看了一眼宮尚角,表情有些微妙,“……是渾元鄭家的二小姐鄭南衣。”
一二刻短暫的沉默。
隻見宮尚角方寸不亂,他自然明白宮喚羽話裏的意思。鄭家與他略有交情,鄭家送女兒進宮門選親之事,想必也是經過他的首肯。如今查出混進的刺客正是鄭家女,他這位置屬實尷尬。然而他並未做任何解釋,隻是緩緩站起來,眸色沉靜“夜深了,想必少主大人還有要事向執刃稟報。我就先回去了。”
說完,宮尚角轉身離開。
宮鴻羽不發一言,喝完杯中茶,才發現宮尚角麵前的那盞茶茶水滿溢,一口未動。
地牢裏,漆黑一片,冷風從牆的縫隙處灌進來。
鄭南衣被綁在架子上,筋疲力盡地垂著頭。此時此刻,她的臉已經毫無血色,氣息奄奄。
牢門外有響動傳來,鄭南衣虛弱地睜開眼睛。
一個人舉著火把走了進來,不知是何人,奇怪的是,沿路的守衛都不見了。
隨即,忽明忽暗的火光落在鄭南衣臉上,她強裝鎮定,但被綁住的雙手用力掙紮著發出顫抖的聲音。
那人越走越近,火光也把她驚恐的麵容越照越亮。
刺耳的慘叫聲後,一切重新歸於黑暗。
遙遠的夜色裏,像是有某種野獸在嘶吼。鼻尖是檀香的清冽之味,略帶脂粉氣,被夜風一吹就有些醉人。
宮子羽從夢中驚醒,床榻吱嘎一響,他坐了起來,額頭上一層細密的汗水。
紫衣此刻正站在窗邊,轉過頭,眼裏深情款款“夜裏下了點霜,我怕你凍著,正想把窗戶關上。”
她剛準備拿下窗撐,就看到一隊人馬從下麵的街道上路過,看方向是準備出山穀。快馬疾馳而過,踢踏出不小的動靜,讓她有些疑惑地皺了皺眉頭。
紫衣小聲念叨“馬上大婚了……這個時候還要出去?”
宮子羽緩了緩氣,覺得奇怪“誰要出去?”
那隊伍浩浩蕩蕩的,排場甚大,為首那人巍然坐於馬上。宮門裏還會有誰如此行事?
於是紫衣回答“宮尚角,宮二先生。”
宮子羽垂眸,有些沒好氣地說“管他呢。”
紫衣關好窗,走回來,往火盆裏添加炭火。還在房裏盤旋的冷意這時候才讓宮子羽覺得發寒,他起身坐在床沿,沒有說話。他本就是和衣而睡,睡得並不深。
紫衣察覺出他心情不好,想也知道是什麽事,便說“你啊……總是和執刃大人針鋒相對,一對親父子,有什麽話不能好好說嗎……”
每次兩父子一爭吵,宮子羽就會跑來這裏,然後露出這副表情。
宮子羽沒回答她,伸手烤了烤火“我方才夢見我娘了。”
“那一定是個美夢了。”
“人們說,夢都是反的,越美的夢,醒了越讓人難過。”
紫衣不解“為何?”
“因為之所以是夢,就代表你‘得不到’,或者‘已失去’。”
他的夢裏是比這還冷的雪天。母親的背影總是離他忽遠忽近的,她撐著一把傘,站在羽宮大雪皚皚的庭院裏,孤獨地等待著什麽。
宮子羽歎道“現在的我,隻能在夢裏見到我娘了,所以美夢或噩夢沒什麽區別。”
他的聲音沙沙的,像夜裏已經燒完的炭火,帶著所剩無幾的溫熱。
月色沉沉。
窗外傳來更夫敲更的聲音,已至深夜了。樓下店小二收拾著一片狼藉的酒桌,所有的聲色犬馬和柔情繾綣都轉移到了更高的樓層和更幽秘的房間。
二樓房間的樓梯入口處,金繁把刀抱在懷裏,一臉正經地守著。宮子羽非要來這裏,自己也非要守著他的安危,金繁盡量維持著臉色。
今夜總歸是情有可原的。
突然,一陣叮叮當當的聲音響起,金繁警覺地探過頭,從窗戶裏看見河岸搖過來一艘船,一個打扮得非常富有異域風情的女子從船上下來,款款走進萬花樓。她帶著金箔敲打成的半副麵具,身上掛著鈴鐺、碎玉、流蘇、珠鏈,婀娜地沿著樓梯而上。
待她來到跟前,金繁當即伸手攔下“私人區域,請勿打擾。”
女子無聲地捂嘴一笑,將手輕輕地搭在金繁的手臂上,水蛇一樣纏繞,另一隻手裏的絲巾拂過他的臉。
一陣若有似無得的粉氣,讓金繁當場僵住。
女子嘻嘻笑著“有多私人?有多打擾?你和我說上一說……”
金繁閃躲不及,最後不再客氣,直接用刀柄拍掉女子再次伸過來的手。
女子吃痛地叫出聲“金繁!”
這聲音於金繁宛如晴天霹靂,他眼明手快地摘下她的麵具,女子這才露了餡,與他打了個招呼。
“這麽巧,你也在這裏啊……”
竟然是宮紫商,笑得眉眼魘魘,嘴唇微嘟,看起來十分有活力。
金繁臉色又青又白,隻能低頭行禮,雙手呈上麵具“大小姐?你來這種地方幹什麽?”
她自然是來見金繁的,眼神裏毫不掩飾對他的戀慕。
宮紫商接過麵具,卻沒有明說“我還沒問你來這裏幹什麽呢!”
“我是來——”
宮紫商嘬著嘴唇打斷“嘖嘖嘖嘖……沒想到你這種老實人啊,沒想到你這濃眉大眼的金繁啊,你也管不住自己的……”說著,視線便如同實物一般,順著金繁高大的身軀往他身下掃去。
“……腿!”宮紫商說出最後一個字。
金繁看著宮紫商那絲毫不避諱的視線,臉唰地一下紅了,支支吾吾,不知道該說什麽。
“我……”
宮紫商又問他“我今天的打扮看起來怎麽樣?夠異域嗎?”
“挺抑鬱的……”金繁不敢細看。
宮紫商揚揚得意,麵若桃花,正想進一步發揮,就聽到身後傳來一陣騷動,一大群帶著兵器的宮門侍衛擁進萬花樓。他們腳步匆匆,神色凝重。金繁看到領頭的侍衛手上佩戴著一枚黃玉。
金繁臉色一沉,低聲自語“黃玉侍?”
宮紫商看了看金繁手背上的綠玉,臉更綠了,黃玉侍是比綠玉侍更高一階的侍衛。她扶著欄杆皺著眉頭,看起來虛弱極了“搞什麽啊?宮子羽天天來這裏都沒人過問,我第一次來就派黃玉侍抓我回去?太用力了吧?”
金繁略帶慍氣地說“可能是因為宮子羽沒有穿成大小姐你這樣。”
衛隊隊長走到金繁麵前,正聲道“奉長老急令,速帶羽公子回宮。”
長老?
宮門的長老院可是輕易不出動的,兩人麵麵相覷。
一陣鳥鳴,樹叢裏不知驚動了什麽,發出窸窸窣窣的響聲。
女客院落裏,選婚已經結束,有人歡喜有人愁,庭院裏沒有了白日的喧鬧,安靜得連杏葉落入池水都不起漣漪。
雲為衫獨坐在桌邊。她落選了,此刻正看著手裏的金牌陷入沉思。
她想起那日在無鋒的訓練室她問寒鴉肆的話。
“若是我沒有被宮喚羽選中,那該如何?”
彼時寒鴉肆正在為雲為衫的指甲塗抹著鮮色的蔻丹。
寒鴉肆的話意味深長“那就要靠你自己想想辦法了,相信你心靈‘手’巧,會想出辦法的。”
雲為衫回過神來,她的眼睫仍垂著,但看的已然不是手裏的金製令牌,而是被金製令牌襯得越發顯眼的指甲,紅色的蔻丹像摧折不敗的毒花。她收起令牌,從書台上拿出一張信箋,鋪平,從頭上拔下一支釵子,用釵尖輕輕地把指甲上塗著的蔻丹表麵刮了些下來,隻見白色的紙張上很快積累出一小簇紅色粉塵。她又把紙張對折,將粉塵倒進長長的指甲縫裏,用釵尖塞緊。從外打量她的手,看不出任何異樣。
隨後,塗著蔻丹的指甲輕輕叩響了另一間房的木門。
雲為衫來到薑離離的門口,喊道“薑姑娘。”
房間裏沒燈,也沒人應答。
這時,雲為衫看見走廊一排房間的燈都熄滅了,唯獨上官淺房間還亮著幽幽的燭光,並且隱隱傳來低語交談的聲音。
雲為衫便朝上官淺房間走去。
叩叩叩——她敲門,房門很快就打開,上官淺笑意盈盈地出現。
雲為衫目光往門內一看,薑離離竟然也在。
正合她的意,雲為衫福身道“抱歉這麽晚打擾,我有些睡不著,正好看到上官姑娘房間燈還亮著,就過來和你說說話……是打擾到你們了嗎?”說著,把目光移向了房中的薑離離。
薑離離搖頭“哦,那倒沒有,我也是睡不著,來和上官姑娘聊天呢。”
雲為衫一邊走進屋子一邊試探著說“白日裏還沒來得及和薑姑娘說聲恭喜,能夠成為少主的新娘,真是叫人羨慕。”
薑離離聽了,臉上卻沒有露出喜悅的表情,反而有些哀愁。
上官淺的眉眼在昏黃的光線下有些曖昧,她似話裏有話“進來坐吧,我還以為隻有我睡不著,沒想到,雲為衫姑娘也睡不著。”
三人在紗簾籠罩的低案邊圍坐,雲為衫聞到一陣沉鬱的芳香,她撇過頭,看見香爐正在冒著淡淡的青煙。
那氣味有異,雲為衫若無其事地抬眼看向上官淺“房間這熏香味道真好聞。”
上官淺正在倒茶,聽到她這樣說,笑著接過話頭“這熏香名叫秋蟬眠,是我老家很有名的一款香料。薑姑娘說夜裏睡不著,我就點了這個,可以助眠安神。雲姑娘要是喜歡,我那裏還有一些。”
上官淺十指纖纖,端起茶盞,分別遞給雲為衫和薑離離。
薑離離淺淺喝了一口“上官淺姑娘大半夜的,非說要給我嚐嚐她們家鄉的老茶,我這覺怕是又睡不好了。嗬嗬,不過也正好,三人聊聊天也放鬆一下。”
雲為衫心裏一緊,聽到這裏,剛湊近嘴邊的茶杯,又被她不動聲色地放下了。然後她岔開話題問“你們剛才在聊什麽?我怎麽見薑姑娘似是哭過的樣子。”
上官淺“我們在聊薑姑娘的心上人。”
雲為衫詫異“心上人?”
薑姑娘點頭,欲要開口,但淚先掉了下來。
上官淺幽幽地歎了口氣,替她說“薑姑娘在老家有個心上人,所以並不想進宮門當新娘的……”她轉了轉眼睛,別有深意地看向雲為衫,“你說我們有什麽辦法能幫幫她嗎?”
說完,上官淺拿起茶杯,掩口而飲,儀態優雅。
雲為衫注意到,上官淺拿茶杯的手同她一樣,指甲上的蔻丹鮮豔欲滴,微不可查地,上官淺的指尖輕輕地在杯壁上輕點了三下。
上官淺喝完茶,手籠回袖子裏,又問“雲為衫姑娘不愛喝茶?”
雲為衫巧妙防備著“我和薑姑娘一樣,也是夜裏覺淺,看這茶顏色頗深,估計是濃茶,這一杯喝下去,我怕是要天亮才能入夢了。”
順勢,雲為衫手指輕輕一抖,巧勁之下,指甲裏的蔻丹粉末掉進茶杯裏,不多但已足夠。雲為衫很自然地將茶盞遞給了薑離離。
“給薑姑娘吧。薑姑娘也不要太過憂愁,傷了身子。”
上官淺目光對著雲為衫,話卻是對薑姑娘說的,話音微妙“是啊,少主大人隻是暫時選中了你,婚宴沒辦,說不定還有變數。”
薑離離還是眉頭緊鎖,似乎隻把這當成安慰的話,她看向同拿金製令牌但卻落選的雲為衫“若當時選的是雲姑娘就好了,說不定我就能被送回去了……”
“唉……”上官淺輕歎,“被送進宮門的新娘,真是少有薑姑娘這樣心思在別處的了。都說宮門好,能嫁進來就是福氣。等明日羽宮來接走薑姑娘,我們這群落選的人怕是就要被送出宮門,打道回府了。”
薑離離見勾起兩人的傷心事,又連忙安慰“不會打道回府的。宮門選親的規矩,就算沒有被少主選中,也會讓每一個待嫁新娘都有一個好人家作為去處。一來這些新娘都是宮門在江湖中的盟友之女,不能彼此傷了麵子,二來也是宮門小心謹慎,來了的,就盡量留下。所以,以雲姑娘和上官姑娘的明珠之姿,宮門一定會給你們一個好的歸宿。”
上官淺撐著臉“希望如此吧。”
薑離離又道“而且宮尚角宮二先生和宮子羽宮四少爺不是都還沒有婚配嗎?兩位姐姐不用擔憂。”
上官淺盈盈笑著“薑姑娘人真好,快嚐嚐我家鄉的醬花茶吧,也祝姑娘你心想事成。”
薑離離寬了寬心,低頭飲完了杯中的茶水。
雲為衫抬起視線,正好撞到上官淺的目光,她們兩人正說著話,可上官淺卻似笑非笑地看著自己。
薑離離“喝完這茶,我也要休息了。”
上官淺“嗯”了一聲,回她“我們也該休息了。”
深夜的街巷已無行人,一輛馬車疾馳而過,急促的馬蹄聲在寂靜裏顯得格外刺耳。
馬車內,被黃玉侍從萬花樓半請半抓回去的宮子羽正和宮紫商四目相對。
下一秒兩人幾乎異口同聲“是不是你又犯什麽事兒了?”
宮紫商白了宮子羽一眼“當然跟我沒有關係了!他們指名道姓說長老要‘羽公子’,你看我是羽公子嗎?”
得知要找的人是宮子羽,她簡直鬆了好大一口氣,忍不住揶揄起來。
金繁卻心情沉重,一直抱著刀沉默不語。
宮子羽思來想去“算了,伸頭一刀縮頭也是一刀,去了再說吧,又不一定是壞事。”
最差也左不過就是些不務正業、遊手好閑、頂撞執刃之類的苛責,老生常談罷了。
宮紫商被他氣笑“你房間是不是沒鏡子啊?沒有你就多喝水,然後往地上那啥了照一照啊。宮尚角和宮遠徵去長老院,有可能是受賞,我們倆?我上次被點名去長老院,脫了一層皮才出來。”
宮門龐大,關係盤根錯節,宮門自建立以來,長老院就已存在。長老們德高望重,行事神秘,小輩們不常得見,但也清楚,但凡長老院出動,就絕無小事。
宮子羽被她說得絕望“你穿著這身去長老院,估計還得再脫層皮。”
宮紫商聽他提到這個,就忽然跑題了“你懂什麽,這是今年江南那邊傳過來的秋冬最新樣式,高級混搭。”
“是很混搭,但並不高級,而且我看著都替你覺得冷。”
“你自己體弱多病,就不要覺得全世界都和你一樣怕冷。你一個六月酷暑裏吃冰都會被冷哭的人,沒有資格替別人覺得冷。”
“我那個時候才七歲——”
“三歲看小,七歲看老……哎,別扯開話題,今天都怪你,不然我這麽高級的人怎麽可能去那種不高級的地方!你天天就知道把金繁往煙花柳巷帶,他遲早被你帶歪。”她擔心的不是宮子羽,而是擔心外麵的亂花迷了金繁的眼。
宮子羽知她心思“被我帶歪了你才能有機會吧?天地萬物,皆有裂縫——”
宮紫商歎道“那是弱點,是遺憾,但也是那光照進來的地方……”
“那是你趁虛而入的地方……”
宮紫商心悅金繁,明眼人都能看出來,於是兩人一人一嘴,你來我往,沒完沒了。
金繁頭疼,也不是沒有道理。
半晌,一直閉眼的金繁終忍不住開口說話,讓氣氛倏忽收緊“我有種不太好的感覺……”
宮子羽和宮紫商閉了嘴,齊齊看向金繁。
金繁音色沉重“黃玉侍衛隻接受來自長老的命令……看來這次來頭不小……”
宮子羽怔住,心下也隱隱不安,與宮紫商交換了一個眼神。
宮紫商嚴肅起來“人活得久,什麽事情都能見到……搞不好有生之年我還能見著紅玉侍衛呢。”
宮子羽問“真的有紅玉侍嗎?”
他倒是聽說過宮門裏最高一階的侍衛是紅玉侍,但僅僅是聽說,甚至連謠言都不知何時、從哪裏傳來的。
宮紫商咂咂嘴“我覺得是老人家們騙我們的。紅玉侍對我來說跟女媧、伏羲差不多,都是傳說裏的人……你別轉開話題了。我和你說,一會兒進宮門就把我放下來,我絕對不會陪你去長老院的,他們指明要你,我和你就此割席,抱歉!”
馬車裏無人說話了,隻有車輪疾行的聲音。
回到宮門,前方已有侍衛等候,宮子羽和金繁隨著侍衛快步走上台階。
一抹紅光在靜夜裏尤為打眼,宮子羽抬頭,隻看到圓月下高塔原來橙色的燈籠竟變成了紅色的。他麵露疑慮,心口微微一滯。
金繁驚訝“高塔的燈籠……變紅色了。”
紅燈,意為危險、警戒。
宮子羽皺眉“紅燈警戒,已經好幾年沒有出現過了……”轉頭一看,身後已不見了宮紫商的身影。
“宮紫商呢?”
金繁“剛一下馬車就溜了……”
宮子羽不敢拖延,快步朝台階上去。兩人行至高處,陸續看見一些仆人小廝拿著白色喪事用具匆忙奔走,也有穿著白色喪服的人在忙碌,他們行色匆忙,麵如死灰。
宮子羽心裏咯噔一跳“誰的喪儀?出什麽事了?”
但侍衛們沒有停下來,催促著他們繼續往前走。
女客院落裏,窸窸窣窣的響動不再隻是來自草叢,仿佛來自整個宮門。
雲為衫回到了自己的房間,她在窗戶邊上看見遠處掛起的紅色燈籠。那顏色如同血光,來勢洶洶。
宮門示警,肯定有秘密,也說明此刻宮門內一片混亂。
雲為衫想查探發生了什麽事,然而宮門禁止隨意行走,新娘們更是不能離開女客院。她低頭思考了片刻,從衣櫃裏將那套紅色的嫁衣拿出來,將下擺一扯。她拆開縫線,紅布裏露出一片黑,原來內有乾坤,把夾層翻出來,裏麵有一套輕薄的黑色夜行衣。
雲為衫吹滅了房間裏的蠟燭,潛行而出。
一道狹長的人影穿過小道,行如鬼魅,無人察覺。
角宮內,宮遠徵正一臉失望地往外走,宮尚角的貼身侍衛金複跟在他身後。
宮遠徵原本來找宮尚角,意外得知他又離開了宮門,覺得很是奇怪“哥哥為何這麽緊急地離開?”
金複回答“這次的任務直接由執刃發布,屬下無從知曉。並且,沿路也沒有任何據點有權限匯報角公子的行蹤。”
宮遠徵臉色有點複雜,低聲琢磨著“單獨出行,連你都沒帶……”
他邊說邊走到門口,望著高塔上的紅色燈籠,心裏不安,小聲喃喃自語“哥,你去哪兒了?快回來吧,宮門,要變天了……”
約莫過了半個時辰,夜闌人靜的女客院落忽然掌起了燈,庭院都亮了起來。
一群侍衛不由分說地衝了進去,喧鬧、嘈雜聲四起。
侍衛高聲重複著“所有女客從房間出來,清點人數。”
姑娘們原本正沉沉睡著,突然被叫醒,都不明所以。
上官淺從自己的臥床上坐起來,聽著院落裏的動靜,拉開門走出去。隻見姑娘們紛紛打開房門,探頭出來張望究竟,怎麽大半夜的要清點人數?
姑娘們怨聲載道,極不情願,但隻能照做。腳步聲此起彼伏,人差不多都露麵了,唯有雲為衫和薑離離的房間沒有動靜,燈也未點,漆黑一片。
很快,大量的侍衛走向這兩間關著的房間,上前拍門。房內毫無反應。雖然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但所有人都明顯開始緊張起來。
上官淺的表情凝固在臉上。
薑離離的房間最先被破開,侍衛擁入房間。
月影色的窗紗隔絕了外麵的視線,隻聽到房間裏侍衛連續幾聲驚呼。
“啊?”
“快,快!”
片刻後,薑離離被抬了出來。她之所以不應門,是因為她早已失去了知覺,麵色慘白地躺在床上,生死未知。
侍衛首領探了探她的鼻息“還有氣息,快送往醫館!”
沒人知道薑離離怎麽了,這位準少主夫人睡前還好好的。突遭變故,周圍氣氛重新凝重起來,眼下隻剩下唯一沒有燈光也沒人響應的房間,正是雲為衫的房間。
侍衛們已經拔出了刀,隨時準備破門而入。
上官淺站在廊道上看著這一切,突然聽見瓦片的聲響。她抬起頭,對麵屋簷之上立著一道苗條輕盈的黑衣身影。
雲為衫回來時已經看到此刻房簷下的情景,她根本來不及回到自己的房間。餘光一轉,她與底下的上官淺對上了目光。
上官淺發現了她,但並沒有聲張,而是伸手示意她自己的房間。
神色交鋒之間,雲為衫已經會意,猶豫片刻後按照上官淺的暗示,從屋簷下另外一邊的窗戶翻進了上官淺的房間。
與此同時,侍衛破門而入,雲為衫房間裏空空蕩蕩的。
侍衛首領發出命令“搜!”
上官淺果斷地朝雲為衫的房間走去。
雜物、衣籠都被翻了出來,侍衛們在大肆搜查,但遍尋無果。
上官淺走到門口,朝著裏麵柔聲問“各位大人是不是在找雲為衫姐姐啊?她在我房間休息呢。”
領頭侍衛甚是奇怪,厲聲質問“你剛才怎麽不說?”
上官淺像是被他一嚇唬,拔高了嗓門,急哭了似的“因為……雲為衫姐姐好像是吃壞了什麽東西,滿臉紅疹子,她說了不想讓大家看到……而且,看起來好嚇人,怕傳染給別人……”
雲為衫隔著窗戶偷聽。她聽覺靈敏,聽上官淺那樣說,立即心領神會。隨即拿過桌子上那壺茶,把指甲裏殘留的粉末抖落進杯裏,一飲而盡。
蔻丹刮下的粉末,能讓人臉上瞬間起紅疹。
她剛喝完,走廊上密集的腳步聲已經到了門口。
雲為衫動作利落,翻身上床,拉起被子蓋住了全身。
門砰地被推開,侍衛進入的時候,就看見床上果然有一個背對著他們的人影。
上官淺見那被子高高隆起,還有桌麵上傾倒的茶杯,嘴角不易察覺地彎起。
侍衛上前“雲為衫姑娘,把臉轉過來。”
雲為衫把臉從被子裏探出來,她臉上此時已經起了很多密密麻麻像水痘一樣的紅點,白皙的臉頰紅了一片。這症狀甚是古怪,擔心會傳染,侍衛們不禁後退了一步。
領頭侍衛生疑,詢問上官淺“你說害怕傳染,那為何雲為衫姑娘不在自己房間休息,卻要來你房間?”
上官淺一愣“……為什麽要來我房間?”
領頭侍衛“是啊。問你呢。”
上官淺故弄玄虛地反問“你連這個都不知道?”
領頭侍衛“什麽意思?”
上官淺淡定地抿了抿唇“你難道不知道上官家世代名醫,我們家的紫蘊祛毒膏是出了名的千金難求嗎?”
她這話不似作偽,畢竟這些女子都有頭有臉,出身於名醫世家不足為奇。
領頭侍衛無話可說,回頭打量一眼房間,依然對侍衛們下了命令。
“搜。”
搜查一番,無果。
正要放棄的時候,領頭侍衛察覺到雲為衫從始至終都隻露出半張臉,身下蓋著密不透風的被子。
“雲為衫姑娘,請把被子掀開,讓我們檢查一下。”
雲為衫與上官淺臉色同時一變。
上官淺故意擋在雲為衫前麵,對領頭侍衛說“你們膽子也太大了,闖進閨房就算了,竟然要掀被子?你們知道我們將來有可能是你們的誰嗎?”
領頭侍衛麵不改色,一把推開上官淺。
“得罪了。”說完掀開被子。
下一秒,他就像是被蛇咬了一口一樣,飛速地縮回了手,整個人後退了好幾步。
被子下麵,雲為衫肌膚如雪的胴體蜷縮在一起,披散的長發遮住了後背。
其他的侍衛也都迅速低頭,轉身不敢看。
上官淺眼眶含淚,受了極大委屈似的“你們有完沒完?我們嫁進宮門,是來受屈辱的是不是?你們這群侍衛等著砍手砍腳挖眼睛吧。”
領頭侍衛理虧,隻能低頭“屬下冒犯了,兩位姑娘請在屋內休息,在沒有通知之前,請不要外出。”
侍衛撤走,外麵的嘈雜聲已經漸漸平息。
夜風從窗隙吹進來,雲為衫赤裸著背,通體生寒,臉上的紅疹也被風吹得痛癢難耐。
上官淺從容地從發間拔下一支發釵,把珠花擰開,將裏麵的粉末抖落到杯子裏,倒了些水溶解。她們方才配合得天衣無縫,與上官淺料想的一樣,雲為衫很機敏。
“把這個喝了,再耽誤久一點,你臉上就要留疤了。”她顯然十分清楚雲為衫喝了什麽、會有什麽樣的症狀。
雲為衫手下摸索,把剛剛在被子裏脫掉的夜行衣穿好,起身走到桌子麵前。事已至此,她沒理由再懷疑上官淺,於是喝了下去。
放下杯子,雲為衫盯著上官淺的眼睛“天地玄黃。”
上官淺笑意盈盈回答“魑魅魍魎。”
這是無鋒的暗號,雲為衫“你也是魑?”
上官淺卻笑著搖搖頭“不是,我是魅。”
長老院路遠,沿途青石鋪地,曲徑通幽。
兩排守衛齊齊站在通往議事廳的道路上,宮子羽隻覺得今夜的守衛們對自己格外尊敬,每路過一個隊伍,他們都齊齊行禮。這讓宮子羽忍不住心裏嘀咕“今天為啥對我這麽客氣?”
“往常見我也沒見你們這麽畢恭畢敬啊……”他念叨。
庭院嚴整,高樹夾道,不知是山煙還是焚香,霧氣中都帶著肅穆莊嚴的味道。宮子羽每次來這裏都格外緊張,他心跳如鼓,深吸一口氣才走進議事廳。
此刻高台上正端坐著雪、月、花三位長老。老者們雪鬢霜髯,身姿蒼勁,目帶威嚴的光芒,俯視著來人,
宮子羽心虛地停下腳步,屈身行禮“見過三位長老……”
雪長老倏忽起身,沒有多餘的話語,隻朗聲宣布——
“仇者入侵,執刃和少主兩人隕難,按宮門家規,長老院一致決議,緊急啟動‘缺席繼承’,繼承人為羽宮次子,宮子羽即刻即執刃位。”
宮子羽雙眼無神,呆立當場。他臉上的血色肉眼可見地褪去,露出一個有點迷茫無措的表情,原本黑如深潭的眸子像被沉入了巨石,洶湧的情緒從中裂開。
他的父兄,死了?那一瞬間,他覺得像聽到了一個謊言,像是懲罰他不服管教而眾人合謀的一個嚴懲。但說出這話的是長老,他們肅殺的目光摧毀了他,他無法這樣欺騙自己。
他渾身冷透了。
缺席繼承是宮門家規,執刃離世,由繼承人當即繼任執刃,若第一順位繼承人缺席,則依次順延,宮門不可無主。
後背被人輕輕推動,宮子羽腳步如石沉,被三名長老帶進了一個密閉無窗的房間。
房間不大,光線幽暗。沒有一個侍衛跟隨,隻有他們四人。房間中有一張軟榻,上麵擺放著大量刺青所用的工具,一本經書攤開。軟榻前方有兩個蒲團,其中一個上麵正盤坐著赤露上身的宮鴻羽。
宮子羽找回了一點體溫,他既詫異又僥幸渴望著,緩緩抬起眼睛。
宮鴻羽渾身膚色蒼白,唇色灰沉,手指尖呈黑紫色,似中過毒,早已經沒有了呼吸。屍體低著頭,雙眼緊閉,仿佛一個安靜著圓寂的高僧。
宮子羽終究是有了實感,眼睛逐漸泛紅。熱淚氤氳了他的視線,再也看不清四周的光,他步履艱難地走過去。長老們讓他在另一個蒲團上坐下來。
宮子羽如同被扯線的木偶,遲鈍地、聽話地坐在父親的屍體旁邊。他不由得側過目光,父親就在他身邊。
宮鴻羽的身後鋪滿刺青,那是一段經文,但因為失去了體溫和血色,那些青灰的痕跡正在緩緩暗淡。
宮子羽的眼淚驟然滑落,他低頭嗚咽之時,雪長老打開了一個小箱籠,裏麵放著各種器具,看上去都有些年月。月長老把幾滴藥水滴到一盤黑色的顏料裏,花長老則是拿起一根長針。針尖露出銀色鋒芒。
月長老拿起一碗黑色的湯藥,遞給宮子羽。
“子羽,把它服下。”
宮子羽木然接過湯藥,靠近鼻子“醉見血?”
那是一種麻醉湯藥。
雪長老點頭。
宮子羽木然地仰頭喝下,藥汁順著他的喉嚨進入髒器與經絡,麻痹的感覺從四肢百骸傳來,不知是藥物致使的麻木還是他的心鈍痛後的失覺。
一支香被插在香爐中,宮子羽按照指令,脫去上衣,半裸上身,跪在宮鴻羽的屍身前。
後背傳來針刺的觸覺,密密實實的,刺破他的皮膚。
等一炷香已經燃到盡頭,月長老點燃第二炷香。
“摩邏喻藝,婆那者吉,伊醯盧利,他呼菩彌……”
雪長老念一句宮鴻羽背上的經文,花長老則在宮子羽的背上刺一句。他們正把宮鴻羽背後的那篇經文原樣刺在宮子羽背上。
雖然已經喝了醉見血,宮子羽依然滿頭大汗,他疼痛難耐,緊緊咬著牙堅持,眼裏含著淚光,卻不是因為痛。
他恍惚地想起了自己小時候,一幕幕畫麵往他的腦海襲來。那時他與父親的關係還未這麽惡劣。
大概是五歲時,他與父親共浴。泡澡桶冒著騰騰的熱氣,他淘氣地玩水,父親卻不責怪,他搶過父親手裏的巾帕,非要給父親搓背。
“爹爹,我來給你搓背。”
小手舉著手帕繞到父親背後,和他光潔的背部不同,父親後背布滿了密密麻麻的經文。
他便好奇地問那是什麽“爹爹,你背上怎麽有字?這些字是什麽呀?”
父親隻告訴他“這是身為宮門執刃需要背負的責任。”
彼時還小,他不知那些經文代表什麽,不知父親後背承載的重量,如今針尖同樣刺進了他的皮膚,原來竟是這樣沉痛。
轉眼又一炷香燃到底。
雪長老的聲音拉回了宮子羽的思緒。
“糟了!”他低呼一聲。
雪長老愁眉不展,緊盯著宮鴻羽的後背,原本鋪滿後背的經文此時已全部消失。
月長老道“這些刺字深至皮下,全靠氣血維持顯形,人死之後至多維持兩個時辰就會消失。”
花長老自責“還剩最後兩行,我原可以刺得再快些……”
“事發太過突然,我們已用最快的時間將子羽找來,沒想到還是……”雪長老不禁搖頭惋惜。
月長老悵然“難道,宮門真的氣數已盡了嗎……”
就在三位長老喪氣之時,宮子羽突然開口。
“那囉謹墀,悉陀囉耶,哆囉夜耶,撒帛吉帝。”
三位長老齊齊看向宮子羽,神色震驚。
宮子羽微微側頭,咬著牙說“父親背上的最後兩行刺字,就是這個。”
雪長老問“你怎麽知道?”
“我見過,就記下了。”
雪長老不可置信“你居然記得?”
宮子羽篤定“全記得。”
花長老問“那第五行刺字是什麽?”
宮子羽很快回答“罰娑蘇嚧,室皤囉耶。”
月長老驚訝不已“子羽……”
“隻要看過一眼的,我都能記得。”說著,他的聲音又沉了下去,“和爹有關的一切,我都記得清清楚楚。”
花長老趕緊拿起刺筆,準備把最後兩行字刺在宮子羽背上,這時月長老卻按住花長老的手,重心長地說“子羽,你此刻或許還不清楚刺這些秘文意味著什麽、以後要麵對的是什麽,但我必須告訴你,經文刺完,你便終生不能離開舊塵山穀,往後餘生隻能居於此處,為宮門生,為宮門死。”
宮子羽表情震驚而緊張,像失去了護翼的鳥,隻能獨自穿過前路未知的晨光。他看向父親的屍身,呼吸急促起來。
隔了一陣,月色下的薄霧散去了一些。
房門終於打開,月長老走到長老院外,已經跪在門口等候多時的七名侍衛整齊地起身,月長老將手中七個蠟封的竹筒遞給他們。
“立刻將新執刃的繼位消息傳給所有的前哨據點,昭告江湖。”
侍衛眾人領命“是!”
很快,侍衛持著燈籠騎著七匹快馬飛騎出了舊塵山穀。夜色中,七個光點往四麵八方而去。而山穀夜空,無數白色的天燈飄浮而起。
夜色冰涼如水,宮門一片死寂。
羽宮的正廳已經被仆人布置成了靈堂,香火繚繞,祭燭搖曳,白色的挽聯高懸,兩個沒有封上的棺槨擺在正廳中央,裏麵躺著的正是前執刃宮鴻羽和少主宮喚羽的屍首。
宮子羽不知道自己是怎麽回到羽宮的,背上的麻木脹痛仍舊隱隱襲來。路過的行人一色的白衣,直到他自己也穿上了麻衣素服,膝蓋沉沉一跪,麵如死灰地跪在靈堂前。
霧姬夫人頭戴白花暗暗在一旁啜泣,宮紫商想上前安慰,卻發現自己也哭得失了聲。金繁守在門外,時不時回頭,身後的靈堂透出沉重的蒼涼氣息。
這時,門外傳來急促的腳步聲,被這動靜擾了。幾人轉頭看去,是宮遠徵。
宮遠徵跑進靈堂,看到了棺材和屍體,一時間愣住了。
宮子羽本來安安靜靜地跪著,看見他進門,渾身的氣力上湧,怒氣翻騰,他起身一把抓住宮遠徵的衣領。
“宮門嫡親一直服用你製作的百草萃,理應百毒不侵,我父兄卻中毒而亡!你們徵宮在幹什麽?!”打從看見父親的唇色,他就猜到父親應中過毒,才會遭此害。
花長老很快嗬斥住他“快住手!”
宮遠徵甩開手,冷冷地看著宮子羽。
月長老沉聲呼喚“徵公子。”
宮遠徵抬起目光,臉上雖然依然是桀驁的表情,然而很快就變成了慌亂和震驚,因為他聽見雪長老對他說“不得對執刃無禮。”
宮遠徵不可思議“執刃?他?”
月長老怒喝“遠徵!”
“荒唐!宮子羽為什麽是執刃,我哥哥宮尚角才是第一順位繼承人。”宮遠徵難以接受。
容不得他反對,因為這是宮門的家規。
月長老回他“宮門初代執刃定下兩條家規其一,宮門不可一日無主,執刃一旦身亡,則繼承人必須第一時間繼位;其二,如若執刃和繼承人同時死亡,則必須立刻啟動缺席繼承。宮尚角不在舊塵山穀,按照祖宗規矩,符合條件繼承執刃的,隻有宮子羽。”
宮遠徵欲再爭辯“可是宮子羽——”
花長老提高了音量,臉上已經有了怒意“夠了!老執刃和少主這些年憂思勞頓,萬事以宮門為先,不幸遇害,宮門上下哀痛。現應全力安排喪儀之事,盡快恢複宮門秩序,不可自亂陣腳,讓外敵伺機發難!有任何爭議,等尚角回來再說!”
此言一出,宮遠徵無話可說,隻得離開。
白色燈籠懸掛在各處飛簷亭角,慘敗的亮光讓整個山穀更顯森然、瘮人。
靈堂已經恢複安靜。夜深後,人群已散去,隻有金繁還守在門口。
門口的台階上,宮子羽獨坐在簷下。
霧姬夫人麵色蒼白,眼底掩映不住傷痛,她抱著一件鬥篷朝宮子羽走去。天忽然飄起了微雪,她把鬥篷給宮子羽披上。
宮子羽感受到身體一暖,終於繃不住了。腦海裏全是往昔的回憶,如同那些紛亂的雪花,落在他眉上、肩頭,一碰就化了。
他想起自己約莫四五歲時,父親把小小的他抱進懷裏,抓著他的手,教他在自己寬大的手掌心裏寫下他的名字——宮子羽。那時的父親總是和顏悅色的,威正的眉宇在他麵前會不自覺地漸漸柔和開來。
再後來,他又大了點,左不過十歲,母親離世。他已懂事,如聞晴天霹靂,在母親常常待著的花園裏抱著母親的靈牌,悲傷地詢問哥哥。
“喚羽哥哥,你和爹爹也會離開我嗎?”
哥哥比他高出了不少,哥哥的手總是很暖,輕輕地拍著他的肩膀,向他承諾“不會的,哥哥會一直陪著你。”
哥哥在他心中如山般巍然,所以他堅信,哥哥的承諾,一定是萬山難阻。
再後來,他到了習武的年紀,父親陪他練武。那時父親對他開始嚴厲了許多。為了在父親麵前好好表現,他從不喊累,然而當他精疲力竭地放下刀,攤開手掌,上麵都是流著血的皰,父親卻置若罔聞,隻豎著眉毛冷著臉,繼續監督他學。所以他隻能擦掉眼淚,日複一日地提刀練習。
夜晚,他攤著手睡覺,迷糊間隻感覺到一雙更為渾厚的手拉起他的手,溫柔地幫他上藥。他不知道那是不是錯覺。
成年以後,他和父親爭吵的事情越來越多,他不知排解,整日買醉,時常頂著蒙蒙亮的天光醉醺醺地癱倒在羽宮門口的台階上,母親留給他的麵具掉到了地上。
遙遙的,他聽到有人在歎息,最後那人還是命仆人把他扶進去。
他醉眼蒙矓中看不真切,似乎是父親正拿著那副麵具,小心翼翼地擦拭。
有時候他想,他不了解父親。
唯獨哥哥待他一如既往。哥哥的聲音言猶在耳,他說前幾日北邊送來了一張野貂皮,讓人趕製成了一件厚鬥篷,又說最近山穀裏夜露重了,知道他從小體寒畏冷,若是晚上出門,就讓他披上。
他披上了,此刻卻還是覺得心冷。
鼻裏嗬出白氣,讓他分辨不出遙遠的光暈是因為冷還是因為他的淚光。
宮子羽十分後悔,他與父親最後一次對話是他們在執刃大殿裏爭吵,父親罵他“你年紀也不小了,你最好考慮清楚,如果繼續當一個整日無所事事的廢人,那你就沒必要待在宮家。”
他原意是想讓父親看到他的努力,看到他荒唐任性的背後比誰都想要得到父親讚許的努力。明明想要告訴他的是這些,可他說出口的卻是“我也不是很想待在宮家。”
不是的。
宮子羽抬頭望著漫天飛雪,臉上已經掛滿了淚痕……
天際裂開了一道曦光,天色亮起。山穀中連鳥鳴聲也變得比平日少了。
羽宮寂靜無聲,金繁走進靈堂,發現宮子羽還在靈堂裏。
“你是在這裏守了一夜還是一大早就來了?”
宮子羽的眼睛裏滿是紅血絲,肩頭沉沉,整個人像被下了一夜的雪壓垮了。
金繁不忍“你現在已經是執刃了,接下來會有很多事需要處理,身體別熬壞了。”
宮子羽才喃喃地開口“執刃……我從來就不想當執刃。”
金繁知他傷心欲絕,不知道如何安慰“但是……”
“但是……”宮子羽接過他的話,心念一轉,“但是我改變主意了,既然我是執刃,那代表我現在想做什麽都可以了,沒有人可以攔我。”
金繁愣了一下“你要做什麽……”
宮子羽深吸了一口氣,冷凝的空氣讓他振了振精神。
他不置可否,隻問道“父兄的屍體,是誰發現的?”
“是霧姬夫人。”
宮子羽朝霧姬夫人的房間走去。
天空再次飄起雪花,仆人清掃著院落的紙錢。
房裏,霧姬夫人穿著素服,臉帶倦容,也一夜未睡。她為宮子羽倒了杯熱茶,不等他開口,先從身後拿出一件紅色狐狸尾巴樣子的掛飾,遞給了他。
“這是你父親要我轉交給你的。上個月他得了一張上好的紅狐皮,給少主做了件外袍,剩下的部分,特意給你做了這個,說你向來喜歡這些精巧的東西,但他又不好意思親手給你,就托我轉交。”
宮子羽一怔,不知是不敢還是遲疑,倒是霧姬夫人直接塞進了他手裏。
狐狸尾巴柔軟、蓬鬆,拂過他凍僵的指尖,仿佛生出溫度,宮子羽下意識地輕輕撫摸著,眼眶漸漸發紅。
霧姬夫人心中鬱結,幽幽歎氣“你父親從來就是嘴硬心軟,其實那天抓女刺客的事,他後悔說了重話,隻是不好意思向你道歉。你別怪他……”
宮子羽聽到這裏,淚水再難自控,但他還是強忍著聲音。
“可以告訴我你看見的一切嗎?”
霧姬夫人點點頭,娓娓道出昨晚的經曆。
那時宮鴻羽在正廳裏看文書,她便如往常那樣在旁邊溫茶。後來宮喚羽押著女刺客鄭南衣進來。畢竟是宮門要事,所以她便起身回避。
過了些時候,她給二人準備了宵夜,可剛走到院落裏就聽見房間裏傳來激烈的打鬥聲。她依稀能見窗戶上有三人打鬥的影子,但很快燭火被滅,屋內變得漆黑一片,沒了動靜。
宮子羽和金繁聽到此處,不約而同地皺眉。
“夫人當時為何不喊侍衛?”
“我喊了,但當時院落裏沒有任何執崗的侍衛。”
霧姬夫人在發現屋內的情況後第一時間大叫侍衛。
結果偌大的院裏無人應答。
金繁不解“這很奇怪。玉侍理應寸步不離,守護主上。”
霧姬夫人搖頭“我看見燭火熄滅之後立刻跑過去推開了書房門,就看到了執刃、喚羽和那個女子的屍體……”
宮子羽回憶起那個刺客鄭南衣,身手雖敏捷,然當時擒住了他,卻被宮遠徵用兩粒石子破解,在宮喚羽麵前更是不堪一擊。
他不禁懷疑起來“我見過那女刺客,以她的武功,要說父親和哥哥都死在她手裏,我不信。”
霧姬夫人猜測“那女刺客是用了毒,應該是趁你父兄不備,偷襲得手。”
宮子羽交疊的手指微微收緊,他把茶杯放回桌上,起身道“夫人先休息。”
他似乎想到了什麽,離開霧姬夫人處,對金繁說“走,去查一查那兩個侍衛。”
宮子羽和金繁找到了宮喚羽的綠玉侍衛金簡,還有執刃貼身綠玉侍衛金譽,進行盤查。
金譽說“當晚執刃先是見了角公子,然後羽少主突然來了,說要緊急求見執刃……”
金簡則道“三人在房內待了一會兒之後,角公子就立刻出了宮門。”
金譽又說“角公子連夜離開了舊塵山穀,而羽少主則去地牢提審女刺客,帶來見了執刃,並命令我和綠玉侍先行離開。”
金簡的說法與其如出一轍“羽少主交代有要事和執刃相談,命令我和金譽先行離開。”
兩人口徑一致,宮子羽並沒有看出什麽問題。
金繁問宮子羽“不知道他們倆會不會說謊……”
“但有個人一定不會說謊。”
不知道他說的是誰,金繁有些錯愕。
隻聽見宮子羽沉聲道“死人絕對不會說謊。”
兩人又立即前往醫館。
鄭南衣的屍體平放著,屍體上蓋著白布,露出一點的手臂慘白如紙,旁邊的一個托盤裏放著一支發簪,顯然是重要的證物。
宮子羽伸手欲拿起那支發簪,金繁趕忙阻止。
“執刃當心,發簪可能有毒。”金繁的顧慮不無道理,“既然執刃父兄服用的百草萃出了問題,那您服用的百草萃也不一定安全……”
宮子羽“嗯”了一聲,然後從旁邊的箱籠裏拿出試毒專用的麂皮手套。
他拿起發簪觀察,細小的咬齒引起了他的注意,上麵還沾著不明的粉末。
“發簪上的珠花乃是空心,毒就藏在珠花內部暗槽之中……可是,我父兄是如何接觸到的呢?”
金繁有些不解“接觸?”
宮子羽想起在長老院刺字的時候,父親屍體呈現的現象,回道“父親右手指尖呈黑紫色,明顯是接觸過毒物所致。”
“會不會是發簪暗槽內藏有東西,被執刃和少主取了出來,也許是在取出來的過程中,執刃父兄沾染了劇毒。”
宮子羽沉思“暗槽內的東西找到了嗎?”
金繁搖頭,昨夜已經有侍衛徹底地搜查過,沒有發現任何有用之物。
“沒有,有可能是被外出的角公子帶走了。”
宮子羽聽到這裏,露出懷疑的表情,然後放下發簪,掀開蓋著屍體的白布。鄭南衣已經死去多時,屍首露出僵色,隱約可見她衣襟下露出的糜爛傷痕。
金繁檢查了一番,說道“屍體上有毒藥腐蝕的外傷,但並不致命……”
大概是宮遠徵曾找鄭南衣問過話,用毒所致。
宮子羽皺眉,扯開屍體的領口,露出那更為明顯的血洞。
“胸口有一處對穿刀口,這才是致命傷。”
金繁點頭,又疑“她是怎麽混進待選新娘裏的?”
宮子羽冷色“她是渾元鄭家送嫁的女兒鄭南衣,但這鄭二小姐的身份是真是假,就不得而知了……”
穀外也落了細雪。
山莊之中,一匹駿馬緩緩停步,描金的披風下擺掃過枯槁的落葉,宮尚角抬頭看著門匾上“渾元鄭府”四個大字,眉頭在日光裏微微皺起。
整個鄭府沉在一片蕭條之中,門廊積灰,透著晦暗。
過了一會兒,進門查看的侍衛從裏麵出來,回報“宮二先生,整個大宅已經人去樓空,所有財物也都已不見。”
宮尚角白皙的麵容像是罩上了一層寒霜。他翻身上馬,疾馳而去。
與此同時,無鋒首領室內,燭火明滅,位於正中的佛龕前屏風上映出了微弱的人影。
那首領徐徐出聲“宮門執刃被殺,消息確定嗎?”
寒鴉肆站在前方,目光仰視“已經核實,確鑿無誤。”
“是我們的人?”
“還不清楚。”寒鴉肆頓了頓,“但……以我們派出的刺客能力而言,應該沒有機會在這麽短的時間之內得手,而且我們交付給她們的任務也不是刺殺執刃。”
這時,身後傳來寒鴉柒的聲音
“也有可能是身份暴露後不得已刺殺。”
寒鴉柒緩步上前,俯首“收到消息,鄭二小姐鄭南衣身份暴露,宮尚角已經前往渾元鄭家探察究竟。”
首領沉吟片刻,說“收拾幹淨了嗎?”
寒鴉柒咧嘴一笑“敬請放心,已經‘安排’妥當,完全抹幹淨了。”
“那就好。剩下的魑和魅應該已經成功混入宮門了,我們就靜心期待她們的表現吧。”
寒鴉肆看著滿臉笑容的寒鴉柒,完全沒有因為鄭南衣的死亡而有任何悲傷之色。
醫館停屍房,四周彌漫著幽微的血腥氣。
屍體被重新蓋上了白布,宮子羽和金繁查了半天,始終找不到有用的線索。
宮子羽想了想,問道“昨晚事發當時,女客院落查過嗎?”
金繁回答“第一時間就派了侍衛前去查看,所有女客都在院中,沒有外出。”
“嗯……”很快,金繁話鋒一轉,“不過,有兩名新娘中毒了。”
“哦?哪兩位?”
“恰好就是拿到金製令牌的兩位新娘——薑離離和雲為衫。”
宮子羽的瞳孔輕顫了一下“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