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如歸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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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暮之雲!
    不管重重迷霧遮蓋之下,究竟是更深的謎團,還是不能見光的真相,當局者隻能盲目相信一切都會撥雲見日,才有繼續跨出下一步的動機。
    京城的詭譎風雲,從八王爺出使邊關和談開始,就從素日裏的暗潮洶湧,演變成席卷一切的暴風,刮開皇子之間兄友弟恭的和平假象。
    藏在金玉縫隙裏的夙日恩怨,也悄悄地浮出台麵。
    秋日裏,枝頭鬱鬱的葉墜落在地,碾作塵灰,寒意不動聲色地給皇宮這座巨大而華麗的牢籠加固。即使生活在重重宮牆中的貴人們從來不需要覺得冷,但這樣的溫暖,總是帶著寂寞的蒼涼。
    而給予這一切寂寞神聖意義的帝王,正獨自坐在禦書房裏,高高在上,亦孑然一身,除了天下一無所有。
    墨天騏凝望著攤開在禦案上的一幅畫,事隔多年,他終於有興致提筆,為腦海中不曾遺忘的那一幕作畫,但落筆之處,心裏亦有淚千行。
    帝王不該有情,即使身邊嬪妃環繞,外頭的大臣還挖空心思,年年都要送些嬌嫩新鮮的花兒進宮點綴,那些招之即來、揮之即去的美人兒,誰又真的在尊貴的君主心中留下過方寸之地?
    但“她”不一樣,總有那麽一個人,即使位高權重也不配擁有,隻能讓影子住進心裏,一輩子以思念償還。
    福全公公打小就跟著墨天騏,不敢妄自揣測聖意,那些陳年舊事,是爛死在肚子裏也不敢多提半個字。
    自從墨景淵被軟禁、墨王征戰邊關,皇帝就像從枝葉繁盛的夏日一下子走進黃葉委地的秋天,除了勤勉朝政不曾落下,漫漫長夜,就是對著一幅畫沉思發呆。
    福全公公在心中悄悄地歎了句造化弄人,輕聲道,“皇上,慕太師求見,已在殿外等候多時。”
    墨天騏驀地回神,視線落在禦案一角,那兒有三樣物件,皆是他懸在心上難以決斷的麻煩,一是從朱遠家裏找出的絲帕,藏有雲妃和其他嬪妃們無端殞命的秘密,墨雲霄出征前悄悄地還了回來——用意不言而喻。
    二是墨景淵告禦狀,指控墨王並非皇族中人,鬧得沸沸揚揚之際,顧旻當眾呈上的這一紙書信,堵住了最大反派——太後的嘴,讓她改口承認十三身上確確實實流著純正的皇族血脈。然而除了太後和皇帝,沒人親眼見過那封信寫了什麽,就算暫時平息風波,也斷不了大臣們心中的猜測。
    第三樣麻煩物,就是從那封信衍生而來——慕太師辭去官職的奏折。
    若是放在過去,慕太師就算天天嚷嚷著要甩手不幹,墨天騏也當這老頭子隻是傲嬌,從來不當一回事。堂堂一個帝師,憂國憂民了大半生,他這個皇帝學生偶爾開金口哄哄,也不算有悖君臣綱常。
    但眼前的情況不大一樣,自己那混蛋四皇子得罪過慕榕,她搖身一變成了弟媳婦,更糟心的是墨天騏從永安方丈口中得知,墨景淵圖謀不軌逼得墨王妃跳崖——哎,這一樁樁一件件混得不能再混的秘辛,要是泄漏出去,恐怕慕太師不是遞辭呈而已,天下讀書人一人一口唾沫星子,都能淹沒半個京城,動搖國本的事兒啊。
    身為有正當理由厚顏無恥的一國之君,墨天騏難得有點心虛,皺眉道,“快宣。”
    慕太師有見君不拜的禮遇,此刻卻一絲不苟的行了稽首禮,緩緩叩首到地,稽留多時,手在膝前,頭在手後,是九拜中最重的禮節。
    ”太師平身,賜座。”墨天麒表麵不顯山不露水,內心卻五味雜陳,尤其是苦中帶著澀,糅雜了這些日子以來的心事重重,嚐得他肝膽具裂。
    ”謝皇上。”慕太師神色謙恭、態度從容,端坐在最高待遇的臣子之位上。天聖國之於他,是密縫在骨肉裏、卸不下的重責,於是那個懷抱熱血出山入世的少年,被打磨成今日的模樣,宛如一座經年風吹雨打的石雕,早已去掉年輕時的尖銳棱角,隻餘縱橫半生的睿智,站在悲天憫人的高度,與君王遙遙相對。
    墨天麒的帝王之術全都是慕敬教的,此刻也無心透過冠冕前的珠簾跟老師對話,便開門見山地說道,“四方硝煙再起,邊關戰事未平,太師是國之重臣,朕的左膀右臂,此時告老還鄉,豈不是讓朕寤寐憂心嗎。”
    慕太師眼底畫過一抹笑意,對於自己一手教出來的君王,有讚賞、有敬服,也有過不以為然的針鋒相對,但此刻的他就像一個舊日老友,存了不如歸去的心,說話也直接敞亮。
    ”臣猶記得離開青鳶山、初到京城那一日,當時陛下還是殿下,親自在城外相迎。臣當時心想,陛下心懷鴻鵠之誌,以家國為己任,此乃天選之人,不可怠之。時光倏忽,二十幾年過去了,天聖國前所未有的繁盛強大,邊關戰事不過小打小鬧,有墨王在的一天,都不足為患。”
    慕太師清清淡淡地說道,“知遇之恩,當鞠躬盡瘁以報,臣傾盡一生所學,未有一日敢懈怠,如今臣鬥膽懇求陛下垂憐,允臣攜妻兒子女回歸故土,餘生隱居山林,不再過問世事。”
    妻、兒、子、女。
    墨天麒默默咀嚼了老師言中之意,不禁浮現一絲怒意,“依太師所言,是朕的朝堂容不下慕家,不說慕安慕易,墨王妃已入皇家玉牒,太師也敢口出妄言?此言置朕於何地?目中可還有王法?”
    “微臣不敢。”直麵天子之怒,慕太師撩袍起身,從容跪下,“榕榕得墨王為夫婿,是她之幸,臣亦不敢冒大不韙”
    慕太師語聲漸輕,“君恩此生無以為報,然白發人送黑發人,乃人間至痛。”他閉口不再多言,君臣之間橫亙著心知肚明的事實——墨景淵身為皇子,就算膽大包天謀害墨王妃,如今依舊好好的軟禁在某一處戒備森嚴的宮殿,做一隻錦衣玉食的籠中鳥。
    可榕榕何辜?慕敬一手修訂的天聖律法,真能“天子犯法與庶民同罪”,還給被迫墜崖的慕榕一個公道嗎?
    慕敬是奉上了無愧於心的前半生,以及慕榕屍骨無存的慘劇,為慕家向君王求一個遲來的善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