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雙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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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天前。
皇宮涼亭外,郡主雙眸含情,遞給潘樾一杯茶。
潘樾恭敬接過,說:“多謝郡主。”
郡主微笑道:“潘公子上次所作的畫我十分喜歡,宮裏的畫師為我畫過諸多肖像,卻從未有人如你一般,畫出我的神韻。”
“能得郡主青睞,是我的榮幸。”
潘樾的語氣客氣而疏離,郡主明眸閃動,打量著潘樾俊秀的臉龐。
“以前隻當潘廷尉家隻有一個獨子,沒想到還有你。我對筆墨丹青也頗有興趣,你以後時常進宮,教我作畫吧。”
“多謝郡主抬愛,潘樾已有婚約,恐有不妥。”
郡主的態度霸氣而幹脆:“我知道,不就是那個楊家孤女嘛?聽說她已失蹤十年,說不定人都死了,難道你還為她守一輩子啊?婚約能結也能解,隻要我一句話,父皇自會答應。”
潘樾聽出郡主言外之意,急忙起身,躬身而立。
“她十年不見,我等她十年,她若死了,我終生不娶。”
郡主一怔,麵有慍怒之色,說:“多少人想攀高枝而不得,你反倒推卻與我?”
潘樾不卑不亢:“論事,自有君臣之義,論情,不分貴賤高低。潘樾心意已決,還望郡主莫要為難。”
郡主緊繃的臉忽然舒展,盈盈一笑,不但不怒,反而投去欣賞的目光。
後來,郡主得知潘樾革職入獄的消息,第一時間去了關押他的牢房。
陰森潮濕的牢房裏,潘樾坐在晦暗角落,已是須發盡亂,鬢如白霜。
獄卒打開門,郡主緩步踏入,說:“潘公子,我們又見麵了。”
潘樾微微抬起一隻眼,睨了郡主一眼。
“郡主?”
“昨日還是風風光光的禦史大人,怎麽今日竟淪為了階下囚徒?”
“郡主是來看我笑話的嗎?”
“我是在想,當日你若是答應教我作畫,這會沒準已經是駙馬爺了,誰還敢動你一個指頭?不過,做人貴在識趣,你現在後悔還來得及。”
潘樾低頭不語,根本不願搭理。
“可惜,看來楊姑娘隻能枉死了。”
潘樾聞言,突然站起身,抓住郡主,情緒激動,血脈賁張,雙眼布滿紅血絲。
“你是什麽意思,你知道什麽?!”
郡主輕輕推開潘樾,會心一笑,又正色道:“潘大人,我是來跟你合作的。”
“合作?”
“十年前、楊濟安一家的遭遇我也略有所聞。雖不知內情,卻深知楊濟安是個剛正不阿的錚臣,他在被貶途中遇害,甚為蹊蹺。十年之後,他的女兒剛剛被你找到,竟又意外身死,實在不能不讓人起疑。若說凶手是你,我是一千一萬個不信,你當日因為這位楊姑娘而拒絕我,心意如此堅定,又怎麽可能害死她?定是有人栽贓陷害。”
郡主**如此,潘樾不禁動容。
“我聽父親說起過,朝中有權臣在禾陽培養勢力,意圖不軌。楊采薇包括她父母的遇害,都與此有關。”
“所以,隻要抓到殺死楊姑娘的人,就一定可以順藤摸瓜,找到他在朝中的靠山。這就是我想找你談的交易,我保你出去,你務必把這樁案子查個水落石出。”
潘樾驚訝:“你保我?皇上那如何交代?”
“我會跟他說,我非你不嫁,想必他會願意給你一次自證清白的機會。你放心,皇上那有我,你要做的就是盡快查明真相,為國除奸。”
潘樾後退一步,向郡主恭敬作揖。
“多謝郡主!潘樾定不負所望!”
馬車裏,潘樾向楊采薇講述了當時的實情,又坦誠地說:“為了揪出朝中的奸臣,郡主不惜搭上自己的名譽,若沒有她,我可能根本走不出京城,更談不上來禾陽當縣令了。”
“沒想到你回京後,竟如此凶險。”
楊采薇語氣關切,潘樾心中一暖。兩人目光對視,楊采薇不禁心神動蕩,移開視線,假裝低頭看書。
他為什麽突然跟我說這個,我該怎麽辦,要不要跟他相認?
可他喜歡的是上官芷,我該如何自處?
她心神不寧,一會甜蜜,一會煩惱。
“上官芷……”
“你別打擾我了!這本書記載的蟲蠱之術對我們查案很有幫助,讓我好好想想。”
“好,你慢慢想。”
青山綠水,馬車前行,轉過山坳,水鄉就在眼前。
一棟棟古樸民宅沿河錯落,兩人下車走進村子,潘樾找到一個村民打聽:“麻煩問一下,你知道沈宅怎麽走嗎?”
村民頓時臉色大變,連連擺手,說著“不知道不知道”就走開了。
楊采薇也攔住一個村民,問:“你知道沈宅在哪嗎?”
他也變了臉色,說:“不知道,別問我。”
楊采薇嘀咕:“真是奇怪,一聽說沈宅兩個字,怎麽每個人都諱莫如深的樣子。”
“那邊有家飯館,去那打聽打聽。”潘樾說。
兩人來到一間尋常的飯莊,食客以本地人為主,潘樾問掌櫃:“跟您打聽一下,你知道沈家嗎?”
“聽說過,他們搬走好多年了。”
“那你知道,他們老宅在哪嗎?”
“這我就記不清了。三位可要用膳嗎?”
“好,正好也餓了。”
阿澤停好馬車,也來到飯館落座。潘樾特意讓楊采薇坐在裏麵,說:“你病剛好,別坐風口。”
楊采薇聽了,卻心想,你對上官芷還真是溫柔細致。
潘樾翻看食單,掌櫃恭候在旁。
“江南名菜,西湖醋魚,怎麽樣?”
楊采薇說:“酸的,不喜歡。”
“油燜竹筍?”
“誰要啃竹子。”
“酒釀圓子?”
“太甜,膩得慌。”
潘樾幹脆把食單給了楊采薇,讓她自己點菜。
阿澤悄聲問道:“上官小姐這是怎麽了?大人你確定沒做什麽得罪她?”
潘樾撇撇嘴,他也沒有答案。
旁邊一個老漢看了他們良久,搭話:“你們要找沈宅?”
“是啊,大伯您認識沈慈嗎?”潘樾禮貌地回答。
“他曾是我最得意的學生。你們是沈慈什麽人?”
潘樾不便說出真實目的,臨時編造身份,說:“我們是他的堂兄和……堂嫂。”
楊采薇毫無防備,卻也隻得配合演戲,跟著點點頭。
“你們來這做什麽?”
潘樾向楊采薇眨眨眼睛,示意讓她來編。
“那什麽……呃……是這樣的,我相公病了,病得很嚴重,他有一張地契在沈家,我們得拿到地契把宅子賣了,才能有錢給我……夫君治病。”
潘樾大感荒唐,哭笑不得,卻隻得配合著弓背咳嗽。
老漢將信將疑,說:“你們確定要去沈宅?”
楊采薇做悲戚狀:“是啊是啊,要是拿不到這張地契,他恐怕熬不過這個月了……”
老漢聞之,麵露同情。
“過了門口那座石橋,往東一直走,就能看到了。”
潘樾、楊采薇對視,眼放光彩。
兩人依據老漢的指點,來到一幢住宅門口。沈宅”二字在多年雨水的衝刷下已變得模糊難辨,牆壁斑駁,爬滿了枯枝藤蔓。
吱呀一聲,潘樾推開門,頃刻間,無數蟲子飛了出來,密密麻麻遮天蔽日!
潘樾連忙揮袖擋在楊采薇身前,楊采薇卻並沒有很害怕蟲子的樣子,直接走了進去。隻見宅子內蛛網密布,到處都蒙著一層厚厚的灰。
“看來這兒確實很久沒人住過了。”潘樾說。
楊采薇打開櫃子,裏麵都是些陳年舊物。又留意到牆角的一個樟木箱,打開箱子,裏麵是沈慈童年的玩具和衣物。
潘樾探頭過來,隻見樟木箱裏,童年的小虎鞋兩雙,撥浪鼓兩個,長命鎖兩個……
楊采薇拿起兩雙鞋的鞋底比照了一番,推斷道:“這兩雙鞋一雙左腳磨痕重,一雙右腳磨痕重,是兩個不同的人穿的。”
“難道沈慈還有同胞兄弟?”
潘樾覺出些古怪,繼續四下探尋可疑的蛛絲馬跡。
在一個高櫃前,潘樾忽然停住,蹲下身子查看,見地上有長期拖動的痕跡。
潘樾用力一把推開高櫃,果然,櫃子後現出一個木梯,上麵竟還有個暗閣。
二人沿著老舊的木梯而上,進到閣樓,借著微弱的天光,可見閣樓僅方寸之大,密不透風,與世隔絕,裏麵擺著床褥、燈燭等物,顯然有人長期生活在這。
楊采薇驚呼:“怎麽會有人睡在這種地方?”
兩人退出沈宅,去隔壁住戶打聽。
一位老嫗停下手中的農活,望著沈宅的方向,幽幽歎了口氣。
“你們說得沒錯,沈家原本確實有一對雙生子,大的叫沈慈,小的叫沈嚴。”
“沈嚴?”楊采薇第一次聽說這個名字。
“這個小的,說來也古怪,生下來就是個瞎子,那雙瞎眼還透著綠慘慘的光,最古怪的是,他能招來各種稀奇古怪的蟲子。”
這實在過於離奇,楊采薇和潘樾對視一眼,兩人俱麵露疑色。
“真有這麽玄乎?”
“那倆孩子是我接生的,要不是親眼所見,我也不信。”
潘樾問:“那後來呢?”
“這孩子眼睛看不見,性子也孤僻,從不跟人打交道,整天一個人嘀嘀咕咕,就搗鼓那些蟲子。他爹娘也不怎麽管他,他就躲在他們家的閣樓裏,幾乎不怎麽外出,所以一般外人都不知道沈家有兩個孩子。可是有一天,這孩子還是惹了禍。他養的那些毒蟲,一不留神把他爹娘給害死了。”
當時,沈父沈母橫屍在地,一群黑色的蟲子如煙似霧,自二人口中、耳中、眼中、鼻孔冒出,二人瞪大眼睛,雙目無神。
沈慈拚命搖晃著他們,嗚嗚痛哭,滿臉是淚。
“爹!娘!你們醒醒!你們醒醒啊!”
沈嚴站在一旁,懷裏緊緊抱著一個木匣子,也慌了神。
沈嚴嚇傻了,喃喃道:“怎麽會這樣……”
沈家祖父衝上前去,用重重的龍頭拐杖狠狠打在沈嚴的背上。沈嚴並不反抗,任打任罵。
“都是你,非要養毒蟲!你這個禍害,從你一出生,我就知道不能留!”
眼看沈嚴臉色慘白,被打得快要斷氣,沈慈突然撲上來抱住沈嚴,替他挨了這一下。
“你還護著這個孽障?!”
沈慈哭著哀求:“祖父,你就是打死他,爹娘也回不來了!”
沈祖父涕淚縱橫,扔掉了拐杖。
“哥……”沈嚴也倒在地上,氣若遊絲,沈慈卻不知如何麵對他,別過臉去。
老嫗歎了口氣,說:“經過那事之後,哥哥傷心得很,就離開這去禾陽求學了,說是這輩子再也不回來了。從那以後,也沒有人再見過弟弟。”
兩人離開民宅,在路上分析案情。
潘樾說:“如此看來,沈嚴也跟著沈慈到了禾陽,當他發現沈慈死在了鬼林之中,就冒名假扮回到書院,對陳賦等人複仇。”
楊采薇點頭:“你還記得嗎,上次去新鄭書院的時候,我在陳賦的耳旁發現了屍蟲。
我當時還很奇怪,活人身上怎麽會有屍蟲寄生,現在回想,那並非屍蟲,很可能是沈嚴在他身上所下的蠱蟲。”
“陳賦等人會意識不清,主動跳崖,恐怕都是這些蠱蟲所致。”
“沈嚴的殺人動機和手段都已清楚,可這跟水波紋有何關係,而機關重重的鬼林又是怎麽回事?”
“此案還有很多謎團未解,回去吧,解鈴還須係鈴人。”
*
縣衙死牢內,沈嚴正在用碎饅頭渣喂蟑螂。
遠處傳來咣當的開門聲,楊采薇和潘樾走了進來,沈嚴耳朵微動,聽聲辨人。
“潘大人,上官小姐,我們又見麵了。”
潘樾說:“是嗎?我怎麽覺得這是我們第一次見麵呢……沈嚴。”
沈嚴表情微微一愣,旋即又笑了笑,似在意料之中。
楊采薇盯著他的臉,說:“你好像並不怎麽意外。”
“隻要有心,找出我的身份並不是多難的事。”
楊采薇和潘樾對視一眼,潘樾點了點頭。
楊采薇對沈嚴說:“你生來異能,能操控蟲子。你怪陳賦等人見死不救,害死沈慈,所以假扮成他,利用蠱蟲實施報複。”
沈嚴不置可否,臉上閃現了一絲不屑的笑容。
“你們知道我為什麽喜歡蟲子嗎?因為蟲子都是一群群的,不會拋棄同伴,而人卻隻想著自己。不過,這還不是真相。你們查這個案子不過是為了水波紋,我可以說出我所知道的一切,但有一個條件。”
潘樾問:“什麽條件?”
“殺了陳賦。”
“你居然教唆一個朝廷命官為你殺人?”
沈嚴淡淡地說:“你瞧,他已是個廢人了,留著他,無用,殺了他,不難。何不物盡其用呢?”
沈嚴把要說的話說完,又恢複了一副拒人千裏的模樣。
潘樾和楊采薇走出死牢,兩人都麵色凝重。
楊采薇有些沮喪,喃喃道:“為什麽他說這還不是真相呢?到底遺漏了什麽?”
“沒事,至少現在確認了陳賦所中的確是蠱蟲,找到解法就能知道真相。”
“對啊,隻要能讓道陳賦醒過來,或許就能從他那邊找到突破口。我這就回去翻查方術典籍,找尋解法。”
楊采薇說著就要走,潘樾一把拉住她。
“再忙也要吃飯吧。你這些天長途奔波風餐露宿,清瘦了不少,我讓廚子做了幾個你愛吃的菜,好好補一補。”
潘樾眼裏盛滿了情意,楊采薇心跳加速,猛然又想起了什麽,一把甩開潘樾的手。
“不行!……查案要緊,我還是先回曦園了。”
“那我送你。”
“不用了,你有這工夫,還是多想想案子吧。”
楊采薇說完,逃也似地走了。(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