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6章 本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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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場戰爭的失敗,潛移默化地改變了很多東西。
原本那些坐在村口,成日懶洋洋曬太陽的老人們不再輕鬆交談,眉宇之間滿是愁雲。村裏的青壯年們臉上也失去了笑容,有的惶恐度日,有的磨光刀刃。就連村中為數不多的孩童也不再活潑,他們跟在大人身邊,望著南方,小小的眼睛中閃爍著不知道是仇恨還是恐懼。
“今天就到這裏。”聽到熟悉的漠然的聲音,頭發被綁出兩個類似羊角模樣的秦忘連忙睜開眼睛,從蒲團上站起來。麵前這個俊逸的青年就是自己的師父,大約一年前自己誤入村外的山洞,本以為再也回不到母親的身邊,可誰曾想這山洞中居然居住著一位強大的修煉者。
這位實力深不見底的修煉者在看到自己第一眼的時候,就斷言自己擁有極強的修煉天賦,破格將自己收為弟子。可能是因為迷路而恐懼的自己當時迷迷糊糊就答應了,被青年以強大力量送回村莊的秦忘後知後覺地感覺到一陣恐懼和懷疑,但小孩子的心性卻讓他再次回到了山洞之中,並在青年的指導下,踏上修煉的道路。
“秦忘,你過來。”黑暗中,那始終戴著輕紗的女子柔聲道,秦忘極為乖巧地小跑過來。相處接近一年,秦忘從未見過那輕紗之後的麵孔,但秦忘卻相信,這個女子的容貌一定是舉世無雙!起初他還壯著膽子試著叫她師娘,不過在小心翼翼觀察師父的表情後,他才知道自己猜錯了。
師父和這個女人,似乎並不是自己想象中的那種關係。
女子輕輕拉住了秦忘的手,那是一雙細膩,溫暖的手,她溫柔地將秦忘帶到青年麵前:“開始吧。”
女子的聲音剛落,秦忘就感受到一股熟悉的徹骨寒冷貫穿了他的全身,那些今日凝練的靈氣和沙土瞬間失去了所有生機,秦忘身上的靈力波動也刹那間消失不見。
“回家去吧……明天若有時間,可以再過來修行。”生性漠然的師父在說完這幾個字後,擺擺手,示意他可以離開了。秦忘十分恭敬地一躬到地,分別給師父和女子施禮後,這才離開了洞府。
“每次離開之前都用死亡之力將秦忘的靈力封印,再次見麵後再解開……隻是為了瞞過牧仙,用得上這種麻煩的手段嗎?”秦忘離開後,卡歐摘下輕紗,歎了口氣,“她不是你的師姐嗎?如果她知道你還活著,一定會開心的,你完全能以師弟的姿態出現在她身邊,為什麽……”
“以師姐的天賦,即便龍桃宗被滅,繼續修煉下去也該達到騰空境……可這麽多年過去,她的境界不增反降,說明她已經不想參與修煉之事。隱瞞身份,才能不打破她的平靜。”
“可是你讓她的孩子修煉了,這不還是違背了她平靜生活的願望嗎?”
“這是我能報恩為數不多的方法了……更何況,秦忘的功法是我很早之前就已經灌輸到他身體之中,即便沒有我的出現,他也能發現經脈運轉的通路,自行修煉。”王磐輕聲道,“另外,在如今這個世界上,沒有實力,何談平靜?在你我的教導下,秦忘多少有些自保之力。”
卡歐沒有反駁,雖說自己經常會去給芙蕾雅大人匯報王夜的情況,但相比王磐言簡意賅的指導,自己對秦忘明顯更上心些。
“還有一點……你說的沒錯,早晚有一天,我會以混血的姿態出現在世人的眼中,無論是秦忘知道自己的師父是混血,還是讓別人知道他有個混血的師父,都不是一件好事。”
卡歐揚了揚眉毛:“你就不怕我捅出去?”
王磐搖搖頭:“你也是他的師父之一……我覺得你舍不得。”
卡歐嘴巴微微撅起,和這個男人相處一年,有時候真的不太明白為什麽世界上那麽多好女人都愛的他發瘋發狂。長得也沒那麽好看,脾氣也不好,成天冷著臉,全身上下充其量就隻有修為高那麽一點,天賦比別人強點……
“你幹什麽去?”看著起身朝洞府外走去的王磐,卡歐下意識地問道。
“出去轉一圈,一直待在洞府裏,太悶了。”脫下黑色的長衫,王磐隨手拿起放在角落的鬥笠,靈氣一震,將鬥笠上的一層灰塵震落。施展詭變森羅後的麵孔輕微改變,他扛起竹簍,瞬間化身成了村中常見的采藥人。
“擔心秦忘就直說嘛,居然還怪洞府太悶?我每天都會從上到下把洞府收拾一遍,每天都會給洞府通風的好吧?”卡歐嘟囔一聲,朝著王磐遠去的方向扮了個鬼臉,“麵冷心熱的家夥真是麻煩!”
的確,被封印修為的秦忘在山林中的確有些危險,因為擔心牧仙看出秦忘的變化,所以王磐對秦忘的教導隻停留在靈力的積累,並沒有對他煉體提出什麽要求,現在的秦忘也隻是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孩童,可就是以這種被封印的狀態,他還會每天準時準點從家出發,走過一段崎嶇又漫長的山路,來找自己修行。
沒有人會不喜歡這樣的孩子。
或許平日裏王磐和卡歐會因為擔心秦忘而看護他直至他回到村中,可今天的王磐卻不單單因為這一點。當秦忘離開洞府不久,一直閉目養神的王磐猛地感受到,在遠處,似乎有一道目光掃過了連同村莊在內的整個山脈,光憑這一點王磐就可以斷定此人的修為絕對在踏階境之上。
出於對山村,秦忘以及師姐的擔心,即便冒著暴露的風險,王磐還是決定出去看看。
還有一點也很重要。
如果……如果那來人是發現了自己的蹤跡而想除掉自己,離開洞府,至少能保證卡歐的安全。
“這裏嗎?”兩道輕微的車轍從遠處蔓延到村口,一輛馬車緩緩駛來,車轍深陷泥土之中,顯然馬車上馱運著沉重之物。馬兒的嘶鳴和喘息聲在這個偏僻的村莊顯得極為異常,不少緊閉的院門打開一個小縫隙,一隻兩隻眼睛好奇而警惕地望向外麵。
充當車夫的,是一個身材高大挺拔的中年男人,當馬車來到村莊後,男人跳下馬車,走到後麵撩起了車簾,一個須發皆白的枯槁老人慢慢走下了馬車。
不知道什麽時候,村莊裏突然多了一間小瓦房,房中米麵糧油,炊具被褥應有盡有,房外更是被木欄杆圍出一個不大不小的院子,這輛突如其來的馬車,正好停在院落的門口。
“這裏……還算不錯。”車簾再次抬起,一個身材魁梧的老人緊接著跳了下來,他環顧四周,歎了口氣,“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你放心吧,戰神殿的弟子會保護你的安全……”
“沒必要了……”枯槁老人平靜地擺擺手,“與其保護我這個廢人,倒不如讓他們這些年輕人做些該做的事情……”
中年男人低下頭,雄壯的老人神色如常,可握緊的鐵拳卻說明他的心情十分激蕩。
“也別這麽說……你們聖賢不是有句話叫不破不立嗎?休息幾年,說不定還能……”
“聖賢可從未說過這番話……”枯槁老人笑了笑,“我要是沒記錯,這是你們戰神殿的口號,戰至極限,不破不立……可惜,這句話隻適用於戰士,不適合我這樣的書生。”
“你……都現在了,咬文嚼字有什麽用?”雄壯老人眉頭一皺,“書院最巔峰的時候的確是人境最強勢力,可樹大招風,據我所知你們明裏暗裏的敵人可不少……外麵雖傳你已經死了,但若是被別人發現,你的性命恐怕……”
“肖雲頂,算了吧。”枯槁老人擺擺手,神情很堅定,“當前人族的情況十分嚴峻,真的沒必要再給我一個人安排人手……北洲,南洲和東洲極為不穩,無論是戰神殿弟子還是書院弟子,亦或是招募過來的散修,完全可以讓他們在邊境,在各大洲內發揮作用……至於我這個人,是生是死,已經無關緊要了。”
“荀文昌,我們戰神殿的人雖然粗獷,可懂得的道理不見得比你們書院差。”肖雲頂冷哼一聲,“最起碼,我們不會放任人族最大的英雄就這樣悄無聲息地離開,至少我們會保護你的安全!”
“人族的……英雄嗎?”明明是如此光鮮的二字,從荀文昌口中吐出卻顯得十分苦澀,“我若是真的英雄,那城旗也不會丟……南洲的數十萬百姓,也不會淪為魔族手下的亡魂。”
車轅的橫木發出清脆的聲響,一股充斥著殺氣的威壓瞬間降臨整個山村,但是在氣息外泄的同時,肖雲頂猛地回頭看向那駕車的中年男人,更為強悍的威壓立刻將其鎮壓下去。村中的人們,即便是卡歐和牧仙也沒有覺察到那瞬間的氣息,唯有在不遠處觀察的王磐敏銳的感覺到了一點。
這氣息他相當熟悉——人族戰神,肖鶴。
“就這樣吧!”沉默片刻後,肖雲頂拍了拍老人的肩膀,不由分說道,“和你對抗這麽多年,我知道你有多執拗,可你現在沒有修為了,老老實實聽從擺布就是……你覺得是軟禁你也好,保護你也罷,總而言之戰神殿不會不顧你的死活!”
“上車!”肖雲頂說完,健步跳上了馬車,充當車夫的中年男人輕輕揮動馬鞭,雄壯若戰馬的馬匹輕聲嘶鳴,揚起四蹄快速離開了村莊。枯瘦的老人還想說什麽,卻隻能看著那馬車揚長而去。
“這老家夥,明明自己的身體情況不見得比我好多少,卻還要裝出這麽一副強硬的模樣。”荀文昌歎了口氣,他回過頭,身邊不遠處出現了一座堆滿的半人高的書山,顯然是自己剛剛和肖雲頂講話的時候,肖鶴不知道什麽時候把書從馬車上搬下來的。
“跑得挺快……可是你們忘了我現在已經失去修為,這些書,我怎麽可能抱回去?”荀文昌無奈道,好在肖鶴將書放的位置離新家不遠,自己一本兩本慢慢地挪,也費不了太多的事。
一雙雙眼睛透過院門,死死盯著慢悠悠挪書的老人。這老人看起來年紀就很大了,佝僂著身體,手腳臉上滿是皺紋,可在當前這個神魔禍亂人族的時期,沒有一個人敢走過去和他交談。
今天的太陽不算大,陽光也沒有多麽熾熱,可荀文昌的額頭卻微微有些閃光。餘光閃過那一扇扇半虛掩的院門,老人深邃的眼中有著說不出的遺憾和悲傷。
人族……現在已經淪落到,連一個老人都不肯幫忙的程度了嗎……
那自己在書院中每天倡導的教化眾人,最終隻能成為紙麵上的空話嗎……
人族……似乎已經變樣了……
“爺爺,您是要把這些書搬到屋子裏嗎?”一個稚嫩的童聲在一旁響起,早就察覺到孩童的荀文昌臉上故意露出一番驚訝的表情。他慢悠悠轉過身,望著束發為角的孩童,眼中閃過一絲光芒。
大道盡毀,修為盡失,可他畢竟曾是摘星境,隻需一瞬就感受到那孩童體內鎮壓的外力。
“你是……”
“爺爺您好,我叫秦忘……您年紀大了,這些書太多,我來幫您!”孩童說著彎下腰,將幾本沉甸甸的書抱起來,可顯然他柔弱的身體禁不起那沉重的書本,沒走兩步就搖搖晃晃地要摔倒,可就算臉都憋紅了,小秦忘卻依然沒有鬆開手。
剛剛觀察的時候,他發現這個老人似乎很愛惜這些書,即便已經很累了,卻還極為細心地搬運,自己可千萬不能好心辦壞事啊!
荀文昌眼睛微微眯起,不知道在考慮什麽。但是不過短短幾息的思考後,荀文昌歎了口氣,在秦忘的幫助下,將書堆一點點送進了屋中。
“謝謝你……”
“爺爺不用謝,這是我應該做的!”沒等荀文昌說完,小秦忘揉搓著通紅的小手,小跑著離開了屋中,從頭至尾,他隻流露出了對這些書籍和這位老人應有的好奇,至少,荀文昌並沒有從孩童那極為清澈的眼睛中覺察到任何不善的東西。
門外,一個身上帶著些許塵土的女子慢慢走了過來,在看向突然出現的瓦房,她眼中也閃過一絲驚訝,可是看著小跑過來的孩童,女人眼中的一切都變得溫柔。
“娘,這個爺爺是今天新來的……”
“他帶了好多書……我從來沒見過這麽多書!”
“手……手是因為剛才幫那個爺爺,所以……娘,您千萬不要生氣,我……”
聽著遠去的聲音,荀文昌眼中懷疑的光芒消散了。
這真的,隻是一個單純的孩童。
一支新筆,一卷新竹簡,一張新桌案……以及一個新的荀文昌。
筆落,字成。
人性本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