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9章 太陽從西邊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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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萬曆二十年正月的內閣,空蕩蕩的,幾乎就沒什麽人。

    武英殿大學士許國因為在年前與王家屏上疏請求明春冊立太子,被萬曆皇帝拒絕之後,一直要和萬曆皇帝爭辯,惹惱了萬曆皇帝已經離職。

    以母親患病為由,武英殿大學士王錫爵於去年請假探視,滯留不歸。

    ……

    總之,如今的內閣中,閣臣就隻有兩個了。一個是內閣首輔王家屏,另外一個是禮部尚書兼東閣大學士趙誌皋。

    還有一個吏部左侍郎兼東閣大學士張位也是閣老,不過還在忙吏部的事情,要過幾個月才能正式入閣。

    王家屏之前上了請求致仕的奏章,一直沒有消息,他知道大概是被留中,也就是不批準。要是他走了,內閣就更加空蕩蕩了。

    此時,王家屏坐在自己座位上,看著滿桌子的公文,有些頭疼。

    內閣人手太少,以至於要處理太多的事情。這其實是小事,關鍵是,國本不定,首輔位置就太燙手。

    因為立太子之事和皇帝杠上了,首輔是百官之首,自然要代表百官勸諫皇帝。皇帝不聽,就是首輔不稱職,他請求致仕,皇帝又不準。

    他都可以想見了,接下來那些禦史言官的矛頭,就會對準他這個首輔不作為了。

    可是,王家屏知道,他真的是已經盡力了,皇帝不答應,哪有什麽辦法?

    這個首輔的位置實在不好坐,看來還得要再上請求致仕的奏章才行。也不知道哪個首輔有哪個能耐,可以勸動皇帝,早日立皇長子為太子。一直這麽耗下去,真的是與國無益啊!

    至於讓百官退一步,任由皇帝指定太子,那是萬萬不可的。大明開國以來,就因為皇位繼承之事鬧過一回,引發了驚天大變,這是萬不可有變的。

    如若皇帝任性,壞了嫡長子製度,那各家也是有樣學樣,沒有了嫡長子製度,上到皇位繼承,下到家主之位,都會亂套的!

    想到這,王家屏不由得又在心中歎了口氣。

    正在這時,就見東閣大學士趙誌皋手中拿著兩個奏本,走到了王家屏桌前,臉上的表情非常無奈,用一隻手拍拍那個奏本,向王家屏說道“又來了兩本,一本是吏科都給事中鍾羽正的奏章,說獻可之疏,臣實讚成之,請與同謫。”

    王家屏一聽,頓時就頭疼了,這是和皇帝針鋒相對了啊!

    之前李獻可和六科的奏章觸怒皇帝,皇帝要嚴懲,被他給封還回去,皇帝已經非常不高興在那,這鍾羽正還說他也讚成李獻可,希望同罪,皇帝要是知道了,估計會氣得七竅生煙!

    他在想著呢,趙誌皋又晃了下另外一本奏章說道“吏科給事中舒弘緒的奏章,說言官可罪,豫教必不可不行。”

    王家屏一聽這話,頭就更疼了。

    這個舒弘緒,真的是和皇帝硬頂啊,竟然說你可以給我定罪,但是太子這事必須要定下來。

    皇帝看到這兩本奏章,怒氣更盛,到時候估計不會給他這個首輔麵子,硬要處理這些沒有眼力的臣子了。

    趙誌皋自然看出王家屏在想什麽,他憂心忡忡地說道“我擔心,這事鬧下去,還會出現更多類似的奏章。皇帝一怒之下,估計朝堂為官的人就更少了。”

    當今皇帝回應的手段,他們都能猜出來,不是貶官,就是撤職,然後吏部送上的新官員名單,皇帝一直按著不批。官員少了,煩他的人就少了。

    可是,這麽一來,諸多國事無法及時處置,就算不是大事,積少成多,也是會出大問題的啊!

    但是,有什麽辦法,國本之爭,誰也不可能後退的。

    這不,就聽王家屏苦笑一聲道“我是已經遞上了致仕奏章了,要是陛下不批,我就再上一次,回頭,就要辛苦汝邁了。”

    趙誌皋一聽,也是跟著苦笑一聲道“估計我也當不了幾天的,兩頭為難,這首輔太難當了,就這樣吧!”

    在原本的曆史上,他很快接替王家屏暫時擔任了首輔,一直到明年王錫爵返回。不過王錫爵很快就辭職返鄉,他就又擔任了首輔。

    兩人正聊著呢,忽然就聽到殿門外傳來動靜。兩人轉頭看去時,卻見是皇帝身邊的太監張誠“傳陛下口諭!”

    王家屏和趙誌皋一聽,不由得互相對視了一眼,兩人都看出對方眼中的無奈。

    他們猜測,估計是陛下不肯罷休,或者是怒氣未消,反正是要訓斥他們。

    不過對於皇帝的這個反應,他們也在意料之中,並不意外,便都過去行禮接旨。

    “陛下口諭,明日早朝,欽此!”

    張誠的話說完,他就看到那兩位內閣輔臣就愣在那裏了。

    於是,他就不得不再特意重複了一下“欽此!”

    聽到這個聲音,王家屏和趙誌皋才回過神來,連忙回應道“臣領旨!”

    說完之後,王家屏連忙站起來,叫住了準備走人的張誠道“張公公,還請稍等。”

    張誠聽到這話,便站住腳步,重新轉身看向內閣首輔,說道“首輔大人是要咱家再說一遍陛下口諭?”

    萬曆皇帝從六年前開始,就開始不早朝了,甚至到了後來,內閣輔臣人來人去,就硬是沒見過皇帝。

    更甚至,到了萬曆後期,在萬曆十五年後中進士當官的,哪怕是做到了內閣輔臣,也沒見過皇帝,不知道皇帝長啥樣的!

    因此,王家屏和趙誌皋突然聽說皇帝要早朝,說真的,他們懷疑太陽要從西邊出來了。

    他們想問問皇帝為什麽突然要早朝了?但是張誠是有眼力的,特別是宮裏發生了那麽奇怪的事情,他又怎麽敢說?

    王家屏和趙誌皋得不到準確的消息,兩人便不由得猜測起來,猜測可能萬曆皇帝見最近頂撞他的官員太多,因此要當著眾人的麵大發一次脾氣?

    因為從萬曆十四年開始,皇帝就慢慢地不再見外臣,哪怕內閣輔臣有要事要麵聖,也都沒批準。皇帝的意思,都是通過聖旨的形式傳遞到外廷。

    如今,這突然的要早朝,肯定不是啥好事。

    但是,不管怎麽樣,他們兩個也是很無奈,皇帝傳旨了,他們就要去執行。

    回頭早朝上會發生什麽事情,他們都已經看得到了。

    那些官員好不容易能見到皇帝,肯定有一個是一個,都會上奏勸諫皇帝立皇長子為太子。然後皇帝勃然大怒,會選幾個人殺一儆百。

    想到這,王家屏和趙誌皋都是搖頭歎息,明日的早朝,腥風血雨啊!

    他們兩人,明日必定非常難過,想要居中緩和皇帝和文官們的衝突,恐怕會非常艱難。

    隨後消息傳出,頓時朝堂轟動。

    張居正還在的時候,為了減輕皇帝的負擔,將早朝的頻率調整為每月的三、六、九日進行,其他時間則休息。

    但是到了後來,萬曆皇帝根本都不露麵了。結果明天既不是三六九,皇帝竟然要早朝,真的是太陽從西邊出來了。

    大概的原因,那些文官的猜測,自然和兩個內閣輔臣的猜測差不多,但是他們就沒見有怕的,一個個就像打了雞血一樣,不約而同的開始寫奏章,就準備在早朝上奏。

    對於他們來說,這絕對是個刷聲望的好機會,又豈能錯過!

    雖然已經有多年沒有上早朝了,但是等到第二天一早的時候,每個官員都是精神抖擻的,早就起來了。天還沒亮,就到了午門樓前。

    他們見到要好的,便紛紛低聲詢問,然後又表示自己準備了奏章,要死諫皇帝,一定要抓住機會,當麵讓皇帝立皇長子為太子。

    因為他們都在說這個事情,因此說到後來,就不再局限於要好的官員之間了。

    有嗓門大的官員,甚至開始公開發言,激昂慷慨地說了起來。

    “諸位同僚,陛下肯見我等,機會千載難逢,定要把握住機會啊!”

    “沒錯,我已和家裏訣別,不勸動陛下立皇長子為太子,便一頭撞死在禦前,你們誰也不要攔我!”

    “……”

    一直到上朝時間到了,在禦史的維持下,他們才開始安靜下來,然後排隊入午門。

    看很多文官那走路的姿勢,就像是要上戰場一樣。似乎生怕別人不知道,他是要向皇帝勸諫一般。

    在鴻臚寺官員的安排下,文武官員就位。

    很快,皇帝駕到的喊聲,便響了起來。

    於是,官員們在跪下迎接的時候,紛紛偷眼看去。

    他們估計,皇帝的臉色絕對非常不好看。

    但是,當他們看到皇帝之時,卻一個個變得非常意外。

    就見萬曆皇帝並沒有坐便轎入殿,而是步行入殿。

    在萬曆二十年,朝堂上的大部分官員還是見過萬曆皇帝,知道萬曆皇帝腿腳有疾,因此都是坐便轎入殿的。

    這次不坐便轎,他們一眼就看到,皇帝走路是一瘸一拐的了。

    不過更讓他們震驚的是,皇帝還不是獨自一人入殿,而是牽著一個大概十歲左右小孩的手。

    不管認不認識的,一看就知道,那除了皇長子之外,不可能是別人。

    那問題就來了,為什麽皇帝要突然開早朝,為什麽皇帝上早朝的時候,還牽著皇長子一起來了?

    為什麽?

    文武官員,哪怕是兩個內閣輔臣,都是看呆了,不知道皇帝這是唱哪出戲了?

    他們的表情,萬曆皇帝自然也是看在眼裏的。

    說真的,他看到這些官員那震驚的表情之後,不知道為什麽,心中竟然暗爽!

    原本他步行上殿,心中對自己腿腳還有點在意的心思,也在這一刻不翼而飛,消失的無影無蹤。

    萬曆皇帝一直走到龍椅邊坐下,也讓朱常洛坐自己身邊,然後鴻臚寺官員開始唱名入班。隨後,文武官員向皇帝行三跪九叩之禮。

    等這個儀式結束,接下來便是有事奏來,無事退朝。

    按慣例的話,真有事,那也是轉去其他殿開小會。

    但是,當三跪九叩之禮完了之後,文武官員,特別是文官,都在等那句“有事奏來,無事退朝”的話時,卻聽到皇帝先開口說話了。

    “皇長子朱常洛已年十有一,朕決定冊封其為太子。諸卿可有異議?”

    萬曆皇帝這句話一說出口,頓時,絕對是猶如石破天驚一般,震得所有文武官員都不由得抬頭看向龍椅上的皇帝,每個人的臉上表情,要有多震驚,就有多震驚!

    所有人都萬萬想不到,皇帝開口的第一件事情,竟然是要冊封皇長子朱常洛為太子。這怎麽可能呢?

    金鑾殿上的絕大部分官員,甚至就連那些大漢將軍都懷疑自己聽錯了。

    國本之爭,這都爭了五六年了吧,突然之間,就這麽結束了?

    該不會是在做夢吧?

    一想到這,就有官員偷偷的去掐了一下自己,他們懷疑自己肯定是還在夢中,夢到了這個場景而已。

    現實裏,這怎麽可能!

    萬曆皇帝看到他們的這些表情,比剛才的更誇張,心裏就更是得意就讓你們猜不到。

    於是,他就故意說道“怎麽,你們都不說話,是沉默反對,要和朕過不去嗎?”

    一聽這話,文武官員就回過神來了。

    激動中的首輔王家屏,第一個站出隊列,大聲奏道“陛下聖明!”

    趙誌皋有點懵,這樣一來,王家屏的首輔之位就穩了?

    不過此時,他也來不及多想,跟著出列奏道“陛下聖明!”

    用現代的話來說,讚成立皇長子為皇太子做法的,是政治正確。也是如此,萬曆朝的文官才會前仆後繼,和萬曆皇帝對著幹,一定要立皇長子為皇太子。

    這個時候,誰要是反對的話,那是會所有官員攻擊的。

    在內閣輔臣都表態之後,其他官員便紛紛第一時間站了出來,向皇帝奏道“陛下聖明!”

    在這一片讚譽聲中,很大一部分官員,摸著自己袖子裏的奏章,都在暗道可惜,皇帝就不能多堅持一會,等自己在這金鑾殿上慷慨激昂一番呢?

    得,沒法刷聲望了!

    萬曆皇帝當然知道,他們都會讚成,於是,他便吩咐鴻臚寺那邊安排正式的太子冊封典禮。

    朝堂上的這些官員,見太子這個事情已經塵埃落定。他們很快就又想到了下一個事情,於是,他們便又紛紛開始進言。

    這不,趙誌皋又出列,先奏道“陛下,太子年十又一,豫教之典當盡快也!”

    其他文官一聽,便紛紛出列奏對“臣附議!”

    “臣附議!”

    “……”

    萬曆皇帝很自豪,經常說他5歲就能讀書了,那是因為他5歲的時候,就已經開始教導他了。

    但是,朱常洛就比較倒黴。

    原本曆史上,其實就是這一次,由禮科都給事中李獻可掀起的朱常洛按太子待遇教育的問題被萬曆皇帝否決,並引起引發了進一步的國本之爭,導致萬曆皇帝厭惡朱常洛,壓根不安排他的教育。

    如果是原本曆史上,一直到萬曆二十七年,朱常洛都已經十八歲了,萬曆皇帝在李太後的最終幹預下,最終立朱常洛為太子,才開始接受教育。

    如今,太子一定,文官群體就開始爭奪太子屬官了。特別是能教導太子,那在將來,可就是帝師了!

    尊師重教,是任何儒家王朝都非常尊重的,能成為帝師,不但是對其學問上的肯定,而且對其官途也絕對有非常大的好處。

    就算張居正是萬曆皇帝的老師,死後被清算,但是活著的時候,那可是非常有權勢的。

    當然了,張居正能有那麽大的權勢,也不隻是因為其是帝師。

    萬曆皇帝看著底下的文官開始舉薦東宮屬官,太子師傅,他也不說話,就聽他們在舉薦,爭吵。

    他們是什麽心思,萬曆皇帝又豈能不知道!

    不過如今的他,已經掌握了主動權,憋屈了那麽多年,他就有心看下猴戲,算是在心中多少出口氣。

    底下的文官在爭吵了一番之後,他們忽然發現,具有決定權的皇帝壓根沒開口,就在看著他們爭吵。於是,他們慢慢回過神來,便都請皇帝聖裁。

    一直到這個時候,萬曆皇帝才開口說道“太子的學問,如今沒人能教得了。朕決定請教朕的恩師之後,再行定奪。”

    他聽朱海軍說過,洪武位麵、永樂位麵,甚至是以後的崇禎位麵,都已經是換了朱海軍那邊的學問。

    那不用說,朱海軍那邊的學問,絕對是要比這三個位麵的學問都要好的!

    那換句話說,朱海軍那邊的學問,也肯定會比他這個位麵的學問要好。

    既然如此,他為什麽不學呢?

    不過這個事情,他還沒有和朱海軍商量過,他也不知道朱海軍的學問到底是什麽樣的學問。因此,就沒法多說,隻能說先請教恩師之後再決定了。

    但是,他這話一開口,就讓人誤會了。

    在金鑾殿內的這些官員看來,萬曆皇帝的恩師,那是已經死了的張居正!

    萬曆皇帝說要去請教下他的恩師之後再說,這就嚇到他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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