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空裏浮花(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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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薑籬眼皮微動,掙紮著要醒來。

    迷蒙中聽見人語——

    “小妹失蹤,二妹倒是回來了。爹,不如把二妹嫁給陸家吧。”一個年輕男人的聲音響起。

    另一個年邁的男人聲音傳來,“你說得倒輕巧,你二妹的脾氣你不是不知道,十二歲就獨個兒跑出家門,去求什麽仙問什麽道。偏還教她闖出了名堂,做了蒼嵐最年輕的長老。十五年未曾回家,獨獨和你妹妹有些聯絡。她要是不嫁,我能奈何她麽?從小到大,我和你娘在你身上耗了多少心血,你不成器,反倒讓自家妹妹比了下去。”

    “說二妹的事兒,怎麽又扯到我身上了?”那年輕男人嘀咕,“修道又怎的,這女子修道,不就是讓自己認識更多世家兒郎,嫁得更好些麽?二妹三品仙資,就算年紀稍微大了點兒,嫁到陸家去,陸家也得高看我們一等。”

    另有一個女聲插進來,“你們兩個沒良心的,雁兒尚未找到下落,你們就打起了枝兒的主意!陸家那兒郎不良於行,豈是良配?怕是閨女剛嫁過去便要守寡。”

    “婦人之見,母親你莫要插嘴。”年輕男人的聲音再度響起,“爹,我有個主意。不如咱們把二妹的靈力給封了,就算她醒了,也逃不出家門……”

    聲音漸遠,薑籬感覺自己的肉身又犯起糊塗來,即將要睡過去。所幸她神識尚且清明,天問九章一刻不停地運轉,維持她的神識,試圖突破這肉身的樊籠。

    現在看來,她師叔吐出的黑霧恐怕有攝人心魄之能,把她拉進了這似真亦假的幻境之中。

    聽這些人言語,應當是她師叔的父兄親眷。她師叔為人正派,道法精妙,想不到親眷如此德行。唉,真是造化弄人。薑籬慢慢回想,當初她閉關之前,師父派師叔去調查溫執行蹤。她死之後,師叔也已失蹤多日。難道師叔就是從調查溫執開始失蹤的?

    溫執藏身黑頭鎮,幻境中的師叔也在黑頭鎮。莫非幻境是師叔失蹤之前的舊事重演?

    她聽聞鬼修有“華胥一夢”的邪術,能把人拉入夢境。三聲鍾響之後,元神迷惘,再不能出。看來之前那農夫說“三聲鍾響之前一定要醒過來”,就是這個意思。

    第一聲鍾響已經過去,還剩兩聲。

    不急,還有時間,她要找到殷識微和戚飛白,還得看看師叔失蹤之前到底發生了什麽。

    不知道睡了多久,也不知道運功運了多久,薑籬悠悠蘇醒之時,滿屋子都掛滿了鮮豔的紅綢。一個丫鬟端著水盆進屋來,見她醒了,喜滋滋跑出去,大喊道:“二姑娘醒了!”

    蘇家的父母兄長全都趕了過來。蘇家母親李英娥淚水漣漣地捧著她的手,不住喚她:“枝兒,我的好枝兒。你妹妹已經沒了,你要再沒了,叫娘怎麽活啊!”

    旁邊立著的一老一少兩個男人,看來便是師叔的父親蘇承和大哥蘇南琮。那父親麵容肅穆,頗有種一家之主的威嚴,而那大哥蘇南琮長得細瘦如柴,脊背佝僂,眼塘子也略有青黑之色,一副被酒色掏空身體的模樣。

    薑籬暗中查看自己的經脈和靈力,身體深處被下了禁製,靈力漿糊似的結在一起,難以動用分毫。果然,師叔的靈力被她的好父兄給封住了。

    可惡,她必須想辦法拿回主控權。

    她聽見自己茫然出聲:“你們……是誰?”

    幾人俱是一愣,蘇母訝然問:“枝兒,你不認得阿母了?”

    薑籬緩緩搖頭。

    李英娥黯然落淚,蘇南琮倒是麵色一喜,擠開他母親道:“二妹,不認得我們大家了?也不記得你的婚約了?”

    “你們是誰……婚約……又是什麽?”

    蘇南琮同蘇承對視了一眼,蘇承點了點頭。蘇南琮道:“二妹,我是你大哥,這是咱們阿父阿母。你和小妹乘車出遊,路上遇見了劫匪,小妹她……唉,不說了,你可還記得,你與陸家的長公子陸清許早已訂下婚約,你二人情投意合,你是日思夜盼地想要嫁給他。”

    薑籬簡直要氣炸,這對傻缺父子明顯是要把她師叔騙去嫁人。

    可恨她師叔現在懵裏懵懂,啥也不知道。

    “啊?”

    “總而言之,你婚期將至。這樁婚約對你重要,對咱們家也很重要。咱家遇上了事兒,欠了好大一筆錢,須得陸家替咱們擺平。二妹,”蘇南琮捧起她的手,“你不會見死不救,看阿父阿母和你阿兄我淪為街頭乞丐的吧?”

    薑籬很想踹他一腳,然而雙手卻不受控製地把他扶起來。

    她聽見她師叔說:“阿兄,雖然不知道為什麽,我一見你就討厭,很想扇你一個大嘴巴子。”

    蘇南琮的表情僵硬了一瞬,堆起幹笑。

    她師叔繼續道:“但是既然你是我兄長,想必不會害我,家裏有難,我自然要幫家裏平事。甭管我愛不愛那陸清許,就算他是個傻子殘廢,我也會嫁!”

    李英娥淚如雨下,背過身去揩淚。蘇承和蘇南琮都大喜過望,蘇承道:“南枝,你果然是爹的好女兒。”她師叔沒發現異樣,還挺高興,一手拍在蘇南琮肩膀上。她師叔修道中人,就算被封印了靈力,手勁兒也奇大無比。正如她薑籬時常戴個幾百斤的護腕護腿在身上,她師叔的勁兒也不遑多讓。

    這一拍,蘇南琮感覺自己肩膀都要碎了,膝蓋一彎,撲通一聲跪在地上。

    “阿兄,你怎麽跪下了?”

    蘇南琮很尷尬,又不能暴露她修道的事兒,免得教她想起什麽來,隻得賠笑道:“沒、沒事,阿兄感謝你。”

    “唉,你真是太客氣了。咱們都是一家人,你居然還跪我。”蘇南枝又是一拍。

    蘇南琮大驚失色,偏不能閃開,硬生生接了這一掌。待出門時,他已經步履維艱,靠牆吐出一口老血。

    薑籬以神識探查門外,見蘇承哼道:“沒用,不及你妹妹一星半點。”

    蘇南琮抹了把嘴,有氣無力地說:“那又如何?她還不是要嫁到別家,能給您老傳宗接代、養老送終的,還不是我?”

    蘇承歎道:“可恨你妹妹不是男兒!”

    “爹,那靈力封印不會有什麽閃失吧?”蘇南琮問。

    “放心吧,”蘇承道,“咱家以星陣傳家,我功力雖不及你祖父,但要封你二妹,綽綽有餘。我在你二妹丹田上三寸種了個小星陣,靈力會被星陣截斷,無法完成周天運轉。那星陣奇小無比,你妹妹是察覺不到的。如今既然已經封了你妹妹的靈力,也就不必讓陸家知道她修過道的事兒了。”

    “明白。”

    薑籬收回神識,繼續運轉天問九章,衝擊夢境的束縛。誰料她師叔翻了個身,又要睡了。她這師叔逍遙懶散,就愛晝寢。師父說她師叔天賦不下於她,本應早早破鏡入神,奈何太懶,天天浪蕩山水,得過且過,所以修為品級隻能算個中等偏上。

    失去了記憶,性情卻沒變。她無法控製肉身,隻能隨師叔一道兒睡去。在睡著前她恨恨地想,她一定要拿回肉身的控製權。

    過了兩日,她被送上了花轎。一路吹吹打打,她在轎子裏晃得頭暈腦脹。從早上走到暮色西沉,轎子終於進了黑頭鎮。不知道殷識微他們被困在誰人的肉身裏,她靜靜地想,手指動了動。這兩天運轉天問九章,勉強能動兩根手指了。

    太慢了,她還得再加把勁才行。

    要是到了入洞房的時候,難道還真的上炕不成?

    花轎到了陸府門口,她聽見外頭人聲鼎沸,炸開了鍋似的。爆竹劈裏啪啦,好似一地驚雷。她的視野被紅帕子遮住,看不分明情況。有人揭開轎簾,請她下轎。

    她聽見外頭的陸家人說:“長公子不良於行,無法親迎,還請二姑娘自個兒過門拜天地。”

    此話一出,周遭的熱鬧聲顯然低了許多,大夥兒都在絮絮低語,說陸家人刻薄。

    的確,豈有讓新娘子自己拜天地的道理?

    大家議論紛紛:“聽說大公子病重,娶蘇家女是衝喜的,沒準兒過不了幾天她就要守寡啦。”

    “哎呀,這二姑娘二十好幾了還沒人要,嫁到陸家縱然要守寡也不吃虧。”

    路人們都撲哧低笑。

    她師叔聳了聳肩,充耳不聞,出了轎,自個兒走米袋、跨火盆,進家廟和公雞拜天地。司儀唱讚,四個婢子執著花燭在前,引著她去喜房。就快要進洞房了,薑籬一刻不停地運轉天問九章,試圖拿回身體的控製權。

    走過長長的回廊,進了深深後院。暮色四合,夕陽從葉隙間漏下,徘徊的光斑映在她的紅裳上,好像撒了滿身的金箔。婢子們攙著她跨過高高的門檻,她被扶入道道重門。

    婢子福身道:“夫人,大禮已成,您請安歇。”

    說罷,她們關門退去,留薑籬一人立在紅燭高燒的喜房裏。

    奇怪,不是還有挑蓋頭喝交杯酒麽?

    再說了,她嫁的男人呢?不會死了吧,那更好。

    蘇南枝明顯和她想的一樣,自己挑了蓋頭。她被遮蔽了一整日的視野重新清晰,眼前燭火一晃,她看見雕欄拔步床上躺了個穿著喜袍的青年。她走到床邊,青年雙手交疊在胸前,闔著雙目,睡得安詳。這張臉麵容清峻,一身大紅喜袍襯得冰肌似玉。燭火光澤流淌在他的紅裳上,仿佛著了火,熠熠生輝。

    他是陸清許,也是殷識微。

    原來殷識微附身在了陸清許身上。

    她無法自控地走過去,坐在了床邊。坐下的刹那間,青年烏濃的眼眸猛地睜開,五指成爪,掐向薑籬的脖頸子。他掌間略有黑氣,常人無法察覺,薑籬卻看得分明。

    不對,這陸清許有問題。

    這黑氣分明隻有鬼修才有,陸清許身上怎會有鬼修的邪氣?

    蘇南枝縱然被封印了靈力,反應卻很快,直接攥住了他掐過來的手。

    陸清許望著她,目光陰冷如冰。

    “是你,蘇南枝。”

    “你認得我?”蘇南枝道,“阿兄果然說得沒錯,你我真的有情。不過,”她低頭看他的手,“你別一見麵就想抱我,我腦子壞了,不記得你了。”陸清許擰眉,“我?抱你?”

    “那要不然呢?”她問,“你想幹嘛?”

    陸清許沉默半晌,又問:“你腦子壞了?”

    “是啊,”蘇南枝眨眨眼,眼睛亮得像星星,“所以你我的舊情我全忘記了。你不會介意吧?放心,就算我忘了,我以後也會好好疼你的。”

    陸清許眯起眼,目光灼灼地打量她,“所以,你也忘了溫執?”

    “溫執是誰?”她歪頭。

    話音落下,薑籬盯著他的神色,心裏起了不好的預感。

    殷識微附身的這個人,感覺有點不對勁。

    陸清許看了她片刻,忽的收回手。

    蘇南枝追問:“溫執是誰啊?聽起來有點耳熟。”

    陸清許想了片刻,唇畔浮出一抹意味不明的笑容,“溫執,是你的情夫。”

    蘇南枝愣了,“啊?”

    陸清許幽幽道:“你與溫執私會,被我發現,我被溫執打傷,臥床不起。家裏人以為我舊疾發作,為了給我衝喜,讓你進門。”他低低咳嗽了兩聲,一副體弱不支的樣子,“不過你放心,我不會告訴他們真相。”

    “既然我做了這樣的壞事,你為什麽不揭穿我?”蘇南枝問。

    “當然是因為,”他深邃的眼眸望著她,嗓音低啞,“我,愛,你,啊。”

    薑籬快瘋了,她好像知道這廝是誰了。

    薑籬以神識傳音,“殷識微!”

    殷識微回應她:“我在。”

    “你現在是誰?”

    她希望她猜錯了。

    殷識微淡聲答複:“溫執。”

    薑籬:“……”

    原來三百年前溫執被她所傷,失去了肉身,奪了陸清許的舍,藏在黑頭鎮陸家養傷。正巧她師叔蘇南枝被自家妹妹暗算,失去了記憶,嫁給陸清許。

    現在的陸清許,正是溫執!

    “原來如此,”蘇南枝點頭,道,“我知道了。雖然我失去了記憶,但是錯了就是錯了,以前的我犯的錯,現在的我會彌補。從今往後,我會與那溫執恩斷義絕,一心一意待你。”

    溫執呼出一口森冷之氣,若非被他的逆徒溫夢枕暗算下毒,憑他入神境的功法也不會敗在薑籬手下。薑籬的債,她師叔來還,倒也不錯。

    他定會讓蘇南枝生不如死。

    忽然,蘇南枝欺身壓上前,把他摁在床上。他一愣,“你作甚?”

    “洞房啊。”蘇南枝說。

    他烏沉的眼眸一顫,想要起身,可蘇南枝力氣奇大,而他又有傷在身,虛弱不堪,根本無法從她身下掙脫。

    “我知道你心裏有氣,”蘇南枝對他道,“可你既然不願意告訴別人我做的壞事,就說明你心裏還是放不下我。現在咱們已經成婚了,往後便是夫妻了。從前我有什麽錯兒,以後我都會補償你。郎君,我可以這麽叫你吧,天色不早了,咱們安歇吧。”

    “下去。”他臉色發白。

    “唉,我都不害羞,你害啥羞?”蘇南枝神色坦蕩,本想幫他解腰帶,不小心把他衣裳給撕了。

    溫執:“……”

    薑籬比他更崩潰,雖說困在幻境裏,可肉身還是自己的肉身。大紅喜袍被撕開,露出殷識微玉石一般的潔白腰身。薑籬躬身跪在他上方,黑鴉鴉的長發逶迤,在他白皙的肩膀上流瀉。她明亮的眼眸裏,映著他半裸的胸膛。

    他始終不發一言,而薑籬已經快瘋了。

    照這情況繼續發展,她今天勢必睡了殷識微不可。師叔啊,你做事怎的這般虎!

    幻境裏睡了,算真睡了嗎?

    算起來她和殷雪時同輩,殷識微算是她的子侄,她怎麽能睡殷識微!?

    想起殷雪時,她心中更加煩悶。

    眼看就要上炕了,她竭盡全力要衝破幻境回憶的束縛,靈力在經脈裏亂撞,臉色憋得發青。

    “殷識微,你快想辦法掌控自己,把我推開啊!”

    青年靜默了半晌,道:“抱歉,無能為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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