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3章 雪意留君(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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薑籬醒來之時,發現自己躺在一張月洞門架子床上。被褥上有股清幽的冷曇香,掀開素色床紗,入目是刀牙裙帶托泥小長桌,上麵立著瘦瘦的白瓷一枝瓶,裏麵放了朵殷紅的寒梅。
這屋子明淨素樸,有一種遺世獨立的冷清況味。薑籬摸了摸自己的腹部,發現傷口已經被縫合,還包紮得嚴嚴實實。內窺內府,溯生星依舊懸在她的體內,散發著柔和的光暈。
怎麽回事?她不是把溯生星掏出來了麽?
可惡,定是殷雪時那個混蛋,又把星星給她放回去了!
溯生星在她這兒,殷識微怎麽辦?
她撩開被子下床,大力推開菱花門扇,喊道:“殷雪時!”
“二姐!”
“師父!”
門口的階下坐著蕭宣、戚飛白和岑知絮三人,見她醒了,紛紛圍上來。
她立在門口,見小院裏亭亭立著一株紅梅,略有些怔然。久遠的記憶像遊魂似的追上眼前,她驀然間意識到這裏是哪兒。這是殷雪時的寢居,那紅梅難不成是三百年前她贈給他,後來又被他拔掉的那一株?
什麽玩意兒……她不覺得感動,隻覺得無聊,很想把這株梅花給砍了。
眼不見為淨,她別開眼,問:“你們怎麽來這兒了?”
“雪時老祖開了朝天階,把我們送上來的,說讓我們陪著你。”蕭宣打量她的腰腹,那裏纏了一圈厚厚的繃帶,“二姐,你還好吧?疼不疼啊?”
受傷對薑籬來說是家常便飯,她無所謂地擺擺手,問:“殷識微呢?”
三人相互看了眼,戚飛白滿麵擔憂道:“師父,識微他已去了,您就……”
岑知絮亦呐呐開口:“二姑娘……”
薑籬打斷他,“殷識微在哪裏?”
三人都歎了口氣,領她到隔壁廂房。屋裏停著一副冰棺,殷識微靜靜躺在其中,神色安詳。她望著棺中的青年,伸出手,摸了摸他漆黑的發絲。
蕭宣看她這樣,眼眶發紅,嗚咽著說道:“二姐,雖然姐夫沒了,可你還有我們啊。你要是沒了,我怎麽辦?三姐怎麽辦?你知道嗎,韓爭渡三五天納一個姬妾,三姐給他懷了個兒子,他仍是我行我素。二姐,咱倆一起去揍韓爭渡好不好?”
“是啊是啊,”戚飛白也道,“你還有我們呢。”他對著棺材裏的殷識微說,“識微,你放心,我會替你照顧好師父的。實在不行,我替你把師父娶了。咱倆是好兄弟,由我這個當弟弟的照顧你的未婚妻,你在天之靈一定會高興的吧!”
薑籬一拳捶在他腦瓜子上,怒道:“你在說什麽垃圾話?”
戚飛白捂著腦袋嘟囔道:“我聽別人說,移情別戀是療愈感情創傷的最好辦法。師父你試試喜歡我,說不定有用呢?”
薑籬真想一劍撅了他。
戚飛白這麽一折騰,薑籬神色間的悲意淡了些許。岑知絮知道戚飛白是故意說這些話,轉移薑籬的注意。她也學著戚飛白說俏皮話:“二姑娘,你要保重好自己啊。聽我師祖說,是我師尊做了對不起你的事兒。既然如此,咱們再也不要與他相見了,我叛出師門,跟二姑娘浪跡天涯去!”
這三個人你一言我一語,吵得薑籬頭大。
她眉頭一壓,冷冷道:“閉嘴!”
三人同時噤聲,不敢再說一個字。
薑籬看向戚飛白,問:“你和殷識微從小認識麽?”
戚飛白撓撓頭,說:“是啊。小時候我娘不管我,我爹又老喜歡閉關,就把我送到隱川住著。爺爺讓我跟識微一起修道,識微學醫,我學劍。”他的目光投向死寂的青年,聲音越說越低,“識微打小就聽話,又很有修道天分,爺爺最喜歡他。我呢,沒啥天賦,還老調皮。要是死的是我就好了,反正我活著也沒什麽用。”
薑籬又捶了他腦瓜子一下。
他扯了扯嘴角,笑道:“開玩笑的啦。你問我這些幹嘛?”
既然他二人自小一塊兒長大,看來殷識微當真不是殷雪時的身外化身。薑籬心中最後一點疑慮散去,徹底放下心來。她道:“蕭宣,幫我守著殷識微。”
“二姐你去哪兒啊?”蕭宣擔憂地問。
薑籬摸摸他腦袋瓜,什麽也沒說,轉身離開。
縱然在這塵世又多了許多牽掛,蕭宣、蕭寧、戚飛白、岑知絮……可她沒辦法心無芥蒂地接受殷雪時的恩惠,更沒有辦法任殷識微死去。
殷雪時那個家夥,真不知道他怎麽想的,連自己的兒子都不救。大概殷識微自小寄養在隱川,二人空有血脈親緣,沒什麽感情。殷識微平日說到殷雪時的態度也能證明,他二人感情不和。
沒關係,殷雪時不救,她找別人救。
天外天中央殿宇,五大尊者的身形在圓柱上顯現,神色間頗為惱怒。其中四個年逾千歲的老尊者本在洞府中休眠,誰知這煞星過來打雷,吵得人不得安寢。
“你們不是十個人麽?”薑籬禦劍上升,與他們平視,“還有五個呢?”
“死了。”一個侏儒模樣的尊者沒好氣地說道,“三百年前我們中大部分人便已經是強弩之末,本以為你能破境登仙,我們這些老骨頭跟著沾沾喜氣,突破天人大限。唉,可惜,是我們高看了你。看來,根本沒有人能打破天道的束縛。”
“什麽天道的束縛?”薑籬皺眉。
尊者懶得回她,擺擺手問:“找我們幹什麽?小丫頭,我們每多與你說一句話,便是少一分壽元。”
“……”
這群老不死的,為了延緩死亡的來臨,淨日呼呼大睡。在薑籬看來,簡直不可思議,若餘生如此虛度,還不如早點死了好。她道:“我要把我體內的溯生星換給殷識微。但我一旦挖出溯生星便會死,而且我並不知道如何使用溯生星複活他,你們可否幫我?”
尊者們齊齊搖頭,“無能為力。”
“你們怕減少壽元,不願出手?”薑籬蹙眉。
“非也,”散結尊者道,“我們五人,三人修劍道,一人修陣道,一人修星辰道。醫道之術,我們隻懂皮毛。這等移生換死,逆轉乾坤的大術法,你隻能找雪時。”
“你們堂堂大自在境尊者,連這都不會?”薑籬覺得他們在誆她。
侏儒尊者道:“三百年前你一劍入神,可曾無所不能?若你無所不能,又何須強行登仙?”
四個老尊者相視而笑,身形隱去,已是又回洞府去沉睡了。
圓柱之上,隻剩下最年輕的散結尊者。
一老一少,四目相對。
散結尊者撫須問:“還有什麽問題麽?”
薑籬抿了抿嘴,問:“天極星說,逆轉生死要承受因果,為何我醒來之後並沒有感覺什麽異狀?”
散結尊者低低歎了口氣。
不必他說,薑籬明白了,定是殷雪時用什麽法子替她承受了因果。
“因果是什麽?”薑籬問。
散結尊者嗯嗯半天,沒說出一個字。薑籬掌中雷火爆閃,凶神惡煞地說道:“不回答,燒了你這一把好胡子。”
散結尊者捂住自己一天至少梳洗三遍的胡須,道:“他本不讓我告訴你。罷了,告訴你也無妨。因是逆天改命,果是天降責罰。”
“責罰是什麽?”薑籬追問。
散結尊者沉默了一瞬,想起殷雪時的預先叮囑。
違逆天理複活者,本應為萬物所拒。然而現在殷雪時替薑籬承受因果,被萬物排擠的便是殷雪時。為了減輕痛苦,他最好像尊者們一樣休眠,但又為了人間的一切安排,他必須保持清醒。故而,他大多時候懸坐於星輝陣法之中,利用星輝隔絕他與萬物的接觸,並保持絕對的靜止。
否則對他來說,每呼吸一口氣,每走步一路,都是煎熬的酷刑。
散結尊者曾問他:“為何不願告訴她,你受如此大苦。她要是知道,怎忍心再責備你?說不定,到那時她便會回心轉意。”
可他隻是靜靜搖頭。
後來散結尊者意識到,倘若薑籬不再愛殷雪時,那麽殷雪時承受的一切不能教她感動心疼,隻能教她痛苦。而殷雪時亦有自己的高傲,他不願用憐憫換取薑籬的愛。
故而,散結尊者隻能選擇隱瞞。
“其實你就不該讓她對殷識微動心!”散結尊者道,“把化身捏得醜一點,捏成個麻子、瘸子,也是可以的嘛。”
說罷,他自己又明白過來,薑籬不肯再愛殷雪時,但她能愛殷識微。殷雪時想要繼續待在她身邊,隻能成為殷識微。
可憐他老人家滅欲存生一輩子,若非把登仙的寶押在這女娃娃身上,破例允許其上天外天,也不能攪入這傷透腦筋的情情愛愛。隻不過,逆轉生死的懲罰不能編得太輕,否則很容易露餡。
他對薑籬道:“他失語了三百年。”
原來如此。薑籬摸著下巴思索。這天罰對旁人來說是噩耗,對殷雪時來說卻不算太差。他自小練閉口禪,早已習慣了沉默。可無論如何,被剝奪了三百年前的言語能力,依舊不是件好事。
她在心裏低歎。
何必呢?
五大尊者無法使用溯生星,便隻能找殷雪時了。她轉頭去觀星台,拾階而上,浩瀚星辰下,白發男人被熠熠星輝擁在當中。薑籬走到觀星台上,他似有感覺,徐徐睜開眼。底下兩個白衣童子朝薑籬行了一揖,緩步退下。
也不知道為什麽天外天這幫傻缺都喜歡懸在高空俯視別人,薑籬踩著劍上行,漂在與他齊平的角度,開門見山,道:“用溯生星救殷識微。”
他直截了當,“不行。”
薑籬道:“那我自絕。”
他聲線冷清,“你死不了。”
薑籬:“……”
沒錯,有他在,她求死不得。
可惡,他是不是和她有什麽深仇大恨?
“信不信我揍你啊。”她怒不可遏。
他抬起臉,臉側還留著薑籬之前揍他的那一抹紅暈。
薑籬:“……”
“三百年前,我說厭你,是謊言。那時,我以為你婚期在即。”他垂下眼眸,輕聲道,“你……不要放在心上。”
她盤腿坐在劍上,沉默半晌,問:“你是因為我聽了你的話強行登仙,一命嗚呼,覺得愧對於我,所以用溯生星把我複活?”
星輝中,殷雪時臉龐如玉雕一樣寂靜。
“殷雪時,你不用覺得愧疚,錯的從來就不是你。”薑籬望著他,說,“其實你說的話一直都很有道理,我本應該收斂一點,是我那時候年少氣盛,聽不進去。我試圖登仙,不是因為你說討厭我,是我自己後悔,想做些事去彌補我犯下的錯。”
殷雪時輕輕搖頭,“你沒有錯。”
“不,我大錯特錯。”薑籬攥緊拳,“那時候隻顧著找你,忽略了其他人。現在想想,師父、老劍尊,還有燕珩……他們肯定有事兒瞞我。要是我早點發現阿竹需要我關心,早點發現師父不對勁,要是我不要總是閉關,總是上天外天來,是不是事情會不一樣?至少、至少我就不會強行登仙,師父不會鬱鬱而終,蒼嵐也不會因為無人守護而覆滅。”
“所以,”殷雪時銀灰色眸子注視著她,問,“阿籬,你後悔愛我了麽?”
這一刻,山川好似安靜了下來。
永夜星辰下,他們隔著星輝對望,中間短短一截子距離,仿佛是天塹深淵,難以跨越。
“是,”薑籬道,“我後悔了。”(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