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5章 驚風亂颭(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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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錢塘,王氏府宅。

    黑雲翻墨,陰沉的天穹壓得低低的,好像伸手就能摸到那渾濁的烏雲。王南珠緊緊擁著自己的母親,蜷縮在廳堂的角落。廳堂裏燈火通明,亮如白晝,一群凶神惡煞的鬼修大擺宴席,觥籌交錯。她的父兄圍著那名叫陰極南的鬼修點頭哈腰,她的私生女妹妹坐在陰極南的懷裏,嘴對嘴給他渡酒。

    殷韓兩姓率領的北方世家聯軍已經包圍錢塘整整一個月,荊家家主荊鎮南戰死城外,荊家就此覆滅。如今浩浩錢塘,隻餘下她王氏一個世家,苦苦支撐。

    王家素來擁護孤劍城,同荊鎮南一起為戚心竹做了不少髒事。錢塘周圍的少男少女,隻要是年紀與劍祖相仿的,全被她父親送去了孤劍城。聽說戚心竹在孤劍城裏動輒殺人,那些少年人若不得戚心竹心意,立刻便被斬去首級。一開始百姓以為自家孩子進孤劍城是好事,到頭來發現孩子進去就出不來了,全都怨聲載道。

    王家若被北邊那些世家逮住,她父兄定會被奪去權柄。他們為了保住錢塘,不惜從荒天鬼島迎來了鬼修,借他們的邪佞術法從死屍裏再造一支不死大軍。

    戰死沙場的修者不會死去,他們的屍體會“活過來”,繼續為王家奮戰。就連殷家的修者死後也會轉投陣營,成為他們王家的鷹犬。

    而今,情勢大大逆轉,王家得到了優勢,兩家隔著城頭對峙。

    然而在王南珠看來,還不如敗給殷家算了。她的父親王秉正怎會想到他是引狼入室,如今錢塘權柄旁落,他正殷勤地給陰極南夾菜,儼然已是鬼修腳下一隻搖尾乞憐的狗。

    陰極南懷裏的王嬌娘瞥了眼角落裏的王南珠,撫著陰極南的胸口曼聲說道:“極南哥哥,你看那個王南珠,她瞪我呢。”

    “哦?”陰極南朗聲笑,拽著王秉正的衣領,說道,“讓你那寶貝嫡女過來,給嬌娘倒酒。”

    王南珠聽了瑟瑟發抖,和母親抱在一處。

    “別怕,別怕,”母親說,“你爹會保護咱們的。”

    然而王秉正咬了咬牙,道:“珠兒,還不過來,給陰首領倒酒!”

    幾個鬼修見王南珠不動彈,把她拽起來,推到陰極南跟前。王南珠忍著心裏的恐懼,顫抖著捧起酒壺,在王嬌娘手中的玉盞中倒了一杯酒。王嬌娘笑了笑,將杯中酒盡數倒在王南珠的頭頂。淅淅瀝瀝的酒水漫過眼睫,王南珠忍著淚水,一動不動。

    “姐姐,”王嬌娘嘖嘖歎道,“真想不到,你也有今天。從前那個高高在上的你,可曾想過自己會有伺候我這個私生女的時候?”

    王南珠的兄長諂媚地向陰極南敬酒,“首領,您貴為鬼道翹首,一個嬌娘伺候您怎麽夠?你瞧我這嫡妹,臉蛋漂亮,尚未出閣,不如您一塊兒收了吧。”

    王南珠大驚失色,萬萬料不到自己的嫡親兄長會把自己往火坑裏推。

    王嬌娘更是生氣,挽著陰極南的臂膀道:“冤家,你昨兒還跟我說山盟海誓,難不成今日就要變卦?這王南珠平日裏對我頤指氣使,與她那母親狼狽為奸。你若當真愛我,就把她們都殺了!”

    “乖乖,”陰極南撫摸她的臉龐,“我怎會騙你?”

    他手指一彈,一道傀儡符打進王南珠母親的額間。老婦人身形一僵,臉上血氣盡數褪去,瞬間成了一具僵硬的傀儡。

    王南珠哭著大喊:“母親!”

    王秉正攥著她細瘦的腕子,咬牙低聲道:“孩子,識時務者為俊傑啊。你還不快求陰極南收了你,好歹保下一條性命!”

    王嬌娘搖了搖陰極南,嗔道:“還差一個人呢,快殺了她。”

    陰極南卻搖頭,“好了,死一個得了。你的嫡姐尚是完璧之身,師祖下個月便要出關,等他老人家來了,我要把你嫡姐獻給師祖。”

    如今南北僵持,若陰極南的師祖到了,想必僵局可以打破。陰極南是荒天鬼島一支鬼部的首領,不知他這師祖又是何名頭。王秉正試探著問:“冒犯首領,請教首領的師祖是何境界?”

    “你這老油頭,擔心我攻不下殷家怎的?”陰極南瞥了他一眼,哂笑道,“放心,不必師祖他老人家出手,我自有法子。待我攻下殷家,入主隱川,師祖必定高看我一等。對了,忘記同你們說,我師祖乃是荒天鬼島的主人,入神境大能,劍祖薑籬的師弟,燕珩。”

    ***

    天外天,薑籬盤腿坐在殷雪時寢居的烏簷下,不眠不休等了三天。

    不知道殷雪時用什麽辦法救殷識微,有多少成功的可能呢?他什麽都不願意同薑籬說,更不願意再與薑籬見麵。薑籬隻能撐著下巴坐在寬寬的大屋簷下麵,數著永夜無盡的星子,耐心地等待。

    搞不清楚等了多久,天外天隻有夜晚,沒有白天,薑籬辨不清楚時辰和日子。隻是當她昏昏欲睡,腦袋一點一點的時候,忽然有一隻手托住了她下巴。

    她揉了揉惺忪的睡眼,朦朧的視野裏,一個青年的影子逐漸清晰。是她熟悉的清雋眉目,挺直的鼻梁,薄而淡紅的唇。看人的神氣永遠淡漠平靜,好似壁畫裏描摹的謫仙。

    他拂去她發梢上的露水,烏濃的眼眸深邃如古鏡,清晰地映照她呆呆的麵龐。

    “為什麽不進去睡?”他開口了。

    聲音清楚,不似夢境。

    薑籬猛地撲向他,跨坐在他腰間,揉麵團似的揉他的臉蛋。他剛剛複蘇,身子還虛弱著,根本承受不住薑籬炮彈似的衝擊,一下子被推倒在木地板上。薑籬對著他的臉又捏又揉,好像在確認這是不是夢境,眼前這個是不是真人。

    最後,她確信了,萬分驚喜地道:“真的是你,殷識微!”

    這名字一說出口,屋裏的人全出來了。

    “識微!”

    “二姐夫!”

    戚飛白和蕭宣驚喜地飛撲過來,同薑籬三人壓得殷識微長眉緊蹙。

    “你真的回來了!”

    戚飛白和蕭宣又哭又笑,兩個人的眼淚幾乎把殷識微淹沒。岑知絮見狀,連忙過來拉他們,“識微公子身子虛弱,你們莫要把他壓壞了!”

    “沒關係,”戚飛白一抹淚,道,“我把我壓箱底的藥材給你拿出來,什麽牛鞭虎鞭羊鞭豹鞭,熬成一鍋,你全喝了,保證你活蹦亂跳,比以前還健壯。以後你的補品藥丸,我全包了。”

    “……”殷識微道,“多謝,不必了。”

    蕭宣惦記著殷源流,請散結尊者派仙鶴銜書告知他殷識微回來了。

    薑籬讓殷識微在天外天又養了三日,才張羅著離開天外天。殷源流傳飛帖回來,讓她和殷識微直接去錢塘附近的楓榆關。她帶殷識微禦劍離開,剩下的人走朝天階回隱川。

    岑知絮挽著薑籬的手抹淚,道:“二姑娘,我真想跟你一起走。你還會回天外天來看我麽?”

    薑籬下意識看了眼觀星台的方向,不知道殷雪時那個家夥怎麽樣了。這次複活殷識微,他定然付出了不小的代價,不會又要失語三百年吧?現如今,欠他的已然還不清了。薑籬有心要報答,可他想要的,薑籬又給不起。

    “日子還長著呢,總有機會見麵的。”薑籬猶豫了下,撓撓頭道,“那個,你看著點你師尊,他要是有啥事兒,你偷偷告訴我。”

    岑知絮用力點頭,“師尊如今閉關修養,待他出關,我同你說。”

    “行,”薑籬揮揮手,“我們走了!”

    說罷,她喚出承阿劍,向殷識微伸出手。殷識微拉住她的手,踩上劍身。

    長劍一震,化為颯遝流星,直奔人間。風雲在周圍湧動,好似龍馬浩浩奔騰。薑籬顧及殷識微身體,特地放慢了速度。二人穿行於雲間,人間的山巒湖海映入眼簾。

    南北交戰,戰火綿延千裏,不少世家的城池易主,旗幟改換,城牆倒塌。他們途徑好幾個戰場,滿地修者的屍骸,一身傳承毀於一旦,斷劍插在斜陽裏,無比淒涼。

    縱然知道這些世家平時魚肉鄉裏,壟斷道法,死了活該,看到這麽多死屍,心中難免覺得悲涼。薑籬歎了口氣,轉頭問道:“你還沒告訴我,誰殺了你,我去宰了那個畜牲。”

    殷識微沉默半晌。李之儀這個名字散結尊者翻閱古籍,找了許久,未有所獲,薑籬又豈會知道?那人令羅浮洞天異變,修為深不可測,絕對不好對付。他撚了撚眉心,道:“那人自稱李之儀。”

    “這個名字,我好像在哪聽過……”薑籬用力思索。

    李……李……他和李滄玄一樣,姓李。

    腦中靈光乍現,薑籬大叫一聲,道:“我想起來了,他是你爹的叔叔!”

    “什麽?”殷識微蹙眉。

    “沒錯,我這麽聰明,絕對不會記錯!”

    “……”殷識微深刻懷疑薑籬對自己的認知。

    “你爺爺叫李滄玄,是個徹頭徹尾的王八蛋,當初我在仙墓中打敗他,他把我拉進他的識海,灌頂給我他畢生的傳承和記憶。”薑籬道,“他有個弟弟,叫李之儀。早年同他一道兒修習天問九章,但這廝沒什麽天賦,修了幾百年沒修出什麽名堂,便叛離師門,不知道跑哪兒去了。

    “不過,他弟弟要真能活到現在,起碼得一千多歲了。天外天的尊者尚不能活到一千歲,何況他弟弟?他弟弟和殺你的李之儀恐怕不是同一個人。”

    殷識微眸色微沉,又問道:“阿籬,你見過他麽?”

    “沒啊,”薑籬攤攤手,“我隻見過李滄玄。”

    “他說,”殷識微道,“你是他的故人。”

    “啊?”薑籬摸著下巴思量,她才活二十年而已,哪來這麽邪門的故人?

    殷識微心中已隱隱有了猜測,但說了薑籬定然不會相信,索性不再多說什麽。

    他隻道:“我看他衝你而來,你要小心,最好盡快恢複功體。”

    薑籬點點頭。的確,隻有恢複了功體,她才有把握與那人一戰,為殷識微複仇。

    哼,敢動她的人,她不弄死那王八蛋她名字倒著寫。

    二人掠過楓榆關上空,薑籬發現,殷家士氣低迷,營中有不少傷患。一股隱隱的鬼氣籠罩在楓榆關前方,錢塘整座城池都浸在濃墨般的烏雲裏。

    這是怎麽了?

    二人在殷家行轅落地。殷源流從披簷底下急急忙忙迎上來,道:“你們終於回來了。有件大事,我須得同你們商量。

    “王家與鬼修勾結,修者一旦戰死,即刻化為傀儡繼續作戰。我殷氏修者深受其害,難以推進戰線。不過,孤劍城對他們的支援十分有限,他們亦無法全麵反擊。這兩日,我試著同他們和談。”

    話說到一半,殷源流覷了眼薑籬,露出些許畏畏縮縮的神色。

    薑籬不耐煩地說道:“殷老頭,你做人不要太猥瑣,有話直說。”

    他吸了口氣,道:“前日楓榆關一戰,他們抓了不少我們的俘虜,得知了識微大難不死的消息。我與他們和談,他們提出條件,要把女兒王嬌娘嫁給識微。”他歎了聲,“阿籬,那些鬼道功法邪異,殷家傷亡慘重,再和王家耗下去,恐怕撐不到孤劍城下。你看……”

    “不可。”殷識微聲色冷冽。

    殷源流早就猜到他不會同意,暗自叫苦。和王氏這場仗殷家耗損過大,子弟傷的傷殘的殘,若非有韓家援軍,早就撐不下去了。若是不與王家和談,借道去孤劍城,殷家恐怕撐不到百家亂戰結束之日。

    殷雪時從不顧惜殷家,他甚至隱隱覺得,這孩子的目的就是要他殷家敗落。

    應該不會吧,殷雪時到底姓殷,殷家敗落對他有什麽好處?殷源流搖搖頭,甩去腦中的胡思亂想,滿麵哀戚地轉過身,正要回去想想辦法,卻聽薑籬道:“我覺得可以。”

    殷源流幾乎以為自己聽錯了,薑籬這丫頭轉性了?

    殷識微涼涼的目光投向薑籬,薑籬笑了笑,問道:“那些鬼修境界如何?”

    “最高的是陰極南,洞玄境修者。”殷源流道。

    “鬼道功法最怕的是辟邪神雷,然而我如今功體未複,對付一個洞玄境還好說,若他增添些厲害的幫手就很吃力了。不過,隻要我恢複八成功體,差不多相當於洞玄境修為,這些垃圾統統不在話下。”薑籬抱著雙臂道,“所以,我需要你們給我拖時間。”

    殷源流眼睛一亮,他看這煞星長大,自然知道她天縱奇才,一旦恢複洞玄境,則洞玄境及其下她將再無對手。他問道:“你的意思是,我們假意答應聯姻,而你暗中閉關,恢複功體。”

    “沒錯。”

    “可行可行,”殷源流不住點頭,“此法可行。識微……”

    殷識微神色冷淡,看不出情緒,但薑籬莫名覺得他有點兒不太高興。

    “我有個條件。”他道。

    薑籬:“……”

    救的是他殷家,他居然還跟她談條件。

    “什麽?”她問。

    “你出關之日,與我成親。”(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