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五章 王安石都做不到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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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先生請賜教薑星火朱棣!
    “國士無雙!”
    密室中,朱棣拍椅而起。
    而蹇義和茹瑺,此時也唯有沉默。
    薑星火,是真正的智者!
    這是完全從思維層麵造成的碾壓。
    讓他們不由地心服口服。
    原本,他們以為薑星火是要從舊的稅種裏撥出一部分,留給地方,作為地稅。
    那當然會在減少中央稅收的同時,加劇地方的離心力。
    可沒想到,人家薑星火的思路,就是贏者通吃!
    我是贏者,這100枚銀幣,我全都要!
    至於剩下的兩個博弈方,給你們找出第101枚銀幣,你們去拿著博弈吧。
    然而需要注意的是,這第101枚銀幣,又不僅僅是一枚銀幣,而是銀幣的正反兩麵。
    不分家,每年給地方官府繳納戶口稅。
    分家,一次性繳納百分比的高額分家公正稅。
    什麽?你說地方官府會跟士紳同流合汙,不收這些稅?
    錯!
    以前之所以地方官府會跟士紳沆瀣一氣,就是因為,他們聯手博弈的對象,是朝廷!
    朝廷,是從他們的手裏摳錢!
    他們的立場一致,才會聯起手來對付朝廷!
    而現在,朝廷給地方留了一枚新的銀幣。
    這枚新的銀幣,需要地方自己去士紳手裏拿!
    而這,就是根本的利益衝突!
    不從士紳手裏摳這枚銀幣,地方財政支出怎麽辦?那麽多吏員的錢怎麽發?
    至於這筆錢會不會最後又轉嫁到窮人身上。
    蹇義和茹瑺認為,不會!
    因為薑星火從製度設計上,就斷絕了這種可能性,更重要的是,如果按照晚唐的中央與地方二級稅製,中央的監管,絕對不會少!
    ——————
    “我終於明白,薑先生以晚唐舉例的深層原因了。”
    對麵的夏原吉,也同時想到了這一點。
    看著一臉懵的朱高煦,夏原吉解釋道。
    “唐廷中央在財稅體製層麵的改革訴求,主要是為了鞏固唐廷的中央集權,並削弱地方稅收權力。這種訴求在兩稅法中,集中體現為中央立於支配地位,利用‘預算定額管理’對地方收支預算加以調控與管理。”
    見朱高煦沒聽明白,夏原吉仔細解釋。
    “從預算收支的角度看,兩稅三分法中隻是對三級財政分配方式進行了規定,具體到配額標準的多少,是由中央特派黜陟使與地方官員,在‘以支定收’的原則上,對兩稅預算收入總定額,以及上供、留使、留州的預算收支定額加以確定。”
    “而除了定額管理之外,唐廷中央還設立了相應製度,對使級、州級的預算支出進行監督。針對使級預算支出,立有禦史監察製度,如若有擅自違背預算支出者,監察禦史可向朝廷進行彈劾;針對州級預算支出,立有禦史監察及比部(隸屬於刑部,為審計部門)勾覆雙重製度,既對州級預算支出過程進行監察,又在每年年末對賬目進行審計。”
    “如此一來,唐廷中央便對地方財政的‘收’與‘支’兩條線都加以限製。毋庸諱言,唐廷中央在確定定額尤其是上供定額的過程中,采用預算收支定額的方法進行控管,並配以相關製度對地方預算收支進行審計、監察,主要是為了達到限製地方財權從而顯現自身支配地位的目的,也確實是行之有效的前提是唐廷中央能夠控製這些地方,而非藩鎮割據地區。”
    朱高煦聽完,倒也明白了過來。
    說白了,央稅和地稅的二級結構,到底怎麽進行預算、檢查、管理。
    其實晚唐的那些能臣幹臣,早就給出方法了!
    大明所需要做的,不過是新建“戶口累進稅”、“分家公證稅”兩個稅種,相當於從士紳的身體上挖出來一塊肉骨頭,扔到地上,讓地方官府去啃。
    至於兩者會不會打起來?
    打起來才好呢,否則中央權力怎麽起到裁判製衡的作用?
    地方都和和氣氣,合作對抗中央,那還了得?
    而至於士紳會不會因此起來造反?
    別鬧了,人家家大業大,遠沒到那一步呢,哪朝哪代造反不都是泥腿子活不下去了才揭竿而起的?
    “所以說,如果真的要改,大明隻需要照搬就行了?”
    “自是如此。”
    薑星火點點頭。
    “第一點,中央和地方的稅收博弈,解決辦法,便是如此。”
    “接下來,我們講第二點,也就是中央與士紳的稅收博弈。”
    “跟戶口累進稅、分家公證稅不同,中央與士紳的稅收博弈,就沒有取巧可言了。”
    聽完,夏原吉突兀開口。
    “這一條,真的能落實下去嗎?”
    ——————
    “峰巒如聚,波濤如怒,山河表裏潼關路。望西都,意躊躇,傷心秦漢經行處。宮闕萬間都做了土,興,百姓苦;亡,百姓苦!”
    蹇義意有所指地感慨了一聲。
    不過,他的規勸也僅到此為止了,多餘的話,並不敢說。
    朱棣那還不知道,這位天官是在勸他,不要想著動士紳。
    否則,士紳大概率會在基層操作中,把朝廷想加給他們的賦稅,轉嫁到百姓身上。
    到那時候,朝廷就會好心辦壞事,反而加重了百姓的負擔。
    可搞錢,對於朱棣來說,那可是放在前頭的大事!
    《永樂大典》、遷都北京、開鑿大運河,哪個不需要錢?
    原本,朱棣搞錢的辦法,跟曆代君王沒區別,苦一苦百姓。
    不過朱棣現在卻已經知道,有了不需要苦一苦百姓也能撈錢的辦法。
    所以,朱棣自信了。
    以往麵對文官們的陰陽怪氣,朱棣是很難理直氣壯地反駁回去的。
    此時,朱棣卻撫掌起來。
    “好!”
    “蹇尚書說得好!”
    “興,百姓苦;亡,百姓苦!”朱棣笑嗬嗬地說道,“所以朕覺得,薑星火一定能提出不用百姓苦,又能給朝廷多收稅的辦法,看來蹇尚書也是這個意思!”
    朱棣這就是裝作聽不懂了。
    蹇義麵色一變。
    習慣性的規勸君王,那是文官們的傳統。
    反正拿百姓做由頭,皇帝也說不出什麽來。
    本來就是這樣嘛,皇帝要做事就得花錢,要花錢就得收稅,要收稅隻能收農業稅,那就隻能苦一苦百姓嘍。
    收士紳的錢,想都別想!
    最後就成了皇帝對不起百姓。
    文官的這個邏輯鏈,已經延續上千年了。
    但是聽朱棣這個話音,再聯想一下薑星火之前那句“士紳一體納糧”,蹇義不由地打了個哆嗦。
    承受慣了罵名的鐵血君王,加上不怕死鬼主意奇多的囚徒。
    “苦一苦百姓”的定律,怕是要在永樂一朝被打破了。
    而朱棣話裏話外,又把他給帶上了。
    上次夏原吉被百官當靶子打的場景,蹇義還曆曆在目,他不想同樣被當靶子打。
    但如今看來好像跑不掉了。
    兵部尚書、忠誠伯茹瑺,此時把腦袋埋得低低的,半句話都不說。
    這種會被撕扯到粉身碎骨的事情,在洪武朝驚濤駭浪裏走過來的茹瑺,壓根就不想摻和。
    茹瑺心裏暗道“看不見我看不見我”
    “忠誠伯,伱說說,咱們大明的稅收,按照那個什麽‘存量博弈’,朝廷做的是不是不夠好啊?士紳是不是拿的多了,反而貪得無厭想要朝廷垮台啊?”
    朱棣言笑晏晏,但話語裏的意思,卻讓茹瑺驚出一身冷汗。
    “臣不敢妄言。”
    “有什麽說什麽,兩位尚書覺得薑星火,能提出處理好國家與士紳之間稅收問題矛盾的方案嗎?”
    見皇帝還盯著他,茹瑺最後隻能勉強說道。
    “臣覺得,這位薑先生可能提出的辦法,會有些過於理想了。”
    蹇義也跟著說道“陛下,國家與士紳,在稅製的頑疾,畢竟已經持續了上千年而且謀國之事,也不是嘴上說說就可以做到的,即便再好的提議,到了下麵小吏手裏,都會走了樣。”
    對於薑星火能不能提出解決稅製頑疾的辦法。
    兩位尚書,是相信有可能的。
    畢竟,此前那麽多例子擺在那裏,別的不說,光是“攤役入畝”,就已經解決了一個上千年的難題了。
    你說薑星火麵對稅製,提出不了解決辦法,他倆倒是還真不信。
    士紳一體納糧,應該就是其中之一,或者說最主要的。
    但問題是,辦法是辦法,實施是實施。
    攤役入畝為什麽能在江南推廣開來?
    有兩個原因。
    第一個,朱棣是真的敢殺人,接著周縉造反案,在江南殺得人頭滾滾。
    攝於朱棣的屠刀,士紳們也隻能捏著鼻子認了。
    第二個,攤役入畝從本質上講,雖然觸碰到了士紳的利益,但高壓之下,也不是不能接受。
    因為攤役入畝,並沒有影響士紳本身的免服徭役,隻是以前隻有士紳免服,現在大家都免服了這雖然會影響到士紳名下的佃農,但土地和土地的產出,還是在自己手裏的。
    攤役入畝加到田稅裏的徭役,就當多交一點點稅了,麵對朱棣的屠刀,忍了。
    但針對士紳的稅製改革不一樣。
    正如薑星火所說,稅製改革涉及到了兩個層麵,第一個,是大明朝廷和十三布政使司乃至天下的所有縣。第二個,是大明朝廷和天下所有的地主士紳。
    第一個,被那第101枚銀幣解決了。
    第二個,收稅,尤其是收富人稅。
    曆朝曆代,沒見哪個能成的。
    緣由也很簡單,蹇義剛才說了,不論是出發點多好的政策,到了下麵的基層小吏手裏,都會走樣,甚至與政策本身南轅北轍。
    這便是因為稅製改革的難點,不在於稅製方案的本身。
    而在於。
    ——皇權不下鄉!
    也正是因為深諳這一點,蹇義和茹瑺這兩位國家重臣才會認為,提出解決方案,薑星火或許有可能做到。
    但是解決問題,做不到!
    皇權下鄉這件事,上千年來都做不到,你薑星火憑什麽做到?
    憑動動嘴,就能做到嗎?
    任何一個正常人來到這裏,都會做出同樣的判斷,這簡直再正常不過了。
    “陛下。”茹瑺補充道“而且還有一個問題,臣鬥膽勸您別估計的太樂觀。”
    “宋代王安石主持的變法,裏麵的青苗法,可就是個再生動不過的例子。”
    “本來是救濟青黃不接的百姓,結果最後官吏為了政績,惡意搞攤派,反而加重了百姓的負擔。”
    朱棣若有所思“朕懂兩位尚書的意思了。”
    “無非就是兩點嘛。”
    “找到解決辦法這件事上千年都沒解決了,你們覺得薑先生也解決不了,或者說提出的不見得可行。”
    “而皇權下不了鄉,所以中央和士紳之間的稅收矛盾,更是無從談起,中央就靠著地方小吏與士紳收稅,怎麽動士紳?”
    “是不是這兩個意思?”
    蹇義和茹瑺連連點頭,顯然就是此意。
    這時,久久沒有開口的道衍,反而聲音淡然地說道。
    “且聽下去,薑先生既然敢講,那就一定有辦法,這個辦法,也一定能落實下去。”
    蹇義和茹瑺麵麵相覷,有些不可理解,道衍大師對薑星火的這種盲目自信,到底從何而來。
    這種王安石都幹不成的事情,是誰給的勇氣覺得薑星火能幹成?
    須知道,王安石變法,以王安石這種宰相之才,前前後後消耗了心血,最後,不也是落得個人未亡,政就息的結局嗎?
    故此,蹇義和茹瑺也不認為薑星火能夠做到。
    因為這裏麵的困難,實在是太大了,比天都大!
    皇權不下鄉,千百年來,皆是如此!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