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章 如何打壓江南士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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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開局誅十族朱棣求我當國師薑星火朱棣!
    “芽苗菜長得怎麽樣了?”
    皇宮裏,徐皇後被朱棣同樣的問題弄得煩不勝煩。
    “陛下,您這兩天為什麽一直關注那點芽苗菜啊?”
    朱棣拒絕了宮女的服侍,自己穿著燕居常服,一邊穿一邊對身後榻上的徐皇後說道。
    “秘密,成功了再告訴你。”
    不多時,被派出去看芽苗菜長勢的侍女回來了。
    “陛下,兩邊差不多,沒什麽肉眼可見的變化。”
    朱棣聞言輕歎了口氣,倒也沒說什麽。
    “陛下是要去內閣嗎?”徐皇後雲鬢散亂地起身問道。
    “不去內閣。”朱棣挎上了犀帶,說道,“去大天界寺聽說老和尚最近瘋病穩定下來了。”
    徐皇後嘀咕道“那麽大把年紀,都快七十的人了,天天還琢磨新學問,換誰都得瘋。”
    “哼哼,患難與共二十多年,老和尚對朕不仁,朕還能對他不義不成?”按慣例,朱棣在牛皮靴子的靴葉裏插上了一把用了很多年的割肉匕首,“朕就當他是個瘋子,帶點蔬果去慰問慰問今天不去看看,要不然就得等朕回南京再去嘍。”
    徐皇後沉默刹那,倒也沒說什麽,隻是給丈夫整理了一下衣服,就像是每次出征前的那樣。
    隻是最後還是忍不住問了一句。
    “攤役入畝,非得陛下親自帶兵去嗎?”
    朱棣低頭認真說道“你知道朕的習慣。”
    “要麽不做,要麽做絕。”
    大天界寺。
    秋天的味道已經在這座寧靜的寺廟裏飄散開來。
    小沙彌們拿著大大笤帚清掃著開始掉落的秋葉、老僧們裹得比往年更緊一些的衣衫、附近前來祈福秋收的農人們虔誠的神情無不說明了,秋天真的來了。
    “篤~”
    一個穿著黑色長袍的朱棣緩步走到門口敲了敲門,另一隻手中親自拎著一籃子新鮮果蔬,上麵還點綴了一束紅白相間的野菊花,顯然是徐皇後的手筆。
    幾名路過的僧人向皇帝陛下恭敬地行禮,朱棣登基這幾個月以來,佛門和道門在建文朝被打壓的情況明顯好轉了起來。
    最直觀的就是香火錢開始逐漸變多了。
    沒人開門,朱棣直接推門而入。
    看見房間裏的佛像。
    朱棣臉上帶著溫和笑容向如來佛祖施禮,並用有力的指節將手中鮮豔欲滴的花束,插入麵前的香爐香灰之中。
    “朕就說嘛,大男人見麵帶這個不得勁兒,送給佛祖他老人家拈去,心裏馬上就舒坦了。”朱棣心想道。
    看著整潔無人的禪房,朱棣向書房揚聲道。
    “老和尚,還活著嗎?”
    “承蒙陛下掛念,還活著。”
    朱棣拉著內側的推拉屏風,隨後走了進去。
    書房裏堆滿了如同小山一般的各類書籍,佛經、道藏、孔孟學說應有盡有。
    但這些似乎都沒有被道衍看在眼裏。
    道衍的眼中,隻有放在書案上,用青玉鎮紙壓著兩端的一封信。
    “今天怎麽不喚朕‘吸血蟲’了?”
    朱棣把手裏的一籃子果蔬放在了書房門口的櫃子上,向道衍的位置走去。
    “陛下乃是真龍天子,怎麽會是吸血蟲呢?誰說陛下是吸血蟲?老衲馬上去跟他爭辯爭辯。”
    道衍抬頭笑道,看起來精神正常多了。
    朱棣嗤笑一聲,說“朕這皇位是自己靠著一刀一槍從戰場上殺出來的,就算是吸血蟲,那也是笑談渴飲仇寇血老和尚自己說罷,想明白什麽了?”
    道衍沒有直接回答朱棣的問題,反而說起了幾件小事。
    “陛下應該還記得,前兩個月的時候,老衲回了趟長洲縣(屬蘇州府)老家。”
    朱棣微微頷首,示意他記得。
    “唉”
    道衍歎了口氣,說“老衲那老姐姐,七十多歲嘍。”
    “丈夫可還在世?可是要誥命?”朱棣不以為意,“要什麽官職、誥命,你自己寫完交給朕就好了。”
    “不是這個意思。”
    道衍搖了搖頭說道“老衲回家的路上,聽到路邊蘇州府的小孩,路上都在唱童謠——燕南飛,江山亂,百姓苦,有誰悲。”
    朱棣冷笑不止。
    “老衲那老姐姐,不讓我進家門,罵我是亂臣賊子,把我罵了回去。”
    “老衲去見老朋友王賓,他也不肯見我,隻說和尚誤矣,和尚誤矣。”
    道衍手裏的新念珠轉動不停“陛下知道,老衲要說的是什麽意思嗎?”
    “江南士紳,硬的跟朕玩不過,開始玩軟的了。”
    朱棣的目光變得極為陰沉、森寒,仿佛要凝結出冰花來。
    江南的士紳階層,控製著大多數城市和廣大鄉村的話語權,他們表麵上服從朱棣,背後卻用童謠、話本等等種種文學性的隱晦方式來詆毀辱罵朱棣,借此貶低朱棣的統治合法性。
    這是朱棣最無奈的一種情況。
    因為他一向無往不利的刀鋒,無法解決。
    這是戰場之外的一場沒有硝煙的戰鬥。
    這是,
    ——戰後之戰!
    朱棣可以殺的江南士紳推出的文官代理人們人頭滾滾,可以誅方孝孺十族絕了讀書種子,朱棣想殺誰就可以殺誰。
    但是,朱棣能把所有江南讀書人都殺了嗎?
    隻要耕讀傳家的江南讀書人殺不幹淨,朱棣就會永遠麵對這個困擾。
    文人殺人不用刀,背後就可以把伱的名聲、你的戰功,詆毀的一無是處。
    後世的史書上會怎麽寫?
    靖難之戰,不是你朱棣厲害。
    是因為名將之後李景隆是個紙上談兵的廢物。
    是因為每次打仗都有一陣狂風幫你。
    是因為洪武勳臣早就串通好了。
    總之,不是你厲害。
    朱棣抬頭看向了他的黑衣宰相。
    “老和尚,你覺得應該怎麽辦?”
    道衍沒有直接回答,而是問道“陛下這次打算親自帶領重兵,前往蘇鬆嘉湖諸府推行攤役入畝,便是打算以武力鎮壓江南士紳的反對聲音?”
    朱棣沒有任何必要瞞著,他在這個世界上作為皇帝,還唯一能稱作“朋友”的人。
    朱棣給予了肯定的回複。
    “不錯,無論是削藩還是攤役入畝,朕的最終目的都是肅清內部的反對力量,先坐穩皇位,再圖遷都、征漠北。”
    “朕的刀,要在蘇鬆嘉湖,殺個人頭滾滾、血流成河!”
    道衍忽然問道“那蘇鬆嘉湖要是這次都配合無比呢?”
    “那不是更”朱棣忽然醒悟了過來。
    “你是說,江南士紳會表麵上配合,避開朕的鋒芒,等朕的兵走了以後,該怎麽樣怎麽樣,而且還會繼續用軟刀子詆毀朕?”
    道衍點了點頭,說道“不錯,那這種情況,陛下該怎麽辦呢?”
    “這個問題,是朕剛才問你的。”朱棣沒有過多掩飾自己情緒,不悅地說道。
    道衍也不惱,笑了笑把手指向書案的另一端,上麵放了一個巾笥,巾笥裏堆著很多疊的整整齊齊的文稿。
    朱棣從巾笥中拿起來文稿,翻看了前幾頁。
    “餘曩為僧時,值元季兵亂。年近三十,從愚庵及和尚於徑山習禪學,暇則披閱內外典籍,以資才識。因觀河南二程先生遺書,及新安晦庵(朱熹)先生語錄。”
    “三先生皆生趙宋,傳聖人千載不傳之學,可謂間世之英傑,為世之真儒也。三先生因輔名教,惟以攘斥佛、老為心。道不同,不相為謀,古今共然,奚足怪乎!”
    “三先生既為斯文宗主,後學之師範,雖曰攘斥佛、老,必當據理至公無私,則人心服焉。三先生因不多探佛書,不知佛之底蘊,一以私意出邪言之辭,枉抑太過,世之人心亦多不平,況宗其學者哉?”
    這是一本名為《道餘錄》的書稿,道衍認為北宋二程(程顥、程頤)、南宋朱熹所構建的理學體係裏,多以一己私意攘斥佛老,於是列舉了二程遺書裏的28條,朱熹語錄裏的21條,來逐條一一反駁。
    朱棣若有所思“所以你打算用這種方式,從思想上來對抗理學?”
    “以前是這麽想的,不過現在覺得這法子屬實上不得台麵。”道衍誠實說道。
    朱棣笑了笑,說道“跟不能還嘴的死人辯論,那確實上不得台麵。”
    “不過現在有這個了。”
    隨著道衍的目光,朱棣看向了被青玉鎮紙壓在案幾上的那封信。
    “這是什麽?”朱棣好奇地問道。
    “這是跟能還嘴的活人辯論,用的東西。”
    道衍推開青玉鎮紙,抖了抖信紙,目光極為專注。
    “陛下可知道,有了這東西,老衲便能把程朱理學這座擎天大廈,挖塌一角。”
    “這封信上,寫了什麽?”
    朱棣有些不可置信地問道。
    道衍把信紙遞給了朱棣。
    朱棣捏著信紙認真看了幾息。
    隨後還給了道衍。
    “陛下懂了?”
    “你看朕像是懂了的樣子嗎?”朱棣麵色平靜的反問。
    道衍哈哈大笑,給朱棣詳細地解釋了一番,這封信的意義。
    朱棣沒有太過關注道衍講解的具體內容,但他卻敏銳地意識到了這封信能起到的效果。
    這是打壓江南士紳絕佳的武器!
    “這封信是誰寫的?”朱棣問道。
    “薑聖。”
    聽到這個回答,朱棣的內心毫無波瀾,已經不震驚了。
    對於薑星火這種天文地理曆史政治哲學無一不通的全才,你就當他是仙人就好了,既然不是凡人,凡人有如此表現自然值得震驚,可對方如果在你心目中是仙人,那還有什麽好震驚的呢?
    朱棣轉而關注起了這封信的效果。
    “你是說,隻要能證明程朱理學堅持的人性論是錯了,那麽程朱理學這套‘存天理,滅人欲’,便能被係統地推翻?從而在思想層麵上,徹底將江南士紳的這套東西,壓倒下去?”
    “正是如此。”道衍撚珠微笑。
    隨後道衍補充道“當然,學術之爭乃至道統之爭,肯定不是一封信就能簡單地做到決勝的,程朱理學發展數百年,也絕不是一朝一夕可以輕易撼動的,但這是一個開端隻要有這個開端作為引子,引起人們思想上的懷疑,自然可以起到打擊程朱理學的目的。”
    “不對。”朱棣突然蹙眉說道。
    “哪裏不對?”
    朱棣捋了捋思路說道“朕為什麽要打擊程朱理學呢?”
    “便是江南士紳們信這一套,可現在終究是朕當皇帝啊,君為臣綱,父為子綱,夫為妻綱。朕是君父,程朱理學這套東西,朕才是最大的受益人。”
    “不。”
    道衍放下了信紙,重新用青玉鎮紙壓住,轉頭說道。
    “陛下您理解錯了。”
    “打擊程朱理學的目的從來都不是為了打壓江南士紳階層,從更高的角度看,江南士紳算個什麽東西?充其量不過是臭蟲罷了,確實沒法徹底打死,打還會髒了手,可不打就會在你麵前晃悠惡心你。”
    “打壓江南士紳階層隻是順帶,打擊程朱理學的根本目的,在於集權!”
    朱棣皺了皺眉“集權?”
    “不錯。”道衍朗聲說道,“大明的江南士紳階層,其實是自建炎南渡後形成的、偏居一隅的政治、經濟、文化集於一身的江南士大夫集團。”
    “事實上,在晉朝衣冠南渡後,也形成了同樣的東西,那便是——門閥!”
    “無論是門閥,還是士大夫,他們抱團掌握話語權,掌握文化傳承,目的都是為了分權,從皇帝的手裏分權!”
    朱棣脫口而出。
    “王與馬,共天下!”
    “天子與士大夫共治天下!”
    道衍點了點頭,隨後說道“那麽陛下試想,無論是門閥還是士大夫,到底憑的是什麽,能跟皇帝平分天下的權柄呢?”
    “是軍事嗎?”
    朱棣搖了搖頭。
    靖難起兵以來,建文朝的那些文人除了瞎指揮添倒忙,要麽就是按著兵書畫圖當運輸大隊長,把南軍的江淮德州大營,河南真定大營這兩條補給線,排成一字長蛇陣給他掐頭去尾,沒有任何軍事上的貢獻。
    “是骨氣嗎?”
    江南多好臣,從侯景之亂就已經證明了,排除個例,從整體上看,江南文人有個屁的骨氣。
    “那是錢財嗎?”
    朱棣懶得搖頭了,江南士紳有錢,但跟天下的其他地方比,並沒有絕對性的壓倒優勢。直接說道“是文化!”
    “正是如此,就是文化。”道衍籠袖說道,“正是因為門閥、士大夫、士紳掌握了文化,這種在和平時期遠遠勝過軍事、骨氣、錢財的東西,他們掌握了話語權,他們甚至敢抹黑皇帝,而皇帝拿他們毫無辦法。”
    道衍從案幾後站起來,在書房內踱步。
    “所以說,想要打擊江南士紳的話語權,就必須要打掉他們掌握話語權的那套理論——程朱理學!”
    “當然,也不一定是徹底否定打倒程朱理學,隻是說,讓程朱理學不再占據徹底的壓倒性優勢的地位。”
    “如此一來,江南士紳不就失去了他們最強大的武器?”
    “沒有了這套掌握天下輿論的基礎,失去了絕對的話語權,他們就沒有了能威脅皇權的能力。”
    “如此一來,陛下便可以讓各種思想互相博弈、對抗、辯論,從而達到集權的目的。”
    “這跟帶著諸藩和勳貴一起下海,是一樣的道理。”
    朱棣頷首,他已經明白了道衍的意思。
    “那你打算什麽時候開始行動?”
    “再等等。”道衍垂目說道,“單靠這封信,老衲沒有任何把握,還需要薑聖解答老衲更多的問題,老衲隻需要弄清楚幾個影響程朱理學根基的關鍵問題,就可以發動第一次對程朱理學的進攻了。”
    “而且,老衲也需要陛下先用江南士紳的人頭,來震懾人心一番。”
    “手裏有刀,該用就用,幹嘛要跟他們公平的講道理呢?”
    朱棣認同了這個說法,旋即問道“龍虎山的張天師現在就在南京城裏,如果你到時候想挑起輿論,那是否需要道門的幫忙?”
    “當然需要。”
    道衍認真說道“在建文朝的時候,道門同樣被嚴重打壓,張宇初甚至被齊泰和黃子澄逼得有家不能回,隻能在距離龍虎山十餘裏的地方結廬而居陛下以為,張宇初不恨這幫江南士紳嗎?還是說作為道門曆史上最有學識的天師,他不想抬高道門的地位?”
    “換誰誰都恨,至於他能不能做到抬高道門的地位,那就要看他自己的能耐了。”朱棣不可置否地說道。
    “這便是新的三教之爭啊,恐怕會在世人心中,掀起滔天巨浪。”
    “越亂越好。”朱棣巴不得樂見其成,“這跟各種勢力對朕皇位的威脅完全相反,他們內部亂起來了,對朕反而是有利的。”
    “確實如此。”道衍讚同道。
    “那就等待陛下掃清江南不臣的好消息了。”
    朱棣笑了笑,借著推行攤役入畝的機會,把江南這些不肯臣服於他的勢力,好好地清洗一遍,確實是一個好機會。
    而且,如果說攤役入畝是第一板斧。
    那麽等江南今年秋收的攤役入畝結束後,第二板斧就會由道衍揮下。
    如此一來,對自己懷著很大敵意,且自從靖難起就不停地詆毀自己的江南士紳階層,必然會遭到極大的重創。
    這就相當於,自己先用薑星火的削藩下洋之策,收回了藩王三護衛的兵權,解決了宗室內部對他的皇位的威脅。
    隨後,又以攤役入畝一方麵打擊江南士紳階層,一方麵收攏了百姓的民心。
    作為建文餘孽的聚集地和建文死忠的最大地盤,就遭到了徹底地大清洗,朱棣統治,也就進一步穩固了。
    兩人隨後又交流了片刻,朱棣方才起身離去,經曆了穀王叛亂的事情後,他打算布置好一切事務後在離開南京城。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