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七章 又見嘉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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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桐風驚心壯士苦,衰燈絡緯啼寒素。誰看青簡一編書,不遣花蟲粉空蠹。思牽今夜腸應直,雨冷香魂吊書客。秋墳鬼唱鮑家詩,恨血千年土中碧!這是有唐以來詩人李長吉所寫的《秋來》,中有辛酸,不為人知,寫盡鬼魅人間,盡是恨事,詩境奇詭,仿佛又見歿者之魂,難訴別後衷腸,此亦是千古恨事!李長吉擅長寫詩詭境,讓人如見鬼魅人間,世稱詩鬼,實至名歸,天下詩人無出其右。

    采薇姑娘被袁承天以內勁拿穴驅除體內之毒,神情幌惚之間,仿佛九竅出神,又見義父丘方絕,忽然迷霧又起,身臨沼澤,枯樹蒼藤,蛇蟲爬蟻,地上草叢骷髏遍地,又聞狼嘶虎嘯;丘方絕於蒼茫之間又出,隻見血流滿汙,頭發蓬鬆,眼際血出,殘不忍睹。采薇姑娘大聲道:“義父,你何苦……”忽然鐵鐐聲響,漫空之中鬼差陰現,將他擄去,一個白無常道:“舍了吧!人間皆是枉想,何必心心念念貪戀不舍?”又一黑無常手執哭喪棒,斥道:“去了吧!人間榮華富貴皆是大夢一場,何必執念?隨我等走一遭,不再念那三千紅塵!”采薇姑娘眼見得義父趔趔趄趄,被二鬼差索去,不由往前一撲,要拉扯義父回轉來,不料撲通跌倒於地;原來是幻夢一場。袁承天正全神以注為她祛毒,怎知她神思迷離,元神出竅,仿佛身入大地獄。他以雙掌抵住她背後命門穴,以玄門無上真氣導入她奇經八脈,讓她元神歸位,以至神思清明,不再渾純!

    這時楊聰直看的目瞪口呆,幾時見過這種救人情形,心想:平常也未見他有這種本領?他那知道此黃發祥非彼黃發祥,想這世間如這袁承天又有幾人?采薇姑娘身中惡毒雖非盡去,然後周身奇經八脈之中說不出的受用,隻是心中疑惑自己與這黃發祥並不相識,他緣何救自己。自己雖救,可是義父卻已被送往京都,正不知義父屍身到了京都,嘉慶皇帝如何處置?自已自小被義父收養,情愈父女,不孰今時卻人鬼殊途,陰陽相隔,竟成天人,能不傷感?念及以往種種情事,悲從中來,自己無論如何也要去京都,不讓義父屍骸受汙,否則何以對得起義父對自己這些年養育之恩?不想自己於路上行的倉卒,落山賊之手,不知何時可脫此厄?想到此處心中又悲淒起來,對眼前之人又孰若無睹。袁承天見采薇這神情,心想她一定又想起了義父,丘幫主為人俠肝義膽,可說忠義千秋,誰想他為了朋友之義而學那古人豫讓之故事,以事知遇之恩,所謂:女為悅己者容,士為知己者死,烈烈有千古俠風,隻是複明社眾弟子又當何去何從?這可是個棘手問題,生前丘幫主委托自己照料複明社,可是自己亦難伏眾,隻有盡人事聽天命,別無他途。

    他走出地牢,心事忡忡,不知為何總有一種說不出的哀傷,想起人生總是起伏不定,生死由天,仿佛我們都無法操控,注定一生辛苦艱難!楊聰看著這個昔日好夥伴,今日神情行為都有些怪怪的,又說不出那裏不對,仿佛換了一個人似的,讓人不可理喻。

    管天宗見袁承天回轉來道:“發祥再過幾日是為黃道吉日,我尋思著和這采薇姑娘拜堂成親,你說可好?”袁承天心中大驚,心想:自己無論如何也不能讓這賊人奸謀得逞,否則自己真的對不起九泉之下的丘方絕丘幫主,亦且辜負了這采薇姑娘對自己的一片深情厚意,想到此處便嗯了一聲,轉身出了聚義廳,來到外麵,長長吐了濁氣,隻見月在天,風在吹,因為山寨在中天,可以俯視山下的村莊人家,有種高處不勝寒的感覺。仿佛那長月伸手可摘,誠如古人詩中“手可摘星辰。”忽然有雙溫柔的手搭在他肩臂,柔聲細語道:“好弟兄,夜深了你還不休息。”袁承天轉頭不是別人,卻便正是那楊聰。夜中他神情怪怪,媚眼如絲,竟然勝過女子!袁承天心中升起股厭惡,撂開他的手道:“我不困,隻想在山間走走,你回去吧!”楊聰見他神情冷淡,心中竟生起了悲愴:以前可不是這樣子,豈難道他見采薇姑娘相貌脫俗,便心生移情別戀?再抬頭袁承天已消逝在蒼茫夜色中。

    次日杲杲日頭升起,普照著這山寨,隻見山寨遍插旌旗,山中嘍囉人人喜笑顏開,因為不日他們的寨主便有了山寨夫人,相貌美豔是個標致女子。隻是袁承天心中卻沉甸甸,思量如何救采薇姑娘脫困,一同前往京都。

    晚間他又來到地牢,此次已不需要那楊聰同來,因為上次有楊聰陪同,已將這地牢消息機關記於心中,此次而來便輕車熟路,不需他同來;而且他對楊聰的所為心生厭惡,可是又不能宣之於口,隱忍心中不吐不快,今次自己獨來反而可以和采薇姑娘說話,無他反而自由,有他反而礙事。

    采薇姑娘精神已較昨日大為好轉,見這黃發祥又來,便有些不奈煩,雖然昨日他施手將自己從心魔亂起之時救轉,可是他終究是這臥虎寨的惡人,因為在寧古塔大城之時也聽人說起這臥虎寨山賊的惡行,專一剪徑殺人,不做好事,所以在采薇眼中他們都是惡人——他之所以救轉自己是別有用心,大抵是他寨主怕自己死了,他們好夢成空,娶不得她做寨主夫人,是以才出手相救,並不是安著什麽好心。

    袁承天見采薇姑娘冷若冰霜,看見自己一語不發,仿佛是不世仇人;情知他將自己當做山中賊人,也不以為怪。采薇見他走來,徑直坐在自己身前,覺得神情怪怪,怒斥道:“你幹嘛?”袁承天見她緊張,忽覺好笑,但是忍住沒有發聲,好一會兒才說道:“采薇姑娘再過幾日,管寨主便要娶你做山寨夫人。”采薇道:“要你多事,你們還不都是惡人,又分什麽彼此?”袁承天道:“世間盡有好人,亦有壞人。”采薇見他說話突兀,道:“豈難道你是好人?”袁承天道:“世上之人,誰無過錯?那有什麽聖人?聖人也不完全是十足的完人。”采薇不以為是,幽幽說道:“我義父一生俠義為懷,每每排難解紛,義所當為,可是今時今地,人鬼殊途,你說世間神明何在?為什麽不保佑好人一生平安,卻讓好人冤死豺狼笑,他又做得什麽天?”袁承天見她神情戚戚,清淚兩行,說道:“世間盡有,君子坦蕩蕩,小人長戚戚!君子坦蕩蕩,行於天地之間,無所畏懼;而小人長戚戚,每每於暗室心頭有亂鬼,此所謂與君子爭天下,莫與小人論長短。”

    采薇冷笑道:“你是君子,抑或還是小人?”袁承天道:“是君子亦是小人,人人心中有魔,而不自知,一念成魔,一念成道!有時殺人,有時行善,其實世間之人無所謂好壞。隻要是心無所虧也就是了,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也!”采薇道:“你還不要走?”袁承天道:“我為什麽要走?”采薇姑娘孰未料到他說這話,氣得無以複加:“你……”再也說不下去。袁承天這時收起頑皮,說道:“采薇你莫惱,你看我是誰?”他扯下人皮麵具,赫然一張俊逸的臉出現在她麵前。采薇用小手捶袁承天肩臂,喜極而泣道:“袁大哥,你真壞,捉弄人,徒讓采薇傷心擔憂。”袁承天為之一怔,便要問你傷心擔憂什麽?但想想不對,此時也不是問這話的時候,便不再說話。

    袁承天本要攜她同去,奈何采薇近來體虛無法走路,那麽現下也不再顧及男女授受不親的繁文縟禮,索性負她在背後,走出地牢。外麵山風吹來,采薇頭腦不再渾沌,神情目朗,隻見山石之間無名之花正盛開,搖拽多姿。忽然對麵急匆匆走來一人,不是別人正是楊聰。原來晚間他閑得百無聊賴,便喝了幾盅酒來尋袁承天也就是易容的黃發祥說話,隻見大屋空空,心中起疑,心想:莫不是又去了地牢,看望那采薇姑娘?想到此處恨得牙癢癢,心想:好你個黃發祥,見色忘友,忘了昔日夥伴的潑天恩情,真是豈有此理。他心下生恨,一路尋來,不意正撞見袁承天要帶這采薇姑娘下山。因為袁承天雖拿去人皮麵具,可是衣服卻是黃發祥,所以黑夜之中影影綽綽,看不清楚。楊聰遠遠見了這情形,叫道:“黃兄弟你背這女子,要去幹嘛?”袁承天心道不好,如被他大聲嚷嚷,那麽一旦驚動山中嘍囉和其它人眾,豈不糟糕,看來隻有讓他閉嘴。袁承天趕上前來,點他啞門穴,讓他不能發聲,怔在那裏,在風中零亂。他心中已明白這哪是黃發祥?分明是別人易容所扮,而今麵目全露,這是要帶采薇姑娘雙雙逃下山去,唉!自己也是無法可想,隻有怪自己沒有識出他的本來麵目,接著心中又是一痛:這樣看來,自己的好弟兄黃發祥豈不凶多吉少?可是此時苦於身上穴道被製,無法行動,而且不能發聲,你說氣人不氣人?這楊聰此時幾乎七竅生煙,隻有自怨自艾,幹著急的份,也是無法可想。

    袁承天本意帶采薇姑娘離山之前,將這臥虎寨燒成白地,可是又一想:上天有好生之德,自己還是不要過為己甚的好。他便打消當初的念頭。采薇負在袁大哥肩臂,有一種說不出的怪怪的感覺。好想這樣與袁大哥一路同行,可是這又不能,袁大哥是心在天地,家國社稷的人,怎能拘囿於兒女之情,又況且他心目之中也許隻有一個清心格格,別的人他真的容不下。下山之路??崎嶇不平,還好有夜色掩映,守衛的嘍囉都睡意朦朧,所以一路下山便未受阻攔,到了山趾,仰頭看那山中的臥虎寨竟仿佛在雲端,似乎高不可攀。一路前行,袁承天倒不覺得累,現在停下來,力道一懈便覺得腿腳酸麻,一點都不想走。

    歇了一會,袁承天心想不可以久歇,因為山寨一旦發現不見了采薇姑娘必定下山追拿。他又提氣前行,又行約摸十幾裏,隻見前麵有一鎮甸,心想找一家客棧休息,既使那幹山賊追來,也不敢明目張膽打家劫舍,畢竟鎮上有有司衙門,官府不會放任他們胡來。袁承天來到一家客棧,拍了好一會門,才有一個睡眼朦朧的店家揉著惺忪的眼睛,嘴裏說道:“三更半夜,什麽人投店?早不來,偏偏這時候來。”話裏話外極不耐煩。當袁承天將一兩銀子放在他麵前時。他立刻笑臉相逢,話鋒一轉笑道:“無妨無妨,客爺來的正好,後院正有一間上房閑著,你們二位且去歇著,稍後讓小二送茶。”采薇見那店家前倨後恭,笑道:“袁大哥,看來世上還是有錢的好,且看這人的行為便可知了。”袁承天不置可否道:“世人盡被錢財蒙蔽雙眼,有時忘都了國家信念,以至社稷倒懸,流離失所,所以還是大義為先,民族大義為上,否則人與禽獸何異?”采薇道:“袁大哥,也是你說的對。可是你看世上好人有時偏偏命不久長,卻是為何?”袁承天道:“南北二鬥星君主人生命,生前死後皆有定數,豈是人力所為。”他又歎口氣道:“世人但是紫薇垣命好,可是那是皇家所有,非是常人都能擁有,天市垣對應士人百姓,而太微垣對照朝廷公卿大臣,所以上天皆有安排,冥冥之中自有定數。仿佛世人忙碌都是徒勞!”

    采薇看著袁大哥悲天憫人的樣子,說道:“豈難道我們皆是無能為力?”袁承天忽然說道:“那也不盡然,所謂將相王侯,寧有種乎?”采薇道:“袁大哥,我看你將來必有一番作為,遠邁前人!”袁承天道:“我也隻是凡人,原本隻想平平淡淡,不願多涉江湖中事,奈何身不由己,今日還要去京都,讓皇帝格外開恩,莫褻瀆於丘前輩的屍身,還要去浮煙島迎回丐幫前幫主袁枚前輩的屍身,交於丐幫處理,這些事情現在一件未做,你說我能不煩惱?”采薇道:“咱們還是先去京都,為著義父的屍首不受淩辱才是。”袁承天點頭為是。

    一路免不了飲餐露宿,雖是辛苦,可是采薇姑娘心中卻是喜樂,可以和袁大哥在一起,她什麽苦都可以吃,隻是有始有終,也許將來總有一日分別,自己又一個人孤苦伶仃,沒有了義父的照護,真不知道該怎樣?想到悲傷處不由得又是清淚兩行。袁承天二人並轡急行,見到這采薇姑娘又自流淚,心想:大約又是為了丘方絕的死而傷心,可是斯人已去,總然不能活轉來,自己也隻有勸她節哀順變。星起月落,不覺半個月有餘,依舊不見押送丘方絕的官兵,可見他們走岔路了。又過幾日,便見前麵市甸熱鬧,再一打聽,是王家甸,再過百裏南行便是京都。兩個人聽了,便起了精神,顧不得風塵,隨便找了小店吃了麵陽春麵,又自上馬控轡前行,但覺道路兩行樹木不住地退去,心中的鬱悶一掃而盡,仿佛心頭去了一塊大石頭,眼見得到了京都,一種欣喜,兩種愁悵:采薇隻為見著義父屍身,可是轉眼便要與袁大哥分離,心頭多少舍不得,可是也是無法;袁承天一想到了京都,自己該當如何向嘉慶皇帝說辭,要他不要將丘方絕梟首示眾,那樣無異會激起複明社餘眾以死相拚,似乎得不償失,更有深層原因,他實在不忍見到丘幫主死後不得全屍,那樣不能盡朋友之誼,豈是他所為?兩個人一種愁悵,兩種心思,盡在不言中。

    京城依舊如往昔輝煌,早上的日頭依舊在東方杲杲升起,照著大地。京城中的販夫走卒,推車賣槳的人又開始了一天的勞作,隻為生存!世間沒有一個人是完全自由的,沒有一個人是完全快樂的,隻有在奮鬥的路上前行,再無他法,生而為人,其實艱辛無比,有時不如鳥兒在蒼穹無盡中翱翔,那是多麽自由,無拘無束,不再囿於管轄,看天有多藍,地有多廣,自由自在,無憂無慮!

    他們剛入城門,便被守門兵丁惡狠狠攔住,斥道:“你們沒生眼睛麽?近來有賊黨禍亂,進城出城之人皆要搜身,以防有不法歹人攜兵械進京,擾亂治安?”袁承天見他這樣一幅嘴臉,換作平昔真要一掌拍死他,但是轉念一想:小不忍則大謀,何必與小人一般見識。忽然那兵丁住手再翻轉袁承天衣物,因為他赫然見到了那塊嘉慶帝賜給他的玉牌,有此玉牌不受節製,可以隨時隨地進宮見他,亦不用執事太監通稟,可以便宜行事;可說這嘉慶皇帝視他如手足弟兄,隻是袁承天不願承受,心底裏依然有華夷之分,仿佛漢人正朔,夷人非正統也!其實這也是千年以來漢人固有思想,以至於當年攝政王多爾袞聽從漢人官員孫之獬提出剃發易服,以至於天下漢人皆要剃發改服,不可以穿明朝服飾上朝,天下有人不從,所以殺人無數,皆因漢人理念是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不可輕去,更有這漢人服飾不可更換蠻夷之服,剃發更是士可殺不可辱,所以引發激發反抗,以至天下血流飄杵,而究根結底始作俑者便是這漢奸孫之獬媚主求榮,以至天下有誌之士蒙難,可說罪大惡極,罪不容誅。天可憐見,後來孫之獬被清廷革職回鄉。順治三年,以江湖義士謝遷為首的抗清民眾攻破緇川,將其孫之獬一家七人全殺,以謝那些枉死的同胞!可見蒼天有眼,不虧待一個好人,亦不會放縱一個惡人,可見天理昭昭,亦是天道好還,誠不欺我!

    守城兵丁對這玉牌自然識得,便不敢為難二人,恭敬地退在旁,陪著笑臉。袁承天和采薇走入城內。他們在進城之前已將馬匹放掉,任由馬兒自去,因為有它們多所不便,不如走入找來,不受拘束。路過將軍府,袁承天心中一痛,想起那清心格格已為多查布所有,而自己卻還是孑然一身,飄蓬江湖,一無所著,不覺悲上來。采薇見這袁大哥神情有異,知他又想了那清心格格,心想:世間情之一字,最是傷人,蝕骨消魂,有時難以自己,世人往往執念,無法解脫;豈止袁大哥這樣,自己不也是這樣麽?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許!

    街上車水馬龍,好一派京師繁華,可是這榮光光景也隻是彈指芳華,想像百多年前,那崇禎皇帝身死國滅,以身殉國,何等悲壯,氣壯山河,至此而後天下洶洶,天下大亂,世人多受磨難,可說苦不堪言,難以盡說;再看眼前繁華,保不住百多年過亦是瓦礫破牆,千瘡百孔,也未可知?天道循還,善惡易變,誰對誰錯,亦不可知?

    袁承天來到禁城前與采薇分手,他要進養心殿麵見今上。采薇依依不舍,目中含悲。袁承天笑道:“難道你怕我死,皇上不會殺我的,你放心。”他又讓采薇暫回客棧等他消息。

    養心殿嘉慶皇帝心事煩悶,近一年來不聞袁承消息,很是不快。仿佛袁兄弟從這世間平白消失不見了一般,真是奇哉怪也?他又那裏知道袁承天去那極北苦寒之地寧古塔,又經曆了種種事非,大敗那幹羅斯之哥薩克騎兵,讓他們有生之年不敢再踏清國領土,如果他知曉該當於這袁兄弟加冕。

    他正在禦書案托頤思想,不想腳步聲響,以為又是宮中侍人奉茶,便不耐煩道:“放下吧!朕自會飲用,你下去吧!”他頭也不抬,隻淡淡地說了這話。過了一會,不見聲響,便抬了下頭,見殿闕下站著一人,燈火閃動間隱約是個少年,心中詫異:“你怎麽進宮的?侍衛呢?”他走下來,仔細看時這才認出是袁承天,不覺失聲道:“袁兄弟,這大半年間不聞你的消息,你去了那裏?連朕的一等侍衛和血滴子都探聽不到你的消息?”袁承天知這少年天子實有過人之處,睿智天成,若要言不由實搪塞過去實在不可能,便一五一十將自己遠赴寧古塔要搭救丘方絕的事說了一遍,話鋒一轉提到皇上命寧古塔將軍多隆殺丘方絕幫主,以絕後患,讓他們複明社群龍無首,無所作為。自己今次前來要皇帝不要難為丘方絕屍身,賜他全身掩埋。

    嘉慶皇帝聽他說完這番話,臉色變了幾變,沉吟一會兒,說道:“朕確實下旨讓王公公去寧古塔,隻是朕無意要他死,更況且當初之時朕在寫旨時明明是要他回轉京都,並未提及要他性命的話,——難道有人膽敢篡改朕手書的聖旨?”袁承天聽了心中也是一驚,心想看他說的不像作偽。嘉慶皇帝道:“朕從來敬重天下英雄和好漢,與他們為敵,頗不寂寞,——雖然他們有時往往殺人越貨,著實可惡,可是與天下英雄為敵,在朕眼中是生平之樂事,又豈會如那小人一般要害人性命,一定有人暗暗之中做了手腳?這個人是誰?我寫這聖旨之後隻有交於多鐸王爺讓他便宜行事,難道到了王公公手中便己篡改了旨意,這樣看來真是豈有此理,膽敢通統作弊,可說完全沒把朕放在眼中,你說可惡不可惡?”

    袁承天心想:素聞這多鐸王爺生性暴戾,一言不合便要殺人,而且心懷不臣之心,亦有忤逆篡上之嫌,但是苦無證據,更兼當年大行皇帝未崩之前,授命於這多鐸為攝政王,權柄猶在皇太後和皇帝之上,節製滿朝文武,可說是萬萬人之上,可說威嚴一時無兩;縱然而今嘉慶皇帝親自親政以來,多鐸仍不肯授權,嘉慶皇帝亦是無法,恭慈太後亦是無奈,知這多鐸在朝中培養黨羽,王府之中亦有死士,甘為其賣命;所以她便叮囑嘉慶皇帝隱忍,小不忍則亂大謀,學那越王勾踐,臥薪嚐膽,終有一日可報此仇。嘉慶皇帝知道萬萬不可動多鐸分毫,猶如牽一發而動全身,得不償失,目下隻有任其所為,待到時機成熟,將其從黨一網打盡,肅清朝野。這也是這位少年皇帝機謀深運,韜光養晦之能,非是常人可以比擬的。

    嘉慶皇帝又道:“袁兄弟,你此來見我便是為了丘方絕先生遺骸。朕會令人將其火化,他的骨灰裝入瓷壇,你帶去複明社,告訴他們前因後果也便是了。”袁承天卻道:“不必這樣,我帶丘幫主遺身去複明社也好向他們分說,不然多所糾葛。”嘉慶皇帝知道如果火化,那麽丘方絕死因便未明,雖然他是自斷經脈而死,可是便分說不清,那麽複明社中那些桀驁不馴的門人弟子又要大殺四方;雖然他不懼,可是那是沒必要的事情,如果袁承天帶著丘方絕屍身去複明社,那麽門人弟子見到他們首領確是自裁,非是旁人陷害,那麽便免去諸多麻煩。袁兄弟還是為他著想,嘉慶皇帝心中一熱,看著袁承天,見他雖經憂患,久曆風霜,可是依舊目光炯炯,絲毫沒有懈怠的神情,一如往昔玉樹臨風,嶽峙淵嵉,懦雅中透著俊逸不羈,亦有不為俗所累的豪邁。他心想當年漢哀帝之與董賢,可是說天作之合,為後世所傳;而今自己貴有四海,掌有天下,卻不能夠,可說甚為憾事!袁兄弟從來一己行事,為了所謂的“民族大義”,竟然生死不顧?自己貴為皇帝卻也說他不動,可見其人大有先祖袁督師之風骨,寧為玉碎,不為瓦全!這才是世間真的英雄,讓人欽敬,否則如那些卑劣小人賣祖求榮,不知廉恥,豈不為遺臭萬年?嘉慶皇帝看著袁承天為了朋友道義,一路從寧古塔趕來京都,風餐露宿,其間辛苦自不待言,非是常人可想,這樣的好漢子,試問世間又有幾人?他不由走下來,來到袁承天麵前溫柔以對,說道:“朕自承大位以來,從來沒有欽敬一個人,袁兄弟你是第一個人。”

    袁承天不敢看他目光,此時猶如芒在背,說不出的不安。嘉慶皇帝以手握他,說道:“朕知你心在此,在於江湖,更在於你們漢人心目中華夷之分,更在於民族大義,還有江湖中要反清複明!這種種事由朕雖在大內,豈有不知?你們從沒有真正臣伏於我們滿洲人,雖然亦有,隻是那些貪圖榮華富貴行徑的卑劣之徒,不是那些有抱負,有理想的漢人!袁兄弟你便是他們之中翹楚者,世間無人可及!猶如當年袁崇煥先生之凜凜正氣,照耀後世,千年不滅!”袁承天聽他心目之中極為看重袁督師,對英雄豪傑的敬仰;對無恥小人的卑視,盡在言辭之間,從不掩飾,心想:他還是一位仁愛的好皇帝,也許有時做事有些偏激,不合乎常情,那也是人之常性,世上之人誰還沒有脾氣,本來世上無所謂善人和惡人,隻是一念之間所造成的,無關乎人之本性!

    嘉慶皇帝攜他手走出養心殿,來到禦花園,在一座玲瓏亭坐下,悠悠說道:“當年少年皇帝劉欣欲將天下拱手於那董賢,袁兄弟你說他是癡是傻,抑或不智?”袁承天道:“劉欣皇帝此行為太過兒戲,他至天下百姓於何地?隻為一己之私,而至天下百姓於不顧,你說他賢明麽?”嘉慶皇帝見這袁承天麵色堅毅,仿佛從來不為世間功名利祿所動,至於美人絕色,便難免俗,可是他心中也隻有一個清心格格,旁人根本容不小。

    這時一位宮女裝束的女子冉冉而來,是不沾塵,淩波微步,仿佛仙子從天而降,光華奪目,眉眼之間透著與眾不同的氣度。袁承天都些怔然,雖然她之與清心格格各有所長,但又有不同,她骨子心是溫柔,帶著江南水鄉特有的氣質,所謂吳儂軟語,最讓人陶醉,不比北方女孩,相貌眉眼皆不如南方女孩之嫵媚多姿。這也是水土所造成的,橘生淮南則為橘,橘生淮北則為枳的原因所在。

    嘉慶皇帝道:“可情,你怎麽來了?”原來是上官可情。她見皇上久不安寢,又問執事太監,說與一位少年去了禦花園,便放心不下。她見這袁承天和嘉慶皇帝年紀仿佛,眉宇之間透著英氣,讓人有些莫名生畏。兩個人在一起,都是人中龍鳳,不分彼此。嘉慶皇帝道:“夜深了,袁兄弟我這便擬旨,你明日去軍機處將丘先生屍身領去,便宜行事。”袁承天道:“多謝皇上。”他自不知這上官可情和皇帝的關係,所以便不敢失了君臣之禮,以防別人生疑。

    看著走出宮門的袁承天,嘉慶皇帝歎道:“天下真正的英雄往往不為朕所用,甚為憾事!”上官可情道:“他是英雄?皇上那你呢?”嘉慶皇帝道:“你為什又叫皇帝,叫我漢人名字永傑不好麽?”上官可情見嘉慶皇帝一派天真爛漫的樣子,不覺笑出聲來:“好,是奴婢一時忘了,還謝皇上格外開恩。”嘉慶皇帝笑道:“鬼丫頭,不知幾時朕才可以將你名正言順納為皇後?隻是有母後在……唉”他長長歎了口氣。因為恭慈太對漢人女子多有偏見,不準皇帝越祖訓規矩一步,否則便嚴加斥責,視為不孝子孫!在恭慈太後眼中非我族類,其心必異!她也是為皇帝安危著想,害怕其身邊漢人女子心懷叵測,對皇帝不利,甚而有謀害之心。嘉慶皇帝又何嚐不知恭慈太後用心良苦,隻是她幹涉皇帝的私事,便有違不妥,可是亦是無法,誰教她是母儀皇太後呢?

    上官可情見皇帝神情寧重,心想:莫不是又想到什麽不開心的事,便道:“永傑,你怎麽了?”嘉慶皇帝仰頭看天空中一輪明月,不無感慨道:“此月千古不絕,曾經照古人,而且又照朕!你說人生世間卻是為何?”上官可情道:“但求人生適意耳!”嘉慶皇帝道:“朕雖為天子,卻事事受人製肘,不得自由,你說做這皇帝有何趣味?還不如鄉野村人自由自在,無拘無束,晚起早眠,看那山花日落,那是何等愜意!”上官可情道:“可是這天下如果放任不管,豈不大亂,非有一位賢明君主管轄,否則何以為是?”(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