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一刻，柳青時便明白了，他的心魔並沒有消失，隻是在這三萬年間的消磨當中，隨著記憶一同淡去了。
而那時的齊雙輝也不會知道。
自己一心想要學習陣法，是因為心魔。
而他永遠都做不出一次正確的陣法，也是因為心魔。
又過了許多年。
嵐夜族秘境出現，散盟要給築基期的弟子們訓練，便將飄搖在外的柯瀾召回了。
而後，有一個叫夢乙的女陣法師孤身找上了散盟來。
在她來那日，散盟有個年輕的小姑娘似乎發現了什麽。
宋離看了看她，又看了看被她提在手中的柯瀾，這一瞬間腦中閃過了無數的可能。
因為他們兩個人身上的生機是同一種。
這世上不可能有兩個生機完全一模一樣的人，哪怕是雙胞胎也不行。
所以他們是……同一個人。
這個想法剛一出現，她便接收到了夢乙那威脅的眼神。
於是宋離很識趣地閉上了嘴。
一個想要長命萬萬歲的人是不會選擇在隻有築基期的時候就挑釁合體期大能的。
……
聽說了柯瀾孤身闖入了敵營後方，夢乙毫不猶豫地前去尋他的時候，陸衍再一次感歎。
“她還是太愛柯瀾了！”
“這是自然，”江道塵看了過來：“因為她就是柯瀾，當然要愛自己了。”
這句話落下，陸衍的腦筋一時間沒有轉過來。
正好此時，看到夢乙走過來了。
“他跑去什麽地方了？”不等陸衍問，夢乙便率先開口了。
江道塵知道她問的是柯瀾，正好他也一直在守著這個人，便手指向下點了點。
“在酒窖中。”
夢乙點了下頭，便準備進入酒窖裏去，見此，江道塵三人連忙跟在了後頭。
進入到酒窖後，撲鼻而來的是摻雜著血腥味的酒氣，緊接著他們便看到了那靠著酒缸坐在地上的人。
記憶慢慢回來的時候，心魔也跟著加倍侵蝕而來，剛剛經曆了這樣一番折磨的柯瀾，身上還紮著許多碎陶片。
“都想起來了嗎？”夢乙開口問道。
安靜的酒窖當中，隻回蕩著她一人的聲音。
不知多久過後，地上的柯瀾方才轉動那黯淡無光的瞳眸，掃了她一眼。
“為何要回來？”
“你難道，不希望我回來嗎？”
柯瀾收回了目光，寂然地盯著地麵。
“不希望。”
回來之後，又能如何？
魂魄融合，讓她再經曆一番曾經的痛楚，變成現如今自己這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樣？
或許一切都應該結束了，或許他還應該慶幸。
現在頹廢喪誌的柯瀾死了，曾經意氣風發的柯瀾還活著。
夢乙的聲音有幾分哽咽了：“這樣的話，怎麽可能從你的口中說出來？”
她雖從柳姨的口中聽說過當年在迦南關發生過的事情，但卻從未切身體會過，更不知曉這三萬年間日日承受心魔的滋味是如何。
隻是看到這世上的另一個自己，被雨雪風霜磋磨成了眼前這模樣，在傷心難過的同時，更有一種深深的無力感，壓迫得她喘不過氣來。
“我不管你是怎麽想的，你我都應該抬起頭來坦然麵對現在的結果，背負著該背負的東西繼續走下去，大乾需要的不是你也不是我，而是柯瀾，一個完整的柯瀾。”
夢乙慢慢走上前，淚水雖盈滿了眼眶，但目光中卻滿是堅毅。
“踏上這條大道之後，路上必然會遇上數不清的妖魔，倘若被這條道路上的一隻妖魔絆住了腳，那我們永遠都走不到終點，你還記得最初引氣入體時說過的話嗎？”
她的聲音，仿佛有著貫穿人心的力量。
“曆盡艱險，得道成仙。”
夢乙蹲下身，目光灼灼地盯著前方始終垂著頭的柯瀾。
柯瀾死寂的雙眸似乎波動了一下。
他從來都沒想過會有這樣一天。
在他心如死灰的時候，看到曾經的自己站在麵前，對他說出了那早已被雜亂的荊棘藤封存起來的……初心。
齊雙輝醒來的時候，身旁隻有宋離一個人。
他睜開眼睛，看到的是宋離在抹去他睡夢中無意識間淌下的淚。
四周寂寂無聲，他也直直地盯著坐在床邊的宋離，什麽都沒說，隻有眼角的淚流淌得更快了。
夢醒，睜開眼睛，三萬年前與現在的記憶銜接在一起之後，他方才知道現在的自己有多麽的無力。
害他阿娘和弟弟慘死的人給了他第二條生命，他在沒有曾經記憶的時候，又那樣積極地追在他的身後，羨慕著他，敬仰著他，甚至期望他能夠收自己為徒，學那道他永遠都解不開的陣法……
萬千情緒湧上心頭交織在一起，他的怨、他的恨，最終都隻針對向了自己，先前被夢乙強行壓下的心魔再一次翻湧起來，絲絲黑氣自他眼眶中冒出。
宋離眸光閃動了一下，而後抬手，輕輕覆蓋在了他的眼睛上。
這一瞬間，齊雙輝猛然痛哭出聲。
“阿娘！阿娘……不要……”
“哥哥在這裏……哥哥來救你……”
他眼前的一切暗了下來，一如那天夜裏，隔著血陣，阿娘的手覆蓋在他的眼睛上那般。
所有的情緒一股腦湧了上來，他隻能放聲大哭地宣泄著。
宋離掌中的木靈力無聲進入他的身體，與四處攻城掠地的心魔對抗著。
屋中不住地回蕩著齊雙輝的慟哭聲。
一直到最後他哭得沒了力氣，嗓子也喊啞了。
漸漸休止下來，他問道：“你是他們派來勸我的麽？”
宋離收回了覆蓋在他眼睛上的手，齊雙輝的心魔已經被壓製下去了，但他看向自己的那雙眼睛中，卻滿滿的都是悲傷。
他懷有很多的怨念，可他又無法否定，進入散盟後，他結交了一群很好的朋友，獲得過真正的快樂。
這份感情無法被掩蓋，所以即便宋離是來當他們的說客的，齊雙輝的心中對她也恨不起來，怨不起來。
甚至因為清楚她的能力，知道這一次或許會被她說服，親手掩埋過去的自己，忘卻慘死的親人，去追尋新的生活，他也隻是會感到悲傷，無盡的悲傷。
宋離對上了他這目光，心情也變得複雜。
“在這世上，我隻希望你能夠原諒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