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一地雞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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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每天要不在炕上坐著或者在炕上躺著的爺爺,身體不怎麽活動,附加症自己尋了上來。爺爺的股骨頭本就不好,現在坐著的時間長了,壓的爺爺光跟奶奶說疼、說難受。奶奶就得上街上的藥房裏,給爺爺買止痛藥,在偏癱麵前,大腿難受這個毛病,好像就不算什麽毛病了。宋召華和兩個姐姐也都知道父親腿不舒服,每天不是在唉聲歎氣就是在疼的厲害的時候低沉的叫兩句,但除了給他買止痛藥之外,還有什麽好的辦法呢?
    爺爺病倒了,爸爸不僅要扛起來自己的家,還要把爺爺奶奶的生活也扛起來了。原來爺爺身體好,能夠推著小車去大集上賣點水果,賣點蔬菜,掙的錢確實不多,但是已經足夠兩個老人吃喝了,況且劉二姐逢年過節的時候還會讓宋向文送二百元錢給奶奶,姑姑們大概也會給,宋向文就不清楚了。爺爺幹不了活,果園裏麵爺爺種的水果和蔬菜卻不會在乎爺爺的身體,它們依然在春天抽條開花,在夏天積蓄能量,秋天掛滿了枝頭。果園的空地上種的韭菜,也是一茬接著一茬生,甚至說比之前長得都好。爺爺賣不了,奶奶要在家伺候爺爺,就隻能爸爸推著小車上集賣了。沒辦法,爸爸是爺爺奶奶唯一的兒子,農村養老不能說全部都由兒子負責,但是大部分的照顧起居還是要依靠兒子的,閨女嫁出門去,不能在爹娘跟前圍著照顧,隻能隔段時間回家來看看,爹娘的日子過得好不好吃的怎麽樣,隻有兒子知道,兒子操心最多。
    但是爸爸有自己的工作,跟著大姨夫的建築隊下村莊蓋房子,那幾年,村裏很多蓋房子的,農村人的生活越過越好了,原來低矮的泥土房子慢慢地被淘汰了,那些小泥土房子建造的時候就房子小窗戶小門也小。劉二姐說這是為了在冬天的時候留住熱乎氣,她們小的時候冬天沒有燒草沒有柴火更沒有煤,燒炕取暖的時候要最大限度地保留住熱乎氣,就把小屋子近乎封閉起來。但是這樣子雖然能夠讓人在冬天舒服一些,但是夏天小屋子裏就不能住人了,劉二姐說原來她們會在院子裏鋪上涼席,在院子裏麵睡覺,涼席旁邊燒點什麽草,熏蚊子的。小房子淘汰了,取而代之的紅磚房,寬敞大氣,有兒子的家庭要蓋,因為兒子要結婚的話,結在小小的土房子裏麵讓人笑話。家裏有老人的也蓋,因為老人辛勞了一輩子,到了晚年兒女該讓他們舒服一些。夫妻年輕的家庭要蓋,因為他們的日子還長著,不能一直住在這樣的環境。家裏條件好一點的也要蓋,為了自己住著舒服。宋召華就跟著大姨夫,可忙了,但是現在趕集還要用他,他就跟大姨夫商量了個對策,他隻趕宋莊大集,五天一次,別的他就不去了。
    於是,那之後的一年時間裏,宋莊大集的時候,爸爸就跟爺爺一樣,隻不過爸爸是在家裏吃的早飯,把爺爺收錢的黑色布包掛在小推車的把手上,放上兩筐水果和蔬菜,慢悠悠的向東走到大集,在爺爺原本趕集的地方,地下鋪上一層黑布或者是塑料薄膜,把水果和菜從筐裏麵拿出來一些,擺在薄膜上。就在那邊坐著,等到中午或者東西賣的差不多的時候,就回家。隔壁的小販問爸爸“恁爹呢?他怎麽不來趕集了?”宋召華不好意思說,但是人家問起來,總得說一個過得去的理由,小販不是本村的人,也不知道宋召華家的情況,隻要說的合理就好,宋召華說“腿腳不好了,不想出門了,在家裏做點木工。”
    從此之後,那個爺爺收錢的黑色的布包就放在了自己家裏,原來宋向文還要跑到爺爺家,從門後麵的布包裏麵小心翼翼地拿幾塊錢,現在就省去了提心吊膽的環節。劉二姐和宋召華不在家的時候,宋向文就找到那個布包,布包就放在宋向文家最西邊的屋子裏,裏麵胡亂的放著一塊的零錢,零星有十塊的五塊的,宋向文就拿著花。他不敢多拿,劉二姐管錢可謂是有如神助,腦子裏麵的賬就像計算機一樣,一分錢不帶錯的,什麽時候花了多少錢,手裏還應該剩多少錢,她都有數。原來宋向文曾經丟過五塊錢,劉二姐說“你再不給我找回來那五塊錢,我就把你打成五塊錢。”宋向文害怕,他就不敢多拿,拿多了被劉二姐發現了,可就遭老罪了。他就敢一塊一塊的拿,最多的時候,拿了兩塊。那些五塊的十塊的,他想都不敢想,那些麵值的錢在他眼裏不是錢,是禍水,拿了一定是要倒黴的。不過說真的,那段時間宋向文過得挺滋潤的,每天都有一塊錢的零花錢能夠買辣條或者買玩具。
    爺爺生了病,爸爸跑前跑後,劉二姐也有錢出錢有力出力,但是並沒有改變爺爺奶奶對於母親劉二姐和爸爸宋召華的態度。最開始兩代人的恩怨是從劉二姐和奶奶之間開始的,爸爸和爺爺並沒有參與到兩個女人的爭吵之中,後來,兩個人的吵鬧變成了兩個院子之間的不愉快。爺爺和奶奶是一夥的,因為奶奶把對劉二姐的怨氣曾經撒到過姐姐宋婷身上,宋召華對奶奶的做法也甚是不滿意,但是他並沒有喜怒於形,他選擇隱忍,選擇沉默。當劉二姐在家裏或者在姥姥家,當著宋召華的麵說奶奶的不對的時候,宋召華一言不發,低著頭悶聲喝茶水嗑瓜子,宋召華話本來是不多的,但是跟母親還是常常說說家長裏短,兩個人有分歧的地方也會展開辯論,往往伴隨著劉二姐的不屑和宋召華的沉默,辯論結束。但是每當劉二姐說到奶奶這個話題的時候,宋召華就啞了火。嘴上不說,但是心裏確是不喜,宋召華願意盡一個當兒子的本分,給生養他的爹娘養老送終,但卻不願意在爹娘身上傾注太多情感。宋向文看得出,爺爺奶奶喜歡姑姑們多一點。宋向文的奶奶曾和人說“我沒有兒子,我指望著閨女養老。”
    小主,這個章節後麵還有哦,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更精彩!現在到了該被孩子們養活的時候了,兒子做得不比閨女少一點,爺爺奶奶也並沒有拒絕兒子的照顧。爺爺生病了之後,有許許多多的並發症,要吃很多種類的藥片,打很多的針。爺爺屋子外麵靠牆的位置,打針用過的針頭和玻璃瓶子能夠堆積到齊窗戶高,裏麵還堆積著很多吃過的空藥盒。宋向文經常去裏麵找針頭玩,他們這些小男孩從小就愛玩。吃藥打針的錢,都是宋召華拿的,奶奶沒錢買藥了,就會來宋召華家要,宋召華也會過去看看什麽藥不夠了,他就去大藥房裏麵買,一買買好幾個禮拜的。
    宋向文是並不知道的,他那個時候對於錢的概念隻停留在能買東西,但是對賺錢的難易,卻毫無概念。他知道隻要學校裏要收錢了,他就隻需要跟媽媽說,媽媽就能從櫥子裏麵變出來。母親帶著他上大集趕集的時候,錢就放在母親的手套裏麵,每次都能變出來。一直到了一天晚上,劉二姐又在飯桌上數落宋召華,順帶著數落宋召華的爹娘,宋向文才第一次聽說了錢在成年人眼中的重要性,這個重要性是具象的。劉二姐曾經揚言要把宋向文打成五塊錢的時候,宋向文在腦子裏麵想的是如果自己變成五塊錢,該被打多少下,但是那天晚上宋向文卻沒有心思想這些奇怪的問題,他真的是第一次聽到劉二姐描述的場麵,他腦子是空空的。
    劉二姐在餐桌上,吃了兩口飯,筷子還沒夾兩下菜,就好像是突然想起來了什麽事情,嘴裏麵發出了一聲“哎”,語調有些高昂,大概是要引起宋召華的注意,也大概是突然想到想要馬上說出口。一聲過後,劉二姐放下了筷子和饅頭,頭歪向宋召華,說“我快上你說說今天在恁爹幹出點什麽事兒吧。”宋召華吃了一口饅頭,在嘴裏嚼,略帶疑問回答道“怎麽了,又怎麽了?”宋召華習慣了,劉二姐經常說這些話題,該是心被傷透了,該是說不出來的話心裏麵堵得慌委屈。劉二姐調整了一下坐姿,咽下去嘴裏麵的飯菜,開口了“今天中午的時候,你不是不在家?恁大姐回來了,騎著她的那個腳蹬三輪,我下班回來的時候就來了,車放在胡同那裏。我尋思著,怎麽的回來給恁爹恁娘做頓中午飯吃?我就沒多想就來家做飯了,然後等我做熟飯,這不是文文在學校裏不回來吃,我就尋思隨便找個碗我自己吃行了,然後就在飯櫥上,我就看著你給他買的藥放在那上邊沒給他送過去。我尋思我快給他送過去吧,別他沒有藥吃身上這裏疼那裏癢的,我就拿著塑料袋子就過去了。去的時候恁爹娘跟恁姐姐看樣是吃完飯了,恁姐姐反正是帶要走了,穿上衣裳了都。我進去了她也沒走,我就說這是給爹買的藥,我聽召華說是快沒有了我尋思別耽誤了,就送過來了。我也沒進屋,我就站了廚房裏,他那個屋我也不想進,我就從廚房裏頭往裏看,怎麽桌子上有藥,還有二十塊錢在恁爹手裏。恁爹看樣不大樂意了,我尋思我來來的,我就想趕緊走吧,別在他眼前了。我帶走,恁姐姐也帶走了,恁姐姐就跟恁爹說,爹我走了昂。你猜猜怎麽著,一聽著恁姐姐帶走了,恁爹這下子可急了,又是叫又是喊,嘴裏麵嘟嘟嘟嘟嘟說些話,手裏邊搖著那二十塊錢,就說你拿著你拿著,我尋思怎麽了二十塊錢還得拿著。恁爹又說了,我不用你給我買藥,你拿著這二十塊錢,你要是不拿著,我就把藥扔了,我把它燒了,我就是死,我也不花閨女一分錢。我這一聽,我真是服氣了,我還能把個臉拉下來?我就什麽話我也沒說我就出門了。我真是服氣,恁娘在外麵守著人說,我不指望著兒子養老,我沒有兒子,我指望著閨女養老。恁爹就在炕上就說這輩子不花閨女一分錢。這還是守著我說,你說我心裏頭膈應不膈應,恁爹那個動靜是真大,被辦法了,恁娘進去接過來那二十塊錢,給恁姐姐,恁姐姐說拿著了拿著了,恁爹這才不說了。宋召華你快說說吧,你在恁爹恁娘眼裏頭算個什麽,我這個當媳婦的,我在人家兩口子眼裏頭算是個什麽,安?”
    劉二姐說得著急,越說情緒像是越激動,表情從一開始的略帶苦笑到後來一臉嚴肅,聲音一聲高過一聲,宋向文嚇得可不敢吃飯了。大概,劉二姐想要讓她的聲音透過當年分家的時候隔著的那扇門,進入隔壁爺爺奶奶的耳朵裏。宋召華就這麽聽著,聽著劉二姐一直沒停的說完,聽著聽著本來還算不錯的興致變得低沉,時不時的用筷子夾點菜,送進嘴裏,悶聲吃,沒吧嗒嘴,不敢吧嗒嘴。這段話,在接下來的日子宋向文又聽了好幾遍,內容大差不差,但是聲情並茂的語氣和神色一遍遍的精進。後來在姥姥家出門的時候,宋向文還聽到一遍。
    劉二姐跟兩個小姑子本就不對付,宋召華也不喜歡跟兩個姐姐來往。有句話叫做久病床前無孝子。雖然說爺爺有奶奶照顧著,一般情況下不需要宋召華太多費心,宋召華操心的大多數在於爺爺的藥和上門給爺爺打針的錢要準備足,一個月好幾百塊錢,都是宋召華拿的。但是時間長了,誰的心裏麵也會有不平衡,為什麽同樣都是孩子,而且對待兩個閨女比對兩個孩子還好,現在老父親病了,兩個閨女不怎麽參與照顧呢?這樣的心思,隨著時間的推移,開始萌芽,生長,逐漸在劉二姐和宋召華的心裏占據一席之地。不過現在這種心思還因為宋向文的奶奶能夠全天候的伺候爺爺而沒有衝破牢籠,它就像一個火苗一樣,在心裏升起,而奶奶,就是中和掉那個火苗避免其過於壯大的水,若有天奶奶不能全天候伺候爺爺的時候,火苗會席卷心裏麵積蓄已久的情緒幹柴,燃起熊熊大火,發作與形色。何時會來,何種方式,無從知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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