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風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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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九月一日,正當宋向文在陳屯小學裏跟著劉立洋探索這個新學校的時候,宋召華和兩個姐姐帶著宋向文的奶奶從早上宋向文來的路上一路向東,向著城裏駛去,麵包車上的人沒什麽交談,奶奶養育的兩女一兒,都陪著她前往醫院。家裏,二姑父和大姑父在奶奶家伺候著爺爺,爺爺離不開人,必須有人在身邊照顧著。
    奶奶出遠門的時候,往往都是要帶上她的耳環的,黃色,宋向文一直覺得是金耳環,但其實是奶奶在下街打首飾的小攤子上,從家裏拿了兩個五毛錢鋼鏰自己打的,銅的成分比較多。奶奶的幾對耳環,都是銅的,戴的時間久了,已經沒那麽有光澤。今天奶奶坐在麵包車的後座中間,兩個閨女一邊一個陪著她,她沒戴耳環,不是什麽高興的事情,也沒必要打扮。前幾天的時候宋召華就跟她說,今天給她找了輛麵包車,還在縣裏麵醫院給她找了個大夫,是宋召華的同學,學習好,當了個醫生,現在在縣醫院已經是主任了。宋召華打電話給兩個姐姐說母親最近頭疼的厲害,要去城裏麵檢查一下,兩個姐姐就在一早回來了。奶奶早上關上了灰色的薄外套,穿上黑色的人造棉褲子,穿上小皮鞋,洗了把臉,抹上了點雪花膏,用梳子梳了兩下頭,拿上了她平常用來裝錢的白色手帕,揣進了懷裏的口袋。宋召華說要去拍一個腦部的CT,順便再檢查一些其他的指標,已經跟同學打好招呼了,所以他們今天就能一天檢查完,過兩天就能拿到結果,到時候宋召華一個人去拿結果就可以了。
    麵包車走走停停開到了縣城裏中心醫院的院子裏,縣城有兩個規模較大的醫院,中心醫院,人民醫院,兩個醫院相距不遠,都是綜合性的醫院。宋向文家更傾向於中心醫院,一來宋向文就是在中心醫院出生的,宋向文小的時候缺鈣的厲害,腿不自覺抽搐,劉二姐就帶著他到中心醫院看兒童專家。姥姥姥爺有時候身體不舒服了,兩個舅舅就帶著他們來中心醫院,而且宋召華的同學,就在中心醫院任職,來這裏辦點事情也方便。
    好像人一到了醫院身體就會略顯不適,平常奶奶雖然駝著背,但是走路也是不慢的,不需要人攙扶。但是今天奶奶下了麵包車,大姑二姑兩人一邊一個就開始攙扶著奶奶,好像奶奶的身體突然有點支撐不住她。所有的檢查都是宋召華安排的,大姑二姑不知道具體流程,三個女人跟在宋召華後麵,向著門診樓走。“召華,先去幹什麽啊。”奶奶沙啞著嗓子,努力抬抬頭看著前麵兒子的背影。“先去找我同學,看看他能不能給安排上,直接去看就行了,先去拍個腦部的片子,剩下的再看看安排。”宋召華沒回頭,鞋子走一步就拖拉到地上一下,發出“擦擦擦”的聲音,走的不快,時不時清清嗓子,吐出來一口痰,啪嗒掉在泥地上,用腳踩著來回擦幾下,當作無事發生。
    宋向文看到書上說,等到人真的接近死亡,不得不直麵死亡的時候,往往就不會那麽恐懼死亡。宋向文覺得挺有道理的,雖然他還沒有接近過死亡,小的時候有地方地震,宋向文就害怕自己家的地方也會地震,大人說地震嚴重的話是會震倒房子砸死人的。宋向文就怕死,怕被地震砸死,晚上睡不著覺,衣服時刻放在身邊,地震的時候直接拿上就跑。
    不知道奶奶心裏麵是什麽感受,信神信了一輩子,現在要靠著對自己來說完全陌生的方式來檢查自己身體上的病症,奶奶大概也會露怯吧。拍片子的屋子隻允許奶奶進去,厚重的大鐵門在醫生按動按鈕之後緩緩關閉,門上方的指示燈亮起來,警告輻射危險。年邁的奶奶佝僂著背,男醫生讓奶奶在床上躺下來,說來也是奇怪,奶奶佝僂著背多年了,但是躺下的時候卻能躺平。醫院的床稍微有點高,奶奶使勁抬抬屁股,單腳支撐地麵,讓屁股先搭在床上,再用力一蹬,讓整個屁股坐到床上,兩隻手一左一右支撐,用力轉動身體,緩緩躺下。醫生讓奶奶不要亂動,過一會兒就結束了,現在的醫學真是發達,當拍片子的醫生也挺簡單吧,又按下了一個按鈕,床緩緩進入拍片子的器械,過會兒又緩緩地出來。醫生說好了,就不去管奶奶了,奶奶再反過來重複了一遍剛才上床的動作,下了床,佝僂著背,走出了屋子。
    為了能多給奶奶做幾次檢查,爸爸早上沒讓奶奶吃飯,吃了飯一些檢查就不能做了。一個上午,兩個小時,奶奶跟著爸爸的步子,在兩個姑姑的攙扶之下,基本上逛遍了中心醫院的門診樓,該檢查的一樣不落。檢查的費用全都是爸爸交的,奶奶懷裏的手帕沒有拿出來,兩個姑姑也沒掏錢。宋召華的同學跟他說“這樣,後天你來,你還來找我,來拿檢查報告,具體的一些檢查指標到時候我再給你說,今天一些東西還出不來結果,你們也別在這裏幹等著了。”在中心醫院的門口,三個女人和一個男人吃了一頓餃子,便宜,專門做給陪床的醫護和家屬們的飯,不怎麽好吃,好在便宜,能給有病人的家庭多節省一些。吃完飯,打個車,回家,麵包車的車主在送他們到了醫院之後就回去了,人家還有自己的事情,不是自己家裏的事,別人不會管太多,幫忙送過來,已經不錯,宋召華臨他走之前,給他塞了兩盒煙,二十塊錢左右的,宋召華覺得是好煙。打車從中心醫院到宋莊,花了七十塊錢,出租車是比麵包車舒服,快,坐著腰還不疼,宋召華是這麽想的,他的腰不好,坐麵包車去的時候一震一震的,有點難受,回來花了錢,倒是舒坦了不少。兩個姑父在奶奶家的小屋子裏麵抽煙喝茶,爺爺睡覺的屋子味道是很大的,兩個男人你一根我一根,偶爾遞給爺爺一根,爺爺本來已經不抽煙,也還是抽了兩根,屋子裏麵煙霧繚繞,倒也沒有什麽難聞的氣味了,煙熏一下,也算是殺毒了。宋召華一行人回來的時候,兩個男人剛衝泡開第二壺茶葉,沒有一個人去做飯,都在等著女人們回來給他們做飯吃。宋召華沒進老兩口住的小院子,直接拿著醫院的單子回了自己家,自己跟兩個姐夫關係一般般,沒必要過去說那一句話,自己回家,劉二姐估計都做好飯了,城裏的餃子不好吃,他還能再回自己家裏吃上點。
    劉二姐問宋召華“怎麽,恁娘去醫院,醫生怎麽說的。”宋召華摘下了帽子,他總是愛戴著棒球帽,紅色藍色黑色家裏不少,宋召華不愛洗頭,不愛剃頭,頭發都能紮起來了他也不想去理發,戴個帽子遮蓋一下,省勁兒。帽子隨手丟在炕上,手搓搓臉,發出一聲“哎呀”的感歎,“能怎麽樣,後天再去趟,檢查結果還沒下來,俺同學跟我說,說咱娘腦子裏麵那個東西不是個好玩意,挺難弄的,建議咱們轉到青市的大醫院去看看,具體還不知道,他是這麽感覺的。”這句話是檢查完所有項目之後,宋召華要走了,跟同學說一聲的時候,做外科主任的同學說要給老太太稍微看看,就上手摸了摸老太太右耳朵後麵的腫包,他跟宋召華說“硬的,長得位置不好,反正不是什麽好東西。”奶奶頭疼的後期,嘴巴都有點變形了,右邊的臉有點垮,右半邊的嘴唇都有些塌,麵部肌肉稍微不太受控製,宋向文都能看得出來。
    劉二姐的建議是該去就去,不要因為自己跟宋召華他娘有什麽事情而影響到宋召華,養老這是應該的,雖然說劉二姐心裏麵養著這兩個對待自己不好的老人心裏麵不痛快,但也得養,她心甘情願。宋召華覺得還沒下結果,他同學也就是縣城裏麵的醫生,跟那些青市大醫院裏麵的醫生也比不了,他說的也不一定就是對的,一切都等到結果下來之後再說。這些事情宋向文是不知道的,他太小了,告訴他沒什麽意義,他也幫不上什麽忙,有的話他都還不能理解。所以第一天下午放學回家之後,宋向文就是覺得家裏麵今天一天又是平凡的一天,奶奶伺候著爺爺,爸爸下午去工作,母親一整天在上班。
    九月三日,中心醫院。
    “你家老人這個情況呢,你得做好準備知道吧,我先告訴你是怎麽個情況,具體的我慢慢跟你詳細說。”戴著眼鏡穿著白色褂子的主治醫生坐在黑色的辦公桌上,看著掛在燈光下的宋向文奶奶的腦部CT,沒回頭跟宋召華說。宋召華聽得出,這句話不是什麽好的預兆,努力平複一下,說不定不是什麽大事,他在心裏麵還是留有許多的安心的,“好好,醫生你說,俺娘這是個什麽情況。”宋召華順著醫生的眼神也看著腦部CT圖片,他看不懂,他就能看出來一張巨大的黑色膠片上有許多的腦部掃描圖片,別的他就一概不知了。醫生講“什麽情況呢這個是,你看這邊。”醫生拿起來桌子上的一根杆子,指著圖片上的一張小小的腦部掃描圖,畫著小小的圓圈,圈畫出來宋召華現在應該看的區域,跟他解釋,“這個地方,你看有個陰影,同樣這裏,也是,它們是一塊,是一塊腫瘤,還不小,已經有點壓迫到神經了,但是這個腫瘤是良性還是惡性,這個還不好說,還要做進一步的檢查,光看肯定是看不出來。其實如果是良性腫瘤的話呢,倒是還不算什麽大事,我聽張主任說,你跟他是同學,我呢 也建議,你們帶著老人,馬上去青市的醫院,給看看是什麽情況。說實話,我悄悄跟你說,咱們縣城這倆醫院,沒什麽真本事,治小病還行,這些,還是得去正規大醫院,好不好?”醫生像是在跟宋召華商量,也許這樣的話他已經說了好多次,跟好多家屬說過,他像哄孩子一樣極力安撫家屬的情緒,告訴他們事情還沒有蓋棺定論,他們這個地方條件有限,不能做最後的裁決。
    宋召華聽懂了醫生的話,腫瘤他知道,腫瘤就是花大錢,就是大病,尤其是腦袋裏麵的,他在想什麽時候,怎麽去青市,如果是壞的結果,怎麽去治,家裏的錢夠不夠。宋召華的年齡,上有老下有小,正是他一生當中壓力最大的年齡,他不能崩潰,他要尋找所有困難的解決辦法, 他不得不接受。他答應下來醫生的話,帶著拍的片子,坐上了公交車,一路上看著窗外的風景,表情看上去毫無波瀾,在進村子向著家裏騎摩托車的時候,街道上站著幾個聊天的婦人,宋召華還笑著跟她們打了招呼。宋向文的奶奶就又被同一輛麵包車拉出了宋莊,這次輾轉一個多小時,到了青市的大醫院,在青市的醫院,宋召華沒有熟人,一切都要按照規章秩序來辦事。去的第一天,他就給母親辦理了住院,檢查要好幾天,這幾天不能一直來回跑,幹脆就住院,住院的話還送一個陪床的床位,兩個姐姐不管是誰都能陪著照顧,宋召華就能安心的跑東跑西。宋召華在年輕的時候來過青市船廠打工,後來閨女出生了,會辭職回家種地去了,十幾年過去,變化太大了,醫院的規模變大了,樓很高,在樓裏麵都能迷路。他一個說著方言的男人,在樓裏麵到處問哪個科室在哪個位置,手上拎著中心醫院拍的腦部CT,褲子口袋裏裝著幾百元的現金和家裏的銀行卡。長長的頭發,好幾天沒洗,油了,有點發臭,他忘記戴帽子了,一著急頭上出汗,頭可癢了,他用手指不時撓一撓,這裏不能吐痰,他咳嗽兩聲再吞到肚子裏麵,連同他的不容易一起,自己消化掉。
    青市醫院要給母親開刀,反正就是要仔細地看看腫瘤的性質,查血查了,查出來不太理想,還要開刀看看確定一下。開刀的位置就在右耳朵後麵,開一個小小的口子,能夠提取一點點組織就可以,算不上是什麽手術,打上麻藥幾分鍾就結束了。耳朵後麵包上了一塊紗布,奶奶神色萎靡不振,打上麻藥顯得臉蠟黃,更虛弱了。姑姑問奶奶“娘,你感覺怎麽樣娘。”奶奶的右邊臉被麻藥弄得沒知覺,說話隻有左邊的臉微動,吐字不清“嗯,好,中,還行,中,中。”禿嚕出來幾個不太清楚的字,姑姑讓她別說話了,讓麻藥勁頭緩一緩。
    檢測好過一兩天,奶奶在醫院裏住了一兩天,爺爺在家裏,二姑在家裏照顧爺爺,要給爺爺擦屁股,這種事情除了自己的親生子女,爺爺絕對不會麻煩別人,他怕丟人的。二姑每天跟大姑通電話,奶奶說她想回家了,她在這裏沒有意思,太壓抑了,她想回去澆花,回去喂雞,回去喂小狗,她不想呆在這裏了。爸爸說結果下來了就走,奶奶說“召華,要快點。”說得有氣無力,奶奶累了。
    “現在確定了,搭配著這個片子來看,老太太的腫瘤呢,是惡性的,怎麽說呢,算是個癌症,晚期了,大約還有兩個月吧。”醫生的幾句話,動動嘴皮,神色風輕雲淡的說出口,就決定了一個家庭未來一段時間的命運,大概是見多了這種場麵,醫生要急著後麵的患者,讓宋召華先出門了。
    “兩個月,癌症,晚期。”宋召華的嘴輕輕重複著幾個詞,他買了包煙,點上,抽了兩口,護士說醫院不讓抽煙,他掐了,站起身,走樓梯上樓,跟母親說說,可以出院了,她可以回家喂雞,喂小狗,澆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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