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穿上衣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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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陳屯小學裏麵的宋向文在新學校裏麵摸索,家裏的奶奶呆在那泥巴路的小院子裏麵,靜靜地等待,等待自己走完人生,她並不知道,她不知道她的身體出了何種狀況的問題。兩個閨女跟她說,就是發炎了,讓她不要吃飯再用右邊嚼東西了,她相信,她相信兩個閨女,兩個閨女跟自己始終是一個陣營的,倒是那個不孝順的兒子,娶了媳婦忘了娘,自己不信他。可是這次她去醫院,全是他的兒子拿的錢,兩個女兒沒錢拿,二姑欠了一屁股債,大姑又怎麽可能上趕著找宋召華算一下住院檢查這幾天花的錢呢。裝聾作啞,過不了幾天這件事情就會過去了,畢竟現在,照顧宋向文奶奶才是頭等大事。
    這一個月,宋向文零星去過幾次奶奶家,奶奶跟上街拍照那天的狀態差不多,能自己拄著拐杖走路,就是上廁所不太方便,要使點勁才能站起來,精神狀態也還好,疲累的時候占大多數,也有些時候臉上掛著歪歪扭扭的笑,是因為她的臉部塌軟導致的。家裏的人也慢慢的適應了奶奶的這種狀態,時間能夠稀釋掉所有事情,奶奶剛從醫院回家的時候,兩個姑姑基本上每天都來看看,每天都給奶奶做飯,爸爸也是每天在工作結束後就到奶奶家裏看看今天奶奶怎麽樣。後來姑姑就隔天回來,爸爸去的也不頻繁,家裏的人慢慢接受了奶奶的身體上的變化。
    到了國慶的前一個禮拜,宋向文在陳屯小學準備考試的時候,奶奶的身體急轉直下了。奶奶突然就下不了炕了,得人扶著才能勉強走幾步,比爺爺要強一點,但是也沒有自主行動的能力。本來奶奶能拄著拐棍勉強下地的時候,能給爺爺倒尿壺裏麵的尿,能稍微攙扶一下爺爺上大便,那個爺爺上大便的凳子和桶已經被放在了屋子裏,奶奶搬不動,放在屋子裏拖過去就可以。但是爺爺上完廁所,奶奶也拿不出去,整個屋子都是臭味,奶奶就往裝著屎尿的桶裏倒上水,能稍微緩解一下。奶奶下不了炕,就意味著家裏麵有兩個老人需要全天候照顧。醫生說最多兩個月,宋召華和兩個姑姑就本能地認為真的隻有兩個月,這才一個月,身體就急轉直下,就好像所有的打算都要加快了。
    兩個姑姑每天都回來了,這下倒是解放了爸爸,兩個姑姑在家裏伺候著爺爺奶奶吃,伺候著爺爺奶奶上廁所,晚上都在奶奶家的炕上睡覺,也不覺得屋子裏麵有味道。宋召華在晚上吃飯的時候跟劉二姐說“我看咱娘那個眼角,嘩嘩往下流淚,就是右邊那個眼睛,眼睛裏麵都發紅了,天天掛著眼屎。”“她那個瘤子不就長在右邊,擋不住是壓迫了什麽地方了,叫她控製不住往外淌眼淚。真是,前幾年老頭剛剛癱了的時候,恁娘還挺硬朗,誰能想到你說說伺候了幾年,把自己此後成這個樣了,我說句不好聽的,真弄不好了,恁娘走了恁爹前頭了。”劉二姐感慨著人活著這一輩子究竟是為了什麽,跟自己打了好幾年仗的婆婆變成這個樣了,就好像,昨天還站在自己家的門口指著自己的鼻子罵,今天就到了生命最後的時間了,劉二姐其實不可憐她,她想想年輕時候自己在她身上受的委屈,她就身體發顫。劉二姐沒讀過幾年書,書本上的道理明白的少,她就覺得,人這一輩子,怎麽就不能好好的,平平安安的走,怎麽就要這麽不容易,受這麽多罪,老了老了,指望孩子養自己了,是不是就沒有什麽地位了,央求著孩子給自己口飯吃,就成了寄人籬下了。自己還有爹娘,自己爹娘身體還健康,劉二姐看看現在婆婆和公公,就害怕自己的爹娘,他們要是病了,自己這姐妹兄弟幾個人,能不能跟宋召華他們幾個似的鬧的不好看,自己爹娘能不能受罪。
    奶奶的飯量變小了,很小,一頓飯吃上一小口饅頭,吃上幾口菜,就說不吃了。喝水也喝不多,一天幾小杯,喝的少,上廁所就少,尿出來的尿黃哈哈的。每天能睡到九十點鍾,起來依靠著牆吃點東西坐一會兒,就又要躺下睡覺,睡幾個小時再起來,就這樣沒日沒夜的循環。有的時候半夜了,睡醒的奶奶就扯著沙啞的嗓音跟姑姑說餓了渴了,姑姑就拉開燈繩,給奶奶吃東西,喂水喝。兩個姑姑一人一天,輪換著照顧,照顧的這一天,基本上就不用休息了,能在奶奶睡覺的時候稍微眯一會兒,但還是要打著十二分的精神,去隨時聽奶奶說話。
    姑姑回家,宋向文是知道的,但是奶奶屋子裏麵發生了什麽事,宋向文是不知道的。爸爸和母親都不讓自己和姐姐過多去奶奶那個屋子了,隻在有人來看望奶奶的時候,會讓兩個孩子過去叫人。二爺爺家的兩個叔叔和一個姑姑都回來過,兩個叔叔開著車回來的,姑姑是騎著電動車回來的。宋向文在叔叔回來的時候去過奶奶家,本來就小的裏屋,站著兩個叔叔和他們的妻子,兩個親姑姑坐在炕上陪著奶奶,爺爺扶著炕邊的桌子坐著,宋召華站在裏屋進屋的門口,宋向文和姐姐跟著劉二姐站在廚房裏。大叔伯的聲音裏麵中氣十足,他問坐在炕上的姑姑,“怎麽,嫩去青市檢查,醫生說是個什麽情況,有沒有說是能給她治治的,有沒有什麽治療方法,手術了還是說打針。”姑姑當著奶奶和爺爺的麵,根本不敢說出來實話,姑姑好像準備好了一套措辭,“就是說回來養養,說就是年紀大了吧,容易發炎,發炎不及時消炎,就容易這樣,這不是就給她吃著消炎藥,不是什麽大事。”是不是大事叔叔自己心裏麵有個判斷,不是大事的話,宋召華怎麽會打電話讓他們回來,這幾天看看,他就是忘了在電話裏麵問宋召華是怎麽個情況了。叔叔給宋召華留下了三千塊錢,二爺爺家三個孩子,一人一千,當作是給宋向文奶奶的看病上的一些幫助,叔叔說“也不多,人都這樣了,拿著用吧。”宋召華把叔叔拉到了胡同口,四下沒人的地方,跟大叔伯說了實話,“哎呀哥我就跟你說吧,俺娘剩不下幾天了,檢查就說是癌,最多倆月了,這不是我跟我兩個姐姐誰都沒說,俺家裏兩個孩子誰都不知道,這些事兒吧跟你們說了,說實話已經到了晚期了這個時候了,說給誰聽他也幫不上忙,你們一天到晚還忙,跟你們說了怕你們心裏麵惦記著。本來說是倆月,這不才一個月,我看著就不太好,就叫你們回來看看吧,人快走了,就開始惦記人了,這兩天我大姐就跟我說,說是她娘家那些親戚怎麽沒來,說你們怎麽沒來,就是想看看你們了。這幾天我們好好伺候著,準備好了所有的事就行了,你們不用操心。”大叔伯沒說話,他也並不知道該說些什麽,這個時候,什麽安慰好用?有的時候,不說話就相當於什麽都說了,有的時候,說一萬句也不如不說,道理誰不懂?是個人就懂。但是如果事情真的發生在了自己身上,自己還會想著那些道理嗎?現在告訴宋召華,你很孝順,沒事,人都有這一步,咱們孝心到了就可以了。這是在安慰還是在傷口上撒鹽,說出這樣話的人一定是好心的這點毋庸置疑,但是聽到這句話的人是作何感想,是在心裏麵感覺到了寬慰,還是更難受。大叔伯沒講話,跟宋召華在胡同口站了一會兒,就叫著屋子裏麵的人一起離開了。
    奶奶離開,在十月二日的下午四點三十二分。
    放了十月一長假,宋向文有了七天的假期,他在陳屯上小學,程鴻和孫奧還是在宋莊小學上學,平常他的作業多,每天放了學坐著校車回家就已經不早了,再寫完作業,就差不多該吃飯了。吃完飯天黑了,他就不能出去玩了,所以他跟程鴻和孫奧隻能在周六周天的時候才能找到一起。周六周末也是有作業的,玩的時候還要在心裏麵牽掛著作業,兩天的時間真正放開玩也就那一天。十月一不一樣,作業完全可以堆到最後兩天,能快樂的玩五天,想想都不知道有多爽。
    放十月一的時候,十月一和十月二都是大姑回來的,二姑家裏有點事情,這兩天不能回奶奶家,大姑十月二號已經是第二天在奶奶家了。放假的這兩天,奶奶沒有出門,宋向文在一號的時候去了趟奶奶家,奶奶那個時候躺在炕上睡覺,蓋著花布做被套的被子,二姑盤著腿坐在奶奶旁邊。宋向文進去的時候,大姑把炕上的塑料袋子解開,給宋向文拿出來了小青蘋果,大姑說這是新下來的,這個季節還不到吃蘋果的季節,這種小綠蘋果很貴,奶奶咬不動,給宋向文吃。大姑二姑每次回家都會多少帶點東西,基本上不會空著手,回來的多了,帶回來的東西吃不完,都堆在炕上,這裏一個袋子那裏一個瓶子罐子,奶奶吃得少,爺爺也不怎麽吃,積壓的很多。宋向文偶爾過去的時候,姑姑就給宋向文一些,姑姑不在,爺爺就讓宋向文自己拿著吃。宋向文是知道奶奶不舒服的,看都看的出來,奶奶不愛動彈,劉二姐也說不讓宋向文光去爺爺奶奶家裏拿吃的,劉二姐說“那是給你爺爺奶奶補身體的,你現在好好的別去吃爺爺奶奶的東西,你想吃什麽我給你買。”姑姑給他蘋果的時候,宋向文隻拿了一個,另一個給放在了桌子上麵,他聽劉二姐的,不敢多拿。
    宋向文十月二號是沒有去奶奶家裏的,十月二號宋向文早上起得早,六點半起床,這個時候程鴻是沒有起來的,宋向文沒人玩,他就趴在炕上寫了一會兒作業,這次寫點,最後兩天就少一點。寫到八點,看看電視,他就該出門了,這一出門,中午回家,下午看會兒電視,繼續出門。其實按照宋向文原來出門玩的習慣,四點半的時候他是不回家的,但是那天他們要打撲克,程鴻家隻有一副撲克,宋向文家有,是過年的時候初一家裏來客人的時候打的,程鴻和孫奧就讓宋向文回家拿。
    宋向文四點半的時候跑回家,在家裏翻翻找找找撲克牌,正蹲在櫃子前麵找,就聽到大姑在胡同裏麵喊“召華,召華,你快來。”爸爸沒去幹活,那天在家裏忙活地裏麵的事情,爸爸那時候正在天井裏麵搗鼓他的農機,就被大姑喊過去了。宋向文是不知道發生什麽的,宋婷也沒遇到過這種情況,他們兩個人都覺得是簡單的有點事情,一會兒就結束了,誰都沒放在心上。
    過了幾分鍾,爸爸回來了,急匆匆進門,進了門就把手機扔到了炕上,一邊向著衣櫃走過去,一邊跟宋婷說。“快點來,給你媽打個電話讓她快點回來,跟她說你奶奶老了。”爸爸去衣櫃要翻找一張名片,在奶奶剛從醫院回來的時候,宋召華就找人要了殯儀館靈車的電話,放在了衣櫃的最下麵壓著。宋婷有點沒聽懂,“怎麽了,什麽叫老了。”宋召華正蹲著翻開衣服,“就是走了,死了。”這下宋向文和宋婷都聽懂了,宋婷“啊”了一聲,裏麵帶著驚訝和疑問,宋向文停下手裏麵的動作,站起身一臉疑問看向宋婷。
    爸爸找到了名片,宋婷給劉二姐打完了電話,宋婷跟劉二姐說“媽,你快回來吧,俺奶奶走了。”就簡短一句話,就掛斷了。宋召華要過去電話,又急匆匆地走出去。宋向文跟著宋婷跑出了門,跑到了奶奶家,奶奶家的院子裏,已經站著了前麵胡同的同族長輩,宋向文叫她大娘。大姑在屋子裏麵,宋向文和宋婷沒有跟大娘說話,兩個人跑進屋子。
    大姑站在炕前的地上,手上在撕扯一個塑料袋,裏麵裝著要給奶奶穿的壽衣。爺爺右手扶著桌子,頭向著左邊歪,看著奶奶躺著的地方,麵無表情,顯得很木訥,像是什麽都不知道似的。奶奶還是宋向文昨天來的那個姿勢,躺在炕上,沒睜眼睛,張著嘴巴,腮有點向裏麵凹陷,臉色跟平常沒什麽區別。劉二姐後來跟他們說“這是因為剛走,等再過幾分鍾之後,人就變蠟黃了。”
    大姑擦著眼淚,扶著炕沿又上了炕,坐到了奶奶身邊,把奶奶身上的被子掀起來,頭向著宋婷,語氣很柔和,很小聲,像請求,卻讓宋婷不能拒絕,“來,婷婷,你來幫我把你奶奶扶起來,把衣服脫下來換上這個,來。”
    “我爸爸呢?”
    “跟你二姑他們說說,再叫叫靈車。”
    喜歡故人隨風而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