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零三十章 江湖相逢道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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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外,星漢燦爛,一條天河浩瀚無垠。
    一個身穿紫色道袍的矮小老人,坐在一隻如同飄浮在星河的巨大葫蘆上邊,一旁還有個撚須而笑的老秀才,擺出翹首以盼狀,用一種打商量卻略顯底氣不足的語氣說道:“於老哥,你如今可是震古爍今的十四境大修士了,相傳到此境界,身外物都是累贅,等會兒要是有親朋好友來此祝賀,那些個賀禮,不如老弟我幫忙代收?”
    於玄已經在此合道,並且得到了一卷寶光流轉的璀璨河圖。
    圖出星河,河圖即星圖,自古唯有道德聖人得見,有幸得見而已。
    故而於玄入手此物,絕對屬於意外之喜,畢竟是那種傳說中的“天命所歸,大道饋贈”。
    便是一輩子沒窮過、即便瞧見仙兵也不眨眼皮的於玄,也有幾分遮掩不住的笑意,原本於玄還有幾分自嘲,終究是不曾真正做到不以物喜的境界,所幸先前老秀才撂下一句,於老哥確是修心有成的得道之士,擱我,早就得意忘形,笑得合不攏嘴了,心胸境界比不得於老哥,慚愧慚愧。
    手握這支卷軸的老真人,抬了抬胳膊,爽朗笑道:“若非文聖,豈能得此。若真有道友來此,一切賀禮,都歸文聖所有。”
    至於老秀才本身就是個“相傳”的十四境,以及那個自相矛盾的說法,於玄就懶得計較了。
    不提這次文聖出手相助,等於是親手幫他於玄在此提早合道,隻說當下老真人手持一幅河圖,先天而生的至寶,又豈是神仙錢可以衡量的?
    老秀才從袖中掏出不知從哪裏順來的兩壺酒,拋給於玄一壺,自己喝一壺,赧顏道:“老弟如今實在是窮的揭不開鍋了,見笑,讓於老哥見笑了。”
    於玄笑道:“君子謀道不謀食。”
    老秀才使勁點頭:“是極是極,君子憂道不憂貧。”
    灌了一口酒,老秀才伸長脖子,往人間那邊望去,連忙提醒道:“於老哥,好像來人了,收起來,趕緊將河圖收起來,免得被人誤會你在炫耀家當。”
    於玄聞言無奈道:“文聖,實不相瞞,貧道暫時做不到,隻能是拎在手裏。”
    剛剛合道成功的於玄,暫時“兜不住”這幅河圖,對其施展障眼法都不行。
    收入袖中都做不到,就更別提將其煉化為本命物了,事實上,於玄是注定無法煉製這幅河圖的,隻能是代為保管。
    人如書樓如藏書。
    但即便如此,於玄能夠在未來漫長的修道歲月裏,隨時隨地反複翻閱、觀摩此圖,獲得的大道裨益,非比尋常。
    老真人在符籙一道,堪稱絕頂再難更進一步的造詣,便可以百尺竿頭更進一步,恰好是這一步之差,就是實實在在的天人之別。
    比如現在,於玄隻是稍作推衍演算,便發現以前屬於空中閣樓的十數種大符,都有把握畫出。
    老秀才說道:“讓我來試試看。”
    於玄毫不猶豫就將手中星圖輕輕拋向文聖。
    老秀才抬起袖子,就將一幅星圖收入袖中。
    於玄錯愕不已。
    老秀才縮脖子,一手扶住袖子,立即抬起屁股,有一種拿了寶貝就要跑路的架勢。
    於玄倒是鎮定。
    老秀才悻悻然重新落座,滿臉愧疚道:“見諒見諒,每次喝酒喝高了就這樣,習慣,純粹是習慣使然。”
    第一位人間來客,可謂豐神玉朗,腰別一截柳枝。
    是那個待在蠻荒天下那處日墜渡口的柳七。
    老秀才嘿嘿而笑,柳七這趟遠遊天外,撇下好友曹組,單獨來此,並不讓人意外。
    需知這位柳七,原名柳三變。
    明明是出身官宦世家,為何會取這麽個名字,後世山上,倒是有個無據可查的小道消息,說是那鄒子給排的八字、取的名。
    而這幅於玄暫時做主的河圖,在萬年曆史長河中,出現過寥寥數次,曾有一位據說是火龍真人不記名師父的高人道士,道號“白雲”,不知真名,傳聞他就曾親眼見過星圖出河的景象,之後便為人間修士泄露天機,留下玄之又玄的“龍圖三變”之說和兩個晦澀難解的圖式。
    柳七身形化虹而至,見著了文聖和於玄,便蹈虛停步,作揖行禮,微笑道:“見過文聖,恭喜於真人。”
    於玄起身,打了個稽首作為回禮。
    老秀才一個蹦跳起身,作揖還禮。
    先前在文廟那邊,老秀才跟蘇子,還有眼前這位才華橫溢的柳七,各自討要了一幅字帖,價值如何?都是讀書人,談錢多俗!
    柳七曾經首創柳筋境,也就是那個毀譽參半的“留人境”,不知耽誤了多少自命不凡的修道天才,當然是一種自誤了。
    作為公認數座天下最被低估的大修士之一,經此一役,柳七確實讓人間刮目相看。
    在那仰止占據絕對地利的大海之上,柳七竟然能夠以術法碾壓仰止的水法本命神通,不知讓多少浩然修士心神往之。
    斬龍之人陳清流,之前那場文廟議事,曾經去過一趟功德林,主動拜訪恢複文廟神位的老秀才。
    這位白帝城鄭居中的傳道恩師,經不住老秀才的勸酒,很是小酌了幾杯,便說了幾句真心話,其中一語,就讓老秀才拍案叫絕。
    按照陳清流的說法,當年那個試圖逃回蠻荒的仰止,若是在海上碰到自己,而不是柳七,就不用勞煩文廟押送她去中土神洲了。
    言下之意,隻要換成他出劍,舊王座大妖之一的仰止,就活不了。
    老秀才自然不會認為對方是在吹牛皮不打草稿,因為陳清流所說,是事實,千真萬確。
    再說了,這家夥能夠當鄭居中的師父,吹個牛皮,又咋個了嘛。
    誰不服氣,有本事去白帝城找鄭居中啊,說你師父吹牛皮,我氣不過……
    陳清流當時看似隨口問道,柳七當真使出了三百多種術法?
    老秀才點點頭,外界說是三百五十六種,文廟這邊也不好確定具體數字,反正不到四百種。
    陳清流便笑言一句,還是有點本事的。
    當然了,老秀才心知肚明,柳七是一定會躋身十四境的。
    至於蘇子,因為有白也,大天師趙天籟,則因為有那純陽呂喦,能否躋身十四境,反而得兩說了。
    不管怎麽說,那個叫柴蕪的小姑娘,能夠在青萍劍宗那邊一步登天,直接從留人境躋身上五境,柳七功莫大焉。
    所以老秀才以心聲笑道:“趕早不如趕巧,擇日不如撞日,也在這裏預祝柳先生合道順遂。”
    柳七愣了愣,再次作揖拜謝。
    此行不虛。
    故而沒有久留。
    老秀才坐回那隻葫蘆,繼續喝酒,在柳七那邊不曾收到賀禮,小有遺憾。
    隨後便有一個手持竹蒿的撐船老舟子,在那星河中悠悠然泛舟而至。
    是被曹溶他們當做大師兄、卻不被陸沉承認的那個大弟子,顧清崧,道號仙槎。
    銀河絢爛,人間舟楫路窮,自古唯有乘仙槎可上天河。
    老秀才趕忙起身相迎,大步跨出,徑直往撐船舟子那邊趕去,一腳踩在船頭,殷勤熱絡道:“哎呦,這不是仙槎前輩麽,好久沒見了,怎麽回事,瞧著不是特別有精氣神,咋的,又與哪位了不起的高人切磋道法了?要不要老弟幫忙說幾句公道話?”
    顧清崧一時間有點發蒙,其實他跟這位文廟神位高居第四的文聖先生,在今天之前,雙方並無交集,好像都沒聊過半句閑天。
    一來老秀才成名太快,感覺橫空出世、名聲鵲起沒幾年,眨眼功夫就去文廟吃冷豬頭肉了,對於常年在海上遊曆的顧清崧來說,
    又像是個眨眼功夫,老秀才就又很快去功德林吃牢飯了。往年顧清崧聽聞這些,也隻當是當幾碟佐酒菜來著,可怎麽聽著老秀才的口氣,像是那種至交好友的久別重逢?莫非是自己失憶了?錯過了什麽?
    隻說上次顧清崧偷摸進去功德林,不也隻是為了見那個對男女情愛一事極有獨到見解的花叢老手陳平安?
    而且那次見麵,跟姓陳的小子,做了一筆買賣,他教了陳平安一種獨門遁術,陳平安則傳授給他的錦囊妙計,確實不俗,有用!
    老秀才一把抓起顧清崧的手,使勁搖晃,“久聞大名,神往已久,仙槎道友,可是一等一的性情中人呐,佩服佩服。”
    顧清崧想通了,估計是陳平安那小子在文聖這邊,說了幾句肺腑之言,實誠的公道話。
    所以一般不輕易說誰好話的老舟子,便點頭道:“陳平安與我,勉強能算是同道中人,老秀才,你不用這般矯情言語,且打住,再多說幾句,你浪費唾沫不說,我也要起雞皮疙瘩,犯不著。”
    說完這些,顧清崧轉頭望向於玄,開始祭出了一門大名鼎鼎的本命神通,“老於頭,敢情是又走狗屎運了?說實話,你要是把運道分我一半,可能一般都不用,我早就去青冥天下白玉京覲見師尊了。”
    於玄板著臉不搭話。
    老真人以前在顧清崧這邊吃過虧。
    顧清崧問道:“咋個還擺張臭臉了,這麽大架子,當自己是十五境嗎?”
    老秀才大開眼界,人的名樹的影,果然是名不虛傳啊。
    見過會說話的,真心沒見過幾個這麽會說話的。
    看來陸沉至今沒收取仙槎道友為弟子,不是不願意,是根本不敢?
    於玄嗬嗬一笑。
    顧清崧沒好氣道:“一個活了幾千歲的年輕十四境,看把你能耐的,如果我沒記錯,或是文廟那邊當年沒騙人的話,老秀才隻花了幾十年功夫,就成了十四境,你瞧瞧老秀才,今夜與我才頭回見麵,跟我擺譜了嗎?”
    於玄揉了揉眉心,無奈道:“怕了你了。”
    老舟子與老秀才告辭一聲,撥轉船頭,使勁呸了一聲,“老子好心好意跑來跟你道賀幾句,結果眼睛長在腦殼上的,糟心,不是個東西。”
    於玄滿臉苦笑,都不敢罵回去。
    老秀才眼觀鼻鼻觀心,大氣都不敢喘一口。
    顧清崧突然轉頭說道:“老秀才,你這人蠻好,跟某人比,你們倆的位置,其實得顛倒過來,這才算名副其實的一個天一個地,要是沒有某人這種朋友,就更好了。回頭找我,咱哥倆好好喝頓酒,不醉不休,說不得就是喝我的喜酒了。”
    老秀才連忙說道:“好說好說,一定一定。”
    等到顧清崧撐船返回人間,直奔那艘桂花島渡船。
    老秀才回到於玄身邊,笑問道:“怎麽回事,你以前招惹過仙槎道友?”
    於玄滿臉憋屈道:“問題是貧道直到現在,都不知道當年這家夥為何要堵門罵人。”
    老秀才好奇道:“罵你什麽了?”
    於玄說道:“大致意思,是罵貧道上梁不正下梁歪來著。”
    老秀才笑道:“誰讓於老哥的徒子徒孫那麽多,被仙槎道友罵這個,一時間還真要心虛幾分。”
    於玄喟歎一聲。
    第三位道賀之人,是那召陵字聖,享譽天下的許老夫子,雖然老人不在文廟陪祀聖賢之列,也不在儒家道統文脈之內,許老夫子卻是一個功德極大的讀書人,跟如今坐鎮寶瓶洲仿白玉京的那位老者差不多,都屬於真正的隱士。
    等到許夫子與於玄客套寒暄完畢,老秀才終於有機會開口言語,豎起大拇指,沉聲道:“許夫子,你有所不知,我那關門弟子,每每提起你,欽佩之情,溢於言表,是這個!”
    許老夫子淡然笑道:“文聖喊我名字即可,況且我也當不起陳隱官的稱讚。”
    老秀才唉了一聲,眼神幽怨道:“什麽陳隱官,見外了不是,咱倆既然按同輩兄弟論,你就當陳平安是自家晚輩,以後遇見了,喊一聲世侄即可。”
    此話一出,讓許夫子不知如何作答。
    文聖的脾氣和護短,天下皆知,你要是跟他客氣,他可不跟你客氣。
    然後是桐葉洲大伏書院的現任山長,萬年老蛟出身,程龍舟。
    曾是天外常客。
    自然而然,就聊起了桐葉洲的大瀆開鑿一事。
    老秀才開懷不已,“要說豪言壯舉,我這關門弟子,說得不多,做得更多些。”
    程龍舟笑道:“陳隱官在桐葉洲補缺一事,令人佩服。”
    老秀才沉默片刻,笑道:“哪裏哪裏,當仁不讓於師。青出於藍而勝於藍。”
    之後是皚皚洲韋赦,一位曾經被認為十四境是他囊中物的天才修士。
    這位七十二峰主人走後,陸陸續續有大修士來此道賀,甚
    至還有青冥天下的幾位道門飛升境。
    最後一位道賀之人,是那個綽號雞湯和尚的僧人神清。
    “大和尚,我們心裏邊,先有個是非,得有個對錯。對吧?”
    “是吧。”
    落魄山,竹樓外的崖畔石桌。
    明月當空,像個富貴人家的大玉盤。
    一個粉裙女童,和斜挎棉布包裹的黑衣小姑娘,一起賞月,她們聊著好像總也說不完的悄悄話。
    今夜的碎嘴零食,不是糕點和瓜子,而是一枝枝映山紅的花瓣,都是右護法今晚獨自巡山的戰利品。
    桌邊石凳不矮,暖樹可以雙腳觸底,個頭稍矮幾分的小姑娘,坐著就要靴子懸空了。
    小米粒突然趴在桌上,讓暖樹姐姐伸出手,暖樹不明就裏,還是伸出手掌,小米粒抬起手掌,輕輕嗬了一口氣,再握拳使勁搖晃幾下,最後拍在暖樹姐姐的手上,一本正經道:“裴錢說那些飛簷走壁的頂尖高手,可以動輒將一甲子、百年內力傳給別人,我這邊呢,學武不精,但是!我這隻手,有仙氣哩,暖樹姐姐,送給你,收好收好!”
    暖樹仍然一頭霧水,還是手掌攥拳,柔聲笑道:“收到了。”
    小姑娘點點頭,雙臂環胸,側過身,麵朝崖外,晃蕩著雙腿,腳後跟一次一次敲打石凳,氣呼呼道:“其實呢,原本是打算送給裴錢的,她這麽久不回家,那就怪不得我嘍。”
    說到這裏,小米粒轉頭解釋道:“因為裴錢才上了幾天學塾,一早還喜歡翹課,不像暖樹姐姐,你每天都看書,用不著這點我從字帖那邊蹭來的仙氣。”
    原來是上次好人山主在桌上,當著小米粒的麵,攤開了蘇子和柳七的兩幅字體,自然是毋庸置疑的真跡了。
    畢竟是自家先生親自與他們討要而來,這要能假,天底下就沒有真了。
    當時小米粒就伸手觸碰了兩幅字帖,覺得自己肯定沾了些仙氣的。
    夜深了,一個晨起打掃庭院,一個要巡山,就一起返回住處。
    她們離開石桌之前,發現竹樓一樓依舊泛著燈光,好人山主還在挑燈看書呢。暖樹豎起手指在嘴邊,小米粒使勁點頭,曉得。
    暖樹先將小米粒送到院門口,與暖樹姐姐道了一聲別,小米粒不著急挪步,等到暖樹姐姐走遠了,她才走近門口,雙膝微蹲,就像紮了個馬步,雙手作氣沉丹田模樣,緩緩遞出一掌,掌心貼在大門上,輕喝一聲,便將那沒鎖的院門給“撞開”了,聽著吱呀作響的開門聲,黑衣小姑娘收回手掌,重新挺直腰杆站定,大步跨過門檻,十分滿意,點點頭,按照當年裴錢從武俠演義小說上邊看來的說法,自己這一掌,怎麽都得有個三十年內力了。
    右護法回家不栓門,出門也從不鎖門,門鎖都是做做樣子,以前是方便裴錢串門,後來是習慣成自然了。
    小米粒到了住處,她住的那間屋子也是書房,搖頭晃腦走到書桌旁,點燃油燈,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嗬,雙腳重重踩地!
    屋內桌凳都是老廚子親手打造,所以顯得小小的。
    桌上書籍不多,整齊疊放在一起,多是小時候的裴錢看過,再送給小米粒的。
    小米粒歪過頭,摘下那隻每天形影不離的心愛棉布挎包,放在桌上,輕輕拍了拍挎包,咧嘴笑道:“闊綽!”
    大驪舊北嶽地界,龍泉劍宗,猶夷峰。
    劉羨陽正在閉關。
    說是閉關,其實就是關上門睡覺,不過卻不是以往那種打瞌睡。
    化名餘倩月的賒月,很清楚劉羨陽此次閉關不同尋常和輕重利害,她就幹脆留在劉羨陽屋外,寸步不離。
    反正以她的大道根腳和境界修為,一年半載不合眼都不覺得疲憊。
    那個叫李深源的少年,最終還是選擇拜徐小橋為師,在煮海峰那邊修行。
    劉羨陽先前說過,出關之後,要走一趟洪州,除了那邊是古蜀劍仙的聯袂羽化留下仙蛻之地,出產巨木的洪州豫章郡地界,還留下一些傳自遠古的娛神、祭祀傳統。
    賒月聽到一陣腳步聲,她轉過頭,一個木訥漢子徒步登山,來到這座猶夷峰,瞧見了那個一年到頭穿棉衣的圓臉姑娘,點點頭,在餘倩月這邊,被劉羨陽稱呼為阮鐵匠的男人,還是有笑臉的。
    阮邛雙手負後,腳步很輕,到了這邊,也隻是以心聲問道:“他在閉關?”
    賒月點點頭,解釋道:“這次跟以前不一樣,可能會比較凶險。”
    阮邛同樣點點頭,若非如此,他也不會走這麽一趟猶夷峰,不過男人還是用一種看似輕描淡寫的語氣,說道:“羨陽就是個閑不住的人,以後有勞餘姑娘多擔待些。”
    賒月想起劉羨陽在閉關之前的那番對話,她微微臉紅,難得有幾分羞赧,不過她就不是那種扭捏的女子,說道:“阮先生,我要是真跟劉羨陽結為道侶了,會不會給龍泉劍宗惹來些不必要的麻煩?”
    阮邛搖頭道:“不會。”
    賒月輕輕嗯了一聲。
    阮邛看了眼屋子,才來一小會兒,就轉身離去,似乎想起什麽,也沒轉頭,依舊雙手負後,隻是腳步放緩些許,說道:“如果,我隻是說如果,以後羨陽這小子哪裏做得不對了,他又是讀過幾天書的,歪理多,你吵架吵不過他,或是他犯倔,死要麵子,不肯跟你認錯道歉,就跟我說一聲,我不當宗主了,好歹還是他的師父,罵他幾句總是可以的。”
    賒月笑容燦爛,“記住了。”
    在賒月的印象中,阮師傅好像就沒有跟誰說過這麽多的話。
    阮邛剛加快腳步,沒走出幾步,便猶豫了一下,男人停下腳步,說道:“按照小鎮那邊的習俗,一般喜酒是要辦兩場的,一場在男子家鄉,一場辦在女子家裏,所以到時候一場酒席在槐黃縣城辦,另外一場,餘姑娘要是不嫌棄,就在我們龍泉劍宗這邊擺酒,在猶夷峰之外隨便挑座山頭好了,喝過喜酒,那座山頭就是餘姑娘的道場了,就當是我這個長輩的一點心意。至於劉羨陽的伴郎,照規矩,是要跟著新郎官喝兩場酒的,可以幫著羨陽擋擋酒。”
    賒月聽到這些,看著那個好像用很大氣力才說出這些家常話的背影,她沒來由有些傷感。
    書簡湖,素鱗島,作為島主的田湖君,在那個如今不知道能不能算是師弟的青年修士離開後,她還是有些神情恍惚,後怕不已。
    宮柳島那邊,乘月色散步的年輕女修周采真,得知眼前那個看似神色和煦的儒衫青年,就是那個惡貫滿盈、臭名昭著的顧璨,尤其是當他用一種很隨意的語氣,說出那句驚世駭俗的言語,新賬舊賬一起算,打死劉老宗主?周采真更是被嚇得臉色慘白,直覺告訴她,對方沒有開玩笑,但是對方在自報身份,所說的最後一句話,偏偏是那麽一句,我是開玩笑的,你千萬別當真。
    顧璨祭出一條符舟,撐船離開宮柳島,作為真境宗祖師堂所在的宮柳島,仙人劉老成與白帝城女修韓俏色,雙方相對而坐。
    隻是門口那個自稱需要給顧璨賣命一百年的妙齡女子,身形已經消逝不見,完全無視劉老成親手布置的陣法禁製,她出現在了顧璨那條符舟上,看著那個盤腿坐在船頭的儒衫青年,笑道:“浩然天下的宗門,比起我家鄉那邊,講究門道就是要多些,亂七八糟的機構,記都記不住。”
    顧璨問道:“我那師姑,不會一言不合就跟劉宗主打起來吧?不是讓你留在那邊勸架嗎,來這邊做什麽。”
    她嫣然笑道:“打起來?怎麽打,在哪裏打?”
    顧璨淡然道:“靈驗,不好笑的笑話,能不說就別說。”
    她撇撇嘴,這家夥,到底是偏向韓俏色幾分的。
    這個以顧璨身邊婢女自居的蠻荒女修,道號“春宵”。如今化名靈驗,是顧璨前不久幫忙取的,她很滿意。
    在蠻荒天下那邊,她叫子午夢。當然同樣是化名,上一個幫忙取名的人,是文海周密。
    她從船尾挪步來到船頭,坐在顧璨身邊,腦袋偏向他肩頭,片刻之後,已經悄悄施展了獨門秘術的她便覺得無趣,便重新坐正,瞥了眼顧璨的襠部,她腹誹不已,鐵石心腸嘛,就沒有半點情欲漣漪的綺念。
    她在宮柳島那處劉老成作為道場的秘境內,是山下豪閥富貴門戶裏常見的丫鬟裝束,此刻卻變成了作女冠裝束,豐姿卓絕。
    羅袖輕薄,飄飄如碧雲。腰身嫋娜,眉眼間風情萬種。
    她問道:“顧璨,你是怎麽做到的?”
    顧璨說道:“繡幃裏倒鳳顛鸞,衾枕之愛,魚水之歡,極盡綢繆,諸如此類旖旎境地,置身其中,一切隻需作白骨觀即可,守一法,驅二豎,斬三屍,逐五鬼,降伏六欲七情。”
    她後仰倒去,“跟著你,真沒意思。”
    還不如那個嘴花花的崩了真君呢,好歹對方見著她,還需要稍稍穩定道心,再嘮叨幾句虛情假意的言語,類似七尺之軀,戴天履地,抵死不屈於人。
    作為周密精心挑選出來的天幹修士之一,其實她在山上的本來麵目,是覆麵具、背琴囊的裝束,幾乎沒有誰見過她的真容。
    當下種種麵容,自然是她在摘掉那張麵具後,隨心所欲變幻而成,而且不同於一般的障眼法,隻要她願意,世人眼中所見她的容貌、身段、穿著和神態,就是他們心心念念的朝思暮想之人。形似且神似,幾可亂真。
    所以在蠻荒天下,薑尚真第一次見到這位不知是姨還是姐姐的女修,第一個觀感,就是好生養,身材一絕,真是珠圓玉潤。
    隻是她當時在小天地內,那份顯化而出的道法氣象,可就滲人至極了,便是薑尚真這種色膽包天的貨色,也像被澆了一盆冷水。
    原來在子午夢身後,懸空掛著無數吊死鬼的屍體,上不著天下不著地,緩緩飄蕩。她的本命物之一,是把紈扇,繪畫數以千計的仕女,皆栩栩如生,眉目傳情,她們在畫卷中喃喃低語,可惜都是美人的麵目,白骨形骸。而作為劍修的子午夢,古琴即飛劍“京觀”,而這把飛劍的本命神通之一,就是編織出一場夢境,她能夠觀想出一條無比趨於真實的無定河,並且讓在一定範圍內的光陰長河、或者說是一條無定河陷入停滯。
    先前在白帝城那邊,韓俏色一看到她,就心生不喜。
    理由很簡單不過,這小娘皮,長得也太好看了點!
    可別害得顧璨沉溺於男歡女愛,要說這個娘們與顧璨當個半路道侶,韓俏色倒是不太在意,如顧璨這般的,若是身邊沒有一群鶯鶯燕燕才算委屈了他。
    她最受不了顧璨的不搭話,便找了個話題,“這個真境宗,隻是那桐葉洲玉圭宗的下宗吧,你知道有幾個機構嗎?二十多個呢,祖師堂掌律修士下邊,就有七八個,管錢的祖師手底下,好像還有小十個……衙門?我就想不明白了,真境宗的經製局,跟那個禮製司,到底有啥不一樣的。還有那度支司與運轉司什麽寶庫局的,不就都是管那麽點神仙錢嗎,非要拆分開來算?”
    顧璨置若罔聞,隻是閉著眼睛,緩緩呼吸吐納,默默研習一門水法。
    躺在船頭的女修,翹起腿,輕輕晃著一條腿,隨口問道:“故地重遊,作何感想?”
    顧璨神色自若,微笑道:“罰酒苦難喝。”
    子午夢扯了扯嘴角,“終於舍得不當啞巴啦?”
    顧璨繼續說道:“隻說經製局和禮製司,類似的山上衙門,其實很簡單,打個比方好了,一個可以決定祖師堂放幾把椅子,一個決定誰有資格坐上去。當然,禮製司還會負責掌管一個仙府門派的金玉譜牒,所以在這裏邊當差的修士,屬於美官,要比經製局修士更清貴幾分。”
    子午夢恍然大悟,“這麽說,我就懂了,有點意思。”
    顧璨淡然笑道:“一座山頭,不論是宗字頭,還是五島派那樣的小門派,人多有人多的安排,人少也有人少的設置,就怕機構臃腫,冗員繁多,更怕人多了,一個個吃飽了撐著,非要找點事情做,好像如此一來才算對得起頭銜和身份,這就很麻煩了。”
    子午夢對這些不太感興趣,在蠻荒天下,她一向是獨來獨往,王座大妖仰止和緋妃都曾先後招攬過她,不過因為她有那張護身符在身上,所以哪怕子午夢竊取了那條無定河再將其煉化,仰止和緋妃都捏著鼻子認了,她們擔心此舉是文海周密的暗中授意。
    她轉過身,單手托腮,用手指戳了戳顧璨的胳膊,“說說看,為什麽要跟曹慈打那麽一架,明知必輸無疑,你到底圖個啥?再說了,你一個練氣士,跟一個純粹武夫較勁做什麽。”
    關於這個“主人”,其實子午夢所知甚少,除了是那個同行之人傅噤的師弟,白帝城鄭居中的嫡傳弟子,關於顧璨的家鄉這邊,至多就是憑借韓俏色與劉老成的對話內容,得知顧璨年少時在此修行了幾年,期間好像是給一個道號截江真君的真境宗首席供奉,當過關門弟子,書簡湖算是他的發跡之地,除此之外,她就一無所知了,就連顧璨先前去見一個破爛金丹女修,都不樂意帶著她,隻是把她丟在韓俏色身邊,勸架?怎麽勸,她雖
    然是一位貨真價實的玉璞境劍修不假,可是韓俏色與劉老成這兩位仙人境,又不是家鄉那邊曾經死在她手中那種尋常貨色。不過她也算沒白當那門神一場,不是全然浪費光陰的,不說韓俏色眼中的自己,是毫無懸念的顧璨,劉老成眼中,亦有一位女子,被子午夢摹拓下來,隻是那女子形容模糊,一閃而逝,
    顧璨說道:“沒什麽理由,純粹看曹慈不順眼。”
    子午夢故作驚訝道:“我更奇怪了,怎麽看曹慈都不是一個惹人厭的家夥啊,就像我,都會覺得與他結為道侶,是高攀了,說真的,曹慈隻要樂意,我肯定自薦枕席。這麽說,你不會生氣吧?”
    顧璨終於睜開眼,似乎覺得她的這個說法,不是一句廢話。
    子午夢頓時滿臉羞憤狀,“顧璨,你還是不是個男人?!”
    顧璨隻是目視前方,麵無表情,雙手疊放在腹部,清風拂麵,頭別一支墨玉簪子的儒衫青年,鬢角發絲微微飄動,襯托得顧璨愈發飄然出塵,說道:“醜話說在前頭,至少在百年之內,別喜歡我。百年之後,結清債務,你我就可以各走各的道路了。”
    子午夢瞬間收斂那番作態,哀歎一聲,變得眼神幽怨起來,她的麵容隨之變化,如極美極柔弱卻秋波流轉含情脈脈的少女。
    之後約莫是心境流轉的緣故,隻是幾個眨眼功夫,她便出現了七八種不同的容貌和神態,可最終還是恢複先前的女冠模樣,幽幽歎息一聲,嗓音婉約道:“顧璨,你好像才三十歲出頭吧,真不知道你是怎麽磨練出來的道心。”
    顧璨說道:“喝苦酒不醉。”
    她沉默許久,問道:“現在是要去見誰?”
    顧璨站起身,“去黃鸝島,見一個前輩,道號‘載陽’,修行火法。跟我的上任師父,是多年的死對頭。如今他是真境宗的譜牒修士,在宮柳島祖師堂有座椅的那種。”
    她問道:“前輩?什麽境界?”
    顧璨說道:“元嬰。”
    她啞然失笑。
    來到一處島嶼,四周景象,煙波渺然,氣象疏豁。
    疑是水仙梳洗處,一螺青黛鏡中心。
    顧璨收起符舟,同時撤掉障眼法,現出身形,再帶著子午夢一步縮地,徑直來到一座高樓。
    黃鸝島上任島主仲肅,察覺到那兩股異樣氣機,已經走出頂樓,憑欄而立,眯眼不語,隻是俯瞰廣場上的那個年輕人。
    自家小師弟很喜歡這個小王八蛋,但是仲肅可從來沒瞧得起過此人,哪怕是今天,依舊如此。
    不然換成任何一位白帝城修士,蒞臨黃鸝島,他仲肅都願意主動迎客。
    姿容俊秀、氣態儒雅的青衫書生,執晚輩禮,朝樓頂那邊作揖道:“顧璨拜見仲先生。”
    仲肅嗤笑道:“你已是玉璞境,更是白帝城鄭先生的高徒,我隻是個皮囊腐朽的元嬰,修行路上,達者為先,當不起。”
    顧璨始終仰頭,微笑道:“修心路上,顧璨始終是晚輩。”
    仲肅冷笑道:“不用這麽假惺惺,江山易改稟性難移,你顧璨騙得過天下人,也騙不過我這種書簡湖老人。”
    顧璨笑道:“仲先生還是說得委婉客氣了,大概本來是想說一句狗改不了吃屎?”
    仲肅點頭道:“還算有點自知之明,看來你能夠躋身上五境,不全是拜那位鄭先生所賜。”
    顧璨說道:“今夜冒犯拜訪,是要與仲先生商量一事。”
    仲肅皺眉道:“廢話少說,趕緊滾蛋。”
    那個好似顧璨身邊侍女的女修,她抬起手掌,打了個哈欠。
    浩然天下的元嬰修士,都這麽膽氣雄壯的嗎?
    顧璨低下頭,伸手揉了揉脖子,重新抬頭,笑道:“懇請仲先生聽過那件事,再下逐客令。”
    不曾想仲肅直接轉身走入屋內。
    顧璨笑了笑,也跟著轉身離開黃鸝島。
    子午夢都震驚了,“就這麽走了?”
    顧璨反問道:“不然?”
    子午夢說道:“做掉他啊。”
    顧璨難得打趣一句,“又不是在你家鄉那邊,這個動不動就要打打殺殺的習慣,我又不是開棺材鋪的,你以後改改。”
    子午夢驀然笑顏如花,挽起顧璨的胳膊,輕聲問道:“軟不軟,大不大?”
    顧璨淡然處之,也不掙脫手臂,說道:“說實話,在我家鄉那邊,你這種葷話,就是學塾蒙童的水準。”
    子午夢甩開他的胳膊,憤憤道:“不解風情的榆木疙瘩,到了床上都不會動屁股的主兒。”
    顧璨微笑道:“”
    子午夢驚訝轉頭,看著眼神和臉色有些陌生的顧璨,好像心情好了幾分。
    是想起家鄉了?
    渡船泛湖,月光灑滿湖麵,子午夢問道:“是想要……拉個壯丁?”
    顧璨點點頭,“如果仲肅能夠擔任我那個宗門的掌律祖師,對雙方來說,都是個不錯的選擇。”
    既然聊到了那個宗門,子午夢便問道:“那你覺得劉幽州會答應你的邀請嗎?”
    顧璨說道:“傻子才會答應吧。”
    子午夢笑道:“那你想好宗門的名字了?”
    既然顧璨這麽說,劉幽州多半是願意擔任副宗主了。
    顧璨點頭道:“想好了。”
    子午夢問道:“說來聽聽。”
    “你誤會我的意思了,劉幽州不是傻子,所以不會答應的。除非我去見他一次,才有可能打消他的心底疑慮。”
    顧璨說道:“至於宗門的名稱,答案遠在天邊,近在眼前。”
    子午夢懂了,就叫書簡湖。
    她問道:“接下來去哪兒?”
    顧璨笑道:“要去岸邊一座城內,見個不能算朋友的朋友吧,那會兒他還是個孩子,我跟他經常聊天。”
    這次她是真的感到震驚了,脫口而出道:“顧璨,你這種人也有朋友?!”
    顧璨臉色晦暗,輕聲道:“我當然有啊,卻也等於沒有了。”
    他後仰倒去,雙手作枕頭,怔怔出神。
    雲水千疊,一天明月,明月一天。
    年輕人抽了抽鼻子。
    大驪嚴州府,一條溪澗的源頭,鄉塾簷下,躺在藤椅上的陳平安手拿蒲扇,坐起身。
    夜幕沉沉,趙樹下視野中,有兩人好像憑空出現,一步跨出,是個手持行山杖的年輕道士,一個同樣手持綠竹杖的消瘦少年。
    道士微笑道:“江湖重逢,有醇酒,遇故人,對月逢花不飲,更待何時?”
    望向那個年輕武夫,道士拍了拍身邊少年的肩膀,笑道:“趙樹下,介紹一下,他叫寧吉,是你的小師弟。”
    寶瓶洲中部,合歡山,粉丸府內。
    年輕道士開始拐彎抹角慫恿背劍少年,哪怕你陳平安不親自動手,打那個綽號溫郎卻眼神不正的家夥,好歹讓你的關門弟子,讓咱們裴姑娘,打一頓那個家夥得了,好教他知道何謂壓境問拳,為何出門必須翻黃曆,什麽叫江湖險惡。
    看來陸掌教狠起來,真是連自家的徒子徒孫都坑。
    溫仔細早已察覺到那個道士,時不時打量自己,還是那種鬼鬼祟祟的眼角餘光,或是略帶挑釁的斜眼看人。
    溫仔細倒是沒打算跟這棉袍道士計較,隻是覺得有趣,便以心聲問道:“這位道長,認識我?”
    不料那個道士瞧著濃眉大眼,雖說寒酸了點,可模樣還算周正,但脾氣就不是一般的暴躁了,直接回了句,“我認識你祖宗!”
    溫仔細哪裏知道,自己眼中的寒酸道士,卻是宮主眼中的年輕僧人,隻是作為一位陸地神仙兼武學宗師,挨了這麽句罵,溫仔細依舊笑容如常,畢竟跟這種下五境的山腳螻蟻置氣作甚,他瞥了眼背劍少年身邊那個紮丸子頭發髻的年輕女子,收回視線,繼續問道:“怎麽,你喜歡這位姑娘?”
    道士破口大罵道:“你這個歪瓜裂棗的下流胚子,管好眼睛,瞅啥瞅……”
    溫仔細哭笑不得,攤上個缺根筋的傻子麽。
    道士喝了口酒,潤了潤嗓子,疑惑道:“你就不回一句,瞅你咋的?”
    溫仔細可以確定了,是個真傻子。心想我他娘的再跟這麽個傻子多聊一句,我就是傻子。
    道士繼續罵道:“貧道要是你師父的祖師爺,道爺我就是你祖師爺的師父。”
    溫仔細一挑眉頭,笑眯眯道:“再罵,繼續。”
    道士搖晃肩頭,嬉皮笑臉開始作妖了,賤兮兮道:“嘿,就不,你算老幾,讓貧道罵你就罵啊,麻溜兒的,趕緊讓你祖師爺來,道爺這個當師父的,才樂意開個金口,教訓他幾句,他要是喝幾杯罰酒,道爺大人有大量,就算一筆揭過了。”
    溫仔細倍感荒誕之餘,猶豫了一下,還是以心聲詢問道:“宮主,這個賊眉鼠眼的小道士,能看出他的真實境界嗎?”
    那位靈飛宮宮主,湘君祖師,方才剛剛領到一道師尊法旨,正在與一旁老嫗說起,自己師尊已經親口答應恢複某人的譜牒身份。
    “慎言,你當祖師堂規矩是虛設?!”
    聽到溫仔細的詢問,湘君微微皺眉,原來他用了個“小禿驢”的說法,便先與他心聲一句,再回答那個問題,“下五境無疑。”
    溫仔細有點懵,不知宮主為何要上綱上線到祖師堂規矩的地步,不就是給了那年輕道士一個賊眉鼠眼的評價嗎?
    他也懶得深究,笑望向那個道士,“劃出道來,咱倆比劃比劃?”
    道士伸手卷起一隻袖子,抬起胳膊,手肘抵住酒桌,搖晃手腕,開始絮絮叨叨,“來啊,不知天高地厚的小王八蛋,跟道爺掰掰手腕!比誰力氣大,容易傷和氣,誰輸誰是誰祖宗……”
    溫仔細一時間隻覺得自己鞋底板猜到了一攤狗屎,按照某地方言,眼前這廝,分明就是個六兒。
    湘君祖師瞥了眼年輕僧人,再看了眼溫仔細,你們這是做什麽?
    背劍少年容貌的陳平安,根本沒理會那邊的心聲對話,雖然陸掌教有意為之,讓陳平安和裴錢都聽得真切。
    裴錢也沒理睬,因為她在跟自己師父聊一件事。
    “師父,落魄山附近有幾座山頭,北邊的灰蒙山,已經我們自家藩屬山頭了,另外還有天都峰,跳魚山和扶搖麓,都算近鄰。”
    陳平安聚音成線笑問道:“當然知道啊,突然說這個做什麽?”
    裴錢撓撓頭,好像有點難為情。
    陳平安忍住笑,說道:“怎麽,小時候跟那幾座山頭的修士,有私仇?男的女的?”
    畢竟是自己的開山弟子,隻說記仇一事,青出於藍而勝於藍。
    至於小黑炭長大以後,估計不會跟那幾個鄰居山頭的練氣士較勁了。
    裴錢說道:“前些年外出遊曆,攢了點錢,我就自作主張,私底下買下了那座扶搖麓,有地契的,也沒跟老廚子他們打招呼。”
    陳平安有點奇怪,笑道:“好事,這有什麽好難為情的。”
    裴錢她們幾個,攢錢這件事,其實落魄山幾乎人人知道,比如她跟小米粒,暖樹,早就都有各自的錢罐了。
    陳平安笑道:“花了多少神仙錢,價格貴不貴?以後是打算將那邊作為自己的演武場,需不需要師父幫忙建造府邸?如今得閑了,師父的營造手藝,說真的,不比老廚子差。”
    “不貴,對方很好說話,給了一個很公道的價格。”
    裴錢再次下意識撓撓頭,小聲說道:“師父,我從一開始就沒想著搬去那邊。”
    陳平安這下子就納悶了,柔聲問道:“怎麽說?”
    裴錢抬起頭,看著師父,咧嘴笑道:“師父,我就是想著,很多年沒送你生日禮物了,小時候不停攢錢,就是那會兒攢錢不多,好像買不著什麽值錢的物件,拿不出手。後來學了拳,出門遊曆,掙了點錢,一個人回到家,就買下那座扶搖麓了,當時想著可能明年的五月初五,就可以跟師父說這件事了,結果就一直拖到現在了,而且今年我多半要留在桐葉洲那邊,忙大瀆的事情,剛好借今天這個機會,跟師父說一聲。”
    隻是那會兒的少女,想著明年,師父大概就會返回浩然天下了,隻是過去了很多個的明年,師父也沒回家。
    陳平安笑著使勁點頭,滿臉笑容如何都遮掩不住,“好的好的,師父跟上次收到禮物一樣,都很開心。”
    裴錢卻又低下頭,“我就是想著,師父這麽多年了,一直沒有個真正可以獨處的地方,一想到這個,我就心裏難過。”
    在落魄山,師父就住在竹樓一樓。
    而二樓,就是師父的學拳之地。
    不管別人怎麽想,會不會想,反正裴錢知道,自從崔爺爺走後,師父心裏,其實並不好受。
    師父好像自從十四歲,第一次出遠門,就一直在奔波勞碌,很多時候,都在認真為別人考慮,都在用心照顧別人。
    陳平安眼神溫柔,伸手揉了揉她的腦袋,“這樣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