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零五十七章 幾人著眼到青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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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碧波浩渺水雲天,好個人間仙境。
    湖中總計千餘座島嶼,星羅棋布,碧綠盤中螺螄殼。
    鄰近大木觀、湖君祠廟所在的湖心“祖山”,不遠處兩座大小懸殊的島嶼,兩者相距不遠,隔水相望。
    那座較大的玉簪島,島上宮觀府邸鱗次櫛比,因為湖君宮花喜好清靜,不願意外人登上祖山,故而玉簪島本就是秋氣湖的待客之地,如今四國君主都在此下榻歇腳,此外還有幾位與秋氣湖關係較好的山水神靈,都有意與各國朝廷保持距離,既不刻意疏遠,也不如何親近,但是雙方心知肚明,這種關係隻是暫時的,各國朝廷後明或暗都在進行一場無形的瓜分天下,練氣士可以騰雲駕霧,行蹤漂泊不定,山水神靈可以閉門不出,但是聚攏天地靈氣的道場和享受人間香火的祠廟,總歸是站定了的,況且祠廟香火,來自百姓,而燒香的百姓,終究各有籍貫歸屬,朝廷官府如果鐵了心讓一座淫祠失去香火,隻需在幾條主要官道上設關攔路即可。
    附近螺黛島,則被大木觀臨時劃撥給那些自立門戶的神異鬼怪和山澤野修,還有一撥近二十年間名聲鵲起的武學宗師。
    如果未能登上這兩座島嶼的,自己就該心裏有數了,說話嗓門別再那麽大,隻因為在秋氣湖眼中,你們屬於不入流的。
    玉簪島上,有場極為難得的故人重逢,早年相互間又無什麽解不開的死仇怨懟,所以今天這頓酒,喝得都很輕鬆愜意。
    攢此酒局的,正是唐鐵意,這位屬於篡位登基的北晉國新帝,腰間佩刀名“煉師”,是一件名副其實的山上重寶。
    綽號臂聖的程元山,當年因為貪生怕死,啥事都沒做,確實活到了最後,本來可以撿個大漏,就因為膽小怕事得過分了,卻也一並錯過了登上城頭的那樁仙家機緣,最後他就幹脆秘密投靠了登山修成仙法的俞真意,總算得償所願,被賜予一樁仙家造化。
    昔年南苑國太後周姝真,敬仰樓的舊主人,自從她轉去煉氣修行十數種再不是空中閣樓、什麽屠龍技的仙家吐納法,周姝真就卸任樓主之位,開始專心修道了。
    不同於其餘仙府的練氣士,坐擁一座秘籍數量和品相皆冠絕天下的藏書樓,傳聞其中不乏仙書,她大可以挑肥揀瘦,當年被敬仰樓視為無稽之談的那部分雞肋書籍,前些年都被她親自分門別類,再小心翼翼擱放到了最高一層,設置了一道山水禁製,也是從一本舊書現學現用的符陣術法。
    這幾個昔年名動天下的武學宗師,都是明麵上的洞府境練氣士了。
    隻是哪怕各有藏掖,可能境界更高,但是相較於那個已經是龍門境瓶頸的南苑國太上皇魏良,他們還是遜色不少。
    此次參加秋水湖議事,是他們時隔多年的第一次碰頭,得以暫時拋開身份和個人恩怨,不曾想再次見麵,都換了同一種身份,練氣士,他們一時間皆有不勝唏噓之感,許多曾經共處一座江湖的前輩老人,早已故人零落作了古。
    當然在這裏並無確定名稱的境界劃分,山上暫時隻有兩道公認的門檻,第一道門檻,就是練氣士能夠存養靈氣於人身小天地。
    至於第二道門檻,自然就是唯湖山派高君所獨有,能夠做成誌怪書上所謂的陰神出竅遠遊,當真是匪夷所思,妙不可言。
    一邊喝酒一邊賞景,他們談論的內容,繞不開魔頭丁嬰、少年劍仙陳平安,春潮宮周肥、鳥瞰峰陸舫等人,再往前一點,當然就是那個誰都不曾見過的武瘋子了。
    程元山大聲笑道:“年少時學習槍術,總覺得朱斂根本就是個門外漢,聽他說古代的江湖宗師,幾乎都注重下盤,故而千變萬化不離個樁字,真正的好功夫,往往不好看,比如槍走一線,根本沒有什麽花俏的大開大合。當時我就對這些粗鄙說辭嗤之以鼻,不曾想練著練著,就發現如他所說,如此而已,沒勁,太沒勁。”
    所幸今時不同往日了,天地大變,武學一道,終究隻是一條成就有限的斷頭路,不修仙法,俗子何談長生?
    一旁有個橫刀在膝的老者笑道:“有他那麽一張臉,還要手上功夫好不好看作甚?就是朱斂滿地打滾,渾身泥濘,恐怕被女子瞧見了,她們也都覺得好看。”
    唐鐵意點頭附和道:“羨慕至極。”
    傳聞當年這位北晉國的龍武大將軍,曾經有意迎娶南苑國公主,結果對方沒答應,其實唐鐵意的相貌相當不差,那她就隻能是嫌棄他年紀大了?
    如今須發皆白的吳闕,是成名已久的用刀高手,與唐鐵意是一個輩分的江湖,吳闕年齡稍長,但是比起俞真意和種秋又都要年輕些。上次南苑國那場熱鬧,因為吳闕在家鄉有一筆舊賬必須解決,就沒有參加,至今引以為憾。
    隨著天地異象橫生,人間憑空就多出了神仙和鬼怪這些原本虛無縹緲的存在,吳闕就曾親手打殺了一頭作祟鬼物,老人也用各種門路法子,或重金購買,或豪取搶奪,得到了幾本所謂的山上道書,結果仙家秘籍上邊的每個字都認得,串聯在一起,就他娘的完全看不懂了。
    什麽吐納煉氣,屏氣息為一線作江河、再凝神為一粒芥子啥的,還有那些煉日法拜月術等等,無論吳闕如何瞎琢磨,反複嚐試,都不成,老子根本就不是這塊當神仙的材料嘛,隻得放棄,繼續乖乖練拳習武,一點一點打熬體魄。好在如今自家道路上,已經有人證明,武學之路,若能練到極致,一樣氣象不低,殺力不弱於所謂的練氣士。
    吳闕嗤笑道:“鍾倩那個娘娘腔怎麽還沒現身?”
    這個都不知道從哪裏竄出來的江湖後生,真是踩了狗屎運。走了一條被唐鐵意他們都舍棄不要的舊武學之路,竟然莫名其妙就成了一位堪稱絕頂的大宗師,據說這個年輕武夫走夜路,都不用動手,就可以讓鬼物邪祟主動避退,不敢靠近。
    周姝真白了一眼,嗓音柔媚道:“當年打得過他的時候,沒下狠手,小心人家現在讓你一隻手,打你就跟壯漢欺負稚童似的。”
    吳闕撇撇嘴,伸手撫摸刀鞘,“那會兒就沒把這個有鳥沒鳥都一樣的家夥,當個什麽東西,隻是門中弟子跟他有一點小過節,我跟他差著輩呢,自然沒必要下死手,喂拳一場,再點撥他幾句就得了,所以如今鍾倩這小子再見著我,喊我一聲師父,不過分,我也受著。”
    如今隻說山外,什麽江湖四大宗師,天下十大高手,用劍用刀耍槍棒等兵器的,可能還要再單獨列個榜單,拉個壯丁湊個數,反正就是各種亂七八糟的榜單,層出不窮。唯有敬仰樓給出的兩份名單,相對服眾,一個榜單專門給武學宗師排座位,一個給仙府道場分高低。
    程元山端起酒杯,指了指隔壁島嶼的那處山巔,“周樓主,問個事兒,那個才是弱冠之齡的江神子,成天戴著一張麵具,藏頭藏腚的,誰都搞不清楚他的來曆背景,這廝到底是從哪裏冒出來的古怪貨色,聽說你們敬仰樓此次馬上就要拋出來的武評榜單,他排名很靠前,榜首鍾倩之後,這小子能夠跟吳闕和那個用刀的烏江,爭前三的位置?”
    周姝真嫣然笑道:“他啊,鬼物出身,真實年齡怎麽算,我又不是能掐會算的神仙,不過江神子卻是個脾氣執拗的強種,是孤魂野鬼,本該修習旁門左道的仙家術法才對,偏不去煉氣,反而一門心思想要習武練拳,這不是自討苦吃是什麽。”
    “前些年不知道怎麽被他找到了我們敬仰樓的確切地址,在外邊又是使勁磕頭又是哭得稀拉嘩啦,求著敬仰樓這邊賞賜給他幾本武學秘籍,怎麽趕都趕不走,不管旁人怎麽問他,都隻說是要跟人報仇,如何結仇,跟誰報仇,再多,就問不出來了。”
    “後來我見他實在可憐,又不像那種會去為非作歹禍亂一方的厲鬼,就讓弟子隨便丟給他三本秘籍,拳法,劍術,還有一本介紹陰物煉氣的入門道書,其實都不高明,敬仰樓這邊送書的時候,也都明說了它們值錢,卻也沒有那麽價值連城,可他還是感激涕零,最後懷揣著三本書,畢恭畢敬跪倒在地,跟敬仰樓磕了三個響頭,就離開了。”
    吳闕滿臉震驚,斜瞥一眼螺黛島那邊,好奇問道:“這個江神子,竟然是一頭鬼物?那烏江呢,也是山野鬼怪出身的根腳?”
    既然都是用刀的,當然要爭出個第一第二。名為烏江的年輕武夫,就用刀。而且行走江湖以來,十數年間,從無敗績。
    周姝真搖頭道:“烏江當然不是,大活人一個,至於他的刀法傳自何人,敬仰樓隻是有些線索和猜測,與此人有關……”
    她隻是指了指天幕,再不開口言語一個字。
    吳闕疑惑道:“是俞老神仙的親傳弟子?”
    一座湖山派,仙法一脈歸高君,武學一道歸烏江,俞老祖師如此選擇,倒也不差。
    周姝真搖搖頭,神色複雜,輕聲道:“是另外那個。”
    吳闕和程元山都瞬間了然,明白了,是那個曾經與“俞仙”互為苦手的怪人,此人曾與俞真意每十年約戰一場。
    在魔頭丁嬰被打殺之後,正是此人收攏了魔教殘餘舊部,重整旗鼓,並且在此人手上,魔教在明裏暗裏、台前幕後的人數,以及聲勢,都大到了一個堪稱可怕的地步,以至於當年隻要是個會點武把式的,出門走江湖,相互間打招呼的時候,最好都得自稱是魔教中人,不然就有可能挨悶棍,被脫光了套麻袋,再將那隻麻袋丟到繁華鬧市中去,從不害人性命,就是誰都丟不起這個臉。
    那個“年輕人”,就是性格詭譎至此地步,關鍵是他還能跟世間第一個跑到山上修行仙法的俞真意,打得有來有回。
    “一個山上修仙的,欺負我們山下練武的,你俞真意還要不要臉了?”
    話是這麽說,不可謂不大氣凜然,可問題是這廝比俞仙人更不要臉,出手不一樣雜糅術法,仙家神通層出不窮?
    否則一場捉對廝殺,豈能打得山崩地裂,江河改道?
    玩。
    好像所有人心心念念、苦苦追求的事物,對此人而言,都是可以唾手可得、而且可以棄若敝履的不值錢物件。
    確實,天地間就沒有比這更“玩世不恭”的人物了,如丁嬰、俞真意一般百年一遇的武學天才?
    醉臥美人膝的豪傑?逐鹿天下的梟雄?像,卻又都不是。
    當年整個江湖都說此人若是當真誌在奪取天下,魏良、唐鐵意這幾個不湊巧正在當皇帝的,可能就沒啥事可做了,大可以引頸就戮,束手就斃而已。
    周姝真提都不敢提對方的名字。
    隻因為對方去過敬仰樓,還不止一兩次。具體次數,不好說,因為他如果不想讓周姝真知曉蹤跡,她就一定不知道。
    第一次拜訪敬仰樓,對方說是給個少年找幾本書。
    後來有一次,就是周姝真去敬仰樓禁地,整理頂樓的孤本善本,結果就看到那個俊美異常的白衣青年,懸空而坐於一張蒲團上,頭上頂著一顆傳說中的夜明珠雙手作鳧水狀,在那頂樓兩排書架間飄蕩“遊走”,等到瞧見了滿臉呆滯的周姝真,對方便伸手摘下那顆寶珠,讚歎一聲姐姐真是駐顏有術,保養得很好啊,跟上次見麵沒有絲毫變化,要是轉去修行仙家術法,肯定能活很久……言語之際,將寶珠丟給周姝真,抬了抬袖子,說剛剛挑了幾本書,就當是支付給敬仰樓的買書錢了。
    周姝真當時強自鎮定,硬著頭皮與對方詢問一句,“陸教主,我當真能夠修行仙法?”
    一身白衣勝雪的俊美青年,笑著點頭,“憑你的資質和悟性,當然可以,耐心等著就是了,坐擁一座書城寶山,就隻是天時、人和稍稍遜色於高君,但是地利一事,你可就要比那個小姑娘強上一大截了,還怕當不成神仙?”
    白衣青年站起身,衣袂飄搖,手中憑空多出一把金色長柄的雪白麈尾,再加上他的容貌,如此超然塵外的風采,真是那種誌怪書上所謂的神仙中人了。
    “我叫陸台,你們敬仰樓消息這麽靈通,周姐姐總該曉得吧?”
    周姝真木然點頭。
    上次對方就自我介紹過名字身份了,登門做客,十分坦誠,周姝真的忘性還沒有那麽大。
    “那我養了一條狗,名字叫陸沉,周姐姐知不知道啊?”
    周姝真茫然搖頭。
    陸台突然瞪眼道:“有毛病,趕緊把刀放下,別嚇著我們周姐姐!”
    “乖徒兒,你這名字取的,為師真是服了,陶斜陽,出刀還真就永遠不走正道了,早說了讓你不要耍刀偏不聽,你說你強啥。”
    “周姐姐,這廝就不用我介紹了,是咱們魔教的二把手,大名鼎鼎,正道人士聽了都要毛骨悚然的,陶斜陽還家夥一心想要從師父手上撿個大漏,有樣學樣,學那丁嬰當年殺朱斂嘛,隻要被他親手宰掉了俞真意,就好趁機奪取俞真意的一身武運。陶斜陽很快就是一位遠遊境武夫了,沒聽過這個說法?就是練武的人都能飛,厲害吧?是不是你們習武之人做夢才敢想的美事?所以在外邊,遠遊境又被稱為覆地境,很形象吧。要說是不是躋身此境,就可以稱為名副其實的武學大宗師了?嘿,那可就差得老遠了。陶斜陽這種三腳貓貨色,到了外邊,可能隻是走在路上跟人一瞪眼,就被對方隨手一巴掌拍死了。”
    周姝真瞬間察覺到後邊脖頸的一抹冰冷寒意。
    她身體緊繃,汗流浹背,她甚至不敢轉頭,等到刀鋒逐漸遠離脖頸,周姝真依舊汗毛倒豎,就像鬼門關走了一遭。
    陸台笑道:“周姐姐膽子大些,轉頭看看,與他們混個熟臉,畢竟有我這個當師父的在呢,他們不敢胡來。”
    周姝真隻好緩緩轉頭望去。
    一個男子懷抱刀鞘,靠著一排書架,晃了晃手掌,咧嘴笑道:“陶斜陽,因為資質太差,心術不正,是師父的不得意弟子。”
    稍遠處,是一個手持書籍的青年,抬起頭,麵帶微笑,自我介紹道:“桓蔭,七境武夫,中五境練氣士,不過是劍修,可惜也不討師父的喜歡。”
    更遠處,這層樓的靠窗位置,一位身穿紫色道袍、雙手藏在袖中的男子轉過身,抖了抖袍子,與周姝真打了個道門稽首,“南苑國道士黃尚,見過周樓主。”
    陸台連同腳下蒲團一起飄落在地,笑嗬嗬道:“南苑國的護國真人黃尚,其實也是我的嫡傳弟子,算是勉強會幾手符籙吧,連你們敬仰樓都不知道內幕了吧,哈,金丹客,在外邊都是陸地神仙呢,可惜他是個外鄉人,沒卵用的。”
    “他們仨,都是劣徒,瞧著就礙眼,我一般情況不樂意把他們帶在身邊,一個個的,習武修道資質都很一般,心術又不怎麽正,好在手低卻眼高,都是奔著俞真意去的,各自奪寶,分別瓜分武運,古劍,道冠。可惜可惜,很懸了。”
    “既然來都來了,來者是客,登門就得有禮物,黃尚你留下兩道符籙,就挑雨龍符和揚眉符好了,陶斜陽你就去殺掉那幾個藏在敬仰樓內的諜子,至於桓蔭,以心聲口傳秘授給周樓主一道煉氣道訣好了,以後她會用得著,省得擔驚受怕,明明坐擁書城,卻不知從何下手。”
    “至於我,這張法寶品秩的蒲團,就送給周姐姐了,當是提前預祝以後躋身洞府境的賀禮。”
    陸台說到這裏,笑容燦爛,伸手抓住周姝真的胳膊,“那麽作為回禮,周姐姐,走,去你住處,如周姐姐這般既腴又媚且冷豔的婦人,多好啊,該會的都會了,不會的一教就會!”
    周姝真哪裏受得這等侮辱,一咬牙,便是一記淩厲手刀橫掃過去,切掉了那個白衣青年的頭顱……手感無比真實,確實得逞了!
    不曾想另外一個白衣青年與她擦肩而過,再低頭彎腰伸手一拍她的渾圓處,重重啪一聲響起,陸台晃了晃手,大笑著離去,“哎呦喂,手感真好,這彈性,姐姐不愧是練過武的。唉,可惜終究還不是餐霞飲露的練氣士,也是要去茅廁拉屎的,一想到這個,就讓人心灰意冷……對了,周姝真,作為敬仰樓真正的回禮,是讓你做件事……這些內容,你很快就會忘記,但是該記起的時候就會記起。”
    等到羞憤難當的周姝真好不容易穩住心神,再轉頭望去,陸台已經帶著幾位弟子悄然離去。
    周姝真幽幽歎息,真是往事不堪回首,每想一次就揪心一次。
    收起雜亂思緒,周姝真以心聲試探性問道:“唐鐵意,昨夜高掌門邀請你們四個去聊了一場?怎麽,她是搬出了天下第一人的架子,勸你們別打來打去了,莫要窮兵黷武,勞民傷財?”
    唐鐵意提起酒杯笑道:“不聊這個,喝酒。”
    周姝真視線低斂,望向杯中酒。
    哪怕她修行並沒有幾年光陰,即便道行淺薄得不值一提。
    但是。
    如果真有那麽一天。
    她不惜一死殺外寇。
    人間是我們的人間。
    必須如此!
    周姝真仰頭飲盡杯中酒,環顧四周,趁著自己還活著,那她就多看幾眼家鄉。
    隔壁螺黛島那邊,此刻還有一撥江湖晚輩,或是山上的“新麵孔”,跟唐鐵意這些成名已久的江湖前輩,雙方擺出了一種井水不犯河水的架勢。
    誰都別惹誰,相看兩厭。
    一身棉布長褂的江神子,臉覆麵具,此刻斜背一隻長條包裹。
    作為江湖上的後起之秀,他這次並不在湖山派高君的邀請之列,屬於不請自來,但是秋氣湖依舊給他在螺黛島這邊安排了府邸。
    隻是府邸位於半山腰,山中更高處,此刻也有一場酒局,唯有同道中人才能列席酒局,故而江湖武夫任你名氣再大,武藝再高,都被排除在外。
    把島上客人約在此地的酒局主人,是位少女姿容的練氣士,天生異象一般,額頭兩隻微微隆起的鹿茸幼角,她頭戴帝王通天冠,身穿一件古舊龍袍,袞服形製,緙絲十二條團龍,隻是所有繡金龍皆合眼,唯有龍須輕微飄動,其中一條正龍,作蠢蠢欲動狀。
    龍袍加身的少女,腰係一條白玉帶,雙手按住腰帶,眯起一雙丹鳳眼,轉頭望向玉簪島那邊,嗬,那邊龍氣不少啊。
    有個老態龍鍾的年邁婦人,她雙手持杯,笑容含蓄,神色略顯拘謹,就像一個沒見過世麵的村野老嫗,好不容易進城趕集一趟。
    她是北晉國偏遠地界一座祠廟塑造彩繪塑像的淫祠神靈。
    地上鋪了一張巨幅竹席,四角皆擱放材質各異的四件席鎮,其中三件都是酒局主人的自備清供之物,唯有一位道號“陶者”的老人腳邊,擱放著一隻鬼氣森森的陶器席鎮。
    一個腰別玉笏、手捧一把漆黑拂塵的文士,身穿朝服,是南苑國境內剛剛獲封爵位的京師城隍爺。
    還有幾個容貌衣飾和隨身法器各有一兩矚目之處的練氣士,都在此飲酒。
    竹席之外,旁有童子煮酒,還有宮娥侍女裝束的妙齡女子,卻是各持兵器。
    竹席內有兩位,得到了湖山派的請帖,更多還是來這邊“湊熱鬧趕個早集”的。
    有個滿臉常帶笑意的中年道士,姍姍來遲,與竹席這邊打了個道門稽首,說有事耽擱了,貧道剛從大木觀那邊返回此地住處,必須自罰三杯,在這邊落座後,果然連喝了三杯酒水,結果就連那位作為主人的少女,都不清楚此人身份,等到她再一問,結果發現誰都不認識這廝,而這個道士竟然還有臉與眾人敬酒不停,龍袍少女冷笑不已,抬起手,就要打賞蹭酒這廝一記仙法作為教訓,她府上的自釀酒水,可不是誰都能隨便喝的。
    喝得滿臉漲紅、酒嗝不斷的道士趕忙大笑著起身,作揖賠罪告退,言語之際,腳步不停,倒退而走。
    離著那張竹席遠了,吊兒郎當的道士這才敢轉過身去,腳步匆匆走下山去,約莫是借著酒勁,膽子又大了,道士開始醉態豪言一番,無古便不今,花柳叢中覓真人,囊中羞澀三五文,無今也不古,簪花小酌長生酒,才知醉鄉是仙鄉,守時定日刻桃符,花酒幾千年,草野下士,焉知兵略?上仙真人,也是空談。唯我大醉是不醉,日上三竿起個晚,趕個早,醒來長臥百花叢中,醉後又是一天明月清風……
    那老嫗輕聲問道:“是那種奇人異士?”
    龍袍少女譏笑道:“裝神弄鬼花架子。”
    道號陶者的老人猶豫了一下,習慣性拇指食指摩挲不停,以心聲與在座諸位道友泄露一個天機:“此人道行高低,恕我眼拙,看不出來,但是他的虛歲,確有千年以上了。”
    “虛歲”是如今天下對那些英靈鬼物的一個說法,意味著鬼物生前所處哪朝哪代。
    隻是虛歲的大小,確實過虛,與鬼物自身的道行深淺,完全不沾邊就是了,並不能說明什麽。
    就像道號陶者的老人,作為名副其實的“始作俑者”,他幾乎是這方天地的人間最年長者,但是他的道法修為,其實並不高。
    龍袍少女猶豫了一下,朗聲笑道:“下山道友,年高者尊,回來喝酒!”
    中年男子相貌的道士去也匆匆,來更迅捷,屁顛屁顛飛奔上山,重新落座,拱手抱拳笑道:“貧道連名字都忘了,如今隻好取了個道號‘鐵嘴’,實不相瞞,貧道與人鬥法不行,但是精通相術,小有心得,敢說不弱於任何世間一位貫通古今、未卜先知的各路神仙。”
    不自報家門還好,聽到“鐵嘴”這個道號,一位相對沉默寡言的女修,先忍住不笑出聲,伸手抵住嘴唇,她才忍不住說道:“你就是那個被烏江打得滿地找牙的騙子?還曾讓鍾倩揚言以後再見麵,定要打你半死?”
    其實她這些說法,還算客氣的了,江湖上都傳言,有個喜好故弄玄虛的雲遊道士,全身上下除了嘴硬就沒啥真本事了。
    道士微笑道:“假裝騙子,實非易事。”
    眾人聽聞此言皆一時語噎。
    龍袍少女就要抬起手,真真假假,道行深淺,一試便知。
    走遍江湖的道士到底眼尖,立即開口澄清道:“諸位仙師,貧道說了鬥法不濟事,怎就不是大實話了。”
    趣聞軼事,林林總總,山巔竹席這邊隻是其一。
    人間如今處處都是新鮮事,奇人異士,見多不怪了。
    中年道士環顧四周,驀然滿臉愁苦,判若兩人,隻見他低頭沉吟片刻,抬起頭,“喝過了酒說正事。休戚與共,榮辱一體。”
    不知為何,道士竟是怔怔看著他們,就那麽黯然神傷,霎時間滿臉淚水,哽咽道:“一花開報新春又來,一葉落而知天下秋。”
    但是在座所有主賓,在這一刻,同樣是不知為何,內心深處,都不覺得對方有絲毫作偽,對方就像看著他們,是一個飽經滄桑的遲暮老人,眼中看到了一場未來將來的家族衰敗,花團錦簇,烈火烹油過後,就是大雪茫茫,鳥獸散,走個幹幹淨淨。
    道士伸手擦拭眼淚,一手抵住自己的眉心,再一手掌心貼在竹席上邊,天地即通,輕聲道:“我要替天行道,來此勸降諸君。”
    冥冥之中,曾經有一雙粹然金色的眼眸,如日中天,俯瞰人間。
    當他“醒來”之後,猶豫了很久,才敢抬頭,但隻是遙望片刻,就如凡俗夫子長久凝視烈日。
    所幸對方那個存在,雙眼視線遊曳極快,當時不曾察覺到他的窺探,他也很快就低頭。
    他不知自己的姓名,來曆,前身。甚至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不是人。
    但是他很快就看遍了整座人間的演變過程,就像有旁人翻開一本書,由不得他不看不記住。
    可這部好像永遠沒有結局、當下手中書籍永遠隻是上冊的故事書,在上冊的末尾,同時分出了四本“副冊”,分出了四條脈絡。
    而他在嚴格意義上,其實並不是在這座蓮藕福地醒來的,是在另外一條脈絡的故事線上,在那邊,主人公,或者說小老天爺,是一個肩頭蹲著白猿的年輕道士。然後他又在別的副冊書上,看到了鳥瞰峰陸舫,作為外來的謫仙人,陸舫終於不再為情所困,轉去潛心佛法,一切男女情愛皆作白骨觀,憑此接連破境,已是一位玉璞境劍仙,故而那座天下,佛家昌盛,人間大小寺廟林立,數以萬計。猶有一座天下,魔教勢力鼎盛,繼陸台之後的一正兩副三位教主,先是踏平了整座湖山派,再聯手南苑國,馬不停蹄,逐鹿天下,但是一個用劍的少年,開山立派,作為那三人的師弟,師尊陸台的關門弟子,找到三位師兄談了一次,約定廟堂是廟堂,江湖是江湖,劃清界線,互不相犯……
    高君此次從落魄山返回湖山派,曾經嚐試過一次陰神出竅遠遊,恍惚間,瞬間如同置身於浩瀚無垠的星河中,依稀看到了一位麵容模糊的中年道士。
    直到這一刻,她才記起先前的一場對話。
    那是高君接掌湖山派,剛剛修道小成,學會了心聲言語。
    一次夜深人靜,吐納煉氣完畢,高君伸手揮散屋內的濁氣。
    突然聽到了一個聲音。
    “既然此身陸地仙,人間閑愁奈你何。用舍由時,顯隱在我,袖手在山,雲遊出山,何必急於一時。”
    “你是誰?什麽意思?”
    高君卻隻聽到輕輕歎息一聲,便再無下文。
    這次重逢,對方好像知道了高君的心中想法,好像再次試圖勸說高君居山修道,暫時不要理睬山外的紅塵滾滾,自尋煩惱。
    “知己身之大,見天地之小,切莫寶山空回,道以內化外化,山人幾於道也。”
    高君沉默片刻,眼神堅毅,以心中所想的早有腹稿,一五一十回答對方,“知不可乎驟得。首時即是守時。天不再與,時不久留,能不兩工,事在當之。”
    “就不怕是蚍蜉撼樹,螳臂當車。”
    “道之所在,心神往之,高君敢以死證明後世此路可行,或不可行。”
    得到確鑿答案的他,不再言語,隻是光陰倒流,等於將高君請出小天地,她的道心和記憶,皆歸於原位。
    竹席這邊,“中年道士”看著那些微妙的人心起伏,就知道自己苦口婆心“勸降”、詳細解釋人間態勢、希望他們能夠更耐心些,隻能是一時有效,在未來,還是人心如流水,竹籃打水一場空的境地,甚至可以說,正因為自己的入局,置身其中,讓天下走勢愈發變得一團亂麻,甚至還不如單獨與高君那兩次閑聊來得純粹且明朗。
    中年道士歎息一聲,再次施展與生俱來就擁有一小截光陰長河的天授神通。
    其實在他現身螺黛島山巔酒局,道士雙腳觸底那一刻起,此地就已經自成天地如水漩渦了。
    他既不願再與龍袍少女他們浪費光陰,更擔心會被雙金色眼眸發現端倪,再次現身之時,他黯然下山,落在竹席那邊眼中,就是一個被揭穿底細隻得匆匆遠離的膽小鬼。
    就在此時,道士驀然轉頭,就看到身後跟著一個眯眼而笑的白衣男子,麵容模糊不定,但是那雙仿佛亙古不變的金色眼眸,駭人至極。
    對方微笑道:“這麽巧,你出山,我下山,既然暫時是同道中人,剛好可以同行一程。”
    道士放緩腳步。
    那個存在雙手籠袖,走到道士身邊,伸手出袖,按住道士的腦袋,輕輕擰轉,就像……莫要瞻前顧後,讓他隻需朝前看。
    “是你越過雷池在先,我屬於讓你知錯在後,什麽時候被自己知道了,想必木已成舟,也犯不著自己打自己的耳光。”
    道士聞言停步,問了一個跟高君一模一樣的問題,“你是誰?”
    男子微笑道:“我誰都不是,自囚者而已。你就不一樣了,可以在四幅畫卷裏邊隨便逛蕩,每天都能看見不一樣的人和事。”
    道士歎了口氣,“你是陳平安。”
    男子也歎了口氣,伸出雙指,將那些五個金色文字悉數捏碎,脆如火爐裏迸濺的木炭崩裂聲響,自嘲道:“得嘞,又落空了。”
    你是陳平安。
    實話是實話,可這句話真不中聽。
    男子若說一句“我就是陳平安”,就可以立即打道回府了,可若是對方心有靈犀一點通,說了一句陳平安是你,那可就極有意思了。
    先前趁著這位“替天行道”的道士在這邊現身,他就心存僥幸,瞞天過海,來這邊碰碰運氣,得個“借你吉言”的好處。
    當然還是沒辦法逃出那座牢籠,何況他也沒想著離開,說是自囚,就是自囚,一心兩用,終歸還是一人,都是自己。
    但是他當然不介意可以偶爾來外界透口氣。
    其實道士苦勸別人更有耐心些,道士自己卻耐心還是不夠多,就像先前,這個“陳平安”借助那個陳平安的分身之一,其實早就看到了道士在福地人間的雲遊身影,並且第一眼就看出了真實根腳,但是故意假裝不知道,分身畢竟就隻是憑借符籙手段臨時獲得一部分“天眼通”的分身,道行還是太淺。
    中年道士問道:“你找到我了,想要做什麽?”
    男人收手回袖,“閑來無事,偷跑出來散散心,順便提醒道友和自己各半句,聖人有雲,席不正不坐,割不正不食。”
    道士猶豫了一下,稽首行禮道:“受教。”
    男人笑道:“受什麽教,你又記不住。”
    刹那之間,中年道士便重新坐在竹席上,再次擺出那個天地通的手勢,重新說出那句替天行道,勸降諸君。
    隻是道士總覺得哪裏不對勁,卻又想不出個所以然。
    一身雪白的陳平安走在碧湖之上,水平如鏡,一線境界,天地瞬間顛倒,神性粹然的陳平安走在一座幾可亂真的“彩繪人間”。
    若論神通手段,那個作為昔年藕花福地大道化身的存在,相較於這個陳平安,確實還是個剛剛開蒙的稚童,認得幾個字而已。
    天微微亮,大木觀所在祖山的島嶼山門,幾位山前道童,談吐非凡,聊著仙家黃芽肘後方。
    旁有少年仙子說閑事,夜禮玉簪誦寶誥,猶粘森森道宮一宿寒。
    烏江沒有泛湖登島,昨夜才到了這邊,他就隨便挑了一粗壯株枝幹橫向水麵的柳樹,懷捧刀鞘,躺在上邊睡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