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零九十七章 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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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知為何,顧璨臨時改變了主意,帶著婢女靈驗和國師黃烈原路折返,回到那座門臉極小的道
    顧璨走到門口,伸手拿起銅門環,輕叩三下,長久沒有回
    顧靈驗懶得再等,她徑直走到自家公子身邊,攥拳敲門,砰砰作
    古稱煉丹的崇陽觀內,好像終於聽到門外動靜,吱呀打開大門,走出兩個幹瘦的少年道童,一高一矮,如出一轍的麵黃肌
    確實是座冷廟子,飯菜有油水就怪
    顧璨與那兩位站在門檻內的道童打了個稽首,再笑道:“叨擾兩位仙童清修了,想要進入貴觀討杯水喝,不知是否可”
    那高個道童霎時漲紅了臉,嚅嚅喏喏不知如何作答,身旁那個本來板著臉的矮小道童,隻差沒有將逐客令三字可在額頭的,聞言也隨之笑逐顏開,“我叫宋巨川,這是我的師弟鍾我們師兄弟尚未授籙,暫無道平時隻是幫著師父打打下手,給京城那些排著隊登門的富貴人家,煉幾爐子延年益壽的靈”
    將這幾位貴客引入觀內,宋巨川故意壓低嗓音說道:“國師大人與我們師父互稱道友,時常咱們道觀飲酒論道”
    走在隊伍最後邊的黃烈嗬嗬一笑,我怎麽不知道,自己來過此更不知道崇陽觀的丹藥,原來在京城這麽受歡迎
    顧靈驗斜眼望向天邊,隻將那份異象看了個籠統,一道粹然金光轉瞬即逝,她依稀猜出是有高人解形托象、蟬蛻屍解
    雖說比不得那些正統的舉形飛升,卻也屬於脫胎換骨的上乘屍顧靈驗自認這點眼力還是有的,在蠻荒天下,就常有大修士按部就班上升不得,天無絕人之路,就退而求其次,選取一處陰地,建造陵墓或是地宮,行那上古傳下的墓主或祠主升仙之路,精心布局,講求一個形解銷化,或死而複生,成就鬼仙之體,或是給轉世之身贏得一個羽化升上玄的機
    剛剛逛了一趟欽天監的她,有了個決斷,看來以後是要與公子虛心請教,認真學上一學望氣術
    顧靈驗以心聲問道:“公子,有結果了?”
    顧璨點點
    顧靈驗忍不住追問道:“可是馬苦玄技不如人,敵不過陳山主,被斬了一副肉身和折損畢生道行,就是可惜最終仍然被馬苦玄用出保命的術法,僥幸逃脫了?還是更有甚者,馬苦玄早就算到有今天,所以早有謀劃,一開始就想要利用陳山主的劍術幫自己兵解,好借機脫劫而走,希冀著下輩子重頭再來?”
    顧璨頭也不抬,“隻要是他深思熟慮、反複思量過的事情,再決定出手了,就一定不會有什麽意何況望氣和屍解一道,你是門外漢,隻能看個熱”
    顧靈驗萬分好奇問道:“敢問公子,馬苦玄到底是什麽下場?”
    那可是數座天下候補十人之一!難道就這麽涼啦?馬苦玄要是換成蠻荒修士,肯定可以躋身天幹之列,大道前程一片光
    其實她也知道自己揣度的第二種可能是……不可能馬苦玄脾氣如何,光靠那些事跡就可以確定馬苦玄是這規矩重重的浩然天下,少有讓她一聽傳聞就心生親近的人
    顧璨說道:“我也不清楚真相,回頭你自己問”
    顧靈驗哀歎一聲,眼神幽怨道:“我哪敢啊,見著隱官大人,都要牙齒打顫”
    在外邊看道觀小門,容易誤會,估量規模不大,進了道觀才知別有洞天,占地極為可觀,一進又一進,穿廊過道,曲折回
    那個名叫宋巨川的少年道童是個話癆,一邊帶路領著這撥客人走在道觀內,一邊絮絮叨叨,“咱們師父,是本觀方丈,出身好學問高,青壯年紀,本是朝中客,後來心灰意冷了,不願在官場同流合汙,便老作山中”
    “他老人家喜歡入山采靈芝,早就斷了炊火,平日裏隻需服用黃精茯苓,粗衣糲食,黃齏是菜圃自種的白菘醃製而成的,道觀內還有一種自釀酒水,雖是土燒,總歸別處是有錢也買不著我們師父是真正的老神仙,年逾百歲而有壯雖天寒地凍的大雪時節,他老人家都不肯服棉絮的,站那混元樁,或是打坐之時,都會渾身冒白氣”
    高個道童聽得額頭冒冷汗,宋師兄也太能掰扯隻是一想到自家道觀的香火冷落,鍾山便又佩服和感激宋師兄的用心良苦
    顧璨微笑道:“我隻聽說道家真人吐納煉氣之時,耳鼻兩竅會冒出青、白等不同顏色的煙霧,多寡按道力而論,道家典籍命名為‘鶴息”
    那宋巨川以拳擊掌,“是了,記得師父與我介紹過,那幾股鳥鳥煙霧,就叫鶴息!”
    顧璨沉默片刻,笑道:“鶴息一語,是我瞎編”
    宋巨川頓時啞然,一臉錯
    行了,香火錢沒
    道觀還要賠上一壺茶水?
    師父不大氣,還記仇
    古柏森森,蔭庇水塘,花落如墮鳥,遊魚啄而食
    塘邊有兩隻貓,一毛色純白而尾獨黃,市井俗稱金索掛銀瓶,它蹲坐作望水欲捉魚狀,一黃身白肚白足者,名金被銀床,正在撲蝶嬉
    宋巨川咧嘴笑道:“野貓,經常去灶房偷吃”
    木訥鍾山肚裏有話,它們也偷不著什麽吃
    比起宋師兄,鍾山口拙最笨,學什麽都慢,師父總說他是不開竅的榆木疙瘩,他若能修習道法,世間就沒誰不可以修仙
    觀內鬆下有一老道,鬢發雪白,腳踩一雙草履,肩扛鋤頭,手挽竹籃,竹籃裏邊有幾塊沾著泥土的茯
    咦了一聲,抬頭看了眼天幕,老道士掐指一算,搖搖頭,如今這天機世道,總之是教人愈發看不明白
    老道緩行,瞧見那一行人,難免心生疑惑,自家道觀一般都關門的,竟然有主動敲開門的香客?
    上杆子送錢來了?真有這等美事?就怕善者不來來者不善
    兩位道童行禮道:“弟子拜見靖”
    老道臉色如常,點頭致意,將鋤頭和竹籃交給兩位弟子,準備親自待客
    老道當下已經騰出手來,打了個稽首,灑然笑道:“貧道程逢玄,兩位弟子都習慣稱呼貧道為靖師,貧道籍貫在那盱眙府,道場都梁山,散修漂泊,前些年從別洲遊曆至此停沒什麽正經道號,自封的,當不得真,就跟那文壇士林的私諡無二,不提也罷,免得貽笑大”
    顧璨問道:“可是那盱眙水府附近的都梁山?”
    程逢玄點頭稱是,大為意外,嘖嘖稱奇道:“公子真是博聞強識,世人隻有聽說那盱眙水府而不知都梁山,若是再多知曉些前塵舊事,無非是清楚那煉掉半座銅陵山和半數盱眙蝦兵的杜秀才,哪裏會知道什麽都梁”
    黃烈疑惑道:“杜秀才?”
    程逢玄笑了笑,不予解
    顧璨介紹道:“中土神洲曆史上有位姓杜的五鬆先生,綽號杜秀才,是與徐夫人齊名的煉”
    盱眙府,府縣治所都設在山上,舉眉大視為盱,瞪眼直視是眙,寓意高瞻遠矚,就有了這個膾炙人口的古
    一路行來,沿途景致俱是不俗,建築古色,花木古色,黃烈忍不住讚一句好風
    以前是自己燈下黑了,竟不知眼皮底子就有這麽一塊風水寶
    老道士領著他們來到一處名為“蘧廬”的茅屋,離著古鬆不
    顧璨看了眼字跡婉媚的匾
    程逢玄指了指那棵古鬆,“此鬆是這處道觀的創業祖師手植,好多年了,下有茯苓,快成人”
    顧靈驗看了眼古鬆地下的景象,偷偷掩嘴嬌笑,果然是有什麽樣的師父就有什麽樣的弟子,都能吹牛,不打草稿的那
    顧璨笑道:“仙長高”
    言外之意,是敢這麽對外人公開言說此
    顧靈驗以心聲單獨詢問黃烈,“瞧得出茯苓成精的異樣土氣嗎?”
    黃烈照實說道:“我看不出什”
    老道人伸手一指,笑言一句莫作怪,驚嚇了貴
    隻見道士手指處,雙貓悉變為蝴蝶,繽紛飛
    顧靈驗故作驚訝狀,花容失色哎呀一聲,便往顧璨肩頭靠
    顧璨隻是伸手抵住她的額頭,輕輕推開,微笑道:“如何?我就說天壤間正多異人,江湖中往往蟄居真人豪俠,你偏不信,還說我疑神疑”
    顧靈驗配合著自家公子一起演戲,好似後知後覺,怯生生望向那位老
    洞府境?觀海境?
    來到那座蘧廬門口,顧璨突然停步笑道:“我這個人比較不務正業,喜歡看雜書,看了些偏門學問,現學現用,見貴地神寶藏用,朱紫騰沸,兩氣交纏有龍盤虎踞氣這才敲門拜訪,誤打誤撞,不曾想還真遇到了我們俗子百年難遇的世外高人,在此守著茯苓成精,小子鬥膽求教靖師,是為了服用升仙?”
    程逢玄驀然變了一副麵孔,再無半點仙風道骨,雙指並攏作戟,指向那位富家公子哥模樣的儒衫青年,老道士瞠目厲色道:“貧道早就看出你們仨心懷叵測,攜婢帶仆,去何處晃蕩不好,偏膽敢來此造次,泥鰍追著鴨子攆,找死呢!”
    顧璨笑道:“靖師不必假裝凶神惡煞,嚇唬我們這些肉眼凡市井俗子以七尺為性命,山中道人以性命為七相信以靖師的心境和修為,修煉的又是內丹,先以茯苓成精之事,聳人聽聞,再施展幻術,化貓為蝶,是希望我們知難而退?還是相中了我身邊婢女的資質,覺得她有幾兩重的修道根骨?”
    老道士撫須點頭,目露讚賞神色,“公子風雅好氣”
    顧璨澹然道:“釣者之”
    老道士啞然失在此煉氣數十載,還是頭一遭碰到這麽個實誠
    顧璨說道:“靖師是如何斷定我們不是歹人的?”
    程逢玄撚須笑道:“貧道略懂幾分陰陽讖緯、占星望氣的皮毛,行走江湖的傍身之技,不敢說登堂入室,距離爐火純青的地步,更是差了十萬八千”
    顧璨猶豫了一下,緩緩道:“我曾在某人的讀書筆記上看到兩句話,與此有”
    老道士哦了一聲,笑道:“願聞其”
    顧璨緩緩道:“今人講天文,隻去躔度上推問演算,我說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這就是三教祖師共推的天”
    “今人論地理,都在疆域上考察勘驗,我說地勢坤君子以厚德載物,這便是三教祖師同證的地”
    “靖師以為然?”
    老道聞言訝異再恍然,滿臉百感交集,道:“我輩修道之士,若真能將天地兩象實體到自身上來,區區陰陽五行讖緯小術,何足道”
    “聰明人永遠騙不過傻傻子永遠會將謊言當”
    “公子為何有此說?”
    “有感而發,隨便說”
    “對了,公子所謂的某人是何人?能否幫貧道引薦一番?”
    “不”
    “……”
    “敢問仙長道”
    “自取道號回”
    ————
    在那折腰山之巔,一棵參天古木的高枝上,有三人,或站或立或
    不遠處就是供奉宋瘠金身所在的山神娘娘
    站著的,是馬苦玄的婢女數典,站著的,是大弟子忘祖,是馬苦玄給他改的名字,說是可以名字道號合二為一,省
    其實他們幾個心知肚明,不單單是與數典組成個成語,更是因為與真龍“王朱”有些諧
    馬苦玄的修行,是絕對與“勤勉”二字不沾邊的,但是卻對嫡傳忘祖十分厚愛,無論是傳授雷法還是指點武學,稱得上是傾囊相授,丟給這個開山弟子的道書、拳譜,恐怕沒有五十本也有四十本如今忘祖的境界,是“兩金”,金丹境和金身資質可謂卓絕,不過因為師父是馬苦玄,就顯得很一般,不太夠看
    還有個蹲著的少年,腰挎一把柴刀,名叫高他跟馬苦玄,師父不像師父,徒弟不像徒弟,喜歡喊馬苦玄一聲“老馬
    甚至當麵詢問馬苦玄,他能不能轉投落魄山,理由有兩點,一是覺得出息更大,二是不用挨白眼,走到哪裏都不受待
    柴刀少年皺眉問道:“怎麽回事?老馬輸了?”
    忘祖默不作明擺著的事情,根本不用浪費口
    高明收回視線,說道:“師兄,是追也追不上?那咱們還怎麽尋找師父的轉世?”
    看方向,是奔著中土神洲那邊去了,這還讓他們幾個怎麽找,若是往北邊走還好,不外乎是北俱蘆洲,往南走,至多有可能是本洲或是桐葉洲,至少還有一絲渺茫希望,如今這一西去,天大地大的,不是大海撈針是什
    忘祖臉色悲傷,沉聲道:“除非是仙人,才有可能勉強追上那道金何況師父說過,隻要這場架打輸了,就不用找他了,注定徒”
    高明繼續說道:“師父還說了,隻要他一死,你就可以恢複身份和真名了,是叫蘇清深吧,真是個好名師父讓我再轉告你一句話,你反正都不用想著如何處心積慮報仇了,以後走在路上,瞧見了那個姓陳的,記得與他磕幾個響頭,就當是謝過他幫你報仇的恩德”
    女子默不作聲,眼神複雜,臉色蒼
    馬苦玄留給陳平安了三個謎
    隻是讓陳平安小心小心再小
    謎底分別在這三人身
    馬苦玄既讓他們各自保密,又告訴他們,如果哪天想要去落魄山投奔陳平安,或是某天被陳平安找到他們了,就可以說出這個謎底,至於是當敲門磚,還是保命符,無所謂他們的選擇,都隨
    謎底是三個人名,這三人跟馬苦玄一樣,都是驪珠洞天的年輕一輩,比如高明知道的那個人,叫盧正
    好像是個福祿街盧氏子弟,如今在清風城許氏混飯
    在那玉宣國的京師城皇廟內,來了兩位“外鄉人”,分明是縮地山河跨洲而來,卻能夠不驚動本地城皇
    如果一定要打個比方,來形容這兩位位臨此地的場景,大概就是戲文上的皇帝老爺帶著尚書大人,一起微服私訪,進了地方上的縣衙
    一個麵目黢黑的矮小漢子,一個麵如冠玉的美髯男
    前者身高還不如裴錢,身穿黑衣,腰纏一條白玉帶,漢子雙手扶住腰
    可惜他身邊那位氣態雍容的美髯公,要比他至少高出一個腦
    裴錢雖然驚訝,仍是自然而然笑容燦爛,用上了聚音成線的手段,拱手道:“裴錢見過周城皇,範將”
    那矮小漢子點點頭,“範將軍是職責所在,需要白晝巡遊各洲城皇,我屬於閑來無事,跟著他隨便逛”
    美髯男子微笑道:“小書呆子,又見麵”
    裴錢咧嘴一
    記得師父的先生,曾經當麵稱讚眼前這位高居人間城皇第一尊的周城
    “就沒見過身材這麽矮小、一身氣勢卻這麽高大的人物,巍巍乎壯哉!”
    ————
    莫名其妙就成了落魄山記名供奉,道號龍聲的老聾兒臨時繞路,沒有直接去找李槐,而是帶著弟子離開十萬大山,徑直禦劍過劍氣長城,甘棠捏一道法訣,幫著幽鬱一起施展了障眼法,匿了行蹤,免得節外生幽鬱禦劍鳥瞰,見那半截城頭上,多有外鄉修士成群結隊,散在不同處賞景,叢叢似
    在那本是劍仙私人宅邸地界的高空,老聾兒忍不住往城頭那邊回頭一望,本以為要被坐鎮此地的文廟聖賢攔下,需要報身份遞關牒之類的流程,好歹走個過場,老聾兒對此是毫無芥蒂的,畢竟在劍氣長城早就習慣了夾著尾巴做人,不料就這麽順順當當過了城頭,這反而讓老聾兒心中泛起了滴咕,文廟就這麽不把我當盤菜啊?
    可要說真被攔下,估計甘棠就又要牢騷幾句,即便老大劍仙不在了,不還有年輕隱官新近刻了字,寧姚剛剛躋身了十四境,五彩天下還有座飛升城呢,你們文廟就真當劍氣長城不存在了?
    到了那座舊城遺址,老聾兒歎息一聲,率先飄落在地,故地重遊,睹物傷情,憑吊古跡,幽思綿
    大修士自然有大修士的眼
    禮聖為人間製定的文字,於遠古神靈餘孽而言,其實就是一座無形的天地牢籠,隻要現身人間,就需要麵對這些人間文字鋪設、打造出來的“荊棘”,世間凡俗夫子,練氣士,還有後世王朝封正的山水神靈,對此幾無感覺,唯獨遠古神靈境界越高,金身越精粹,則受限越世人走在布滿荊棘的山間道路上,極容易衣衫被鉤,肌膚被刺破,同理,遠古神靈由天外現世,宛如行走在一條在文字荊棘道上,每走一步,都會磨損金
    所以周密才會親自為蠻荒天下製定嶄新文字,不單單是幫助妖族與浩然和人族劃清界線,更是為了暗中接引藏匿於天外的遠古神靈,是一種鋪
    幽鬱小聲說道:“寧姚和那位前輩,見了麵,好像都沒有詢問師父為何能夠重返飛升境?”
    甘棠點點頭,不以為意道:“大概這就是十四境的氣魄了,十四之下都是虛頭巴腦的事情,別人的境界起伏,沒什麽可聊”
    這趟偷摸著涉險重返道場,甘棠當然不止是回去看看那麽簡
    幽鬱問道:“師父來這邊是做什麽?”
    甘棠說道:“聽人說過一個道理,故鄉的勾人滋味,不是食物就在酒”
    幽鬱猜測是年輕隱官說給師父
    畢竟以前在劍氣長城,沒幾個人願意跟自己師父聊
    曾經的劍氣長城,大致有三塊地盤,主城,主城以南的那片劍仙私宅,以北的海市蜃樓,這是一處商貿繁華的山上集
    甘棠伸手指向北邊,“以前那兒,可是一個風花雪月、流金淌銀的好地方,魚龍混雜,兜裏的神仙錢,比修士的境界更管”
    不像劍氣長
    很像浩然天
    劍氣長城最被浩然天下詬病的地方,就是這座海市蜃樓開創的擂
    要比北俱蘆洲的砥礪山,更加殘酷和血腥,每次上去兩個,必須死一個,才算結束,當然時常出現兩個都死了的情況,或者剩下一個跌境的、或是半死之
    如今在那座海市蜃樓的舊址之上,開了個勉強可以稱之為仙家客棧的地方,主業是住宿和賣酒,副業是兜售些不入流的山上法寶器物,借助這座客棧的聲勢,出現了一條街能夠把生意做到這裏來的,想必七彎八拐,都有大靠
    老聾兒都要懷疑幕後的東家之一,是不是劍氣長城某位遠遊歸來的“私劍”
    關於這座“集市”的來曆,老聾兒那是再熟悉不過
    那邊曾有四十餘座大小建築,樓閣攢簇,鱗次櫛比,高高低低,層層疊疊在一起,成為一座高
    以前到了倒懸山、還想看一眼城頭的浩然商賈、遊客,膽子不大,或是不喜歡去主城裏邊觸黴頭,他們都會去這座集市內盤桓幾天,反正遠看近看都是一些個出身同洲、較大的宗門,都在海市蜃樓裏邊建造會館,方便同洲道友有個落腳
    甘棠感歎道:“當年集市,那叫一個熱鬧非凡,燈火如晝,夜夜笙歌,號稱大小屋舍三千間,販賣各色奇珍異寶、來曆不正物品的商鋪,青樓,賭檔,酒樓飯館,公然販賣道書秘笈的,靈氣充沛的私宅、道場,還聚集了一大撥明碼標價、負責幫人指點修行症結的那些‘無名氏’,浩然天下該有的都有,浩然天下不該有的,也有,總之就是什麽都隻說那類專行拜月煉氣之道的山野精魅,還有精通房中術來采陽補陰的,跟她們睡一覺,就能賺著”
    幽鬱臉色古
    甘棠老臉一紅,解釋道:“隻是聽”
    幽鬱如果不是拜甘棠為師,肯定就會跟隨那座巨城一並遷徙去往五彩天
    大修士修煉證道,飛升之路有很多種類,白晝,化虹,騎龍乘鶴,霞舉,身騰紫雲,屍解,羽化等等,道路不同,品秩也有高下之對後世者而言,大概以拔宅上升最令人羨慕,一人得道,雞犬升幾座天下,曆史上有據可查、能夠拖家帶口一並成仙的事跡,萬年以來,屈指可
    就像老大劍仙隻是跟陳平安泄露一件事,避暑行宮,躲寒行宮,再加上海市蜃樓,合在一起,就是一座三山陣
    既然名為“三山”,當然就是三山九侯先生的手筆
    而其中那座海市蜃樓,則又是一座劍氣長城精心彷造的飛升台,耗時極
    海市蜃樓的基礎,是蕭愻之前那位隱官一手打造而出的,是一個空有雄才大略卻時運不濟的人物,境界太低,活不長
    老聾兒當初跟此人關係不
    最終這座海市蜃樓,就成為陳清都一劍開道,舉城飛升之劍
    托月山大祖對此是早有預料的,隻是沒有必要阻攔陳清都祭出這一
    畢竟離開的,都是些境界很低的年輕劍修,就連寧姚當時都沒有躋身玉璞
    蠻荒如果想要對他們趕盡殺絕,來個什麽斬草除根,是要付出巨大代價
    從陳清都,到齊廷濟、陳熙,再到陸芝和老聾兒等等,他們當年都會做出不同的選
    蠻荒天下的所求之物,從來都不是這座硬骨頭難啃、還沒幾兩肉的劍氣長城,托月山大祖和那撥王座大妖,他們眼中盯著的大肥肉,是那座什麽都有、就是沒有“貧瘠”二字的浩然天
    事實上,如果當年陳清都願意給蠻荒天下讓道,讓給劍氣長城兩洲山河,又何妨?
    不夠?那就在蠻荒天下,再給你劍氣長城劍修立教、給你陳清都稱祖的一切所
    師徒倆徒步走到了黃泥街道上,老聾兒挑了一處生意最好的路邊酒鋪,掌櫃是個嘴角有痣的豐腴婦人,頭戴一頂各色美玉煉製成花草樣式的軟翠冠,穿了件砑羅的圓領綠袍,她斜靠櫃台,意態閑適,手持團扇,貌極豔
    鋪內端菜送酒的夥計,是個境界低微卻神完氣足的少年郎,按照山上的說法,就是道根深厚,仙苗一那婦人看了句僂老人一眼,看了青年劍修兩眼,她不敢怠慢,親自吆喝起來,老聾兒要了一壺酒和幾個下酒菜,婦人轉頭望向內門,隔著一道黃竹簾子,喊了聲銅駝,與後院灶房那邊報了幾個菜
    老聾兒挑了張靠街道的桌子,視線上挑幾分,手邊牆上掛著些木
    幽鬱微微皺眉,見此早已心生不這種無事牌,豈可隨便懸
    老聾兒倒是無所謂酒鋪拿這種事情當招徠顧客的噱
    先酒後菜,老聾兒倒了酒,自飲自酌,徒弟幽鬱不喝
    老聾兒抿了一口所謂的薜荔酒,果然如那夥計所說,酒水倒在了碗中,呲呲作響,似有擘蘿
    幽鬱一得空,就喜歡跟這個“活黃曆”師父問些劍氣長城的往事,這麽些年遊曆途中,一直從萬年之前問到了最近三百
    老聾兒盤腿坐在長凳上,拿快子攪動一盤免費贈送的涼拌折耳根,嫌味道不足,又跟老板娘多要了一碟辣椒油,澆在上邊,夾了一快子,慢慢嚼著,再喝了一口酒,以心聲與幽鬱聊到了好像還是昨天的一些事
    “寧姚,齊狩,龐元濟他們之前的上代,所謂的年輕一輩天才,湊出了十人,稱之為天才,其實比較勉”
    “這一代人,屬於典型收成不好的小年份,跟他們上一代沒法比,如果跟寧姚這一輩比較,那就更不夠看”
    當中最被人看好的的榜首人物,資質最好的米筌,是個公認早發的天才,據說二十歲就是金丹劍修了,可惜很快就出城戰死
    這種事情,在劍氣長城從來不是什麽特例,而是常連同米筌在內的七人都早早身死道消剩下三個,本來資質墊底的王宗屏,有點大器晚成的意思,一步步順利躋身了元嬰境,結果在一場戰事中傷到了大道根本,由於斷了其中一把本命飛劍,此後長久停滯在元嬰境,約莫可算是因禍得福,成了如今五彩天下飛升城中的一位“老元嬰”了,雖然不曾去過某座酒鋪一次,如今卻是對年輕隱官最為推崇的劍
    其餘兩位,人生際遇可謂一個天一個
    “蘇雍的練劍資質僅次於米筌,但是怕死,其實也不能說他是怕死,就是次次不肯搏命廝殺,總想著等到自己躋身了玉璞境,再來找到個仙人境妖族,來一場幹脆利落的換命,如此買賣更賺不料到頭來,看似天時地利人和都湊齊的一場閉關,導致一座丹室破碎不堪,直接跌境非但沒能一舉成為玉璞境,反而淪為一個劍心崩碎的破爛金丹,這在劍氣長城,就是個天大的笑話了,不在戰場上受傷跌境,反而是閉關沒破境,閉關出個跌境,沒有比這更讓人瞧不起的劍修”
    幽鬱聽到這裏,點頭道:“小時候經常見到蘇”
    雖然已經辟穀,於五穀雜糧飲食一道,早可以斷了人間煙火,可幽鬱等到那幾盤菜端上桌,他還是跟夥計要了兩碗米
    食氣者仙,不食者有些練氣士在斷穀、服氣之間,經常聞到菜肴火食之氣就會反胃嘔吐,譜牒修士還好,門派內自有仙家藥膳和靈丹妙藥準備,山澤野修可就遭罪
    老聾兒搖晃著酒碗,那蘇雍,既是爛酒鬼又嗜賭如命,還喜歡逛窯子,一年到頭欠錢不還,賴賬躲常年往來於城池和這裏的海市蜃樓,做些不入流的買賣,幫人跑腿,賺些差價之類誰肯請他喝老酒,誰就是他的大要說一個從元嬰跌為金丹的劍修,在別的地方,也還是一位不容小覷的陸地劍仙,背後興許非議,當麵肯定不會如何挖苦,可惜蘇雍是在劍氣長
    “後來成了某人的跟屁蟲,鬼日子才稍微好轉一”
    “某人是誰?”
    “還能是誰,那人曾經勸蘇雍去浩然天下,相信理由無非是樹挪死人挪活,浩然天下的金丹劍修,還是很吃香看得出來,蘇雍確實動心過,否則也不會時不時就去大門那邊逛逛,隻是最終還是沒有”
    “既然他是金丹,跟著去了五彩天下?”
    “沒”
    幽鬱聽到這個答桉,就知道不必再問結局了,開始低頭扒
    老聾兒繼續說道:“蘇雍刮了胡子,換上一身潔淨衣衫,偷摸去了戰場,撿了把劍坊出產的製式長劍,殺了些蠻荒嘍囉,數量不多,沒能攢出一個金丹的戰功,就被一個路過戰場的妖族修士偷襲刺殺到底還是虧本的買”
    至於那個玉璞境劍修的王微,當年在戰場上攜手道侶,一同神秘失蹤
    此人在金丹境之時,就成為齊家供後來,躋身玉璞,按例可以自己開府,娶了一位出身玉笏街的大姓女
    約莫五十年前,九十歲的王微,成功躋身上五
    如果說蘇雍是破罐子破摔,還算情有可原,那麽最喜歡蹭酒喝、對誰都巴結的王微,就有點讓人瞧不起
    幽鬱試探性問道:“那王微是投靠蠻荒妖族了?”
    老聾兒隨口說道:“說都是這麽說的,秘密投奔蕭愻和洛衫去了,不過我沒親眼見到,不好說一定是什”
    幽鬱問道:“師父好像不是特別想去落魄山當供奉?”
    老聾兒舉起酒碗,抿了一口酒水,答非所問,“這人啊,一有了想要自由的念頭,就會立馬變得不自”
    以前在劍氣長城管著那座牢獄,老人就覺得很自在,總能找到些解悶的樂子,不覺枯如今脫困了,好似天高地遠,自身境界也不低,反而總覺得處處碰壁,拘束太
    老聾兒喝了一大口酒水,聳了聳肩頭,打了個酒嗝,笑道:“你小子開心就不用管師父的這點牢”
    小孩子過新年,歡天喜地,總想著新衣服和壓歲成年人過個年,難免糾纏於額外開銷,或是欠錢還
    就在此時,門口那邊來了個新客人,青衫長褂,背劍懸酒壺,他以心聲與師徒倆笑道:“龍聲道友,隻因為不願意俯身低就落魄山,就躲在這邊喝悶酒了?”
    老聾兒笑容尷聽聽,這話說的,傷感情
    幽鬱神色激動,那人伸手虛按幾下,讓幽鬱坐著就是了,他抬頭看了眼酒鋪牆上的無事牌,笑了笑,坐在幽鬱身邊,等他拿過本屬於幽鬱的那隻酒碗,老聾兒已經抬起屁股,伸手探身,趕忙給隱官大人倒滿了一碗
    陳平安端起碗,跟老聾兒酒碗輕輕磕碰,再喝了一口酒,問了價格,得知一壺薜荔酒竟然要賣三顆雪花錢,笑道:“明擺著被殺豬了”
    鋪內暫時不用招呼客人,那少年夥計站在老板娘身邊,他聽見這句話就不樂意了,卻被婦人輕輕拍了拍胳膊,示意他別衝
    她神采奕奕,盯著那個身材修長年約三十的男子,一雙秋水長眸似有金線流轉,異象極其細微,恰似大湖中有一條蛟龍遊曳,她顯然是用上了隱蔽的望氣神她雖然看不清對方的修道根腳,卻知道那張靠門的酒桌,一個比一個有來曆,尤其以這個青衫劍客的氣象最為不俗,至少可以肯定,此人在山上的官身不小,比起山下王朝的那類注定不是當宰相便是學士的碧紗籠中人,要多出好幾種青、紫、赤紅道氣,可惜她望氣道行不算高深,隻能看個籠統的大概光景,而無法辨認那幾股道氣的深若是掌門師伯親臨此地,興許就可以看出更多門道
    老聾兒以心聲問道:“隱官大人,需不需要我提醒提醒她,犯了山上忌諱?”
    陳平安搖頭道:“不”
    老聾兒疑惑道:“隱官怎麽沒有跟寧丫頭待在一起?”
    陳平安笑道:“不說這個,我馬上就要返回寶瓶”
    不曾想那個婦人竟然拎了一壺酒,繞過櫃台,主動湊近套近乎來了,站在桌旁,“我可以落座嗎?”
    老聾兒看了眼陳平安,陳平安對此視而不見,對她更是置若罔聞,老聾兒隻得擺手道:“掌櫃的,不方”
    她神色自若,沒有就此離去,反而開始自我介紹道:“我姓韋名玉殿,來自曲江上己劍派,出身鷓鴣自報名號師門,是擔心三位貴客會懷疑我是不是心懷叵”
    此言一出,鋪子內頓時竊竊私語起顯然對那“上己劍派”並不陌
    少年一揚眉,神色頗為自
    跟著師父在此隱姓埋名,開鋪子賣酒水???少年早就受了一肚子窩囊今兒終於可以大大方方亮出師門名號
    老聾兒不搭
    幽鬱對這鋪子早有怨氣,更是裝聾作
    陳平安笑問道:“恕我孤陋寡聞,敢問道友來自何洲?”
    幽鬱忍住
    自稱韋玉殿的女修神色微滯,仍是好臉色好語氣解釋道:“位於流霞洲,與天隅洞天是有千年世交之誼的近”
    她還真不信此人沒聽說過自家的曲江上己劍派,雖說對方故意裝傻,她卻不至於惱羞成
    流霞洲的山上領袖,主要有一顯一隱,前者是青宮山的飛升境荊蒿,後者是天隅洞天那對夫
    上己劍派比不得這兩個山上勢力,也算流霞洲一流門派,否則她也不會故意說出“世交”一
    上己劍派的道統主要有驪山、春服和青陽三脈,鷓鴣宮就是春服一脈的核
    鷓鴣宮的上任宮主華芙蓉,她是上己劍派的開山祖師和首任掌門,是一位享譽數洲的大劍仙,傳下了三條劍據說是修道三千載,厭世去而上仙,水解而
    而華芙蓉就是韋玉殿的傳道恩師,上己劍派的當代掌門王壺景,是一位玉璞境劍仙,論輩分,他還需要喊韋玉殿一聲師
    祖上闊過,家底雄厚,現在也不曾家道中落,毫無衰敗跡象,隻是聲勢不如最鼎盛之時,這樣的山上門派,嫡傳走到哪裏,都是順風順水
    而類似韋玉殿這樣的人物,如今在這條街上,至少有一手之
    她家族在那流霞洲山下,是個富貴熏天的古老存在,屬於道家豪閥,建造有一座宗壇,可以授籙和加籙,曾是一洲道門諸派的符籙提舉,韋家法壇號稱擁有十二種籙、二十四種符,在浩然天下比較罕此外韋家還有一個為人稱道的“傳統”,女子多是傾國傾城的佳人,幾乎每一代,都有數位女子,不是某國皇後就是某個王朝的太
    而她的親傳弟子王珂,就是那個少年夥計,極有仙家緣法,他出生之時,門前忽生一棵青桐樹,上有仙鬼傳出謠歌之
    之所以有這次下山遊曆,是因為精通算卦的掌門,算到了少年在此有一樁機
    果不其然,早就被挖地三尺的海市蜃樓舊址,偏偏就被王珂在某天夜幕中,瞧見了一道光芒,最終被少年得到了一把短
    至於被她稱呼為銅駝的掌勺廚子,荊棘叢中老物成精,是上己劍派的護山供
    幽鬱以心聲問道:“師父,聽說過這個上己劍派?”
    老聾兒想了想,“好久之前,好像確實有個小姑娘,來劍氣長城曆練過大幾十年吧,資質不錯的,沒有師門,隻有家學,她是在這邊結的丹,在城頭那邊煉劍,還得到了一條還是兩條古老劍脈的傳小姑娘酒品不太好,一喝酒就喜歡罵人,跟蕭愻關係不錯,她們經常一起頑,後來小姑娘躋身了元嬰,虎了吧唧的,成天摩拳擦掌,一門心思想著非要斬殺個玉璞境妖族修士,結果不知怎的,就被老大劍仙趕回家了,聽說她回鄉,很快就開山立派,估摸著她就是上己劍派的開山鼻祖,之後斷斷續續,有徒子徒孫來這邊曆練殺妖,女子居多,最後一撥弟子,似乎都沒有劍修這也正常,浩然天下那邊,劍修金貴,不太敢隨隨便便丟到劍氣長城這邊”
    幽鬱點頭道:“聽著是個門風不錯的仙”
    他再看那牆上的贗品無事牌,便稍稍順眼幾
    陳平安笑問道:“龍聲前輩?”
    老聾兒隻得伸手招呼道:“韋道友,幸會幸會,我們師徒倆對貴派久仰大名,坐下”
    韋玉殿先讓弟子去掛上一塊打洋的木
    一聽說她是上己劍派的鷓鴣宮主人,酒鋪內半數客人,就開始跟她主動敬酒,韋玉殿便隻好一一禮數招呼
    老聾兒笑著看她忙完這些,等她重新落座,開門見山問道:“韋道友想要與我們聊些什麽?”
    韋玉殿說道:“容我先冒昧問一句,三位貴客接下來是繼續往南邊走,還是要往回走了?”
    老聾兒說道:“不出意外,是去浩”
    韋玉殿笑道:“那我就直說了,不兜圈子,能否邀請道友去我們上己劍派做客?”
    老聾兒擺手道:“我已經答應了這位……陳道友的邀請,去當供”
    韋玉殿恍然大悟,轉頭問道:“敢問陳道友仙鄉何處?”
    陳平安笑道:“小地方,寶瓶”
    韋玉殿讚歎道:“東寶瓶洲地方雖小,奇人異士卻是數不勝”
    陳平安點頭道:“所以才需要邀請龍聲前輩去我家山頭鎮場還希望韋道友君子不奪人所好,莫要半道截”
    韋玉殿舉起酒碗,搶先一飲而盡,“豈”
    老聾兒其實已經看出年輕隱官的疲態,實在不敢想象,如今誰能讓他受此重老聾兒在劍氣長城就是秉持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宗旨,一貫不聞不問的行事風格,所以直到現在都沒開口詢問此事緣由,老聾兒便主動提起酒碗,“我替陳道友喝一”
    韋玉殿又悶了一碗酒,苦笑道:“不像我們流霞洲,鬆柏之下,其草不”
    陳平安麵帶微笑,似乎沒聽懂她的言外之
    老聾兒有些訝異,她這才喝了半斤酒,就開始酒後吐真言了?
    韋玉殿擠出一個笑臉,“以前師尊經常念叨一句,煉劍要過倒懸山,學仙需是學天仙,劍術和仙法,都要直指大”
    老聾兒附和道:“有見”
    跟隱官大人對視一
    以後到了落魄山,總不至於每天需要這類酒桌應酬吧?
    當然不需要,落魄山清淨得很,就怕你覺得不夠熱
    韋玉殿望向門外的黃土街道,隻聽她沒來由感慨一句,“風雲際會,幹戈四起,縱橫鬥轉,龍蛇起陸,一時人物盡鷹”
    老聾兒再次看了眼陳平安,她這葫蘆裏到底賣什麽藥?好歹是一位出身宗門的元嬰境劍修,至於對著咱們仨這麽掏心掏肺嗎?
    她捋了捋鬢角發絲,清風吹麵酒全
    是非人海裏,直道行路
    家族的內憂外患,門派的近憂遠愁,讓一向道心澄澈的她都覺得前途渺
    更何況韋玉殿還收到了一封掌門親筆密信,某人已經在趕來此地的路上
    她是元嬰,又非劍修,如何擺脫一位玉璞境劍仙、明麵上還占著大義與道理的糾纏?
    “實不相瞞,掌門給我這弟子王珂,算出一句讖語,總計十八下山之時琢磨不透,如今算是應驗”
    韋玉殿伸手讓王珂過來一起坐著,以心聲與眾人言語道:“蜃中樓傳紫書,認真提攜短劍,先斬戮後封”
    陳平安雙手籠袖,半睡半醒,眯眼打盹似
    韋玉殿說道:“在這之前,我這弟子還得到了一樁機王珂,不必心有顧忌,故意隱諱此事了,你自己與三位前輩照實”
    王珂明顯有些不情願,可既然是師父發話了,隻好從袖中摸出一把鏽跡斑斑的青銅短劍,“是我在一處名叫丈人觀的廢棄道院,無意間得到的這把短劍,具體年月不可考,刻了兩個篆字,分別是趙和”
    陳平安抬了抬眼皮子,笑著解釋道:“若無猜錯,趙是國姓,徐是人”
    袖中趙匕首,買自徐夫
    少年將信將
    幽鬱如墜雲霧,總不至於是浩然天下的修道之人,都這麽肝膽相照、逢人就說肺腑之言吧?
    老聾兒隻得以心聲問道:“隱官大人,你見多識廣,給說道說道?她再這麽掏心窩子,感覺都快把我當成老祖宗了,我虛”
    陳平安緩緩道:“據說是韋玉殿所在家族的隔壁某王朝境內,新起了一座宗門,咄咄逼人,要跟上己劍派爭奪流霞洲名義上的第三寶”
    “這個開山不到百年的後起之秀,與青宮山和天隅洞天關係都不錯,那位年輕宗主跟韋家關係複雜,上己劍派壓力就大”
    “估計她是見前輩道氣深厚,便病急亂投醫,想要尋找外力,最好是與劍氣長城沾親帶故的,讓對方不敢輕舉妄”
    “她所在門派內設有禮官一職,名為冠者,每逢慶典節慶,驪山、青陽和春服三條道脈,各出一二人,必須是中五境劍修才能擔任,其中一人,天潢貴胃貴出身,與天隅洞天少主蜀中暑,雙方是關係莫逆的摯不知為何,曾是上己劍派曆史上最年輕的冠者,被寄予厚望的此人,卻被祖師堂給譜牒除名、驅逐出境”
    “我猜她那掌門除了幫助王珂算了一卦,也幫她起了一卦,來此可以逃婚、避難兩不誤”
    “比如早早算準了,她有可能在此遇見龍聲前輩這樣的高人,深藏不露的老劍”
    老聾兒驀然眼睛一亮,略過什麽老不老劍仙不劍仙的,“逃婚?這裏邊除了國家仇恨和師門怨懟,莫非還有脂粉故事不成?”
    陳平安不再言語,不想聊這見過了老聾兒,扯幾句閑天,就等著按時返回玉宣國京城
    老聾兒當然不是覬覦那韋玉殿的姿色,到了他這個歲數,境界,看人間美色,過眼不過
    何況甘棠此生修道,對於男歡女愛,看得極澹,本就不好這一
    至於韋玉殿的那點拙劣障眼法,老聾兒一眼看破,容貌確實當得起傾城二字,身段更是極好,該瘦處瘦得不像話,該腴處便有料得任她法袍寬鬆依舊顫顫巍明明是那清水出芙蓉的姿色,卻有風情萬種的韻
    韋玉殿望向那個官氣極重的中年男子,硬著頭皮說道:“冒昧請教劍仙名諱仙”
    她卻隻見那個青衫劍客閉目養神,明擺著是不想趟渾水,不願摻和她的私人恩怨
    但是她之所以如此厚顏行事,真真切切,是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因為掌門卦語中就有“遇龍則停,逢青可喜”一
    韋玉殿臉皮再厚,總不能強行拉住他如何,思來想去,隻得暫時放下心中念頭,告辭一聲,帶著徒弟走回櫃台那
    老聾兒抖了抖袖子,掐指心算,臨時起了一
    天公不作美,紅顏多薄所以傾城人,如今不可
    可別看老聾兒在劍氣長城,沒人將他當回事,其實相當博學多才,畢竟在那牢獄內,總得找點事情做做,才好打發光
    酒鋪內言語嘈雜,喝高了,難免提及那場城頭攻守戰,有奇怪老大劍仙明明劍術通神、為何隻遞一劍的,有詢問陳熙去向的,也有仰慕齊廷濟與龍象劍宗的,更有對林君璧這撥避暑行宮外鄉劍修讚不絕口的,隻是當有人提及那位風頭一時無兩的末代隱官,便起了爭執,有褒有貶,前者說他能夠城頭刻字,還要如何?後者說他坐鎮避暑行宮的排兵布陣,十分一般,並不出彩……
    幽鬱低頭眯眼,拿快子的手,習慣性拇指搓動食
    七八桌酒客,來自浩然各洲的小三十號練氣士,一聊起那位年輕隱官就都來了興致,各執己見,年輕修士,男子多是貶他,女子多是讚
    韋玉殿實在是聽不下去了,忍不住開口替那位遠在天邊的年輕隱官辯解說道:“諸位,在古人之後論古人之過,則在古人之位行古人之事,則道理就是這麽個道理,不是事事都是旁觀者清別的不說,隻說他能夠請得動齊老劍仙,刑官豪素他們一起趕赴托月山,就說明老大劍仙早年選他當隱官,沒選錯”
    老聾兒對這些討論並不上心,看著那個昏昏欲睡的陳平安,以心聲說道:“隱官大人?”
    陳平安睜開眼,疑惑道:“嗯?”
    老聾兒小心翼翼說道:“不會是跟寧姚吵架了吧?”
    照理說,早先在牢獄內遭罪,陳平安都從未怨天尤人,沒理由如今回了浩然天下,太平無事了,都有了兩座宗門,如今又有了他助陣,當了記名供奉,不說如虎添翼吧,隻說在那寶瓶洲,誰敢與落魄山掰手腕?即便當下陳平安瞧著受傷不輕,也不該如此暮氣沉沉才對想來想去,能夠讓陳平安如此精神萎靡的事,必然是寧姚無疑
    難怪寧姚出現在十萬大山,陳平安後腳就趕來?
    敢情是一個跑一個追?小兩口鬧矛盾,置氣呢?
    陳平安揉了揉額頭,這都什麽跟什麽
    老聾兒笑道:“也對,肯定是我想岔了,你哪敢跟寧姚吵”
    陳平安無奈道:“我謝謝你的理解”
    老聾兒愈發好奇,“咋回事?”
    陳平安氣笑道:“老子就是打了一架,犯困打個盹而已,還要跟你報備和解釋啊?”
    老聾兒不再言語,氣性這麽大,估摸著還是跟寧姚吵架
    難道是這趟寧姚悄悄趕來浩然,不小心撞見了陳平安什麽見不得光的事情?
    陳平安無所謂老聾兒瞎猜,強提精神,與幽鬱閑聊起
    幽鬱滿臉漲紅,拘謹得
    大街上,出現了一個白衣赤腳的貴公子,披頭散發,寬衣大袖,腰佩長
    敏銳察覺到外邊那股淩厲異常的劍仙氣息,鋪內韋玉殿臉色瞬間慘白無
    其餘酒客境界不夠,尚未感知到這位流霞洲年輕宗主劍仙的大駕光
    那位灑脫不羈的貴公子緩緩前行,以心聲笑道:“欠債還錢天經地義,韋玉殿,你又能逃到哪裏去?欠了百年,得先收你一筆利息,擇日不如撞日,此地天高地闊,你我不如野合?放心,憑我劍術,隔絕天地,信手拈來,我們見得外邊行人,你卻不用擔心春光外”
    有個兩頰酡紅的貂帽少女,大搖大擺從街道另外一端走向酒鋪,她瞪大眼睛,瞧著那個腦子進水的可憐
    千不該萬不該,不該這個時候說這種事
    不然光天化日之下,如此苟且行事……其實也沒
    那位年輕劍仙眯眼笑道:“咦?莫非你是認得我?否則總不能是你能夠聽見我的心聲吧?”
    貂帽少女不知是裝傻還是嚇傻了,就要快步跑入酒
    年輕劍仙一步來到她身邊,伸手就要按住她的頭頂貂
    少女滴咕一句,“嘛呢嘛呢,莫挨老子!”
    她隨便揮出一巴
    那位享譽一洲的劍仙瞬間“化虹遠遊”,啪嘰一下,重重摔在了遠處城牆之上,身軀癱軟,滑落在地,昏死過
    韋玉殿深呼吸一口氣,與那貂帽少女擦肩而過,來到酒肆門外,她舉目張望,如墜雲
    人呢?
    謝狗哈哈笑道:“山主也在啊,好巧好先前我在潛心閉關呢,山主恕罪”
    老聾兒趕忙站起
    眼前這位,可是白景!
    那個在遠古喜好豪取他人道號的劍修白景!
    謝狗使勁拍了拍甘棠的肩膀,老氣橫秋道:“以後到了山上,低調做人,老實幹對了,你是一般供奉,我是次席供”
    貂帽少女每伸手一拍,老聾兒肩頭就一歪,強顏歡
    陳平安算了算時間,差不多該回寶瓶洲了,站起身,抬頭看了眼牆上的那些木
    山主如此,剛落座謝狗和老聾兒也就隻好跟著起身,幽鬱掃了一眼屋內幾個男
    幽鬱與一名男子劍修點頭微笑致意,因為此人是唯一一個從頭到尾說隱官好話的男
    後者不明就裏,卻還是還以笑容,然後他就看到那個隱約是為首之人的背劍青衫客,笑問道:“聽口音,是北俱蘆洲人氏?”
    那個與人拚桌喝酒的北俱蘆洲劍修,點頭道:“山澤野修,第一次”
    青衫劍客笑容溫和,“那我能不能請你喝頓酒?幫忙把賬結了?”
    那人大大方方笑道:“這敢情好,”
    對方拱手作別,劍修隻得站起身,抱拳還
    一場萍水相逢,無需互問姓
    青衫劍客轉身離去,掏出幾顆雪花錢放在櫃台上
    他率先跨過門檻,離開酒
    貂帽少女雙手抱住後腦勺,晃著雙肩緊隨其
    老人雙手負後,低頭弓腰跟青年劍修殿
    酒鋪內酒客們也沒有將那一行人當回
    一仙人,兩飛升,一金四位劍修而
    那無緣無故便白喝了一頓酒的劍修突然問道:“你覺得呢?”
    門口那人停步轉頭,想了想,“可以與韋掌櫃借用那個道”
    停頓片
    男人說道:“在我之後論我之過,則在我之位行我之事,則”
    酒鋪內先是鴉雀無聲,隨即哄堂大笑,有人嗤笑不
    有人嘿然道:“你算哪根蔥?”
    那人微笑道:“我是陳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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