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一百三十二章 為何就山,可問春風

字數:27574   加入書籤

A+A-




        好似白雲一朵的少年回到桐蔭渡船,見那貂帽少女蹲在船頭梯子旁,崔東山笑問道:“謝次席是蹲茅坑還是堵我呢?”
    謝狗懶得起身,伸手擋在嘴邊,問道:“崔宗主,你真能給那青秘指明一條合道之路?沒誆他?”
    崔東山便跟著蹲下,唉了一聲,“吾家門風,以誠待說是五五之間,就是一半一半,絕不欺”
    崔東山哼哼唧唧,摔了摔袖子,“我可是當宗主的人,臉麵比金子還貴”
    謝狗將信將崔東山好似後知後覺,滿臉驚恐神色,“謝次席如何曉得這種密事?莫非我與青秘道友眼見四下無人,並排在小巷牆角根那邊澆水的事,不會也被看了去?我可是
    個黃花大小子啊,這要傳出去,以後還怎麽見人……”
    謝狗咧嘴笑道:“又不是拉屎,有什麽好看”
    崔東山倒抽一口冷氣,士別三日當刮目相待,謝次席在落魄山修行沒幾天,聊天功力暴漲
    裴錢在船頭散步,說道:“無非是成與不成,不就是對半”
    謝狗一臉茫然,“啊?還能這麽搞事?”
    難道自己混了一座假的落魄山?哦,記得鄭大風說過,崔宗主如今是青萍劍宗的人,潑出去的水了,不親
    裴錢說道:“也不全是騙人,由於青秘前輩並未聽出火龍真人的言外之意,小師兄就隻好幫忙一”
    崔東山伸出雙手,豎起大拇指,“最知我者,大師姐也!”
    謝狗臉色照舊,“啊?啊?”裴錢隻得耐心解釋道:“青秘前輩就是那種心氣已墜的飛升境修士,已經對十四境徹底死心,自認資質與機緣,都比不過那些強飛升,其實這種心境,才是真正讓青秘前輩的飛升之路走到了斷頭路的盡大白鵝若是說你馮雪濤如何如何,猶有機會,馮雪濤未必肯信,這便是大白鵝為何會說一句‘道心足夠堅韌’,其實是在一語雙既然如此,大白鵝就用了一種……方便法門,總之就是要讓馮雪濤先將心氣重新提起,有了希望,哪怕依舊渺茫,但是昨日馮雪濤與明日馮雪濤,
    就會變得很不一某種意義上,可以說馮雪濤在那一刻,就已經走到合道之路上此外,大白鵝懂的東西多,能夠互參道法,當然是有裨益”
    謝狗恍然道:“學到了學到了,事情還能這麽搞?”
    崔東山雙手抱住後腦勺,輕聲笑道:“大雨過後,合道確實容易許多,可十四境,終究不是路邊的黃泥塊大白菜啥”
    謝狗愁眉苦臉,“破境真難,愁是真”
    崔東山微笑道:“所以方才我說馮雪濤有望合道,謝次席便對青秘道友起了殺心,我沒猜錯吧?”
    謝狗大大方方承認此事,“本能嘛,有啥法子,不過我能克”
    裴錢笑道:“這就很好”崔東山附和道:“對嘛,我們謝次席是何等優秀的修道天資,學啥都容易,越難越學得快,就是砥礪道心這件事上,還有些許進步的空間,我這種旁觀者,急得抓
    耳撓腮,羨慕是真羨”
    謝狗直接問裴錢,“大白鵝不是罵人?”
    落魄山待久了,就會發現好些言語,有一種奇怪的感染力,讓旁人一學就會,容易上癮,就比如大白鵝這個綽
    裴錢說道:“是冷嘲熱諷,夾槍帶棒,還是陰陽怪氣,正話反說,吃不”
    崔東山無奈道:“天地良心,不要冤枉好人!”
    謝狗大手一揮,“無妨,就當好話聽了!”崔東山雙手負後,原地踱步幾個圓圈,擠眉弄眼道:“桐葉洲不該山上山下,都該希望玉圭宗的薑宗主有朝一日能夠合道嗎?寶瓶洲,難道不是人人都欠我一個十
    四境嗎?整座蠻荒天下,不該所有妖族練氣士都不希望我家先生躋身十四境嗎?嘿,好像都不你們說怪不怪?”
    謝狗想了想,皺著眉頭,“說啥子,關我屁事”
    崔東山立即學那小米粒哦豁哦
    裴錢翻了個白眼,倆幼稚
    謝狗大搖大擺離開,裴錢就想要回屋子練拳,崔東山喊了一聲大師姐,便開始欲言又
    裴錢停步,奇怪問道:“咋了?”
    崔東山笑道:“你是更喜歡以前的小黑炭,還是更喜歡現在的裴錢?”
    裴錢沉默片刻,說道:“我很不喜歡以前那個不懂事的自”
    崔東山輕聲道:“反正我和先生,都會經常想起以前的小黑”
    裴錢笑道:“師父親口跟你說的?”
    崔東山搖頭道:“不必”
    關於裴錢的長大,好像先生他對此很欣慰,也很傷
    大概是因為喜歡也擅長講道理的先生,發現這種心情實在是沒道理可講,便隻好沉
    就像孩子一個蹦蹦跳跳,眨眼睛就變成大姑娘
    聊了些客套話和場麵話,陳平安回到渡船,走向他們,笑問道:“聊什麽呢?”
    兩人幾乎同時開口,當學生的,說道:“大師姐還想偷偷喝酒,被我攔著”
    當徒弟的,說道:“大白鵝跟謝次席不好好說”
    陳平安笑眯眯點頭,嘴上說著很好很好,抬起雙手,一人打賞一個板
    崔東山問道:“先生是要回落魄山了?”陳平安說道:“先走一趟青同的梧桐山,白送了幾張梧桐葉給我,得登門致再順路去一趟青虎宮,找陸老真人喝之後就打道回府,繼續在扶搖麓道場修行
     ”
    崔東山說道:“先生其實不用每次下山都這麽有耐”
    說到底,去梧桐山,還不是為了那對夫所謂順路,還不是想讓那對師徒不必覺得欠誰人
    “我們一點點的耐心之有無,可能就會決定很多所見之人的悲歡離合,怎麽敢沒有耐對吧?”
    陳平安伸手按住崔東山的腦袋,繼續說道:“就是曾經在路上遇到了很多有耐心的人,才能有今天的陳平”
    裴錢嗯了一
    崔東山歎了口氣,“天大地大,先生最大,說的都”
    陳平安說道:“我終於想明白一件事”
    崔東山見機不妙,趕緊跑路,卻被陳平安伸手按住腦袋,笑道:“又不用心虛什麽,跑什”
    裴錢想了想,準備離開,師父和小師兄肯定要聊正事,而且是大
    陳平安卻示意裴錢不用挪步,以心聲與他們說道:“先前的某個問題,我一天不給出答案,某人就得跟你一樣,等著答”
    崔東山悶悶說道:“這是老王八蛋的用意,我也是再回過味沒幾”
    陳平安打趣道:“所以大師兄為我護道,等於無形中贈予一張護身符,你這個學生心虛什”
    這張護身符的名字,大概可以稱之為“答案”,有關對錯,有關過程和結
    劍修陳平安在人生道路上,尋找答案的“畫符”過程,崔東山在耐心等待,鄒子在作壁上
    崔東山小聲嘀咕道:“老王八蛋上廁所不帶草紙”
    陳平安氣笑道:“別亂”
    崔東山問道:“反正沒啥事,再續一攤?”
    陳平安說道:“我無所謂啊,反正酒量擺在那裏,裴錢怎麽說?”
    裴錢說道:“我酒量一般,比不過師父,酒品同樣排第”
    崔東山瞪大眼睛,“小黑炭你啥意思,敢情就我兩樣都墊底唄?”
    他們重回酒桌,陳平安要親自下廚,還說馮雪濤那廚藝真心一般,不稀罕
    裴錢坐著等待,閉目養神,眉眼柔崔東山趴在桌麵上,打著哈欠,嚷著要喝酒要吃
    之後的今夜這頓酒,當學生和徒弟的,竟然都沒有偏向先生師父,反而是大師姐和小師兄一起合夥,把酒量酒品都第一的人給喝醉
    好像陳平安講了一些當窯工學徒的趣事,大白鵝說了點自己年幼時被關起來逼著讀書的糗事,小黑炭聊了些以前小時候在南苑國京城亂逛的好玩事謝狗覺得自己如今是當大官的人了,胸襟得寬,氣量得大,就想要跟那倆劍氣長城的本土劍修籠絡籠絡感情,結果吃了個閉門羹,她悻悻然返回,不氣餒,又去了一趟,與那倆劍仙好言相勸,如今咱們都是半個自家人,以前也無冤無仇的,沒理由關係僵硬才對嘛……老嫗聽著門外的絮絮叨叨,便開始出言趕貂帽少
    女做了個鬼臉,一通使勁敲門,就大搖大擺離開,走在廊道中,呸了一聲,小聲嘀咕一句,玉璞境劍仙嘞,呸呸屋內那個故意板著臉老人差點沒笑出聲,老嫗卻是臉色陰沉立即起身,打開屋門,怒斥一句你敢再說一遍……結果那貂帽少女早就跑得沒影老人本以為與那“少女”的關係算是徹底完蛋了,不曾想老嫗輕輕關了門,返回座位,臉色柔和,扯了扯嘴角,笑了老人直愣愣看著老嫗,她驀然而怒,一拍桌子,看什麽看,老色胚一個,管好狗眼!老人無言以對,隻敢心中腹誹一句,不年輕啦,再沒有自知之明,總買得起一把鏡子吧……結果不知怎的,老嫗好似聽到了老人的心聲
    ,好你個糟老頭,買不起鏡子是吧?
    老人呲牙咧嘴離開屋子,廊道拐角處,貂帽少女笑嘻嘻說道,“邢雲劍仙,她脾氣這麽差,喜歡這種婆娘做啥子嘛?”
    老人沒好氣道:“我樂”
    謝狗哈哈笑道:“”
    邢雲有些納悶,忍不住問道:“兩座天下都開始幹架了,你竟然都不幫蠻荒,就為了跑來這邊談情說愛?”
    謝狗反問道:“真身是少年姿態,偏要裝成老者容貌,夕陽無限好啊,好玩啊?”邢雲惱羞成怒,正要開口罵回去,謝狗卻開始往他心窩接連戳刀子了,“老小子嘴巴這麽臭,吃過屎沒漱口難怪柳水不喜歡跟你聊天,悠著點,米劍仙模樣可
    比你好看多了,難道隻許你們男人貪圖美色,女子就不愛俊俏男子,米劍仙,多養眼?何況他是貨真價實的劍仙,跟你的玉璞劍仙,還不太一樣……”
    邢雲氣得火冒三丈,貂帽少女靠牆而站,伸出手指開始摳鼻孔,“啥劍修嘞,又慫又孬,劍術稀爛,膽子更”
    老婦來到這邊,臉色鐵青,怒斥道:“白景你給我住嘴!”謝狗雙手叉腰,開始擺譜,“放肆,下宗的尋常供奉,見著了上宗的次席供奉,就這麽不懂禮數?落魄山上,我人緣極好,你們倆以後到了那邊,小心吃不了兜著
    走,勿謂言之不預也!”
    本來邢雲和柳水都惱火萬分,等到與這貂帽少女對峙,聽到這種官腔,他們隻覺得別扭萬
    關鍵對方還是那個傳說一言不合就遞劍的蠻荒白
    謝狗在廊道倒退而走,好似色厲內荏提醒一句:“君子動嘴不動口,要文鬥不要武我怕你們訛我”
    老婦心聲冷笑道:“你倒是跟她問劍啊!年輕那會兒,是誰成天嚷著將來總有一天,定要與飛升境大妖過過招?”
    邢雲憋屈道:“還不如跟她吵架”
    畢竟白景那一堆放著不用的道號,也不是別人好心送給她
    聽說緋妃見著了白景,按輩分得喊一聲祖師吧?
    不過之所以沒有打起來,其實是因為他們都心知肚明,嘴巴好似吃過砒霜的貂帽少女,對他們並沒有惡
    謝狗走後,雙手負後,鼻孔朝天,肩頭一高一低,吹著口
    一個等著對方表明心意,一個覺得對方清楚自己的心
    不說偏不說,都留著當飯變成餿飯好吃嗎?
    唉,還得她這個外人,當惡人幫襯他們一把才行,把這層窗戶紙給捅
    自己這個落魄山次席供奉當得沒話說,得升
    白景之所以會冒天下之大不韙,離開蠻荒,就是要做三件事,到落魄山找小陌,在寶瓶洲收回金烏,順便見一見裴這次謝狗離開落魄山,也有兩件正經事,第一當然是小陌不在,她就要擔起為山主護道的責任,第二件事,謝狗察覺到桐葉洲這邊出現一股很熟悉的古舊氣息,
    不過謝狗暫時沒想著要去跟她敘
    還有一件新鮮事,謝狗還在猶豫要不要告訴山主,那個在人間已經沒什麽追求的老瞎子,之祠道友,想上
    謝狗記得先前詢問:“山主,你是真記得那些地名,還是落筆時候現編的?”
    陳平安答道:“我打小記憶力就不那些地方的地名,確實都是我走過的”
    ――――
    群山綿延,入夏時節,主峰卻是大雪封山,它便是祖師堂所在的梧桐山,遠望此山如一片銀色琉璃世
    謝狗笑道:“這也太好看了,乍一看,哪裏像是妖族修行的地”
    陳平安正坐在一條大河支流的溪澗石頭上邊垂釣,魚竿是就地取材這趟遊曆,謝狗還是跟著,而且相較以往,顯然貂帽少女更加留心各地那些不起眼的風景和鄉俗,陳平安打趣一句,你如今快要跟我一個很要好的朋友成為同行
    謝狗哈哈大笑,曉得,仙遊縣那位開武館的大髯豪俠徐大哥陳平安無可奈何,果然是跟小米粒關係沒白
    謝狗蹲在一邊,雙手托腮,隨口問道:“純陽道人送你的那些五色土,打算啥時候煉化?”
    陳平安說道:“回扶搖麓再說,不著急,反正先前大驪朝廷送來的一洲五嶽土壤也沒煉”
    謝狗笑道:“聽說佟山君幫了點小忙?”
    陳平安疑惑道:“小米粒連這個都知道啦?”
    謝狗說道:“是我自己從魏夜遊那邊聽來的消”披雲山諸司衙署,流傳著一個小道消息,說西嶽那邊哄抬物價,不講道義,事先根本不與其餘幾位神君通個氣,連累其餘四嶽負責掌管五色土的風土司,都要臨
    時趕更有甚者,說到了山上,當神做仙,還抽旱煙的,心都
    陳平安笑了笑,沒說什
    謝狗說道:“我經常偷摸去那邊散心,於禮不合,是不太好哈,山主不嘮叨幾句?”
    陳平安微笑道:“假裝不知道就行就當你沒說過,我沒聽”
    謝狗問道:“除了幾袋子大嶽五色土,純陽道人還送了什麽寶物?”
    陳平安說道:“總之就是能幫我在五行本命物一道,差不多走到一個打不破瓶頸的地仙人境就做完了飛升境的事”
    謝狗讚歎道:“大手前期打好基礎,再來添磚加瓦,就事半功倍”
    陳平安說道:“火龍真人提醒我不要總想著追求殺力如何如何,修道就是修道,若是好高騖遠,心急吃豆腐,容易燙”
    謝狗問道:“所以呂?如此講人情,是老真人旁敲側擊的功勞?老真人是想著你幫忙呂?護道,練練手,將來再禮尚往來,幫他那個得意弟子護道一程?”
    陳平安大笑不已,“我覺得真有這種可”
    謝狗說道:“聽小米粒說山主跟那俠氣幹雲的刀客徐遠霞,還有兩袖清風的道士張山峰早就認識了?”陳平安點頭道:“相逢於籍籍無名之時,我們仨一起走過江湖,不過那會兒闖蕩江湖,比較名副其實,苦中作樂,每次喝酒之前得好好掂量錢袋子一番,總覺得走
    過很遠很遠的不似如今優哉遊哉,隻要想走得快,就是轉瞬千裏山河的光景,喝酒都不必計較價格”
    謝狗感歎道:“年輕時候就認識幾個可以當一輩子朋友的知己,真羨慕羨”路過幾個修士,看見了河邊釣魚的一男一女,便口無遮攔起來,雖說嗓門不大,內容確實有點不中聽,什麽瘦巴巴的有啥嚼勁,身邊那廝定然是個喜好吃嫩草的
     
    謝狗小聲說道:“山主,我如今脾氣好吧?擱以往,嗬,彈指間化作劫”
    陳平安點頭道:“現在脾氣不錯,以前本事也很”
    謝狗學那大白鵝抱拳晃幾下,“過獎過”
    陳平安笑道:“盡跟崔宗主學些有的沒”
    如果不是陳平安攔著,謝狗這趟出門,就會穿一件大袖法袍了,她覺得走路的時候比較威風八
    陳平安好奇道:“好像從沒聽你提及過往修道歲月裏的恩怨情仇,偶爾跟小陌閑聊,他都說得含”謝狗樂嗬嗬道:“本來就沒啥可聊的,我修行都是靠自己悟,獨來獨往,所以早年就沒有道士有恩於我不喜歡抱怨,發牢騷,偶爾吃虧幾次,就打落牙齒和血吞,至於有理由怨我恨我的,都抱怨不得了,山主你是清楚的,我那些放著吃灰的道號的舊主人,都死翹翹活著的地仙裏邊,打不過我的,完全不敢怨我,
    就怕我去搶他們的道號,我打不過的道士,當然更不必怨至於仇家,哈,我就沒有仇”
    後世女子,出門梳妝換衣服,白景倒好,她每次離開道場,孑然一身行走人間,都是直接換道號
    恩怨情仇,謝狗說了三個字,故意撇開不談、剩下那個“情”字,當然就都送給小陌
    就像一封年限很長卻字數不多的情謝狗冷不丁說道:“青同鬧出這麽大陣仗,結果就收了這麽些上不了台麵的醃?貨色?山主,咱們落魄山可別被牽累啊,畢竟梧桐山能夠成為宗門,是你幫忙往文
    廟那邊遞了話的結到時候我非要跟青同講一講道理,可別攔著我”
    陳平安緩緩說道:“能青同性情再憊懶,也還是個愛惜羽毛的,隻要他肯教,耐心好點,多加約束,就是另外一種景象,慢慢來”
    謝狗追問道:“如果青同教不好呢?”
    陳平安說道:“不還有大伏書院盯”
    謝狗哦了一
    雖然不是去往祖山的必經之路,很快又有一撥修士路過此地,其中有個狐媚子嬌滴滴詢問一句,前邊白色山頭,可是梧桐
    謝狗翻著白眼,搖頭晃明知故問的浪蹄子,胸脯大了不起
    陳平安隻是盯著水麵,說道:“不”
    謝狗忍俊不
    那女修笑得花枝招展,拋了一記白眼給那青衫身影,姍姍然施了個萬福,“言語風趣的俊哥兒,以後說不得咱們就是同門呢,記得相互照拂”
    陳平安的回答可謂言簡意賅,“不”
    謝狗捧腹大笑起
    那夥投奔梧桐山碰碰運氣的妖族修士,倒是覺得這種對話比較有意思,紛紛大笑而
    一開始桐葉洲本土妖族修士聽說此事,都覺得是某個膽大包天之徒精心設計的陷阱,好將他們騙過
    之後是玉圭宗和蒲山都通過山水邸報,證明這座梧桐山是文廟欽定的宗字頭仙
    可這些年擔驚受怕慣了的妖族,依舊小心謹慎,選擇保持觀望姿態,不敢隨隨便便往梧桐樹那邊湊
    等到得知那位老蛟出身的大伏書院山長程龍舟,都願意親自登山道賀,便開始信了梧桐山幾書院還定了一條規矩,允許妖族修士就近去各國朝廷封正的山水神靈府邸,領取一份書院臨時頒發的特製關牒,並且嚴禁沿途各國修士阻攔他們去往梧桐山,如
    起糾紛,書院會親自處
    這才徹底放下心鬧哄哄,往那邊生怕去晚了,吃不著個熱乎的,在梧桐山祖師堂就沒了座近期趕來這邊的,或多或少帶著一些妖族獨有的蠻夷氣息,境界再低一些的,更是渾身腥臊味,甚至還有些尚未完全煉形成功虧得是在此地界,相互間道上
    相逢,見怪不怪,反覺親謝狗好奇問道:“青同咋想的,改了個道號叫青玉就算了,還對外宣稱自己隻是玉璞他既然都選擇光明正大開宗立派了,為啥自降身份,假裝是個玉璞?不是
    脫褲子放屁嗎?”陳平安解釋道:“青同對於創立一個宗門,很有興致,但是如何處理宗門事務,其實沒什麽信比較擔心譜牒修士數量一多,時日一久,就適應了一個飛升境修士擔任宗主的環境,害怕人心不足,而他又比較向往那種‘帝心難測’的狀態,就想出了個循序漸進的討巧法首先,一個橫空出世的年輕玉璞,本身分量就不輕,是妖族煉氣士,還能得到文廟點頭,在桐葉洲開宗立派,旁人看來,這裏邊肯定有說道,耐人尋其次,青同隻需過個一兩百年,再對外號稱要閉關了,
    順利出關,成為仙人,足可證明他是一位大道有望的‘年輕宗主’,再然後……”
    謝狗搶先說道:“再然後就是再過三五百年,青同假裝是飛升境?不對,這也不算啥假”
    思量片刻,謝狗問道:“這是不是景清說的那個道理,做人做事不要起調太高?”
    陳平安轉過頭,看著貂帽少心想你都開始跟陳靈均學為人處世的道理了?
    謝狗疑惑道:“咋了?”
    陳平安重新轉頭望向河麵,隨她去
    謝狗繼續先前的話題,“可是按照這麽個流程,青同在五六百年後,不就露餡了?還得是當個飛升境宗”
    陳平安說道:“誰說一次閉關就能夠證道飛升的,失敗一兩次,很正”謝狗瞪大眼睛,“青同這是比脫褲子放屁更過分,純屬不脫褲子拉屎懂了懂了,青同這廝,心得是多髒,才想出這種損他娘的,以前我還覺得他是個不開竅的蠢貨,好嘛,原來連我都騙過了,說不得他無法躋身十四境,都是故意為之?說不定已經是十四境了?!不行,我得當麵問他一問,如果還不老實,膽敢不
    承認十四境,我就問劍問得他現出原形……”
    陳平安微笑道:“有沒有可能你誤會青同了?說不定是有高人指點?當然,我也是猜”
    謝狗在落魄山可不是白混的,立即改口道:“錦囊妙計哇,必須是幕後高人在指點迷津!”
    陳平安一時無好家夥,落魄山所有人的優點都快給你學到手
    謝狗沒來由說了句感慨語,“修道之人,看待山下的凡俗夫子,好像就會很難把人當人,也很難把自己當總而言之,前者很難將後者視為同”
    顯而易見,謝狗並不會將青同和那些煉化人形的妖族視為同
    陳平安對此沒說什麽,隻是沒來由勸說一句,“在落魄山那邊,你不用刻意文縐縐說話,本來就沒誰把你當外人,你鬧這麽一出,反而別”
    謝狗有點茫然,“學問使然,脫口而出,厚積薄發才情如泉湧,話到嘴邊,根本擋不住我覺得半點不別扭,別人也不別扭山主,是我錯覺?”
    陳平安愈發無奈,隻得敷衍一句,“好的好的,不是錯”
    收起魚竿和空竹簍,一並放回咫尺物,繼續趕路去往那座祖
    謝狗樂嗬嗬道:“山主,我們像不像那戲文裏微服私訪、體察民情的八府巡按?”
    就是草鞋竹杖,略顯寒酸了
    陳平安說道:“你開心就”
    謝狗瞥了眼群山,說道:“好多空著的山頭,感覺地盤比落魄山和青萍劍宗加起來還要大了,青同這家夥真是好大喜”
    陳平安笑問道:“你幹嘛總是處處針對青”
    謝狗撇撇嘴,說道:“廢物飛升也配我針對”
    陳平安沒說什
    謝狗說道:“山主,老規矩,還是當我沒說過你也沒聽”
    陳平安笑道:“我可以當沒聽見,這種話能別說就別”有那腦子靈光的,竟然在山道主路旁臨時搭建了間鋪子,在這邊售賣的各種仙家酒釀,都是從別處渡口批量購得,一轉手,價格略高,穩賺不賠的買賣,畢竟客人都是來這邊謀求前程的,說不定他們的一言一行,就在那位青玉宗主的眼皮子底酒鋪人滿為患,謝狗挑了張角落的空桌子,要了一斤散酒兩斤鹵肉和幾碟下酒菜,先前幾撥路過河邊修士,剛好都在這裏喝酒閑聊,那狐媚女子便眼睛一亮,剛要與那青衫男子搭訕調笑幾句,謝狗可就不樂意了,彎曲雙指,先後指了
    指自己和那騷娘們的眼
    謝狗扶了扶貂帽,小聲埋怨道:“價格死貴,殺豬”
    對待錢財開銷一事,謝狗並不如何大手大腳,否則當初進入浩然天下,她也不可能去擺攤賣藥材山
    陳平安不置一
    謝狗這才想起山主與鋪子掌櫃是同行,賣酒的行家,她便有幾分悻悻然,雙臂環胸,閉目養神起酒鋪嘈雜,甚至有修士開始劃拳起來,謝狗覺得他們的嗓門都快把屋頂給震飛了,不過問題不大,因為謝狗盯上了個獨占一張酒桌還不肯與誰拚桌的木訥青年,
    桌上橫放一把漆黑蛟皮鞘長劍,年輕人獨自飲酒,神色冷漠,那副派頭,仿佛在身後矗立起一杆旗幟,榜書“目中無人”四個大
    謝狗以心聲說道:“山主,這把劍,有點年頭鑄劍之法是門老手藝,記不清,不過眼”
    陳平安點頭道:“是老物件無此人雖然境界還不高,但是身上道氣凝練,有種返璞歸真的味道了,如果不出意外的話,青同應該會重用此”喝了酒,愈發言語無忌,除了聊起關於大瀆開鑿一事,諸多道聽途說而來的所謂內幕、真相,像青秘加入玉圭宗,太平山黃庭閉關,蒲山雲草堂新近一場比武切磋等,都被提及,也有大罵那桐葉宗臨陣倒戈向妖族畜生謝狗對這些都不感興趣,唯一覺得得勁的,正好與自己山頭有關,就是有人說寶瓶洲那個姓陳的,不好好在家鄉作威作福,之所以跑來咱們桐葉洲開鑿那條大瀆,就是想要與大泉女帝討歡心,順便就近打壓曾有舊怨的桐葉宗,要讓後者徹底封山,再也抬不起
    頭做人……
    謝狗豎起耳朵,隻恨細節描述不多,結果發現山主似笑非笑望向自
    謝狗趕緊裝模作樣喝酒,虧得小米粒和箜篌道友都不在這裏,那可是落魄山兩大耳報
    陳平安看了眼門
    很快走來一對男女,有夫妻相,不過女子因為是純粹武夫的關係,她顯得要比身為修士的男人年齡大一
    男子看了看酒鋪內的酒桌,約莫是一眼辨認出那橫劍在桌上的家夥不好惹,便走向那張還有倆空位的角落酒
    他走到陳平安跟前,用一口蹩腳的桐葉洲雅言,抱拳笑問道:“道友,能不能拚桌?”
    陳平安卻是用醇正的北俱蘆洲雅言回話,“當然可”
    婦人微皺眉頭,男人卻是直接落座,滿臉喜悅道:“竟然還能在這邊碰到老鄉?道友也是來這邊曆練的?”
    陳平安笑道:“拿腳力討生”酒客中似乎有人認出了這對夫妻的身份,開始竊竊私語起來,原來先前有個拳腳不弱的外鄉女子武夫,要以山巔境,與那個相傳跟已經躋身止境歸真一層的蒲山黃衣芸問拳,不知為何,蒲山這場切磋沒有關起門來,而且開啟了鏡花水月,故而看客極但是事後真正議論最多的,反而不是兩位女子武學宗師打得如何精彩,畢竟勝負毫無懸念,而是有個傳得有鼻子有眼睛的說法,據說是有人眼尖,瞧見了蒲山旁觀者當中,有個穿青衫的男子,便是寶瓶洲那個姓陳的年輕隱官,
    觀看這場鏡花水月的人數一下子暴漲,蒲山隨之很快就關閉了鏡花水
    事實上,陳平安在扶搖麓道場閉關,當然沒有去蒲山觀店內客人,小心翼翼觀察那婦人,確定無誤,就是跟葉芸芸過招的那位不知名武學宗師,有人便聊起在蒲山觀戰的陳平安,給出一句評“如果是麵對麵,我可
    能還會敬他幾可既然是鏡花水月,那我就得說一句了,他還差點意”
    聽到這句厚道話,謝狗使勁繃著臉,這哥們必須是個可造之材店內有個老成持重的妖族修士,實在是忍不住,一拍桌子,沉聲道:“休要聒噪!一個個光會過嘴癮,不知死活的東西,如今世道都是什麽光景了,真不怕被有心人聽了去,再與書院告狀邀功請賞?!那姓陳的,若他是隻有個落魄山也就罷了,如今下宗就在桐葉洲,誰知道現在這裏,有無青萍劍宗的眼線?我說我不是,
    你們敢信嗎?我說我是,你們敢不信嗎?!”
    此話一出,鬧哄哄的酒鋪頃刻間噤若寒
    先前青同的那種擔心,不樂意陳平安在訪山之時顯露身份,招搖過市,還是有幾分道理人的名樹的影,劍氣長城的末代隱官,真要來到梧桐山地界,不管訪山的表麵理由是什麽,恐怕所有桐葉洲本土妖族修士都會鳥獸散,一處棲身之所和一場潑天
    富貴,比得過身家性命?陳平安如果真有殺心,豈不是整個梧桐山地界,隨地都是戰功等著撿?梧桐山就成了個火鍋店,被那姓陳的來個一鍋端
    陳平安不由得看了眼老者,後者察覺到視線,便點頭致意,一屋子缺心眼的,唯獨這位青衫客,話不多,喝酒就隻是喝酒,瞧著年紀不大,卻還是比較穩重
    謝狗以心聲說道:“山主,老人在心裏表揚你”
    難怪都說咱們山主的長輩緣,一向頂呱
    陳平安沒好氣道:“那你幫我去敬個酒,道個謝?”
    陳平安以心聲與那對夫婦笑道:“之前見過兩位在砥礪山的那場擂台比試,如何都沒有想到你們會結為道侶,可喜可”
    當年陳平安第一次遊曆北俱蘆洲,野修黃希和女子武夫繡娘,有過一場打生打死的擂
    陳平安的兩個朋友,劉景龍跟黃冠,在砥礪山那邊也曾有過一場簽訂生死狀的問
    事實上,大驪朝廷先前有想過招徠這個繡娘,補足地支十二不過最終還是選擇了相對更為合適的周海陳平安端起酒碗,“當年砥礪山中,黃仙師術法迭出,銜接緊密,能夠將數十種仙家手段熔鑄一爐,讓人大開眼界,至少我當時遙遙觀戰,就覺得受益匪淺,後來
    遊曆路上,經常反複揣貴夫人拳走如龍,氣勢磅礴,毫不落下風,宗師風采,心神往剛好借這個同在異鄉相逢喝酒的機會,敬二”
    黃希大笑不已,倒是沒有將這些客氣話當真,不過仍是倒滿酒水,當場幹了一沉默寡言的繡娘隻是端起酒碗抿了一口酒
    放下酒碗,黃希打了個酒嗝,問道:“兄台是遊曆至梧桐山,還是投奔那位青玉宗主?”
    陳平安說道:“看看這邊情況再”
    黃希點頭道:“是得這樣,金玉譜牒上邊錄名字,又不是隨便找家客棧歇腳,不是什麽小事,要慎”
    陳平安點點頭,“在”
    這次換成黃希端起酒碗,“投緣,走一”
    陳平安笑著端碗與之磕碰一下,“相逢即緣,不過如”黃希喝酒快且猛,很快就有點紅臉了,繡娘剛想勸幾句,自家男人便開始隨便跟人掏心窩了,“實不相瞞,我在梧桐山這邊還有點關係,有個好朋友,他境界算不得太高,但是劍道成就會很高,如今梧桐山正值用人之際,相信他一定可以成為祖師堂座位靠前的成你們如果還是決定在這邊落腳,萬一碰到難事了,可以
    找他幫當然了,最好是沒有這個萬”
    繡娘輕輕歎息一他總是這個老樣子,喜歡見人就交還總有理由,說他的直覺很準,值不值得結交,隨便看一眼便不過繡娘沒有攔著,一半是對夫君修為和自身武學造詣有信心,一個玉璞境修士,一個山巔境武夫,在這桐葉洲遊曆,又不會主動招惹是非,夠用另外一半
    原因,則是她覺得那個光顧著埋頭啃鹵肉的貂帽少女,偶爾抬頭,眼神呆呆的,兩腮酡紅,比較可扯了好些關於北俱蘆洲近況的閑天,黃希盤腿坐在長凳上,“從家鄉再到這邊,中間的那個寶瓶洲就更不必說了,如今哪裏都在聊那位陳劍仙,聽得我耳朵都起繭
    子這家夥厲害自然是萬分厲害的,可真要計較起來,到底是個箭跺式人”
    那位青衫男子聞言似有感觸,點頭道:“人在江湖,名聲一物,不能沒有,也不能過德不配位,名不副實,虛名越多,就是堆雪人,見不得陽”
    繡娘聽到這裏,覺得此人就算隻是說了句場麵話,也還是不錯黃希猶豫了一下,剛想要與新認識的酒友說個內幕,勸他可以的話,就投奔那“玉璞境青玉祖師”,不必挪窩了,因為這位道號青玉的開宗之主,與桐葉洲鎮妖樓有千絲萬縷的關係……隻是這一次繡娘沒慣著自家男人,桌底下一腳踩在黃希鞋背上,繡花鞋再使勁一擰腳尖,提醒他別胡來,喝了點酒便不知天高地在人家道場的山腳,隨便泄露一位山巔修士的大道根腳,你以為是喝幾碗罰酒就能揭過的小事?!何況你那朋友,還要在這邊長久修道,不為自己安危考慮,就不為你朋友著想?所幸黃希猶豫過後,自己就覺得此事不妥,已經將話帶酒一起咽回肚黃希以心聲與妻子叫屈不已,說他又沒喝高,心裏有數繡娘沒說什黃希便病懨懨起來,喝酒喝繡娘對此習以為常,身邊男人總說跟人起了衝突,必須殺伐果決,對仇家斬草除根,可平日裏做人,還是要心腸軟點……這種
    男人,小毛病一大堆,繡娘當然還是喜歡,一想到這裏,不善言辭的婦人,便眉眼柔和起
    繡娘發現那貂帽少女抬起頭,朝自己咧嘴繡娘愣了一下,也對那嬌憨少女報以微
    她心中猜測,莫非是那青衫男子的女兒?父女兩個,倒是長得不
    黃希起身告辭,青衫男子站起身,笑道:“這頓酒,必須由我請”
    黃希是性情中人,就大大方方當真隨意
    再說了,黃希在北俱蘆洲那邊,仰慕他的練氣士和崇拜他的女子,都不在少繡娘這些年就親手趕過不少花花蝴
    黃希笑問道:“還是忍不住,最後容我問句煞風景的,沒喝酒之前,最開始那幾句話,什麽受益匪淺,反複揣摩,真的假的?”
    陳平安微笑道:“桌上多說客氣話,桌外少說違心”
    雖然說了等於沒說,這個答案還是模糊,黃希還是覺得不錯,“咱倆都是懂喝酒”
    繡娘發現那貂帽少女眨了眨眼睛,好像同樣是忍了忍終究一個沒忍住,小聲道:“我爹不光喝酒,也賣”
    黃希霎時間神色古怪,“難怪肯請”
    繡娘嫣然一小妮子如此單純,想必她爹也不是什麽城府深沉之
    夫婦走向店門口,不曾想那位獨占一桌的青年劍客也跟著起身,將酒錢放在桌
    青年劍客冷笑道:“黃仙師的朋友很多啊,出門喝酒都不用掏”
    黃希得意洋洋道:“剛認識的,還是咱們老鄉,對我十分敬仰,跟境界高低、名氣大小沒關係,就是覺得我人品過”
    繡娘也不拆除自己男人的吹牛皮,隻是提醒道:“你是不是忘記一件事了,人家都請你喝酒,你好意思?”
    黃希一拍腦袋,才想起一事,轉頭心聲問道:“對了,兄台,一直忙著喝酒,都忘記問你名字了,對不住對不”
    那位在櫃台旁結賬的青衫客聞言轉頭,微笑道:“走江湖化名曹沫,真名陳平如果不出意外,就是你說的箭跺式人”
    黃希愣了愣,很快笑得不行,伸手指了指他,“果然是喝了酒,天大地大我最大,對味,咱倆一模一樣!有機會再喝頓”
    陳平安點點頭,神色爽快道:“沒問”
    謝狗背對著門口那邊,雙手使勁按住臉頰,她怕自己笑出
    走出酒鋪,開始登山,黃希沉默半天,好奇問道:“你們倆咋跟沒事人一樣?”
    繡娘疑惑道:“不然?”
    一場萍水相逢而已,比如之前他們在北俱蘆洲,還碰到過自稱是趴地峰火龍真人的老道士,關鍵還不止一
    青年劍客沒好氣道:“先前在蒲山,那場鏡花水月,不還有很多人誤認為我是陳平”
    黃希早已汗流浹背,扯了扯領口,苦笑道:“問題是你們不當真,可他真是那個他”
    繡娘隻是搖頭不黃希隻好解釋道:“我自幼便會一門古怪神通,能夠瞧見他人的某種道化氣象,道行越高,神氣越足,那種氣象便會如一尊神靈真身、修士法相越高,你們都是知
    道的,同時還能大致判斷他人氣勢之清”
    繡娘疑惑道:“那你也該一開始就認得他是陳平安才對,何必出了門才感到緊”
    青年劍客笑道:“姐,這就叫喝高了說酒話,看來先前聊得確實投”原來他是繡娘的親弟弟,用黃希的話說,就是這小子眼睛長在腦門上的,有自己這麽個名動一洲的姐夫都不當回事,還說什麽玉璞境劍仙根本沒資格當他的傳道
    小小金丹境,口氣比天黃希無奈,不與這個一貫心高氣傲的小舅子扯閑天,道:“一開始,他確實是氣象極輕極低,差不多與洞府、觀海境煉氣士相當,但是他站在鋪子櫃台那邊答話的
    時候,瞬間便別有神異奇觀”
    繡娘皺眉道:“一尊修士法相變得比梧桐山更高?”黃希搖頭道:“如果隻是這樣,我還不會如此失真相是沒有了,一絲一毫,完全沒我那部家傳古書上邊的最後一頁,便記載了這種玄之又玄的情景,名為
    ‘真人對麵不相識,道化天地咫尺間”
    黃希與那人素無交集,所以以黃希的性格,就算見了麵,知道對方是陳平安,也沒什麽,真正讓黃希緊張的,是對方身上的那種道
    黃希一屁股坐在台階
    青年劍客二話不說,轉身下
    繡娘擔心問道:“做什麽?”
    青年劍客沉聲道:“拜師!”
    黃希欲言又繡娘想了想,還是沒有攔阻弟弟去……就
    黃希問道:“繡娘,鄧劍枰這家夥一直有跟陳平安拜師的念頭,我怎麽半點不知道?上次我們路過寶瓶洲,他為何不去落魄”
    繡娘無奈道:“你又不是不清楚,劍枰從不跟我說任何心事”
    黃希笑道:“也對,臭小子隻要跟你多說幾句話,你就跟過年似”
    沒法子,自己找的好媳婦,如今他們仨,就數黃希地位墊底繡娘其實本名鄧劍翹,姐弟二人很小就成為孤兒,相依為其實鄧劍翹一開始也有修道資質,最終成為純粹武夫,是因為登山之初,修道一事半途而廢,她強行以一口純粹真氣將天地靈氣打散,打爛了諸多竅很多時候,當事情臨頭,由不得兩姐弟二人在年少時有過一段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的慘淡歲但
    是這些過往的具體內幕,繡娘都不提,鄧劍枰更是當啞
    繡娘說道:“我也不知道,他當年外出曆練,返山就開始閉關,問他也什麽都不隻說這趟下山,是為了就”那次遊曆過後,鄧劍枰就變了個人,之前姐弟好不容易有份穩當家業和山頭道場了,鄧劍枰對於修行和練劍,卻十分散漫,虛度光陰,鄧劍翹打小就最是心疼這個弟弟,她當然不會多說什所幸那次遊曆,鄧劍枰就開始真正用心修道,再加上有個要啥給啥的好姐姐,故而煉劍神速,境界攀升極後來黃希便經常調侃一番繡娘,虧得鄧劍枰底子好,不然就按照你這麽個寵溺法子,當姐姐的半點規矩不講,什麽事情都順著他,早就成為一個無法無天禍害一方的紈絝子弟
    繡娘便會笑顏如花回一句,也不看看是誰的弟不過那次曆練,鄧劍枰還帶回了倆滿手凍瘡的孩子,收為親傳弟這件事,黃希跟繡娘成為道侶之後,當然清楚,還知道那倆孩子出生貧苦門戶,父輩賣炭為生,至於他們家鄉在哪,他們說過,具體名字,黃希給忘了,好像是北俱蘆洲東南邊的一個小國,是什麽城外邊的一個村子,他們見著黃希的時候,已經居山修道有些年頭,分別長成麵如冠玉的少年和亭亭玉立的少女了,可哪怕成為了山上的修道之人,他們好像還是喜歡聊些小時候的事情,比如經常跟著爹坐著一輛牛車去城裏邊,趕集或是年關,賣炭換了錢,就有新衣服新鞋子雖說他們明明資質極其一般,可是當師父的鄧劍枰,還是十分看重,不惜耗費天材地寶頗多,
    鄧劍枰甚至再沒有收徒的意願,說有一個開山弟子和一個關門弟子,足夠
    黃希為此沒多想,更不多問,隻認為是這個麵冷心熱的小舅子,當年遠遊路上,看到倆孩子,同病相憐,便起了惻隱之心,才將他們帶回山
    繡娘柔聲道:“其實劍枰對你這個姐夫,還是很滿意的,就是臉皮薄,不願意說在嘴”
    黃希笑道:“知道的,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
    繡娘說道:“這麽冒冒失失去拜師,能行嗎?”
    黃希笑道:“成不成,不知道,我隻確定劍枰走錯路了,不該下山去拜師,得上山找師父”
    繡娘很快想明白其中關節,憂愁起來,“總這麽一根筋,缺心以後怎麽找媳婦”
    黃希說道:“我們不用擔心這個,這小子桃花運很好”
    果不其然,青年劍客神色黯然返回山道這邊,坐在姐姐身邊,鄧劍枰罵了自己一句蠢貨,看見那綠竹杖,就該上心
    黃希打趣道:“平時挺機靈一人”
    繡娘給了他一手肘,都什麽絲毫不了,還在這邊說風涼
    鄧劍枰不以為意,隻是神色悵
    黃希問道:“上次路過,怎麽不去落魄山瞧瞧,聽說了那邊封山,覺得會吃閉門羹?就不去自討沒趣了?”
    鄧劍枰說道:“當時我自慚形穢,覺得自己暫時還沒資格,去登上那座山見”
    黃希沉默下來,繡娘又是一肘,示意繼續問,她也好奇
    黃希隻好繼續問道:“是因為你是劍修,他又有個隱官的頭銜?因為他在劍氣長城建功立業,讓你特別高看一眼?”
    鄧劍枰搖搖頭,“不是這些緣”黃希正色道:“劍枰,那我就更奇怪了,你從來不是那種誰境界高就佩服誰的人,為何獨獨想要拜他為師?如果沒記錯的話,白裳都有收你為徒的念頭,隻是被你
    拒絕”
    鄧劍枰默然不
    有些習以為常的不公事,天不管地不管神仙都不管,我鄧劍枰學劍小成之後,偏要管上一管閑事,願隨前人腳步,道上直行,不惜性
    黃希問道:“既然在寶瓶洲不肯去落魄山,為何今天見了他,又臨時改變主意了?”
    鄧劍枰急眼了,罵罵咧咧,“老子是一根筋,又不是個缺心眼的傻子,能見為何不見?能當麵拜師為何錯過?!”
    黃希跟繡娘對視一眼,相視而
    陳平安確實在梧桐山上,見到了那位青玉祖師,就在一處仿佛藏在雲窟中的書樓內,謝狗嘖嘖稱奇,不曾想青同道友還是個正經讀書人
    書山之中,陳平安時不時抽出一本書翻一番,旁邊青同眼神就跟防賊似的,這讓陳平安有點吃不消,“當真隻是看看而已,跟賊不走空八竿子打不”
    青同說道:“那就客隨主便,換個地方閑”
    謝狗開始搖頭晃腦,吹起口再這麽囂張,都給你搬如今我不光喜歡看書,山主還誇我那部山水遊記寫得樸實無華,聽口氣,有機會版刻出書
    陳平安笑道:“哪有主人說客隨主便的道”
    話是這麽說,仍是將手上書籍放回原一起走向樓外廊道,陳平安說了點自己的見聞感受,說青同道友在這裏開宗立派,真心挺好的,那些妖族修士,不管他們聊什麽內容,言語中,還有臉上和眼睛
    裏,在他們原本灰蒙蒙的世道裏,如今好像都帶著一種明亮的光至少都敢期待明天了,可以先不管明天會不會失
    藏書樓自然被青同施展了山水禁製,他們走到欄杆旁,陳平安試探性問道:“給你介紹倆混飯吃的客卿?”
    青同嘖嘖道:“不會是先前我見著的那倆貨色吧?”
    陳平安當真臉皮不薄,笑容爽朗,“巧了不”
    青同無所謂道:“好辦,山中某處衙署,添兩副碗筷的小”
    青同問道:“如此安置他們,隱官大人不會覺得自己麵子不夠大吧?”
    陳平安笑道:“能夠跟大人物聊些小事情,我覺得麵子足夠大”
    青同與謝狗異口同聲道:“反諷?”
    謝狗氣啊,竟然跟青同想一塊去了,恨不得將那兩字吃會肚
    陳平安取出旱煙杆,開始吞雲吐
    青同說道:“聽說山主擅長取名,有一事相”
    謝狗扯了扯嘴角,“那你真是找到行家裏手”
    陳平安笑了笑,“好”青同說道:“梧桐山地界,總計山峰九十六座,大型宮闕樓閣兩百多,群峰間較大的嶺崗三十有九,適宜修行的岩洞石窟十八,竹海、桃林十二處,三條大河,十
    六條山中溪澗,湖潭瀑布更多,還需各色崖刻、石碑……”
    陳平安給旱煙嗆到了,咳嗽不已,連忙說道:“下次再說,手邊趕巧有事,要立即走一趟清境山青虎宮,約定好時辰”
    青同笑嗬嗬道:“巧了不”
    陳平安歎了口氣,“誰說不是”
    青同見到祖山主路神道那邊,有三人聯袂登山,其中年輕劍修卻又匆忙下山去
    在自家地界,青同一個飛升境,別說言語內容,就是修士的心聲都聽得見,不過他才懶得如此作
    梧桐山大門就開著,管你們是誰,什麽身份背景,何種修道資質,愛來來愛走
    謝狗埋怨道:“青同道友,你是東道主,作為客人,我隻是給個建議啊,你說話別總是陰陽怪氣的,怪傷人嘞,下次不來”
    青同有些奇怪,劍修白景何時變得如此好說話了?
    樓外雲聚雲散,恰似人生離
    青同本想說一句不送客了,不曾想陳平安並未移步,謝狗也就趴在欄杆上,耐心等
    山道那邊,繡娘輕聲道:“劍枰,姐夫方才在你下山的時候就說了,那人當下多半就在山中,我們看看能不能幫你引薦給”
    黃希拍胸脯說道:“為了小舅子的大道前程,當姐夫的,自然豁得出去臉皮,與那新認識的朋友說幾句求人幫忙的好”
    不知為何,黃希發現氣氛不對,先是繡娘沉默下來,然後便是鄧劍枰稍微側過身,開始發
    黃希有些摸不著頭腦,仍是以心聲問道:“繡娘,我說錯話了?那我跟劍枰賠個不是?”
    坐在兩人中間的繡娘眼神溫柔,輕輕拍了拍他的胳膊,“沒呢,別瞎”
    之後黃希更是嚇了一跳,眼角餘光發現鄧劍枰這小子,竟然皺著臉,張著嘴巴,滿臉淚水,卻始終不哭出聲,或是哭不出
    繡娘幾次想要說話,卻不知道如何安慰弟弟,便紅了眼睛,她竟是先哽咽起來,可能是心疼,興許是委誰知道鄧劍枰深呼吸一口氣,也不擦拭滿臉淚水,顫聲道:“姐姐,小時候我就對不起你,所以你殺了那些畜生過後,帶著我過上了安穩日子,我還是會故意不好好修行,因為好像境界每高一點,就證明我越不是個東後來學了點劍術,就自以為可以跟以前撇清關係了,結果在一個叫隨駕城的地方,我又逃了一次,當時我在街上,見到那兩個孩子就覺得親近,就像看到了我們自己,後來那倆孩子被蒙在鼓裏,依舊站在那輛牛車旁邊,他們就那麽看著我,我撇下他們,天劫要落在頭
    頂,我就獨自逃難了,有什麽錯呢……好像誰都可以逃,憑什麽我不行,可我就覺得唯獨鄧劍枰不可以啊,我騙不了自己……”青年劍客輕輕捶打心口,一下又一下,“姐姐,我心裏難這麽多年,我覺得自己什麽都是錯的,練劍是錯的,吃飯喝酒是錯,都是錯姐姐,你有我這種人
    當弟弟,更是錯對不起……”
    鄧劍枰止住話頭,既好像萬分失落,又好似如釋重負,將那把長劍遞給姐
    鄧劍翹哪敢收回這把劍,她下意識轉頭望向自己男人,黃希眼神堅定,點點頭,“你先幫劍枰代為保管就是”
    婦人接過長劍,以心聲哽咽道:“黃希,怎麽辦啊?為何會變成這樣?”
    黃希輕聲答道:“沒見過,還能躲,還能自欺欺等到真正見了麵,才知道自己逃不掉了,我覺得很好,長遠看不是壞”
    鄧劍枰站起身,率先下山去
    年輕劍客這趟上山下山都走在最
    繡娘小聲問道:“真沒事?”
    黃希幫她擦拭眼淚,輕聲道:“信我的,真沒繡娘,我什麽時候騙過”
    繡娘點點頭,但是接下來說了句讓黃希哭笑不得的傻話,“你說如果我們去求陳平安,他會答應嗎,哪怕讓劍枰當個不記名弟子也好”
    黃希又鬱悶又心疼,隻得說道:“山上拜師收徒,涉及法脈道統,豈是兒”
    繡娘看了眼鄧劍枰的落魄背影,霎時間百感交集,悲從中她以前不覺得日子過得如何苦,反倒直到這一刻,鄧劍翹才覺得人生真
    黃希雙手攥拳,輕輕放在膝上,舉目遠眺,好像所有少年在年少時,都覺得山不來就我,我可以去就山,便能做成很多事
    他沒來由想起一句偈子,人在橋走上,橋流水不
    大概人生道路的那些難關和苦頭,就是人走橋上吧,人過了橋,橋一直在,教人不敢回頭望來時
    鄧劍枰到了山腳,好似收拾好了情緒,就想要轉頭,喊上姐姐和姐夫一起,回
    年輕人勉強擠出了一個笑臉,正要開口招呼,刹那間卻是目瞪口
    隻見那山路更上邊,站著一位雙手籠袖的青衫男子,笑容溫
    那人開口問道:“事到臨頭,不拜師了?”
    鄧劍枰猶豫了一下,點點頭,“不拜師了,我就是想要替自己兩位弟子,與陳劍仙道當麵一聲”
    陳平安笑道:“那我也跟你道一聲”
    鄧劍枰一頭霧
    陳平安說道:“我說過的很多道理,很多時候我自己都未必敢信,但是至少其中有個道理,如今的金丹境劍修鄧劍枰,讓我知道是對”
    鄧劍枰問道:“什麽道理?”
    陳平安笑道:“你不缺這個道理,不必知”
    鄧劍枰有些發窘,果然,想要跟他多說幾句話都是難事嗎?
    隻是陳平安很快補了一句,“你缺的是劍術和境界,缺一個既能講道理又能傳授劍術的高明師”
    鄧劍枰整個人都懵了一襲青衫,緩緩下山,劍仙雙袖微擺如在春風裏,“鄧劍枰不肯拜師,陳平安卻肯收”
     <.bisa.,數據和書簽與電腦站同步,無廣告清新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