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一百七十章 青衫落座

字數:9833   加入書籤

A+A-




    這座涼亭的名字很長,「長生長樂放眼看青山同不老」亭,不遠處還有座「亭」亭。魏檗笑問道:「那條劍光是怎麽回事動靜也太大了些,莫非小陌先生」其實不光是北嶽披雲山地界,其餘四嶽的新晉神君,當時也都下了一道嚴令,不許諸司衙署和轄境神靈三字探究此事,不可聚眾妄議此事,一經查實,下次察計,一律作降低一等評定。山水神靈可以緘默不言,卻管不住山上修士的議論紛紛,莫非是落魄山那位年輕隱官又一洲山水邸報都忙碌起來了,正陽山那邊劍仙們的心情可想而知。陳平安沒有著急回話,落座涼亭,翹起二郎腿,抖了抖長褂,顯得優哉遊哉,十分閑適。魏檗坐在對麵,「別磨磨唧唧的,給句準話。」陳平安笑道:「小陌已經是十四境了。」魏檗雖然心中早有結論,可等到聽到這個消息,還是被震撼得無以複加。飛升境與十四境的差別到底有多大天壤!合道成功的難度又到底有多大以山填海!魏檗背靠欄杆,沉默許久,懶洋洋道:「舒坦。」突然聽到陳平安喊了一聲「魏檗」。魏檗停下腳步,疑惑轉頭,「嗯」陳平安坐直身體,伸手握拳,敲了敲心口,再屈指敲了敲額頭,說道:「這麽些年,謝了。」魏檗愣了愣,笑罵一句,「矯情。」大步離去,舉起手臂,背對著昔年的草鞋少年,耳墜金色圓環的昔年土地公,晃了晃手掌。一切盡在不言中。美好的畫麵,溫暖人心。不料陳平安冷不丁來了一句,「魏神君借走的那幅《仙人步虛帖》」魏檗轉過頭,問道:「什麽借什麽貼勞煩陳劍仙說大聲點」陳平安笑著站起身,快步走出涼亭,與魏夜遊勾肩搭背,「怎麽還生上氣了呢。」魏檗抖肩甩掉那隻手,「別介啊,咱倆關係又不熟。我這就去取步虛貼,讓人送給陳國師。」陳平安哈哈大笑。魏檗也覺得自己矯情了,卻仍然板著臉,並肩走出幾步,也是忍俊不禁。一起散步,說了些事情,陳平安讓魏檗幫著留心馬苦玄的那個關門弟子,如果他返回北嶽地界,就讓他來趟落魄山,直接去扶搖麓道場找自己。柴刀少年曾經在劍氣長城的城頭,就當著馬苦玄的麵,問陳平安還收不收徒弟。陳平安當然不是要搶馬苦玄的嫡傳弟子,隻是要給少年傳下一篇雷法道書。再就是詢問魏檗,能不能讓北嶽禮製司那邊,給青梅觀的周瓊林發出一道請帖,邀請她去披雲山「取景」。再順便提一下,去落魄山遊覽也可以,不過她得答應一事,鏡花水月的收入,得與落魄山五五分成。第一件事簡單,聽到第二件,魏檗笑道:「如果沒有記錯的話,那位周仙子的鏡花水月,山上風評……實在一般。那些老古板和衛道士們是絕不會喜歡她的,你為何要主動拐彎抹角邀請她來我們這邊」陳平安笑道:「隨緣。」魏檗懶得打破砂鍋問到底,說道:「還有什麽事情,國師盡管吩咐便是。」陳平安說道:「我先前跟綠檜峰的蔡金簡,談好一樁買賣,結果到現在落魄山這邊還沒有收到五十斤的雲根石,兩百筒的雲霞香,我總不好飛劍傳信一封,跟催債似的,不太妥當。不如你出麵幫忙催催」魏檗反問道:「你寄信催促欠妥當,我一個跟這樁買賣八竿子打不著的,飛劍傳信就妥當了」陳平安置若罔聞,自顧自說道:「魏神君可以在信上,再順便與那雙喜臨門的黃鍾侯,道賀幾句嗬,我可是當了一回好月老。說實話,黃道友得跟我道謝才對。」耕雲峰黃鍾侯,不但成為雲霞山的山主,還在自己的牽線搭橋之下,終於與武元懿喜結連理,成為道侶。魏檗頓時來了興致,說道:「怎就是當月老了,給仔細說道說道。」陳平安便笑著將自己是怎麽跟黃鍾侯蹭酒喝、黃鍾侯如何威脅自己、自己又是「仇將恩報」如何牽紅線的,娓娓道來,說給魏檗聽了,魏檗聽過也覺有趣,大笑不已。走到了「亭亭」附近,雙方難得如此清閑聊天,幹脆再次落座。陳平安想起一事,「範峻茂的南嶽那邊,正在籌備慶典,從你這裏借調過去多少熟稔酒宴流程的神女官吏至少五六十位」魏檗揉了揉眉心,「獅子大開口,直接跟我討要了兩百位,我好不容易才湊出一百五十,範峻茂還不滿意,懷疑我是不是見不得她好。」陳平安笑道:「她怎麽不直接把夜遊宴辦在披雲山」「就是啊。」魏檗雙指撚動那枚金色耳環,無奈道:「她說要麽不幹,要幹就要幹一票大。我本來還想糊弄幾句,不曾想她還賊精,好些披雲山禮製總結出來的學問講究,竟然都門兒清,哪裏像是頭回舉辦夜遊宴的,我估計是采芝山的山神王眷,幫她出了不少餿主意。」陳平安揉了揉下巴,點頭道:「我猜也是王眷山神的出謀劃策,之前打過幾次交道,做事極有章法的,印象深刻。氣度也好,帝王冠冕,紫衣象簡,尤其是那顆青梅大小的寶珠,有畫龍點睛之妙,乍一看讓人見之忘俗,等到有了交集,多聊幾句,才曉得做買賣是一把好手,極有生意經的,範神君有此儲君之山,窮不了。」魏檗本來不覺得有什麽,等到陳平安在這邊使勁誇讚山神王眷,便有懷疑,不料陳平安已經問道:「借了這麽多人手過去,有跟範神君談分成嗎」魏檗搖搖頭,「畢竟是同僚,沒臉說這個。」陳平安連連點頭,「也是,是也。」魏檗突然笑罵道:「裝,繼續跟我演,範峻茂在信上早就跟我交底了,我就是想要看看陳劍仙會不會以誠待人,好嘛,真是半點不讓人意外。」陳平安老神在在,呸了一聲,「休要詐我。」魏檗說道:「南嶽轄境,畢竟如今不在大驪版圖之內,範峻茂對大驪朝廷的態度,既微妙,也重要。」閉目養神片刻,陳平安雙手籠袖,緩緩說道:「聽說大瀆附近有個藩屬國,鬼鬼祟祟,小動作不斷,鬧了很多年,一直想要擺脫藩屬身份,尤其是今年初新君登基,就更加**裸,幾乎在台麵上擺明了是要與作為宗主國的大驪掰掰手腕傳聞那邊,從帝王將相到山上神仙一條心,皆不畏死與其苟活於世,無顏麵對列祖列宗,不如慷慨赴死,名垂青史。於是就在前不久,從腹地諸州抽調、集結出兩支精銳邊軍,要與大驪朝廷討要一個說法就連貴為皇帝同胞弟弟的親王,和那位正值壯年的禮部尚書,都敢不帶任何隨從,直接去了大驪京城,就等著大驪動刀子,割下他們的腦袋」魏檗說道:「陪都那邊的洛王宋睦,還有京城禮部和鴻臚寺,都拿這種混不吝沒有太好的辦法,京城和陪都的兩座兵部衙門,當然是想要快刀斬亂麻的,隻需集齊兩州駐軍兵力,一路殺到那個藩屬國的京城就是了。晉青對此也大為惱火,在今年春夏之交,還專門去找過新君,以及去年才放棄垂簾聽政的年輕太後,反正就是沒說通,對方極為硬氣,尤其是那位太後,當麵撂下一句狠話,寧肯玉碎也不肯瓦全。但是朝廷內部對此有些爭論,估計皇帝陛下也有自己的打算,就拖到了現在。」新君登基,達官顯貴,山上神仙,各有各的私心和訴求,成為大驪藩屬之後,隻說大驪清理各地王公皇莊、豪右勢力侵占以及大地主投充良田一事,就動了多少當地權貴的利益更不說還有十幾條大驪政策,都跟動了他們祖墳差不多。再加上南邊有幾個新王朝,與之暗中串聯,推波助瀾。那邊的老百姓又不懂這些廟堂內幕,而且經過那位太後跟一幫文武官員五六年的經營,故意製定了許多聽上去與大驪政策不同、極為讓利於民的舉措,又有大量文人的筆杆子和結社清議的嘴皮子,使得朝野上下,就連剛剛蒙學的稚童,都將大驪朝廷視為仇寇。也難怪會有傳言,年輕太後怒斥中嶽神君晉青,「吾家山河,民心可用,大驪鐵騎隻管叩關大掠,生死勝負不足惜!」陳平安說道:「晉青是真惱火,還是做做樣子給朝廷看」魏檗說道:「是真惱火。」陳平安笑了笑,「好巧不巧的,藩屬國那邊也是同胞兄弟,估計把皇帝陛下跟宋集薪都惡心壞了。」「記得當年大驪鐵騎南下,此國很快就投降了,寶瓶洲中部一役,也是它率先投靠某座妖族軍帳,崔國師當時就殺了一大撥文官武將和山上修士,等到戰事落幕,崔國師又秋後算賬,殺了一波鼓弄唇舌的白身文人。老皇帝的那顆腦袋,就是前巡狩使蘇高山親手砍掉的。」魏檗苦笑道:「若是兵戈一起,就是苦了那些百姓,這才過了幾年安穩日子。還有那些據說年齡大多才是二十歲出頭的年輕邊軍……」魏檗看著陳平安,「怎麽辦」陳平安淡然說道:「我來辦。」魏檗說道:「那麽去京城一事,你就別抽空了,抓點緊。陳平安,我不是替皇帝陛下求你什麽。」陳平安說道:「好。」魏檗自嘲道:「這麽跟國師說話,是不是大不敬了」陳平安點頭說道:「有點。」魏檗站起身,笑罵道:「要點臉!」陳平安跟著起身,一起走出涼亭。魏檗忍不住問道:「不為難真能辦好」「能辦好。」陳平安點頭道:「記得有位豪傑說過句話,跟注定不會講道理的人講理,就是你不講理了。」魏檗有些好奇,笑道:「有機會幫忙引薦引薦,見一見這位不講理的豪傑。」「沒問題。」陳平安板著臉說道:「魏神君早在棋墩山就見過那位英俊瀟灑的少年豪俠了。」魏檗伸手重重一拍陳平安肩膀,「多淳樸一少年,如今倒好,吹牛不臉紅,喝酒抽旱煙!」陳平安沉默許久,說道:「絕不會讓劍氣長城和大驪王朝,在陳平安手上狗尾續貂。」魏檗會心一笑,以心聲說道:「美徵道友來主動見你了,我先撤。對了,這位新號"靈渠"、化名周艾的道友,真身是……亥。」陳平安立即伸手扯住魏檗的胳膊,「你別跑啊。」魏檗卻是徑直返回披雲山,笑聲回蕩在涼亭附近。人生路上多少道難關,迎刃而解,豁然開朗。我輩相逢於青萍之末,無需言語,慨然交心。周乎在路上姍姍走下,抱拳行禮,「見過陳山主。」女子淡豐容,蕭然林下風。陳平安站在涼亭外台階底部,說道:「歡迎靈渠道友在跳魚山結茅修行。」周乎微笑道:「不敢想象,妖族出身,會在隱官大人的山頭重新修道。」陳平安說道:「你我都是沾鄭先生的光。」周乎其實有許多的疑問,想要當麵詢問這位年紀輕的隱官,隻是真正等到見了麵,反而覺得沒必要多說什麽。雙方極有默契,點頭致意,擦肩而過,一個返回山頂,一個繼續下山。陳平安在心相天地中,小心翼翼,嚐試著演練「摹拓」一手既可稱之為道術、也能說是劍術的招式。可惜道力不濟,終究是空中閣樓。空架子,全無半點道韻神意可言。臨時起意,喊來小陌,陳平安隨便叮囑幾句,讓他到了觀道觀那邊,不見外,也不要太不見外。小陌笑著點頭。陳平安順便問了青神王朝的傅玄介,無非是境界資質如何。小陌照實說了,傅玄介資質相當不錯,不過比起柴蕪,明顯還是要略遜一籌的。隻是陳山主難免腹誹一二,這個傅玄介,膽子也太大了點。索要印章是小事,那句印文,下次見麵,豈不尷尬算了,能不見就別見麵了。陳平安說道:「送你到天幕,要與那位夫子解釋幾句。」一襲青衫拔地而起,禦風直衝雲霄,到了寶瓶洲天幕。躍出層層雲海如青天架梯子。小陌禦劍緊隨其後。不曾想貂帽少女也跟著湊熱鬧,到了天幕那邊,趁著山主與那位老夫子相談甚歡的功夫,謝狗也想依葫蘆畫瓢,學一學山主夫人,為自家小陌整理一下衣襟。小陌卻先下手為強,伸手按住貂帽,柔聲道:「我不在山中的時候,你要好好為山主護關。」謝狗抽了抽鼻子,「小陌,人生地不熟的,到了那邊要照顧好自己啊。」小陌無奈道:「我跟碧霄道友關係極好,不算人生地不熟。」陳平安站在那位坐鎮天幕的老夫子身邊,笑眯眯道:「可以多聊一會兒。」謝狗一揮手,豪氣幹雲道:「一片癡心萬年,豈在朝朝暮暮。」小陌步入大門,身形沒入光陰長河中,轉頭看了眼那個正在跳格子的貂帽少女。到了明月皓彩中,身形飄落在觀道觀外邊,卻見一位手捧鐵鐧的門神,厲色道:「來者何人,報上道號!」小陌笑道:「來自浩然天下落魄山,道號喜燭,我找碧霄道友喝酒,再隨便聊幾句題外話。」古鶴皺眉不悅道:「喝酒!」這位護山供奉,一邊揮手下逐客令,一邊心聲言語道:「你這廝好不講究!碧霄道友,也是你可以隨便喊的去去去,我就不與觀主通報了,別將好心當成驢肝肺,本座是替你擋災!念本座的好就不必了,回到道場,記得近期別出門……日後若有天雷之類的意外,落在山頭,倒也不必太過慌張……」小陌其實已經認出這尊門神的身份,隻是假裝不知,省得對方道心不穩。幹瘦道士一路急匆匆跑出道觀,解釋道:「小陌先生,師父正在親自閉關煉丹,品秩極高,關門之前,就與我們說了,近期誰登門拜訪,他老人家都是一概不見的。」「見過王道友。」得知碧霄道友竟然難得自己煉丹一回,雖然有些意外,小陌仍是入鄉隨俗,與王原籙打了個稽首,笑道:「我倒是不太著急,在觀內等著便是了。」王原籙連忙稽首還禮,彎腰極多,也不抬頭,誠惶誠恐道:「不敢當不敢當,小陌先生稱呼我名字就好了,小陌先生與師父是多年好友,不能亂了輩分。」沒法子,不是小道禮數多,實在是小陌先生上回登門給的多。一旁古鶴有些懵,他娘的,這才幾天工夫,敢情自己又碰到個硬點子了煉丹爐那邊轟然一聲,整座道觀隨之一震,好些陣法禁製都被衝散。那個燒火道童眼神呆滯,灰頭土臉站在一處廢墟中。差幾個時辰就能大功告成,幾個時辰啊,不是幾天,幾年啊!師尊你就不能稍等片刻一爐子必定成功的靈丹不說,還廢了一件品秩尚可的煉丹爐,老道士渾不在意,手搖麈尾,驅散塵土,搭在胳膊上,徑直來到道觀門口,氣惱道:「怎麽才來好沒誠意!」「回到落魄山沒多久,就來你這邊了,還要怎樣。」小陌沒好氣說道:「真有誠意,你怎麽不去落魄山找我喝酒」古鶴那顆自詡堅若磐石的道心,有些不穩了。先前那劍術極高的陳清流,與自家觀主見了麵,雖說雙方都和顏悅色的,互稱道友,身份並無高矮之分,可也沒有眼前這位言語這麽衝啊。咋的,莫非觀主覺著咱們道觀缺個門房了老道士拿麈尾指了指小陌,「就你會說話。」小陌說道:「進去喝酒之前,先聊兩件事。」老道士皺眉道:「喝了酒再說。」小陌卻是紋絲不動。老道士無奈道:「往簡單了說,莫要耽誤喝酒,新釀造出一種酒水,你看看滋味比之萬年釀如何。」小陌說道:「緊要事,是等會兒喝完酒,你陪我去趟歲除宮,我去那邊拿幾樣東西。」「還有件小事,扶搖洲那座碧霄山,我覺得送給天謠鄉便是了,那個劉什麽的,做人還行,扶搖洲一役,都差點死了,如果不是齊廷濟出手相救,就不隻是跌境了,如此說來,他那條道脈,便不曾辱沒了碧霄山的名號。事先說好,從歲除宮返回,我還要再回你道觀這邊,幫忙安排一間屋子,我打算多住幾天。」老道士笑眯眯問道:「送出碧霄山,是陳平安的想法」小陌徑直跨過門檻,隨口說道:「我的意思。道友的酒呢。」都沒問老道士是否答應了兩件事。老道士爽朗大笑,快步跟上,「管夠。」古鶴偷偷問道:「誰啊麵子比天大了。」燒火道童心情不佳,懶得說話,蹲在台階上,想死。王原籙笑著解釋道:「是師父的好友,沒有之一。」古鶴疑惑道:「萬字輩的高人我怎麽沒瞧出來。」王原籙說道:「我也不太清楚小陌先生的身份。」燒火童子站起身,耷拉著腦袋,回了自己屋子生悶氣。沒過多久,便有大修士施展出一尊法相,扶搖上青天,來到明月中。如此作為,等於是是在一座天下的眾目睽睽之下,來此拜會老觀主。古鶴小有意外,觀主竟然沒有將其一巴掌拍回人間去。那位容貌清逸的道士收了法相,正是青神王朝,雅相姚清。姚清瞧見了道觀門口的幹瘦道士,說道:「王原籙,我不找碧霄前輩,這趟登門,就是找你。」畏畏縮縮的王原籙,蹲著不敢起身,都不敢正眼看那位雅相,悶悶說道:「雅相找我做啥子。」五陵少年,也會貧富懸殊。何況千年以來的五陵少年,誰不佩服姚清,誰不怕姚清姚清沒有著急說話,看了眼人間美景。海上明月,塞外孤煙,空穀幽蘭,美人梳妝對銅鏡。青鶴遊天,鮮衣怒馬,愛憎分明,少年帶酒衝山雨。姚清直接問道:「王原籙,在你那邊,孫道長死了嗎」王原籙愕然,緩緩起身,瘦小道士氣勢渾然一變,竟是死死盯住這位新十四境,反問一句,「姚清,你說呢」姚清答非所問:「你敢不敢以五鬥米道餘孽的身份,陪我一起走趟歲除宮,去見見吳霜降」王原籙細眯眼問道:「什麽時候」姚清說道:「現在。」王原籙說道:「好。」姚清笑道:「不再考慮考慮」王原籙沒有說什麽,走下台階,轉過身,麵朝道觀,開始重重磕頭。「師父,從今天起,弟子便不再是觀道觀的授籙道士了。」「你老人家多保重,都好好的。以後再找個更有出息,更有孝心的親傳弟子。」「不肖弟子,就此別過。」並未現身此地,老觀主在酒桌那邊,咦了一聲,語氣驚訝道:「天底下隻有趕走徒弟的師父,還有主動將師父逐出師門的徒弟」王原籙額頭貼地,哽咽道:「是弟子悖逆了!師父的好,弟子這輩子都會銘記在心,沒齒難忘!」王原籙又磕了幾個響頭。老觀主不耐煩道:「行了行了,起來說話吧。到了外邊,不要隨便跟人說是貧道的弟子便是。」王原籙隻想給師父多跪一會兒,臉上眼淚鼻涕一大把,與那泥土糊在一起。老觀主冷哼一聲,「再不起身,為師便廢掉你的道行,再將你丟到歲除宮去!」王原籙火速起身,滿臉泥汙,也顧不得擦拭,隻是神色茫然,呆呆望向姚清,怎麽辦姚清微笑道:「你師尊不是吩咐過了,到了道觀外邊,不要隨隨便便報出自己的道統根腳,不要打著玄都觀的旗幟在外邊狐假虎威,依仗師門為非作歹。」王原籙撓撓頭,這都成思量一番,王原籙說道:「師父,若是哪天誰打死了弟子,一定要替弟子報仇!」酒桌那邊,老觀主撫須而笑,小陌,你瞧瞧,貧道就收了這麽個混賬玩意兒。小陌由衷讚歎一句,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道友收了個好徒弟,得提一個。地肺山,大木觀劍修高瓊與弘農楊氏子弟,一起去往她的家鄉汝州,潁川郡許縣。汝州赤金王朝,鴉山上,林江仙為朱某人介紹起了蘇店,朱某人對那驪珠洞天最是好奇,問了好些掌故和風土人情。落魄山,竹樓。紮丸子頭發髻的裴錢,粉裙女童,黑衣小姑娘,還有那個今兒來這邊點卯的城隍廟香火小人。偷偷躲在竹樓二樓那邊,坐在廊道裏邊,靠著牆壁,一起嗑瓜子。暖樹幫香火小人兒剝了一顆瓜子,小家夥坐在坐在一瓣瓜子殼裏邊,雙手抱住那顆瓜子。他們竹樓一脈,門檻能不高暖樹手指上戴著頂針,低頭輕輕咬著線頭,腳邊擱放著一隻泛著清香的樟木盤,裏邊裝滿了女紅活計。暖樹隨口問道:「那家夥又跟人約好喝早酒吃宵夜了」小米粒撓撓臉,「景清不讓說,讓我保密。」香火小人背靠瓜子,唉聲歎氣,「景清啥都好,就是喜歡喝早酒這件事,不讓人省心。」暖樹柔聲笑道:「啥都好未必吧。」香火小人說道:「暖樹姐姐,真不是我替景清說些好話,你是曉得的,我這人吧,品行尚可,可就是吃了心直口快、不會說話的虧,比如景清,小毛病不少,當然,糙老爺們嘛,再正常不過了。可他一貫義字當頭,對朋友從沒二話,但凡有點好,從不偷偷昧著半點,都會第一個想著自家老爺,再就是我們這些投緣的好朋友了。」小米粒使勁點頭道:「是嘞是嘞,景清從不看輕誰的。」暖樹點點頭,不過雙指彎曲,輕輕敲了一下她的額頭,「你跟他熟,說他的好話,打五折的。」小米粒皺著兩條淡黃的疏淡眉頭,氣鼓鼓,雙手叉腰,聳起肩頭。裴錢一直閉目養神,這會兒睜開眼,從袖中摸出一塊杏仁酥,在小米粒眼前晃了晃。嗬,小米粒紋絲不動,隻是視線一直移動。嗬嗬,饞我黑衣小姑娘張大嘴巴,就是一口!暖樹輕聲問道:「裴錢,他們真是」裴錢神色如常,嗯了一聲。小米粒腮幫鼓鼓,含糊不清道:「開心要讓人知道,生氣也一樣啊。又不是錢,不用存的。」裴錢扯了扯她的臉頰,「就你個兒最小,懂的最多。」香火小人立即說道:「個頭最小的,這裏,在這裏。」小米粒豎起大拇指,自己那部功勞簿上記你一功。暖樹問道:「小米粒,你們真約好了,要一起去中土神洲那麽遠的地方」小米粒撓撓頭,「總趴在洞府境不挪窩也不是事啊,也想讓境界長長個頭。遊曆路上,我不會惹事,拖後腿的。」暖樹說道:「我不是說你,願意出門遊曆,這是好事,我隻是擔心景清做事莽撞,毛毛躁躁的,離著落魄山又遠,都不在寶瓶洲地界了,怕他一遇到事情就手忙腳亂,怕他照顧不好你。」小米粒搖頭說道:「景清做事可老道,可有分寸了。灰蒙山的雲子道友,他就最佩服景清!」裴錢笑道:「暖樹姐姐,肯定沒事的,師父都答應了,我們就放心好了。」暖樹輕輕歎了口氣,她近期連夜縫了幾雙新布鞋,大的,小的,各兩雙。其實連香火小人兒,都有兩雙極其袖珍的布鞋。隻是它不舍得穿,唯有城隍廟那邊逢年過節、廟會之類的,它才會拿出來穿著。除了小米粒的洞府境,還有暖樹的龍門境瓶頸,她是黃庭國曹氏芝蘭樓孕育而出的文運火蟒。與那位道號純陽的真人呂喦,有一段曆史久遠的道家因緣。暖樹輕聲道:「小米粒,到了外邊,你記得管著些他。」小米粒立即坐直身體,神色肅穆,「得令!」落魄山的後山,上柱國曹氏子弟的修士曹蔭,既是侍女又是貼身扈從的武夫曹鴦,他們瞧見了散步至門口的一位女子,她自稱是跳魚山的新譜牒修士,周艾,道號靈渠。花影峰,鶯語峰,武學天才和修道胚子,在大師傅鄭大風的攛掇、新任候補教頭溫仔細從旁拱火之下,兩座山頭,兩撥神仙和武夫,真是名副其實的不打不相識了。自從首次交手,「戰場潰敗而歸」,道號龍聲、化名甘棠的老聾兒,也是發了狠,專門從拜劍台那邊搬來這邊結茅長住。對於傳道一事,可謂真正上了心,給每一位煉氣士單獨開小灶不說,還要每日督促他們修行,盯著他們的進展。以往是應付差事。既然上了賊船,老聾兒就不得不為落魄山略盡綿薄之力。如今卻是你們這幫兔崽子不想學就能不學的你們無所謂機緣不機緣的,但是我丟不起那個臉。雖然沒有名義上的師徒稱呼,傳道聞道,道法二字,落地生根,豈能如此軟綿不濟事再說了,白景的傳道,還有小陌更是躋身十四境了,老聾兒還想要與他們再請教請教。鄭大風又帶著溫宗師來這邊逛蕩,聽老聾兒在那邊兢兢業業傳道授業。那幾位桃符山道士,既是講課先生,也是老聾兒的半個學生,所以他們都會找個靠後的位置。溫仔細如今臉皮也愈發厚了,偷聽犯了山上忌諱如今咱們都是落魄山一家人,分什麽你我呢。鄭大風看了眼某位少女,如今她見著那姓鄭的浪蕩漢,厭惡倒是算不上,就是煩。老聾兒走出「學塾」,讓一位道士負責繼續傳授符籙,出了門,讓那溫仔細別愣著了,反正來都來了,趕也是趕不走的,不如直接進去坐。溫仔細可不跟他客氣,進去補缺了那空位。老聾兒身形佝僂,雙手負後,以心聲說道:「大風兄弟,我也不算小氣了,由著你們來這邊,次次都不管的,以後在白景和小陌兩位供奉那邊,幫忙美言幾句」鄭大風笑道:「好說。」一起走在野花野草一並旺盛生長的山間道路上。老聾兒唏噓不已,沒來由說了一句,「我一直想要成為真正意義上的劍修。」他也曆來以劍修自居,否則當年在劍氣長城,也不會有與陳清都的那場城頭問劍。鄭大風做了個仰頭喝酒的姿勢,笑道:「來點我反正閑著也是閑著,我喝好酒,你倒苦水。」老聾兒點點頭,領著鄭大風去找酒,他可沒有什麽仙家酒釀,那幾位道士茅屋裏邊有就行。不是說老聾兒沒有本命飛劍,但是家家有本難念的經,他的劍道修行,極為特殊,隻因為他擁有兩把本命飛劍,問題是兩把飛劍的本命神通,大道相克!單煉任何一把,就都要跟另外那把犯衝,兩把飛劍一起煉說來簡單,卻跟那純粹武夫每天沒有教拳喂拳的,便隻好自己打自己,打熬體魄此間艱辛,不足為外人道也。修道不難!煉劍真苦!隻是這等涉及大道根本的秘事,老聾兒從不與誰說,更何況在劍氣長城,他一個妖族劍修,跟誰說得著這個早年老大劍仙倒是說了句,你這種情況,萬年之前並不罕見,當然是有些遠古法子可以解決的。老聾兒當時如獲大赦,直接跪在城頭的茅屋那邊,跪求陳清都賜教破解之法。不曾想陳清都接著說了一句,我又不知道解決之法,你拜錯廟,哭錯墳了。老聾兒傷心欲絕,隻是伏地不起,嚎啕大哭。約莫是陳清都見他可憐,說你就耐著性子等著吧,說不定就等到了峰回路轉的一天。該是你的劫數,躲不掉,該是你的機緣,將來接住便是了。老聾兒站起身,抹了把臉。陳清都撂了一句話,不過我看懸。老聾兒立即跪下,繼續趴著。陳清都最後竟是將他攙扶起身,笑著說了句,憑這份求道之心,什麽機緣不能有。本來隻是想要小酌,耐不住大風兄弟勸酒本事高,老聾兒不知不覺,喝得老淚縱橫。陳平安帶著謝狗離開天幕,重返陸地,卻不是去落魄山,而是來到大驪京城的外城城頭。正午時分,豔陽高照,宛如有一尊巨靈,將無數金色灑落在大地之上。這是陳平安第二次站在這邊,上一次現身,是在夜幕沉沉之中。青衫長褂布鞋的男子,與貂帽少女,山主和供奉,一個長久無言,看向城外,一個坐在牆垛上,一個有些無聊,便高高舉起那塊大驪刑部頒發的三等供奉牌子。外城校尉士卒都認得那位陳劍仙的身份,先前象征性詢問幾句,之後就都沒有打攪那位年輕隱官。從正午到暮色再到深夜,直到天邊泛起魚肚白,城頭這邊換了數撥巡邏士卒。那一襲青衫便隻是看著城外的道路,道路上的行人們。清晨,大朝會之後,禦書房照例召開小朝會議事,今天人數相較以往明顯多了,皇帝陛下與一眾大驪文武重臣,一樁樁一件件事情都聊過去,但是很明顯連同陛下在內,都有些心不在焉。他們時不時望向那把空椅子。就在小朝會即將結束之際,一襲青衫徑直走入屋內,一手負後,一手抬起虛按一下。陳平安落座空位,說道:「我們大驪目前有幾艘空閑劍舟」免費閱讀.........007...23.(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