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一百八十五章 生涯見字如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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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齊廷濟更換容貌,在那京城閑逛片刻,便施展縮地法,去了鄰國那個仙卿派,收斂劍意,隱了身形,在那青山綠水間的形勝道場,如入無人之境。
    仙卿派設置了一座粗糙山水陣法的祖山地界,連綿諸峰如列戟,各自開辟有洞府,偶見靈光閃爍,修士的禦風身形在空中拖曳出二三流螢光線。
    一山孤立,峰頭如青髻,亭亭若青竹玉立天地間,崖壁有雪白石痕,若垂瀑布,若懸白綢,百丈高下若羊脂美玉。山腳有了茅屋聚集、田畦成片的村野氣象,訪山的齊廷濟行走其間,也學那負笈遊學的陳緝,臨時打造出一根行山杖,本就容貌清逸,更顯山隱風采。
    飛升城寧府之內,馮元宵瞬間連破三境,過龍門、結金丹、孕育出元嬰。
    當然是“天大”的好事。
    首先,這就意味著他們在金鏨王朝的作為,是一種契合五彩天下大道的舉動。簡而言之,幾位劍仙以強橫氣力,行移風易俗之舉,是得到天心的認可的。
    其次,陳平安最擔心的情況沒有出現,來金鏨王朝之前,他一直擔心這位黃庭交給寧姚照顧的親傳弟子,將來的大道,接近蠻荒,尤其最怕馮元宵要比蠻荒更極端,例如大道即混沌?甚至是尋求歸一?那麽一切禮製、規矩皆是大道之敵,如此一來,陳平安跟齊廷濟他們,別說是“替天行道”積攢一份功德了,反遭天厭都有可能。
    畢竟馮元宵是五彩天下第一個誕生的孩子,她還有半個桐葉洲人氏的表麵身份。至於桐葉洲山河破碎,前些年是怎麽個人心光景,陳平安最是有數。即便這座五彩天下,最早是儒家聖賢找尋出來的,之後先生和白也有開天辟地之功,萬一“馮元宵”大道使然,偏不認賬,文廟又能如何?
    第三,齊廷濟也存有憑此推衍、勘驗天心的一份私心。金鏨王朝之行,果真能夠得出不同的結果,天地有所“因果答響”,都會讓擔任城主的齊廷濟做出不同的選擇,走向不同的合道之路。故而方才陳平安鬆了一大口氣,笑容燦爛是真,齊廷濟會心一笑,有所明悟更是真。
    至少在目前看來,相互壓勝的寧姚與馮元宵尚未分道揚鑣,不曾出現走向大道的對立麵的跡象。齊廷濟便心中有數了,自有計較,想來耗費甲子光陰行走山河,也非老劍仙的臨時起意。
    最後,不得不說,真是天心可敬可畏不可欺不可違。
    之前在那天魚王朝的京畿縣城,齊廷濟在人群中看到那長幅對聯的內容,由衷感慨一句,真是以戲說法。動心起念,何等無巧不成書?細究來推衍去,算不算也是一種天地大道的事先提醒?見字如晤?
    陳平安還真像個狗頭軍師,查漏補缺一句,“先前齊廷濟在氣頭上,說話沒有那麽講究。”
    小陌灑然笑道:“這算什麽。”
    謝狗小聲給出一個真知灼見:“小陌,你不懂,這叫摻沙子,看似補缺,實則揭短。束手束腳的山主,是怕我們被自由自在的齊老劍仙吸引,挖了牆角,一趟五彩天下之行,白白失去兩員愛將,豈不是虧大。書上好些成王稱霸的人物,都是看似粗莽實則心細的。”
    陳平安忍俊不禁。
    小陌忍了又忍,實在是忍不住,“我在公子身邊的時候,你都看了哪些書,學問這麽大了?”
    謝狗理直氣壯道:“手邊有啥看啥,開卷有益嘛,國師府藏書豐富,每天以史為鏡,越看越覺得自己漂亮。”
    寧姚得知謝狗竟然模仿了三山符,便問還有沒有盈餘。
    謝狗一聽山主夫人也要使用三山符,榮幸榮幸,便從袖中多掏出一摞符分發起來。
    照理說,寧姚的禦劍速度,是要遠遠快過使用符的。
    陳平安大為意外,忍不住問道:“這才幾天,就畫了這麽多符?”
    謝狗都不知道如何回答這種問題,在那國師府,她不是寫書就是畫符,總之都是奮筆急飛。
    陳平安撚出一張贗品符,悉心揣摩片刻,劍氣與符膽相激,手中這張符紙頓時報廢,驀然燃燒起來一團雪白火焰,抖了抖手腕,空中懸有那些蘊藏劍意的金色線條,類似鳥蟲篆。門道極多,謝狗分明用上了近乎繁瑣的疊陣手段,一些複文如積土成山,有那山嶽架構?某些雲紋則又是大瀆河川的脈絡,隻是為何好像符腳多處關鍵地方,略顯雞肋?
    陳平安微微皺眉,便將心中疑惑問出,謝狗歎了口氣,多餘解釋幾句,“山主唉,我能夠仿製這張三山符,故意搗鼓得複雜點,不給出最簡略的法子,當然是也怕此符變作那類爛大街的貨色啊,所以設置了好些個陷阱,可若是真有誰學了去,掃除些許迷障,能夠化繁為簡,返璞歸真,就該是他有此機緣了。”
    小陌笑道:“遠古歲月裏,機緣難覓求道最難,當年這等手段,相當於真轉一句,十分常見。”
    陳平安問道:“使用此符有哪些限製。”
    謝狗隨口說道:“符紙好,修士用符的門檻就低,符紙差,則反之。”
    陳平安當然不滿意這麽個含糊答案,追問道:“確切來說,怎麽個好和低?”
    謝狗想了想,“若是符紙珍貴,類似山主當年的那類金色符紙,修士武夫,兩金起步,好像都能用吧?市井坊間都能買著的那種普通黃色符紙,估計玉璞境修士,或是山巔境武夫?我也說不準,具體什麽境界能用,縮地脈的山水路程長短,山主你以後自己找法子求證去。”
    如今市麵上,縮地符不是很多嘛,有什麽值得稀奇的。她這仿冒的三山符,完全不值一提。
    寧姚也瞥了眼符,便以一縷劍氣澆注其中,霎時間撞開了層層禁製,卻不動搖符膽根本。
    謝狗再偏袒自家山主,也要覺得咱們山主,確實是高攀,吃著了細糠。
    陳平安問道:“那你能不能畫出一種門檻越低越好、最好是沒有門檻的縮地符?”
    謝狗搖搖頭,“跟人差不多,各符有各命。使用貨真價實的三山符,就需要消耗功德,還要點燃三炷香,等於是跟三山九侯先生通個氣。反觀縮地符距離短,如鳥雀枝頭翩躚,已經是符膽的極致了。”
    陳平安點點頭,如此才合理,以心聲問道:“類似大驪王朝的山嶽渡船,若是能夠山體篆刻出一張巨大的三山符?能不能用在蠻荒天下戰場?”
    謝狗思索片刻,大致估量一番,“畫是能畫,就是這麽一張符,有點貴了,就算是以大驪的國力,至多隻能當輕騎奔襲用了,想要用作縮地脈的常規手段,好像讓蠻荒天下變得小了,肯定是不成的。隻能偶爾用之,否則大驪絕對消耗不起。符越大,符越大,消耗的靈氣,就絕不是簡單的加法了。”
    謝狗說了兩次“符越大”,卻是不同的意思。
    三山符是山上當之無愧的大符,再以字麵意思上的“大符”篆刻在山嶽渡船上邊,一張符要吃掉多少神仙錢,實在是難以估量。
    陳平安便打算將這個難題交給中土文廟去頭疼,隻管把設想拋過去。
    謝狗咳嗽一聲。山主夫人還在呢,山主就這麽神遊萬裏,不好吧?
    陳平安回過神,一起祭出三山符,觀想出一座高山,若是三座山處於同一條來龍去脈,還能節省些許靈氣。他們一一現出身形,此地山勢嫵媚,溪澗九曲,疊瀑眾多,由於位置相對靠近金鏨王朝,已經被一座仙府開辟為宗字頭的道場,有道人在附近開爐修煉丹藥,從別處移植鬆柏在此,此地有非人力促成的天然美景,白雲縈繞山腰一圈如玉帶。
    謝狗一有機會就顯擺才學,故意問了一句,山主,我猜大概這裏就叫玉帶峰?陳平安點點頭,以後若有山誌,多半如此取名。
    小陌突然說道:“齊老劍仙殺心很重。”
    陳平安點頭道:“齊廷濟苦於飛升境久矣。”
    謝狗心有戚戚然,斜了一眼自家山主,還好,還有個仙人境的墊底。
    陳平安氣笑道:“狗子,你好意思跟我比?”
    謝狗委屈道:“就咱們四個人,我總不能跟山主夫人比境界吧?”
    持符縮地,期間兩山之間有巨湖,陳平安哪怕是第二次遠眺水波浩淼的湖景,還是會驚訝於天地造化之功。
    陳平安感歎道:“浩然和蠻荒都沒有這麽大的湖泊,不知道比起青冥天下的小四州,哪個水域更大。”
    謝狗試探性問道:“反正暫時是一處無主之地,不如我也學山主夫人,去湖底拽出一條山脈,再立起一塊石碑,以劍氣刻字,就寫‘謝狗飛升地’?”
    小陌頭疼不已。
    不曾想陳平安點頭道:“其實可以多尋幾處立碑,比如謝狗結丹道場,躋身上五境之山,成仙之所,飛升之地,如此一來,便顯得既真實又有氣魄了。”
    “不過碑文刻字必須做舊,得有一份悠久歲月的古意氣息。比如玉璞境時刻字,由於境界低,劍意就淺淡些,但是殺心重,剛剛躋身上五境,有一份獨到的睥睨氣概。仙人時,氣勢更足,但是開始神華內斂,飛升後,再來直抒胸臆,一口氣放出,既有氣吞山河的胸襟,也有千百年來尋同道不見的孤寂蕭索之意,如此一來,仙師偶然看碑,定然震撼不已,心神往之。雖說碑文內容寥寥,卻如看世間最精彩最短篇的一部神仙列傳。將來整座五彩天下,誰不猜測‘謝狗’到底是何方神聖,誰還敢跟這麽一位古劍仙搶地盤,爭道場?”
    謝狗由衷讚賞道:“山主,說真的,除了修道,其餘事務,你想事情,腦子都不帶轉個彎的。”
    這還是山主夫人在場,不然謝狗還有更多心裏話可講。
    小陌本想訓斥她幾句,卻見寧姚眯眼而笑,點點頭。
    謝狗做事情不含糊,就要去立碑刻字。
    陳平安說道:“最好換個名字,或者是隨便編撰個新道號。”
    貂帽少女想了想,還是算了。“謝狗”就很好。
    謝狗霎時間眼睛一亮,想到一個折中的好辦法,她從袖中抖摟出一位一眼資質還行卻誤入歧途的豔鬼,與她問了姓名,便用她的名字去代替立碑了。
    謝狗臨時傳了一門辟水道訣給她,一起去往湖底,順便再教他一門搬山法。
    陳平安也由著她們胡鬧去。
    這是謝狗第一次來到飛升城,倍感新鮮,熱鬧繁華程度,遠超預期。
    謝狗試探性問道:“山主夫人,我能在這邊置辦一座劍仙私宅嗎?”
    寧姚笑道:“你舍得自己掏錢建造就行。”
    要錢,兜裏一顆雪花錢都沒有的,但是符有一大堆,謝狗當場從袖中掏出兩大摞三山符,甩了甩,問道:“飛升城裏邊,有沒有冤大頭願意收購?我可以打折,五折!”
    陳平安問道:“符紙再普通,終究需要消耗一定的心神和靈氣,你畫了這麽多,真有賺?”
    謝狗一臉天經地義的表情,“山主,你這話說得就不包袱齋、很不老道了啊。我畫的是符嗎?是錢呐,是銀票啊!”
    飛升城祖師堂召開了一場臨時議事,剛好刑官齊狩,二把手撚芯,泉府高野侯,首席供奉鄧涼。他們幾個,要麽就在城內,要麽在附近藩屬城池、山頭,很快就趕來議事。避暑行宮那邊,隱官一脈劍修,暫時隻有董不得,羅真意,常太清和範大澈幾個,其餘顧見龍、王忻水他們,當下就離得遠了。
    見著了陳平安,他們都不覺意外。
    陳平安開門見山,直奔主題,對於齊廷濟秘密擔任城主一事,刑官一脈那邊肯定沒有任何意見,齊狩更是沒理由不開心。
    既然是陳平安提出來的,隱官一脈這邊也就順水推舟,沒有任何異議。
    大體上,飛升城本土劍修,都會是與張貢一般的心態,好歹是位老字號劍仙。
    高野侯這個飛升城的大賬房先生,沒有任何想法,管你是誰當城主,隻要別跟老子開口要錢就是好城主,若是還能齊廷濟還能添補家用,那是最好不過了。
    可惜顧見龍今天不在場,否則估計就要蹦出一句“以後飛升城不得姓齊啊”。
    陳平安仔細講述了一些浩然天下和蠻荒天下的近期戰況,以及浩然九洲山巔修士的各自證道,還有青冥天下那邊的亂象四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