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二百零九章 凜然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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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陳平安身形拔地而起,青天之間青光大作,異彩奪目,劍光之浩蕩盛大,劍意之渾厚沛然,足可驚駭一洲山腰之上的修士。

    大驪京城國師府書房劍架之上,扶搖麓私人道場牆壁之上,各有一把佩劍,在鞘內鏗鏘作響龍鳴已久。

    以仙劍之一太白劍尖煉為長劍、龍君法袍煉為劍鞘的“夜遊”,以半截劍氣長城遺址蛻變為一把長劍的長劍“浮萍”。

    俱是自動追隨主人陳平安,跟隨一襲青衫劍遊青天。

    寶瓶洲上空再次雲海翻湧,最終出現了不斷移動的七個巨大的漩渦。一把本命飛劍“北鬥”,化作七道金色劍光,在天外劍指人間,伺機而動。

    大驪地支一脈,一道道身影亦是虹化追隨大驪年輕國師,飛升境劍修陳平安,一起離開大驪京城。他們以遁法依循陣法,各自就位於寶瓶洲某處山河。

    除此之外,寶瓶洲五嶽亦是有所動作。

    先前,按照大驪刑部和欽天監的演算,地支一脈隻要補缺完整,就可以擊殺一位劍修之外的仙人境修士。

    可惜陣眼卻是那位一直空懸的純粹武夫,這就導致隻有十一煉氣士的大驪地支在殺力上,始終大打折扣。

    就像一套百花福地的十二月花神杯,哪怕僅僅是缺了一隻,品相和價格就會相差一大截。

    同理,隻有十一人的大驪地支,跟有了周海鏡補缺的大驪地支,雲泥之別。

    一洲疆域之內,天才修士好尋,武學宗師難覓,在周海鏡之前,大驪朝廷就有想過落魄山裴錢,甚至是北俱蘆洲那個叫繡娘的女子武夫。

    前者其實是最合適的,“鄭錢”在陪都一役戰場,大放異彩,在大驪邊軍中和寶瓶洲山上都是聲望極高。

    但是大驪王朝這邊沒誰合適去當說客,京城那邊暗示過洛王宋睦,藩王當場發了一通火,隻是負責遞話的遊俠許弱隻好作罷。

    宋集薪,那家夥在劍氣長城那邊依舊生死未卜,我在寶瓶洲這邊挖他的牆腳?就算他沒辦法掐死我,老子也做不出這種昧良心的勾當!少他娘的跟我談寶瓶洲大勢,談什麽足可影響到戰場走向。我一個從泥瓶巷走出的泥腿子藩王,替天子守國門,住持戰事至今,從老龍城戰場一路且戰且退到了中部大瀆……所以當時藩王就臉色陰森,讓許弱捎句話給京城,不如讓皇帝陛下直接來這裏跟我麵議此事!

    相對來說,繡娘更好商量,但是京城那邊覺得一來這位女子武夫本非寶瓶洲本土人氏,二來她當時武學境界還不夠高,最終一番權衡利弊,也就算了。

    而有沒有一位主心骨住持大局的大驪地支十二人,就又是兩種截然不同的“地支”了。

    這位統率眾人的主心骨,如果隻是境界高,道齡長,依舊不管用,地支十一位修士和一位女子武學宗師,是肯定會口服心不服的,況且他們甚至未必口服。

    但是有個人,絕對是例外,他們對此人不僅僅是心服口服,簡直就是怕到了骨子裏,既敬且畏,就是將他們十一人先後兩次玩弄於鼓掌之間的“陳平安”,曾經的落魄山陳山主,如今的大驪新任國師。

    那麽陳平安是不是飛升境的嶄新地支一脈,就又有了一種翻天覆地的變化。

    能夠調動仿白玉京十二把飛劍的陳平安,他的運籌帷幄,居中調度,就是一場當之無愧的雪中送炭。

    尤其是除了陳平安之外,大驪王朝京城之內,還多出了一位可謂是錦上添花的金冠道人,準飛升,道號攖寧的宋雲間。

    既然萬事俱備矣,那就隻欠一場酣暢淋漓的廝殺,隻欠某人送死了。

    在今天之前,負責大驪京城慶典暗中戒嚴的他們,還曾抽空聚在一起閑聊,聊到最後,總是繞不過一個他們最關心的問題。

    他們都想要知道答案,若是陳先生肯露麵,親自指揮他們地支一脈,而不是由酒鬼侍郎曹耕心在那邊發號施令做些盯梢的雜務。

    那我們地支一脈十二人,殺得一位擅自越界、挑釁我們大驪的飛升境嗎?!

    除了宋續和袁化境沒有開口表態,各有各的說法,答案卻是大致一致的,好殺。隨便殺。這不是砍瓜切菜麽。

    但是宋續拋出一個問題,讓十一人都陷入沉默了。

    既然你們都覺得飛升境好殺。

    殺得十四境嗎?!

    沒有人敢說行或是不行,說行,好像有點過於自負了,有不知天高地厚的嫌疑。說不行,誰都不肯開口。

    說實話,飛升境之下,想要見一個十四境就已經比登天還難了。

    要想打傷一個十四境,公認隻有兩類人能夠做到,整座人間除了屈指可數的飛升境之外,唯有十四境,必須同樣是十四境!

    既然如此,殺十四境?

    他們確實都很好奇的同時,誰也都不敢打包票,但是他們無比期待這種機會的出現。

    不過他們當時都覺得宋續的這個問題,很有意思,卻沒啥意義,畢竟近期怎麽可能會有這種事情發生?

    誰想就在今天,千載難逢的機會來了!

    而且陳先生說了,是隨他在寶瓶洲境內,“白日斬鬼”,這就是給他們地支一脈的大考!

    即便成功斬鬼,可隻要是過了時辰,那你們就是一幫不堪大用的酒囊飯袋,都是廢物!

    壓力大不大?極大!那麽有無信心?必須更大!

    我們又不是跟陳先生為敵,怕個卵?!

    必殺之!

    城頭之上,宋雲間得了陳國師的一道密令,或者準確說來是一道敕令,如獲大赦,身形長掠至寶瓶洲大瀆上方的仿白玉京。

    這道凝聚不散的道意,竟是在天地間拉伸出了一條極長的虹光,經久不息,如架橋,如鋪路,如大蛟走水,如天龍升空。

    小陌依舊留在原地,遠遠看著國師府那邊的貂帽少女。

    不管因為他是末代隱官也好,是山主、宗主也罷,隻要是與陳平安牽涉越深的得道之士,越是能夠感知到那份不同尋常的道心起伏和殺機騰騰。

    落魄山地界一眾藩屬山頭,其中又以拜劍台地界最為感受清晰,齊廷濟笑罵一句,劉蛻真賊。心中感歎一句,給你劉蛻說中了。

    米裕問道:“齊廷濟,你總要給句準話,真不用我們出手,幫點小忙也好啊?”

    齊廷濟搖頭道:“小忙不必幫,大忙幫不上,何況這是陳平安和大驪王朝的家務事,你我外人,何必插手。”

    米裕疑惑道:“怎就是外人了。你齊廷濟是,我米裕卻不是啊。我雖然從沒有在霽色峰祖師堂‘升官’的想法,卻也不願意因為今天沒有出手而後悔,否則白玄孫春王他們下次連我一起罵,我怎麽還嘴?”

    齊廷濟說道:“笨人肯聽聰明人的就不是真笨人。”

    米裕一時語噎,糾結萬分,終於還是說道:“且信你一回。”

    暫時恢複平靜的老鶯湖,宋集薪看到同為地支修士之一的宋續竟然沒有離開,藩王微微皺眉。

    宋續從牆頭飄落在地,以心聲解釋道:“洛王,我留在這邊,不是在保護誰,而是職責所在,因為大驪京城就是第一座大陣的樞紐之一,我剛好負責坐鎮此地。”

    宋集薪點點頭,臉色和緩幾分,笑問道:“你小子出現得這麽及時,是陛下算好了的?”

    李拔當然已經施展道法隔絕了天地,防止“隔牆”有耳,玉道人黃幔也被李拔拉上,額外增添了一層山水禁製,別看宮豔手持紈扇笑臉如花,實則她心裏緊張得很呐,至於陸地蛟裔出身的溪蠻,更是站在洛王跟那武夫高弑之間,這家夥,確有一把好刀,能夠如虎添翼,難怪先前看那李拔都有一種“老道士不太夠看”的氣勢。

    可惜了,這廝缺了點宗師風範,不夠嘴硬,你怎麽不跟隱官大人幹一架呢?否則這把神兵利器,不就是無主的了?

    腰間挎綠鞘長刀的高弑已經算是身材魁梧,不曾想碰到個更為壯碩的硬點子,高弑站在牆根那邊,察覺到這位藩王宋睦身邊的扈從眼神不善,高弑心一緊,捉對廝殺倒是不怕,怕就怕此人跟他主子洛王是一路貨色,宋睦明顯不是個好相與的,絕非好鳥,那兩句話一說出口,串通白玉京坑害大驪的大帽子一扣,宋睦就是當麵糊了皇帝殷績一臉黃泥巴,不是吃屎也是沾了屎了的。

    他娘的,之前隻是聽說從那座驪珠洞天走出的年輕一輩,一個比一個會說話,今兒算是真正領教過了,確實不弱,功力深厚!

    溪蠻到底是眼饞那把挎刀,便以眼神示意對方,哥們,閑著也是閑著,不如劃出道來,找塊空地,咱倆練練手?

    高弑立即以眼神回頂過去,練你媽的練呢,老子現在是大驪邊軍之一,有官身的,正忙公務呢,誰有空跟你切磋拳法扯私事。

    宋集薪對此對而不見,見侄子宋續一臉壞笑就是不肯開口說話的模樣。宋集薪不怒反笑,果然是咱們老宋家的種,焉兒壞。

    宋續在這個二叔這邊是比較隨意的,昔年還是少年時,就以地支一脈劍修身份,在陪都就跟洛王宋睦有過一些公事往來。

    宋續發自肺腑的敬重二叔,宋集薪也很喜歡這個侄子,內心親近這個晚輩頗多。

    剛才有那麽一瞬間,就在宋續來到這邊說“可以殺”的那一刻。

    宋集薪內心其實是暴怒的,就隻是“可以殺”?大驪朝廷,你皇帝宋和,不還是將殺與不殺的難題,交給陳平安?

    好,你今天是贏了。

    但是我宋集薪也沒有輸。

    等我回到蠻荒戰場,哪天打完仗了,下次再返回寶瓶洲,坐鎮洛京藩邸,那條大瀆依舊是姓宋,卻未必是你的了。

    因為我會恢複“宋和”這個真名,你要麽承認自己是宋睦,要麽就與我爭搶看看,誰才是真正的先帝嫡長子?!

    隻是宋集薪沒有想到皇宮那邊,皇帝竟然能夠說服所有參加小朝會的大驪重臣,不但可殺殷績,還要同大綬王朝兩地同時開戰!

    直到這一刻,宋集薪才徹底沒有了“先劃瀆而治,再來統一大驪王朝和整個寶瓶洲”的心思。

    宋集薪問道:“焠掌道友,那頭鬼物是什麽根腳?挨了那麽一劍,都能不死透?”

    李拔答道:“洛王,我隻是聽朋友說過,中土神洲有一頭道力極高的飛升境鬼物,單字道號‘蜆’,行蹤極為隱蔽,隻是長久遊蕩在大綬王朝境內,很奇怪,文廟也不約束她,她也不打攪陰間,不過知曉她存在的山巔修士,始終寥寥無幾。”

    宋集薪微笑道:“你怎麽知道是寥寥無幾,她真不是滿大街都曉得的存在?你是山巔修士嗎?”

    李拔無所謂洛王的冷嘲熱諷,繼續說道:“我那朋友,早年遊覽中土,期間偶然路過大綬王朝,他還是憑借一件傍身的遠古功德重寶,才能夠察覺到這頭女鬼的細微氣息,就想要……積攢一份斬鬼而來的陰德,多次挑釁,鬼物終於現身,雙方鬥法一番,完全不敵,我那朋友慘敗,連那件仙兵品秩的功德重寶都毀了,隻好認輸,本以為肉身連同魂魄都會淪為對方的大道資糧,但是對方竟然也就隨意放過他了,甚至將那些破碎的重寶殘片都任由他取回,隻是警告他這輩子再不要踏足大綬國土半步。”

    宋集薪笑道:“焠掌道友,你那位踢到鐵板、腿都瘸了的朋友,就是你們金甲洲的老飛升,完顏老景完顏老神仙吧?”

    李拔點點頭,“洛王,完顏老景當然是金甲洲的罪人,但他待我確是不薄,當年我既不會助他,一起投靠蠻荒,如今要我如何罵他恨他,我卻也做不出。”

    宋集薪說道:“李拔,你倒是個實誠人。”

    溪蠻密語道:“洛王,這個‘蜆’,定然極其厲害,感覺就像……我當初第一次見著王府君差不多,怕得好沒道理。”

    宋集薪問道:“玉道人,宮豔,你們見著‘蜆’,有沒有這種感覺?”

    玉道人搖頭,今天這場風波,即便是在他這位老字號仙人看來,也能算是雲詭波譎、險象環生了,黃幔愈發堅定了不來大驪王朝趟渾水的決心。

    當年去海上釣個魚、搶個釣位而已,就被張條霞打了頓,此次不過是陪著府君王朱來這邊見一下藩王宋睦,就親眼見證了那位年輕國師的暴虐手段,連殺數人不說,還要斬草除根,讓等於死了一遭的殷績等人的魂魄,與那頭鬼物一並乖乖留在寶瓶洲境內?

    黃幔百思不得其解,陳平安這家夥,真是文聖一脈的關門弟子,真是個讀過聖賢書的讀書人?先前中土文廟鴛鴦渚那邊,也發生過類似風波,當時浩然山上修士和各大王朝,就覺得他們大致有數了,相較於文脈身份,落魄山的年輕山主,好像更看重末代隱官的身份?現在黃幔很想告訴他們,不,你們心裏還是不夠有數。

    陳平安這個狠人,是了是了,玉道人終於想明白了一個最重要的關節……陳平安絕對是極為看重文脈道統的,但恰恰因為如此,你們若是覺得有機可乘,是陳平安的軟肋所在,就敢主動招惹他,陳平安肯定不會心慈手軟,而且次數多了,文廟那邊就會越來越尷尬,他們可能這些年來,一直想要用“某種最為合適的方式”招徠他,結果你們一個個的,將這位年輕人拚了命往文廟之外拽是吧?

    宮豔說道:“完全不會啊。”

    李拔說道:“完顏老景有過猜測,‘蜆’既是鬼物,而且她極有可能還是一種類似大道顯化而生的悠久存在。”

    宋集薪問道:“她是十四境候補,還是已經十四境?”

    李拔搖頭說道:“無法確定。”

    宋集薪陷入沉思。

    宮豔手持紈扇揮了揮,將那些刺鼻的血腥氣驅散。

    侍女崔佶的無頭屍體躺在血泊中,腦袋好像去了老鶯湖,先前殷邈不就丟了顆雪花錢在湖裏,腦袋約莫是找錢去了。

    大綬朝的學士蔡玉繕更是當場化作一團稀碎的血肉,本該是徹底魂飛魄散卻被死死拘押在老鶯湖園子裏邊的下場,好像方才被那“蜆”瞬間收攏起來一並帶走了。果然是一手匪夷所思的好神通,這都能將稀爛魂魄修補起來,在陳國師的眼皮子底下逃遁。若是一頭十四境鬼物,寶瓶洲如何留得住她呢?

    宮豔瞥了眼地麵,皇子殷邈的屍體不見了,但是皇帝殷績那具屍體還留在原地,是她帶不走更多的肉身了,必須二選一?

    還是由於皇帝的屍體距離陳國師太近了,生怕功虧一簣,連累她都要被截留在大驪京城地界,被陳平安占盡了天時地利?

    宮豔心有餘悸,山上凶險呐。

    宋續開口說道:“洛王,如果第二座大陣開啟,我恐怕就要離開老鶯湖了。”

    宋集薪笑問道:“禦書房小朝會那邊,吵了沒有?”

    宋續點點頭。

    宋續趕來這邊之前,皇宮臨時緊急召開了一場禦書房小朝會,人有點多,以至於司禮監掌印太監把所有椅子都撤掉了。

    連耄耋之年的兵部老尚書沈沉都沒有椅子可坐。但是這場議事,缺了兩位重要人物,國師陳平安,洛王宋睦。

    宋續和司禮監掌印太監站在門口那邊。

    宋和的第一句話,就不是以往禦書房商量事情的態度了,“寡人已經決定了,與大綬王朝正式宣戰。皇帝殷績可殺,必須殺!”

    平地起驚雷的一句話,讓屋內所有還不明就裏的大驪文武重臣都是麵麵相覷。之後宋和才大略解釋了老鶯湖那邊的經過和緣由。

    宋集薪問道:“最終還是成功力排眾議?算是皇帝陛下一錘定音?”

    宋續還是點頭。

    宋集薪看了眼二皇子宋續。

    宋續心領神會。

    有異議的,有哪些人,不管是出於什麽目的,立場,他們各自說了哪些道理,宋續都記住了。

    “出題的,是繡虎崔瀺,閱卷的,是新國師陳平安。”

    宋集薪拍了拍侄子的肩膀,問道:“這張考卷答題,連同你我在內,誰都不能是例外,明白了嗎?”

    宋續欲言又止,本想說一句二叔,其實我是例外。隻是這位二皇子還有個地支一脈身份,好像確實無法置身事外,宋續就沉默。

    兩座水榭,既然先生說了她這得意學生算不得更多大勢,那她就算一算意遲巷和篪兒街的眼前事唄。

    算著算著,少女許謐便是臉色蒼白起來。

    洪崇本歎了口氣,說道:“終於算明白了?”

    許謐顫聲道:“先生,我該怎麽辦?”

    洪崇本說道:“你能怎麽辦,你不能怎麽辦。這些年跟著我這個糟老頭子的無用腐儒,躲在山中讀書治學,僅此而已。”

    老夫子說道:“大驪京城,三座誰都不想打交道的衙門,其中兵馬巡城司管京師一切雜務,統領洪霽一不貪二不占,實打實的戰功在身,這些年隻領取一份幹幹淨淨的俸祿,絕大部分還都寄送給了別人。而且洪霽把巡城司管得不錯,既是大驪宋氏龍興之地的出身籍貫,又是天子倚重的心腹武將,他怕什麽?隻要跟新任國師沒有私怨,就像他自己在馬背上說的,在京城,除了皇帝陛下和國師,他隻要看誰不順眼,誰都能管上一管。這就是無私心則持身正,持身正便膽氣足,膽氣足就能夠做事爽快。”

    “但是,兵馬司做事情再跋扈,比如一名年輕校尉就敢將禮部和鴻臚寺擋在門外,

    終究是治小病於明眼處。”

    “刑部掌管一國刑罰政令和審核刑名,這些年重心還需要偏向山上,約束修道之人,如今大驪境內,有哪位山上修士敢明目張膽濫殺凡俗?刑部頒發的三塊無事牌,別說大驪境內,就是大瀆以南,甚至是桐葉洲,誰敢故意視而不見,不是捏著鼻子主動退避三舍?那他刑部既然有了這份底氣,還怕什麽?”

    “但是,刑部不負責行醫救人,他們更多是負責給人定罪,負責奪官入獄,甚至是殺人。”

    “大理寺跟刑部很像,隻負責大案要案的審訊、審理和複核。”

    “就像刑部尚書馬沅自己說的,他這衙門,更像是告訴某些人,你們已經沒救了。”

    說過了巡城兵馬司和刑部,那就隻剩下大驪京城都察院了,而且是上柱國袁氏家主袁崇職掌多年的都察院。

    許謐愈發心驚,一股恐懼從內心深處慢慢滲出來,讓少女瞬間手腳冰涼,就像接連灌了好幾大碗的冰鎮梅子湯。

    洪崇本說道:“不需要算什麽的,都察院的職責,就是監察大驪百官,簡而言之,就是繡虎當年對你爺爺所說的那麽個道理。”

    “都察院是治病於未病之時,且必須如此!”

    許謐聞言刹那之間如墜冰窟。

    她爺爺袁崇的書房是一處“禁地”,很多袁氏子弟至今都沒有資格進去一次,袁崇也幾乎從不在這裏款待貴客,多是在廳屋那邊跟朋友或是同僚聊事情,許謐卻是沒有這種忌諱的,經常去那邊翻書看,書房不大,

    牆上掛著一幅極小的鬥方字畫,也沒有署名落款,許謐小時候就問了好多次是誰寫的,爺爺隻是笑著卻不告訴她。

    “既有活人劍,亦藏殺人刀,不言不語震懾百僚,可救人於必死之前。”

    許謐淚眼朦朧,怎麽辦呢。她不知道,管著整座都察院好多年了的爺爺,和擁有一個上柱國姓氏的家族那邊?

    大綬皇帝殷績、皇子殷邈這些外人已經死了,接下來就要死多少個不是外人的人了?意遲巷魏浹注定逃不掉了,永泰縣王湧金死不死不好說,丟官總是必然的,那麽未曾做到“救人於必死之前”的大驪都察院,當真可以置身事外,能像那大驪外人的武夫高弑一般,僥幸逃過一劫嗎?

    洪崇本歎了口氣,興許除了聽之任之受之苦之哭之的老百姓,大驪王朝的所有官員,這個“之”,誰都難辭其咎?

    老人這麽多年以來,一直在山中看著大驪朝野的沿革變遷,每次出山遊曆,都是在地方州郡觀察各類朝廷政策的落地結果,憑此精研、勘驗書上大傳統和書外小傳統的相互轉變一事。

    若說那幾部邊疆學著作是肉眼可見實在國境線,那麽這些年來“自號”愚廬先生的洪崇本,老人所看所思所記錄的,便是大驪王朝虛的、無形的國境。此事絕非一個迂腐老夫子皓首窮經鑽在故紙堆裏研究的無用學問,恰恰相反,兩份國境“堪輿圖”的偏差,不可不察,要知道這份肉眼不可見的“虛實轉換”,既是經年累月造就而出的結果,有朝一日的翻天覆地,換了國姓,斷了國祚,隻在一瞬間,看似一件小事就可以讓天地變色!

    韓禕覺得若是繡虎崔瀺還是大驪國師,他就毫不猶豫衝上去了,因為他毫不擔心因為此事,自己會丟了官帽子,或是連累家族。

    年輕校尉司徒殿武高坐馬背,擋住了禮部和鴻臚寺官員進入老鶯湖園子,憂心忡忡,年輕人看那一眼國師府方向。

    一旁同僚秦驃看著那些文官毫不讓人意外的按規矩行事,有章可循,滴水不漏的……秦驃其實早就有了決定。這才幾年?再過十年後,二三十年之後又會如何?既然如此,還不如回到家鄉,撈個高官厚祿,說不定自己還能照顧好親眷們。

    一旦京城都是永泰縣王湧金這樣的官,而且他們的官注定會當得越來越大,秦驃覺得就憑自己那點腦子,要麽跟他們一起混,否則遲早有一天,怎麽被玩死的都不知道。在家鄉,那些不幹人事的封疆大吏也好,惡名昭彰的奸臣也罷,秦驃自認好歹曉得他們做壞事大致是什麽路數,大驪官員則不然,他們一個個的,實在是太聰明了,國師崔瀺主持朝政百年,尤其是在戰前戰後,已經教給了他們太多的眼界、能耐和手腕。

    幾年前,秦驃還覺得大驪王朝之外的寶瓶洲諸國,你們理當覺得我們大驪鐵騎可怕。

    時間久了,秦驃便覺得連他這個當年主動選擇留在大驪京城的兵馬司校尉,覺得大驪王朝可怕在了說不清道不明的無形中。

    水榭內,少女心中所想的“韓縣令大概是個好官”,其中“大概”二字,就是一種答案。

    巡城兵馬司校尉秦驃的媳婦,京城本土人氏的婦人,聽到了自家男人的提議,她“呆了呆,說好的。”也是一種答案。

    這些,還有大驪王朝,官場和民間,還有山上,更多的人心,言語,行為。

    都是他們在繡虎崔瀺離開大驪、陳平安來到京城接任國師之間的……答案!

    老夫子站起身,雖然愁容滿麵,依舊憂心,但是眼神熠熠光彩。不怕你雷霆震怒,就怕你含糊略過,更怕你殺雞儆猴,雷聲大雨點小,現在就很好,再好不過了!卻依舊不夠,遠遠不夠,接下來才是你身為大驪國師、是否及格的考驗所在。

    繡虎,果然是我錯了,你才是對的!

    當年以故意贈送“愚廬”的一塊文房匾額給我,罵得好,一罵就罵了我這麽多年,算你狠!

    隻希望接下來在大驪京城,在整座廟堂整個官場,乃至於大驪邊軍,你都敢下刀子,敢於讓整個朝廷都別再誤會一事了,你肯出任國師,不是什麽大夥兒在一條船上了,而是你要讓他們明白一個最結實的道理,到底何為“舟中敵國”!

    ————

    殷邈帶出院子的一幫扈從,除了高弑站在牆邊,其實還有三個活人,不過他們沒有說話的份,此刻反而是還能站著,活著。

    他們當下都很嫉妒“走一邊去涼快”的高弑。

    曹略猶豫了一下,覺得他一個既是大綬王朝又是大驪宋氏的外人,站在原地不像話,思來想去,就去跟高弑作個伴,躲是非。

    高弑用眼神阻止這位大綬王朝的頭等貴客,無果,曹略轉身,靠著牆壁,高弑無可奈何。

    曹略笑問道:“高宗師,當真底子幹淨?”

    高弑沒好氣道:“曹公子,你也別跟我說些風涼話。在那烏煙瘴氣的大綬王朝,我是什麽身份?大綬殷氏的頭等客卿!好歹是個九境瓶頸的山巔境,關鍵年紀還不大,他皇子殷邈又是什麽身份,真有什麽見不得光的髒活,輪得到我去親自動手?蔡玉繕不就是專門安排誰誰誰去做這些個的?”

    曹略點頭道:“書上不寫這些學問,倒是聽說過一些門道。”

    高弑一邊用手掌擦拭那把刀鞘的血跡,一邊疑惑問道:“曹公子,你來這邊趟渾水做什麽?”

    曹略說道:“我是跟著來遊山玩水的,事先哪裏猜得到是趟渾水。”

    高弑說道:“我還以為你們這身份的聰明人,除了蹲茅坑坐馬桶,在其它地方,放個屁都是有目的、有心計的呢。”

    曹略笑道:“我可不是殷邈這種聰明人,膽子更沒有懷潛這種神仙大。”

    高弑聽說過懷潛在北俱蘆洲那邊摔過一個大跟頭,點燃了祠堂本命燈才得以續命,換了一副肉身,勉強重新修行。

    至於身邊這個曹略,高弑對他的印象還行,年輕人對大驪王朝和那位年輕隱官頗為推崇,若說言語可以作假,神態卻難作偽。

    高弑這點眼力還是有的。

    來自大端王朝的“曹略”。他的命很好。

    真名曹焽,焽是個不太常見的生僻字,據說是他爺爺翻了好幾宿的字典才挑選出來的。

    他從小就被爺爺帶在身邊,什麽都教,做人做事讀書拳法,前三者,爺爺都是極有見地的,唯獨拳法,實在是……不堪入目。

    由於爺爺格外喜歡看江湖俠義小說的緣故,曹焽也很向往那些隻有刀光劍影沒有騰雲駕霧的精彩故事。

    所以爺孫倆經常一起看某本香豔的山水遊記,總之就是各有各的喜好和見解了。比如爺爺總是埋怨主人公陳憑案太膽小了,這女子如此絕色,那女子那般妖冶,收啊,為何不全都收了,何必弱水三千隻取幾瓢飲呢,害得更多的佳人們傷心落淚。

    小時候曹焽就跟著向往江湖起來,也想要認得幾位江湖女俠,爺爺說想要闖蕩江湖,不會喝酒可不行。曹焽覺得在理,但是他實在喝不來酒,少年時就狠狠練過,除了大吐了幾回,毫無用處,賊他娘的難喝。

    他有個同姓的朋友,叫曹慈,比曹焽年紀剛好大一輪。

    爺爺以前總騙曹焽,說曹慈其實是他的私生子,還故意讓曹焽猜誰是曹慈的娘親……曹焽一想到那位氣態凜然、姿色無雙的女子國師,少年便覺得答案好猜極了,呦嗬,竟然跟好朋友的曹慈,原來是有血緣關係的!難怪投緣,親上加親!

    曹慈好像是那種天生就可以讓所有人都放心的人。曹焽跟著“自家小叔”曹慈外出,隨便逛都無妨,爺爺是放心的。

    但是跟著曹慈外出遊曆一趟,總需要跟人解釋一番自己的名字。所以這趟出門,就幹脆用了曹略這個化名。

    大端王朝是浩然天下第二大王朝,姓曹。

    女子國師裴杯,浩然天下的武道第一人。

    曹慈是她的嫡傳弟子。

    而曹慈又跟“陳憑案”是武學道路上的宿敵,年齡相差不過三個月的同齡人,俱是少年時,在劍氣長城問過拳,前不久的不惑之年,又在中土文廟也問拳過。

    曹焽隻是年少好騙,可終究不是什麽缺心眼的人,很快就清楚他爺爺跟國師裴杯,沒啥。估計爺爺倒是想要有點啥,不敢罷了。

    他爺爺死了,對於大端王朝而言,是叫先帝駕崩。

    曹焽就從大端曹氏的皇孫,順勢成為大端王朝的太子殿下了。當了太子,開心有一點,傷心卻是傷透了心。曹焽很想念爺爺。

    就在前不久,大綬王朝殷氏的一位皇室女子,與大端王朝的某個頂尖豪閥聯姻。皇帝殷績親自出席了,當然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殷績是想要借機跟大端曹氏皇帝見個麵,聊些兩國在蠻荒天下那邊戰場的布置,看看能不能求個同氣連枝。

    沒有外人的酒席上,他父親也就看似微醺,順勢勸說殷績不如跟大驪王朝緩和一下關係,沒必要鬧得那麽僵,真正的大仗硬仗就快要來了,你們兩家的精騎都是極負盛名的,難道還要在戰場上相互提防對方,會不會一方死戰不退,一方故意遲遲不去馳援?

    曹焽當然在場,隻是他年紀輕,沒有說話的份。

    至少大綬皇帝殷績表麵上是聽進去了的,坦言可以借助大驪國師慶典的機會,親自來跟大驪宋氏皇帝密談,爭取雙方摒棄前嫌,締結盟約。

    是大綬殷績早有此心,還是臨時起意,曹焽不好確定。帝心難測,曹略自己就是出身於帝王人家,再清楚不過。

    隻說大端王朝皇帝,也就是曹略的父親,那頓酒局的尾聲,可不是什麽偶然提及此事,拉家常的。

    你來大端做客,我就客客氣氣請你喝頓好酒,那我跟你殷績喝過酒交過心了,你總要當場給我個答案。

    曹焽靠著牆壁,顯得無所事事。

    高弑密語問道:“太子殿下,接下來咋個辦?”

    曹焽笑道:“你好辦,我難辦了。”

    高弑問道:“可你看著一點不著急上火啊。”

    曹焽說道:“高宗師也說了是‘看著’啊。”

    今天的老鶯湖園子裏邊,除了大綬皇帝,大驪新任國師,大端王朝的太子曹焽,還有大驪藩王宋睦,還有身形落在牆頭上邊的年輕劍修,他不會是大皇子宋賡,那就是宋續了。好像還可以加上先前那個急匆匆往返……少女?大驪宋氏的三公主殿下,黃連?

    高弑試探性問道:“你們大端曹氏也想要跟大驪宋氏結盟?”

    曹焽說道:“這裏邊比較複雜,幾句話說不太清楚。”

    高弑樂嗬道:“太子殿下,你看咱們倆現在像個忙人嗎?”

    曹焽忍俊不禁,“也對,那就陪你多聊幾句閑天?”

    高弑說道:“聊啊,幹嘛不聊,不聊天就容易胡思亂想,越想越後怕,我能夠忍住趁著陳隱官外出殺敵的空當,不翻牆跑路都算極有定力了。”

    曹焽說道:“除了陳隱官跟曹慈的那場‘青白之爭’,你有沒有聽說過其它的內幕?”

    高弑點頭道:“有次從殷邈跟蔡玉繕擱那兒指點江山的時候,聽說過一件事,好像陳國師在跟曹慈問拳之前,是他先去找了馬臒仙幾個,狠狠幹了一架,打得馬臒仙跌了境,徹底害他斷了武道登頂的念想?”

    高弑使勁甩了甩手,摔掉手上的鮮血,揉了揉下巴,“所以大端王朝是絕不會主動跟大驪宋氏結盟的,麵子上過不去嘛,我們這些平頭百姓的麵子不值錢,皇帝和朝廷的顏麵卻是國體,大將軍馬臒仙剛剛被人家的新任國師打了個半死,你爹新帝登基還沒幾天呢,如果一穿上龍袍,就讓你這個太子公開身份,主動跑來寶瓶洲,確實不像話了,總要考慮一下朝野上下的議論紛紛。”

    曹焽笑道:“有理有據,刮目相看。就是高宗師的‘咱們平頭百姓’這句話,好像說得有點欲蓋彌彰的嫌疑了?”

    高弑重新密語道:“曹焽,你能不能讓我去大端王朝投軍,當個領兵的將軍之類的?”

    曹焽點頭說道:“當不當得上武將,我隻是太子,不敢保證。帶你離開大驪京城和寶瓶洲,卻是可以的。”

    高弑說道:“這就足夠了!”

    “在我帶著高弑的屍體,一起離開大驪京城之前。”

    曹焽笑道:“高宗師你不妨先說說看,有沒有挑好一塊墳地?喪葬費用我可以幫忙出。”

    高弑愣在當場,罵了一句娘,你們這些個與國同姓的天潢貴胄,全都不是啥好鳥!

    曹焽問道:“還聊不聊了?”

    高弑雙臂環胸,開始閉目養神。曹焽自顧自笑道:“我雖然不聰明,卻也不算缺心眼,高弑你既然明明是借我的勢,言語中與我耍心機,那我自然要讓你長點記性。高弑,看在你底子還算幹淨的身份,這一路還算是客客氣氣的,就聽我一句勸,跟那些比你聰明十倍一百倍的人打交道,還是笨點好。”

    高弑歎了口氣,使勁揉搓著臉頰,“真是怕了你們。”

    曹焽笑問道:“把我們加在一塊,都不如怕陳國師一個人吧?”

    高弑想了想,以密語說道:“對你們,我是先怕再敬你們幾分。對陳隱官,我是先敬他再有畏懼。不一樣的。”

    曹焽笑了笑,“確是真心話,確實不一樣。”

    隻要生在帝王家,別人說話,我們都是用來看的。別人做事,我們都是用來猜的。

    隻不過這種“家學”,也未必是所有的皇親國戚、金枝玉葉都能聽得見,想得明白了。

    三個正值國力鼎盛的王朝,都是浩然十大王朝裏邊名次極為靠前的。

    三個強國,如果真的能夠在文廟沒有說什麽的前提下,主動締結盟約,還是比較能夠提升士氣的。

    相信中土文廟那邊,肯定樂見其成。

    曹焽來寶瓶洲之前,父皇讓他多看少說,最好是裝聾作啞什麽都不講,跑去喝花酒都可以,但是在外邊別有私生子私生女之類的,真要有了,他可是一定會認的。

    聊著聊著就逐漸跑題了,大端皇帝還說你爺爺太狠了,我總不能學他,給你將來同樣也說句“你爺爺太狠了”的機會。我是說,你小子,估計到時候是用罵的。

    其實在國師陳平安現身之前,曹焽就已經有了決斷,看來大端王朝沒有必要跟大驪宋氏結盟了。曹氏沒必要既丟麵子更沒裏子。

    本來身為大端皇帝的父親,在那個酒局上,是給了大綬王朝一個機會,你大綬殷氏隻要跟能夠與大驪宋氏結盟,那麽我們大端曹氏就會考慮跟你殷氏結盟。至於殷邈是怎麽想的,殷績又是怎麽盤算的,曹焽這個外人都不在意,他隻看結果,結果就是跟這樣的大驪宋氏結盟,還不如直接跟大綬王朝合作,後者好歹做事直來直往,前者卻是個花裏花哨的空架子。一旦結盟對象錯了,在蠻荒戰場那邊是要死人的,而且會白白死很多人。

    但是現在,靠牆站著的曹焽,覺得自己有必要再看看。要不要直接跳過大綬殷氏不說,兩國直接結盟之外,同時對大綬宣戰?!

    高弑畢竟是位隻差半步就是止境的武夫,瞬間察覺到身邊的大端太子殿下,好像心中殺氣也不輕啊。

    ————

    道士楊後覺早就將那位唯恐天下不亂的自家太子殿下,給拉回到了甲字號院子的台階上,大門沒關,也能看到外邊的景象。

    帶著盧鈞遊曆寶瓶洲之前,有過一場人數不超過一隻手的密談,楊後覺即將繼任大源王朝國師,不過楊清恐依舊暫時保留崇玄署雲霄宮的領袖真人頭銜。

    皇帝盧渙,太子盧鈞。楊清恐,楊後覺。兩個姓氏,二對二。

    由此可見,大源王朝盧與楊共治天下,倒不是什麽假話。

    楊後覺帶著盧鈞去大驪王朝京城,沒什麽可討論的,無非是讓盧鈞收著點脾氣,不要跟寶瓶洲,尤其是大驪王朝這個自家人傷了和氣,萬一遇到什麽鬱鬱不平的事情,別著急,可以去找你師父商量商量,既然他馬上就是大驪王朝新任國師了,你這個不記名弟子,隻要占著理,沒道理偏袒外人。

    盧鈞問了個關鍵問題,如果我占理,那個師父還是偏袒大驪某人某事,怎麽辦?

    皇帝盧渙好像被問住了,便伸手指了指楊後覺,“這種屁大小事,你找國師商量去。”

    禦書房真正的談話重點,還是大源王朝的“位次”問題。

    盧渙問道:“楊老真人,楊國師,咱們大源王朝作為北俱蘆洲的第一強國,短時間內爭取前五,估計有難度,至少得要超過那個排在第六的邵元王朝吧?”

    老真人就跟睡著了似的,坐在椅子上邊閉目養神,這種要了老命的軍國大事,陛下你跟新任國師說去,他還年輕。

    楊後覺倍感無奈,“陛下,任何一個位次的差距,都是一種十分顯著的國力差距,陛下要說爭取坐十望九,我還敢說點大話。”

    盧渙說道:“摶泥,你看看他們邵元王朝的國師,林君璧才幾歲,你楊後覺楊國師多大歲數了,著實是於情於理都說不過去啊。朕自己是無所謂的,隻是要替你和崇玄署都覺得顏麵無光啊。”

    老真人也沒睜眼,隻是嗬嗬笑著。

    大源王朝的崇玄署楊氏家族,一向是北俱蘆洲公認的念恩極重,報恩極久,同樣的,記仇極久,報仇極恨。

    喜歡問劍祖師堂,是北俱蘆洲劍修的家常菜,沒問過別家的祖師堂,你這劍修就當得沒滋沒味了,

    但是大源王朝境內的仙家府邸,大小道場,雖然也被問劍過,但是約莫半數,都會有一場崇玄署楊氏道士的還禮。

    剩餘半數,雲霄宮了解過事情經過,全不搭理,被拆了祖師堂就花錢修繕,反正經驗豐富,熟門熟路。其中一座仙府,楊後覺甚至了解過內幕之後,又去親自補了一場問劍,隻拆了一半的祖師堂,這下好了,可以徹底重建了。

    盧渙說道:“你們是不知道我的鬱悶啊,比如那幾個平時關係不錯、也是當皇帝國君的家夥,近期書信往來,總是拿話氣我,還給我取了個綽號,你們猜是啥,‘盧墊底’!”

    “你們聽聽,這是人話嗎?我一開始還提筆回罵幾句,說你們有本事也撈個浩然第十,少在那邊陰陽怪氣,你們再猜怎麽著,他們不但腆著個臉說自己真沒那本事,但是你盧渙也還是盧墊底,其中有個最王八蛋的,還說我窩裏橫個什麽呢,浩然墊底!”

    “都說主辱臣死,算了算了,我沒那麽大本事,能決定你們兩位誌在飛升的神仙如何,可是我這個當皇帝當的,都快憋屈死了,你們不是國師便是雲霄宮楊氏家主,總要幫我稍微掙點麵子回來吧?反正我現在就兩點要求,要麽就是你們誰今年明年的,速速證道飛升,要麽就幫助大源王朝掙來個第八!第七也行,第六不錯,第五是最好了,第四我也不太敢想,第三就算了,咱們跟大驪宋氏都是自家人,不傷和氣……”

    盧鈞發現那位上了歲數的楊老真人竟然都打鼾了。

    年輕國師楊後覺微笑道:“那貧道就爭取早點證道飛升。”

    盧渙一拍茶幾震天響,“外人合起夥來氣我也就算了,你們也這麽氣我,當著一國太子的麵子,如此不給當今天子的麵子?!”

    聽得盧鈞直翻白眼,盧渙讓他先離開屋子,盧鈞樂得跑出去,耍那套自認越來越純屬、幾乎可算爐火純青的絕世拳法。

    盧渙說道:“剛才盧鈞在,有些事情不好多說,事實上,這次讓盧鈞去大驪京城,是要讓後覺捎個口信給陳先生,我這邊就仨字,沒問題!”

    楊老真人終於不瞌睡了,睜眼開口問道:“當真想好了?”

    盧渙疑惑道:“都能算到是什麽事情?”

    楊清恐搖搖頭,“陛下不必跟我說什麽事情,貧道隻問陛下一個問題,確定想好了?”

    盧渙點點頭。

    楊清恐閉上眼睛,“那就行了。讓後覺陪著太子殿下走趟大驪京城便是。”

    盧渙說道:“是我連累真人不得飛升了。”

    楊清恐淡然道:“兩家人不說三家話。”

    盧渙啞然。

    當年有一場決定國運的大仗,身為國師的楊清恐在戰場上出手了,雖然隻是斷後,卻依舊誤了道心,至今無法證道飛升。

    需知皇帝盧渙是庶出的皇子,甚至都不是長子。但是老皇帝毫不掩飾自己最看好他,一心想要扶他作儲君。

    老皇帝也是個狠人,當年跟一個極為難纏的鄰居,起了一場各自賭上國運的兩國交戰,邊境硝煙四起,戰事膠著,誰輸誰贏都有可能。

    他先是假裝病重,一看就是活不了幾天的那種。之後他喊來所有宗親老人、一堆皇子和十餘位廟堂重臣,老皇帝當時給了他們兩個選擇,要麽他親自披掛上陣,禦駕親征去邊關戰場,讓盧渙留在京城監國。要麽就讓盧渙帶著一支精銳大軍去邊關,主持大局,若是輸了,他身為主帥理當受罰,贏了,另當別論,你們到時候就可以商量著來,自行定奪了。

    這他娘的也叫選擇?就老皇帝當時躺在病榻上,那副出氣多於吸氣、已經病入膏肓的模樣,真要披掛一副甲胄,別說走到邊關,能不能活著走出京畿之地都不好說吧?到時候還不是誰監國誰說了算?是不是太子重要嗎?監國之後,老皇帝隻要在半道成了先帝,誰是皇帝都能說了算。

    當場就有個功勳卓著的國舅爺,他既是皇後娘娘的親弟弟,也是跟老皇帝一起穿開襠褲長大的患難兄弟,他就發飆了。

    “姓盧的,你也別跟我們玩這套,直接讓盧渙當太子監國,不就完事了。你大可以放心,我雖然是大皇子二皇子的親舅舅,但我更是大源王朝的官,每個月拿俸祿吃皇糧,誰當了皇帝,我就替他賣命!好,一輩子的過命交情了,還信不過我,到頭來跟我整這麽一出,是吧?”

    大概他也確實是被老皇帝給惡心到了,一個沒忍住,直接蹦出一句,“你咋個不直接禪讓呢?!啊?”

    把病榻上的老皇帝氣得伸出一根手指,顫顫巍巍指向那個家夥,含糊念叨著混賬東西,混賬東西……看上去差點就要當場駕崩。

    在這種時刻,老國師楊清恐第一個開口說此事,其實可行,但是要把話事先說好,如果皇子盧渙吃敗仗了,這輩子就別帶兵了。

    國舅爺沉默片刻,看了眼那位回光返照似、直勾勾盯著自己的老皇帝,點頭說就這麽辦,姓盧的,你要再嘰嘰歪歪,我就讓他們都退出去,掐死你得了。

    老皇帝當場就給氣暈過去了。老真人趕忙快步走去病榻那邊,雙指並攏在老皇帝鼻孔那邊停留片刻,說放心,還有氣。

    當時皇子盧渙整個人都跟酒蒙子似的,迷迷糊糊走出那間充滿藥味的屋子,披掛甲胄,代替皇帝去邊關用兵。

    但是那場仗,打輸了。害得大源邊軍傷筋動骨,折損頗多,朝野上下,口誅筆伐,義憤填膺,連無用的皇子盧渙和昏聵的老皇帝一起罵。偶有一些不同看法的議論,終究是被洶洶議論給掩蓋得悄無聲息。

    本來實力相當的兩國,大源王朝從此稍稍落了下風。那天的禦書房內,好像再不是父子,而隻是君臣,老皇帝披衣朱批奏折,頭也不抬,就是不去看一眼長久跪在禦書房裏邊的盧渙。

    到最後,老皇帝終於記起屋內還有個敗軍之將,抬起頭,緩緩說道:“這筆賬,你自己回去想清楚,哪天想明白了,再來跟朕解釋清楚。盧渙,記住了,你這輩子隻有一次機會。”

    老皇帝當時沒有說出一句,大概朕也是了。

    皇子盧渙就此心灰意冷,熬了三年,又熬了三年,再他娘的熬了三年,始終是朝堂最邊緣的人物,既然這輩子都無法領兵,出京就藩去了,屬於在地方當了個太平王爺。還好,老皇帝並沒有一病不起,約莫是覺得他這個自己選定的儲君人選都靠不住,其餘幾個,就更不行。事實上,到了最後幾年,老皇帝當真是硬撐著的,盧渙被突然召回到京城的那晚,他眼中的那個老人,幾乎油盡燈枯的大源皇帝,更老了,真的老了,那個確實忠心為國的國舅爺也已經死了。大皇子二皇子耐心太差,都被貶為庶民了。

    都說三皇子總算熬出頭了。盧渙本人是卻無所謂了。

    夜幕中,風燭殘年的老皇帝最後一次踏入禦書房,讓盧渙進宮覲見。

    去接盧渙,陪著這位皇子一起走入禦書房的,正是國師楊清恐。

    老皇帝咳嗽不已,氣喘籲籲,但是眼神極為有神,說道:“盧渙,你知不知道,你當年就算下了那道軍令,朕也會讓所有人都閉嘴,讓你順順利利繼位的。因為朕再清楚不過了,既然讓你去用兵邊關,你就一定會挨罵,無非是當官的罵,或是換成被楊清恐他們這些個山上神仙罵,反正都無所謂,朕是大源王朝的皇帝,都可以幫你擺平!”

    盧渙隻是沉默不語。

    老皇帝問道:“結果就是讓你多熬了九年。是你自找的。後不後悔?如今柳暗花明又一村了,也算得償所願,高不高興?”

    盧渙搖頭道:“不後悔,如果後悔,我早就來跟陛下認錯了。高興,倒也談不上,反正我這輩子都高興不起來。”

    原來當年那場戰事的關鍵一役,敵國的一大撥劍修,都毅然決然去了劍氣長城,隻留下極小部分劍修在戰場。

    敵國那兩撥數量懸殊的劍修,前者可能是去異鄉送死,後者也可能是在家鄉等死。

    反觀大源王朝,大概是氣運都被崇玄署給占據了大半,道門劍仙也有相當數量,由於修道誌在長生不朽,所以極少趕赴戰場。

    此消彼長,戰場形勢立即出現了變化,使得大源王朝邊軍突然間就有了一種意料之外的優勢,完全可以一鼓作氣,衝殺敵軍。

    盧渙卻猶豫了,一而再再而三猶豫,最終就是貽誤戰機,敵國在私底下花了巨大代價,以最快速度從別國請來了一大撥修士和武夫宗師。其實對峙雙方在戰場依舊是均勢,但是大源王朝卻被皇子盧渙的決定,再加上某些有心人的推波助瀾,導致軍心渙散,一敗塗地。

    如果不是護國真人楊清恐負責斷後,說不定大源王朝的撤退邊軍,十不存三。一場唾手可得的登基之戰,硬生生被盧渙打成了一場幾乎是滅國之戰的敗仗。

    老皇帝拍了拍椅把手,“那筆賬,你繼續算去,過不過得去,是你自己的事情了。”

    “但是現在把這把椅子,雖說晚點交給你來坐,寡人就算今晚就嗝屁,還是很放心了。很放心!”

    盧渙大概是一下子就腰杆硬了,回了一句,“早不跟我說這些肺腑之言,早點去當太上皇頤養天年不好嗎?”

    老皇帝爆了句粗口,草你媽。

    尚未是新皇帝、至少當晚依舊是皇子的盧渙,黑著臉。

    老皇帝悻悻然道,也不是什麽罵人的話,不這樣,怎麽會有你呢,是不是這個道理?

    盧渙臉色更黑了。

    不管如何,盧渙終究是當上了大源王朝的皇帝陛下,絕大部分事情,都想明白了,有些事情知道了也還是想不明白,算不清帳。

    所以盧渙一直想要找個機會,跟那位陳先生當麵聊一聊,沒有外人,就他跟他,與那位賬房先生請教請教,好讓自己心裏好受。

    那天禦書房,當了多年皇帝、都有了太子的盧渙,看著兩位道士,說道:“記住,以後史書提起這件事,是太子盧鈞的建議!”

    甚至不知道是什麽情況的兩位崇玄署道士,毫不猶豫點頭答應下來。

    在我們北俱蘆洲,麵子比天大!

    絕不是酒桌上初次見麵就好好好,離了酒桌便難難難,最後把事情一拖再拖不了了之。

    你們劍氣長城獨獨不把我們北俱蘆洲當外人是吧?

    那我們北俱蘆洲就絕不給你們把我們當外人的機會!

    這就叫北俱蘆洲的麵子。

    盧渙將兩位道士送出禦書房。

    你陳平安即便當了大驪國師,也還是劍氣長城的末代隱官,對吧?

    院內台階上,盧鈞咧嘴笑道:“國師,怎樣,我這個不記名弟子,當得如何?大源有我這個太子,真是祖墳冒青煙了。”

    楊後覺說道:“你們盧氏的家務事,貧道不作評價。”

    盧鈞說道:“別介啊,國師你這麽年輕,我也是個天真爛漫的活潑少年,你想啊,以後咱們怎麽都該有小百年的共事光陰呢,找個好姑娘娶了當太子妃,把我爹熬走,坐龍椅穿龍袍當皇帝,給崽兒取名字,教他們讀書識字,再盯著他們一個個成材,他們再娶妻生子或是嫁了人相夫教子,先在心中選定太子,還有可能廢幾個太子呢,對吧,一樁樁一件件的,哪個不是家務事,國師你都得操心的,多擔待啊。”

    楊後覺默然,頭疼。這是一個少年太子能說的話?臭小子,貧道暫時還是你爹的國師!

    其實皇子盧鈞,性情還是比較穩重的,可自從認了陳先生作那武學師父之後,這小子就徹底……活潑起來了,跟脫韁野馬似的,等到當上太子,更是跟他爺爺年輕那會兒一個德行。跟他爹,當今天子是半點不像。

    見國師楊後覺可能是被自己的肺腑之言給感動到了。

    這就對了,師父的落魄山,不就一向講個以誠待人?

    盧鈞便從袖中摸出一本泛黃起卷的冊子,蘸了蘸口水,翻了幾頁,自言自語道:“這可是一本能夠讓我直接變成絕頂高手的秘籍啊。”

    楊後覺實在忍不住,提醒道:“太子殿下,那就是一部稍作修改的撼山拳譜。你去隨便哪座仙家渡口,都能買到初版,花不了幾個錢。”

    盧鈞搖搖頭,“楊國師你是修道之人,不懂我們純粹武夫的拳腳路數,不曉得這部被師父修改文字的拳譜,到底有多可怕。”

    楊後覺揉了揉眉心。

    盧鈞看了幾頁拳法口訣,覺得自己的武學造詣又精進幾分了,自顧自點點頭,小心翼翼放回袖子,問道:“現在可以走出院子了吧?”

    楊後覺點點頭。

    盧鈞便出了院子,四處張望一番,最後選擇走到靠牆罰站的兩位跟前,問道:“宗師兄,你叫什麽名字?”

    高弑頭皮發麻,他現在一聽到這句話就跟被戳心窩似的。更過分的是曹焽這王八蛋,竟然挪步走開了,怎的,怕濺我一身血嗎?

    盧鈞朝那走開的“曹略”抬了抬下巴,笑道:“別緊張,我跟他一樣,都是外人。”

    高弑立即朗聲說道:“我也是外人!”

    盧鈞好奇問道:“這把刀叫什麽名字?賣不賣?啥價格?”

    高弑眯起眼,微笑道:“怎麽,大源王朝買得起?”

    盧鈞擺擺手,“小瞧人了不是,我跟殷邈那種貨色能一樣?他們啊,小聰明,做買賣,都是既買刀也買人的,我卻不然,就真的隻是好奇這把刀的價格,你開個價,我買得起就買,買不起就拉倒。”

    高弑問道:“一萬顆穀雨錢,買不買得起?”

    盧鈞反問道:“你這人說話有點搞笑啊,我要是有一萬顆穀雨錢,還當什麽太子?買個皇帝當當好了嘛,勸我爹趕緊禪讓啊。”

    高弑愣住,立即挪步走開,這小子腦子鐵定有坑。

    中土文廟。

    學宮祭酒司業們都在看兩份手稿,三位正副教主卻是在看那摞浩然九洲的堪輿圖檔案。但是好像被禮聖施展了禁製。

    亞聖麵帶笑意看著文聖。

    老秀才什麽都不看,我火大嘞。

    ————

    皇帝宋和邀請陳平安擔任大驪國師,一次是在大驪京城,陳平安參加同鄉石嘉春他們家的婚宴,是第一次。

    當時作為婚宴客人的青衫男子,不可謂不神色倨傲,懶洋洋坐在椅子上,翹起二郎腿,露出一雙布鞋,好像等著皇帝陛下求他。

    後來皇帝和皇後餘勉出京,在那個陳平安擔任學塾先生的小村子,是第二次,而且這次雙方聊得比較多。

    要比起雙方第一次在大驪京城見麵,氛圍已經好很多,不過要說他們是朋友或者知己了,好像還遠遠夠不著。

    宋和跟陳平安曾經一起散步,走在兩個村落間的小路上,他們既有聊到軍國大事,也聊一些各自的趣聞,總之就是百無禁忌,都很真誠。

    最後他們坐在村頭一條樹幹底下墊石板的“長椅”上邊,繼續聊,聊了很久。

    旁邊就是端著碗吃飯、或是抽著旱煙的老人青壯婦孺們,正在聊著年景,雞毛蒜皮的家長裏短,孩子們遠遠近近嬉笑打鬧著。

    由於村莊地處偏遠,大驪官話還是勉強能聽懂一些,說是不會說的,陳平安偶爾還要幫皇帝解釋一下當地鄉言說了什麽,才會引來轟然大笑或是突然就對罵起來吵了個什麽。

    宋和是很感興趣的,還讓陳平安幫忙“解釋”,轉為當地方言去發表意見,或是詢問村民們一些問題。

    宋和看得出來,若非他們在意陳平安那個村塾先生的身份,都不稀罕搭理自己,懶得回答那些莫名其妙的問題。

    所以他很羨慕陳平安跟他們待在一起的那種……融洽氛圍。於是皇帝覺得自己如果再多待一段時日,肯定也可以。

    結果好像猜到了皇帝的這點小心思,陳平安說他想多了,想要有自己的五成功力,你至少要能夠幫忙去豬圈裏邊拽住豬蹄,會去下地幹活插秧割稻,會背著籮筐去茶園裏邊摘茶葉,會笑著罵人和被人罵了就頂嘴,會跟潑辣的婦人們調侃,也要能躲著不被她們撓花臉,會在酒桌上跟他們劃拳喝酒,跑出去吐完了回來繼續喝反正就是不能慫……否則你至多就是個可以當學塾夫子、能夠幫忙寫對聯的讀書人,所以說你離我差得遠呐。

    “外地的鄉野讀書人”當時大笑不已,側身抱拳說厲害厲害,佩服佩服。

    “當地的學塾夫子”得意洋洋,拱手還禮,笑著說承讓承認,一般一般。

    村頭百姓們陸續散去,最後就隻剩下陳平安和宋和繼續坐在那邊閑聊。

    陳平安說了一句,“天底下沒有不吃苦就能享福的事情,宋和,你要想好了。”

    宋和說道:“我至少現在就可以保證一點,大驪朝廷察計一事,永遠交由國師處置,宋和絕不過問半句,絕無半點異議!”

    陳平安擺擺手,“別急。‘耐煩’二字,與‘製怒’二字,總要遇到事情了再敢真正認得自己。”

    宋和剛要說話,陳平安轉頭笑問道:“那我就讓大驪皇帝吃點苦頭?宋和也可以順便掂量掂量我當官的斤兩?”

    宋和伸出一隻手掌,傾向身邊的青衫男子,說道:“那我宋和,現任大驪國君,就懇請陳國師讓大驪百姓多享福了!”

    陳平安伸手重重一拍皇帝宋和的手掌,笑道:“君無戲言,書生亦然。天地作證,一言為定。”

    皇帝使勁攥住陳先生的手掌,“陳先生,一言為定!”

    大概正是從那一刻起,陳平安就真正答應赴任大驪新任國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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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拜劍台簷下竹椅坐著的寧姚站起身,卻不是去大驪京城,而是一步縮地到了集靈峰之巔,她背劍站在台階頂部,看著山腳。

    山門牌坊那邊有個頭別木簪的年輕道士,早已將書籍收起,雙手插袖,這位落魄山的看門人,此刻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陣陣從山水田疇間掠過的清風,過了山門,沿著那條直通山巔一座舊神祠新廟子的神道台階,清風如煙似霧嫋嫋高升。

    卻被一股磅礴劍意所阻,在無形中如撞牆,清風停滯不前,不斷凝聚,越來越濃鬱,神道台階中央地界,愈發霧蒙蒙一片。

    寧姚眯眼,神色淡漠。

    別說是五彩天下如何,與我何關?

    我隻是一位劍氣長城的純粹劍修。

    就算是整座人間如何,又與我寧姚何幹?!

    我隻是陳平安尚未娶過門而已的道侶。

    我也不管你到底是誰,是不是昔年遠古歲月的人間第一位道士轉身。

    你隻要今天敢壓勝陳平安,我就斬你!(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