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萬軍叢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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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沉夜,淡淡風,溶溶月。
那個氣質溫和的青衫男子笑著自稱姓陳。
好像整座國師府的輪廓都跟著柔和起來。
紮丸子發髻的年輕女子說是她的師父。
容魚沒說什麽,徑直進了大門,好像直接將他們晾在大門口。
自認早已煉就一雙火眼金睛的老人,便愈發篤定,這位姓陳的儒雅男子,是國師府的門房。
此人定然是那江湖上成名已久的好手,才有資格在此看守國師府的大門,說得通。
之後那個姓陳的門房,便帶著他們進了大門,繞過一座漂亮至極的琉璃照壁,又進了一座大門,又繞過一座影壁,這才進了國師府的一進院落,有棵梧桐樹,月光透過枝葉灑落在院子,像是一地的碎銀子。他們沒有繼續去往二進院,而是轉入左手邊的一道門,一處別有天地的靜謐花園,小橋流水,點綴以雅致的亭台樓閣,荷葉亭亭的水池裏邊,偶爾有遊魚擺尾擊水的動靜。
一路上,都是東拉西扯十分隨意的閑聊,比如他問那些少年為何會說讀書沒有用,仔細說說看,比如他就覺得讀書是有用的,越不是讀書種子,越不是富貴出身,越覺得讀書是一條出路,隻說國師府這邊接近半數的官員,就是來自地方州縣的貧寒弟子,隻有一半是少年神童,其餘半數,他們剛念書那會兒,都覺得將來能夠考個秀才、舉人就算光耀門楣。
他們聊了好一會兒,老成持重的魚把頭洪濤,一直在察言觀色,老人都將說話的機會留給了少年們。
國師府果然藏龍臥虎,隻說一個門房,便能如此健談,神思敏捷,當個縣令,綽綽有餘。
老人終於忍不住問道:“陳大人,敢問國師何時召見我們?”
三位少年也是回過神,是啊,國師人呢?
陳平安望向那個矮小少年,笑問道:“馬步海,聽說你想學拳,將來是要開武館、鏢局的,找不找得著師父?暫時沒有合適人選的話,我可以幫你介紹一個練家子,跟他拜師學藝,將來出師了再談前程。”
洪濤心中了然,是也是也,宰相門房三品官,若是此人願意舉薦,步海這小子跟誰拜師都不成問題吧。
馬步海試探性說道:“我想要與那鄭錢鄭宗師拜師,成嗎?”
陳平安忍俊不禁,板著臉說道:“她可是武評四大宗師之一,你確定我幫忙說話,就能成?”
裴錢
馬步海悻悻然,隻好退而求其次,“那你幫我與那四海武館遞個話,我和丁皓與那位魏館主拜師好了,江湖傳聞,他在陪都洛京那邊,曾經與鄭宗師切磋過,有香火情,以後說不定我也能沾光,提前見著鄭宗師。”
洪濤卻是有如神助,小心翼翼問道:“都說趕日不如撞日,何必舍近求遠,不如步海就與陳大人拜師好了。陳大人,意下如何?不說親傳,收步海為不記名弟子也行啊,就當是江湖相逢即是緣,順便抬一手?”
陳平安擺擺手,笑嗬嗬道:“不湊巧,我已經有了關門弟子,何況馬步海學武的資質差了點,還沒有好到讓我破例的地步。”
洪濤啞然,真夠不客氣的。不愧是國師府混飯吃的,就一個字,傲。
馬步海非但不惱,反而欣賞這家夥的說話直爽,江湖人嘛,說話不要學官場彎來繞去。
他抱拳道:“那我和丁皓、胡進,咱們仨就跟魏館主投師了。”
他們兄弟三個,這輩子總要共患難同富貴。至於洪把頭,他們仨幫忙養老就是了。
陳平安點點頭,轉頭笑望向自己的開山大弟子,“怎麽說?江湖偶遇,萍水相逢,抬一手?”
裴錢無奈道:“我明天就帶他們去找魏曆。”
陳平安忍住笑,說道:“要是實在不願意,就讓郭竹酒代勞。”
裴錢搖頭道:“師父,還是我登門好了,也想跟魏曆好好聊幾句。”
那廝臉皮不薄,當年在陪都戰事的間隙,與她問拳,幾拳就倒,賺了不少江湖名望,這也就罷了,坑了她一筆醫藥費也不去談,你魏曆到了京城開了武館,將那錢袋子供奉起來,每天大清早走樁之前,上香算怎麽回事?!
高大少年的胡進,這會兒還在想念和擔心那位不知下落的女子,她的身份是假的,那她的名字也是假的了。
馬步海有些納悶,這個叫裴錢的年輕女子,竟敢對魏館主直呼其名?
丁皓突然說道:“陳大人,我想要進春山書院讀書,可以嗎?”
陳平安笑問道:“為了當‘真的官’?”
丁皓實誠道:“很想。”
陳平安問道:“當了官之後呢?”
丁皓說道:“當大官。”
陳平安微笑道:“當官總要有個訴求吧,比如為了賺錢,為了權力,或者是光宗耀祖,族譜濃墨重彩一筆,名字載入地方縣誌。”
丁皓說道:“都不是,我就想知道大驪王朝最聰明的人,他們都是怎麽說話、怎麽做事的。”
聽到竟然是這麽個答案,陳平安明顯也有些意外,沉默片刻,說道:“那就多努力,有了個理想,總要試試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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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平安問道:“胡進呢?有沒有想法?是跟馬步海去武館拜師,還是和丁皓去書院求學?”
胡進壯著膽子說道:“陳大人,我能問個問題嗎?”
丁皓心中萬分緊張,他猶豫了一下,還是沒有阻攔好友的冒失提問,也不計較今夜他們會不會落個竹籃打水一場空的下場。
洪濤卻是著急忙慌,一把拽住高大少年的胳膊,五指悄悄加重力道,老人再與那位青衫長褂的男人笑道:“陳大人,胡進明兒就去武館,會去武館的。”
胡進嘴唇微動,最終還是將那些已經到了嘴邊的話咽回肚子,少年眼神晦暗,強顏歡笑道:“陳大人,我明兒就跟著丁皓去武館拜師學藝。”
說到這裏,高大少年抱拳說道:“在此謝過!”
希望以後到了江湖,還能與她江湖重逢。可以的吧。
陳平安說道:“行,那就這麽說定了。”
帶著他們走回一進院落那邊,容魚從抄手遊廊那邊走過來,輕聲道:“陳先生就別送了,由我來送客。”
陳平安點頭,“好。”
裴錢和容魚將他們送出國師府,再返回這邊。
裴錢笑道:“師父,好像丁皓已經猜出你就是國師了。”
陳平安點頭道:“是個很聰明的少年,心性也好。”
容魚默默記在心裏。
裴錢解釋道:“師父,我可沒有看他們的心相。”
見師父笑著不說話的樣子,裴錢著急說道:“真的!”
容魚有些驚訝,國師在裴錢這邊,管的這麽嚴?裴錢心中,師道威嚴如此重?
陳平安這才開口笑道:“小時候管小黑炭管得多,是怕你犯錯,年紀小,犯了錯,除了認錯,事上的錯,還不是當師父的來改,對不對?”
裴錢赧顏。
陳平安繼續說道:“這麽多年下來,都是小黑炭在用心學,學得也好,道理都從耳邊去了心裏。那麽就該換成裴錢管一管世道的閑事和錯事了。”
裴錢此刻終於重新有了走一趟江湖的心氣。
陳平安微笑道:“小毛驢,金葉子,都準備好了,這座江湖在等裴錢下山。”
不出意料,出了國師府沒多久,丁皓就跟老人和兩個朋友說了自己的猜測。
裴錢那個叫陳平安的師父,就是大驪國師。臨了國師府侍女容魚的那句“她來送客”,就是關鍵,至於她那個“陳先生”的說法,是障眼法罷了。
而裴錢,就是那個享譽一洲的武學宗師“鄭錢”。
陳平安說道:“闖蕩江湖之前,記得跟沉義前輩多請教,多切磋。”
裴錢點點頭。
容魚笑問道:“如果丁皓隱藏想法,國師會怎麽看待這個少年?”
陳平安說道:“也就止步於‘聰明’了。我做的,就是防止大驪王朝毀於聰明人,避免一味的聰明機巧隨意玩弄、欺辱、打殺了醇厚善良。這幾個少年的秉性都很不錯。容魚,國師府這邊,多留心。”
容魚很清楚,明天國師就會分別接見兩撥大驪王朝最有權勢的聰明人。他們……有福了。
宋雲間依舊站在桃樹下,數著桃花的朵數,樂此不疲。
林守一跟曹晴朗趁著月光皎然,在二進院落那邊對弈。
廚娘於磬猶豫了一下,還是走到門口,詢問他們要不要宵夜。
隔壁院子,古巫那間屋子,始終泛著微黃的光亮,燈下看書,看樣子會通宵達旦。
竹素煉氣完畢,出了屋子,她斜靠廊柱,看著那幅庭院天井內的蠻荒形勢圖。
容魚問道:“國師,我該怎麽答複陛下那邊?”
原來國師府專門開辟出了一座百寶閣,是施展了障眼法的三層建築。
先前陳平安讓容魚列了份單子給皇帝陛下,本意是用以放置、儲藏這些寶物。
結果三院法主來了這麽一出,陳平安就不太想“假公濟私”。
不過陛下的說法也很有趣,他都已經讓人著手解決此事,就沒有讓他們白忙活一通的道理。
容魚說道:“陛下的意思很簡單,修道之人,天材地寶多多益善,家底越厚越好。隻要能夠幫助國師提升道力,大驪那幾座用來存放各類法寶、靈器的密庫,又不是戶部的財庫,就算掏空了都無妨。”
陳平安想了想,說道:“那就都搬過來好了。”
“裴錢,喊上曹晴朗,你們現在就跟著容魚去密庫挑選寶物。”
“再帶上餘時務,許嬌切他們一起。還有於磬。準許他們各自挑選一件名單之外的寶物。”
鬧哄哄,發財去了。於磬本想拒絕,隻是容魚何等心智、話術,三言兩語,就輕鬆說服了這位放棄重歸櫻桃青衣一脈的廚娘。
唯獨林守一,不太合適取寶。
陳平安就代替學生曹晴朗落座,與林守一手談。
本來棋局是均勢,結果陳平安落子如飛,林守一越是越下越慢,棋局形勢越來越有利於陳平安,當林守一再次從竹製棋罐拈起一枚黑子,陷入沉思。
陳平安笑嗬嗬道:“林玉璞,終於曉得誰才是臭棋簍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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隻有觀棋不語的講究,又沒有規定下棋之人不可以說話,輪到自己手談,攻心為上。
林守一猶猶豫豫落子在棋盤,疑惑道:“漲棋這麽多?你怎麽做到的?”
陳平安拈起一顆白子,一本正經說道:“看似腕下藏鬼,有如神助。實則是本來天賦就好,又有日積月累的長久功力。之前是我故意藏拙,免得你們這些臭棋簍子沒了手談的興趣。”
等到陳平安落子,林守一便投子認輸,默默看著棋局,陳平安的棋力確實遠遠高過自己和曹晴朗。
林守一好奇問道:“如今下得過崔東山了?”
陳平安立即破功,“那還不行,還得下讓子棋。”
林守一敏銳發現陳平安近期好像變了個人。分水嶺,便是那場天地通。
陳平安聚音成線密語道:“先前的陳平安當然還是陳平安,本人就是自己,我就是我。但是神性和人性,主次顛倒,所以之前的陳平安,因為神性做主,所有的情緒都被安排得妥當,事功至極,我的所有想法,說法,做法,都在追求和模仿崔師兄的境界,神性切掉、拆解和遺忘掉的,被拘押起來的人性之我,卻都得乖乖受著,就像……一隻籠中雀。”
陳平安伸手輕輕覆住棋罐,“等到天地通結束,再次主次顛倒,人性轉為做主,那些被壓製的情緒,並沒有消失,就像人心天地,同時出現了洪水決堤和潮水倒灌的情況。”
這等心境何其凶險?林守一聽得背脊發涼,問道:“你這都沒有道心崩潰?”
陳平安笑道:“剛好去猶夷峰,喝劉羨陽跟賒月的喜酒。這天又是五月五,等於解開了這輩子最大的心結之一,當然特別開心,人嘛,隻要開其心,就不會鑽牛角尖。”
“接下來跟古巫問拳,打得也叫一個痛快。”
“尤其是之後跟曹慈去海上問拳,更是酣暢淋漓,置身於遠離陸地的海天之間,心境就跟著開闊起來了。”
“當然還有今夜的閑聊,也是一種必需的‘散心’。修身養性如治水,堵不如疏。所以老觀主才會說我終於懂得一點‘養神’的功夫了。”
林守一聽到這裏,才不去懷疑陳平安是不是看似平靜實則瘋了。
他笑道:“那幾個少年,好像跟當年家鄉的劉陳顧挺像的。”
陳平安輕聲道:“如果他們可以懷揣希望高看一眼明天,那我們也會心平氣和回看一眼昨天。”
林守一點點頭,深以為然,沉默片刻,問道:“我們再下一局?”
陳平安已經開始收拾棋子,嘖嘖道:“學我跟曹慈問拳,連輸才過癮?”
林守一突然問道:“心結之一已經解開,有無之二,之三?”
陳平安說道:“當然。”
林守一問道:“比如?又會在何時動手?”
陳平安調侃道:“林玉璞就別分心了,專心科舉,好好考你的進士,得個金榜題名,在林叔叔那邊就可以少挨幾句怪話了。”
林守一黑著臉,捧著兩隻棋罐回去屋子。
陳平安獨自散步到隔壁的二進院子,看著那幅浩然與蠻荒兩軍對壘的山河形勢圖。
比如,重返戰場,大斬蠻荒。
又比如,之後的問劍白玉京。
竹素憑欄而立,同樣在這邊看地圖,因為是私劍,在蠻荒腹地滯留已久,所以她也出力補上了一些山水。她剛想要說話,卻發現隱官已經祭出了三山符,既不是他自己仿製的,甚至不是白景畫的符,而是三山符真跡,不知去往何處。
不過很快竹素就知道隱官的行蹤了。
這條中軸線上的三個院落,一進院落是浩然形勢圖,二進院落是蠻荒地圖,三進院落是寶瓶洲山川圖。
隱官現身的第一山,就是相對很近的寶瓶洲披雲山。
隻因為最後邊那座院內鋪設在天井的“地圖”之上,其實披雲山不算特別顯眼,但是此時出現了一陣不同尋常的“氣機漣漪”。能夠直接導致一洲地圖出現異樣,可以想象披雲山那邊的動靜之大。
第二山,是直接跨洲去到了中土神洲的穗山,穗山也有浩然第一嶽的美譽和尊稱。
隻因為第一進院落那邊,如有“細微”的擂鼓響聲。
竹素移步轉去那邊,投向地圖的視線快速遊曳,第三山何在?那將是今夜隱官臨時起意一場遠遊的目的地。
片刻之後,竹素驚訝轉頭,望向原先的院落,目的地,在蠻荒!
————
青冥天下,一輪皓彩明月,道觀門口,手捧鐵鐧的那尊“門神”,古鶴正在看碧霄洞主在那邊懸掛匾額。
瘦竹竿似的王原籙,已經跟隨雅相姚清去了人間,古鶴便覺得本就冷清的道場愈發寂寥。
老觀主後退幾步,雙手負後,抬頭瞧著匾額,問道:“怎麽樣?”
在道觀當了好多年燒火童子的荀蘭陵,識趣附和一句,“好字,極有氣力,能與天地合。”
古鶴疑惑道:“觀主,是哪位高人的手筆?”
碧霄洞主何等心高氣傲,資曆和道力都擺在那裏,既然肯出門請人書寫匾額,對象必然是一位差不多身份、而且必須投緣的強十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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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觀主說道:“就是那個你覺得與貧道是一路人的年輕劍修,陳平安。”
古鶴愕然。他可是一直想要將來外出遊曆,見著那姓陳的就會主動繞道,避其鋒芒,結果到頭來還得每天瞪著?
荀蘭陵恨不得將剛剛說出口的那句落地話,給撿起來嚼回肚子去。
老觀主說道:“荀蘭陵,你悄悄走趟人間,以本命秘法護著王原籙,教他不要遭了意外災厄。”
荀蘭陵顯然有些不樂意。
老觀主說道:“王原籙若是死在外邊,你就也不用回道觀繼續燒火煉丹,隻管逍遙自在,在某州開山立派,當你的開山祖師。記得不要畫蛇添足,在祖師堂或是密室高懸一幅貧道的掛像,抑或是豎立一塊寫有貧道道號的神主,不可泄露你與觀道觀的半點淵源,否則貧道就多跑一趟,親自清理門戶。”
荀蘭陵頓時道心惶惶,神色淒涼,跪地不起,哽咽道:“弟子可是哪裏不合師尊心意了,才會惹來這般嚴厲的責罰。”
老觀主淡然說道:“不知人道不可見仙道,不諳人心不可以通天。你在觀內燒火多年,依舊差了許多火候,留在貧道身邊,每天隻會裝模作樣翻看道書秘籍,不會有半點長進了,速速下山,休要聒噪。”
荀蘭陵傷心起身,不敢在此事糾纏師尊半點,返回屋舍打點好包裹細軟便去人間勞碌。
老觀主叮囑一番,“在為王原籙護道之外,你平時在人間遊曆,隻可以下五境修士的身份曆練紅塵,至多動用一件法寶品秩的本命物,若敢違例,古鶴便會找你,屆時你就曉得自己已經被逐出道觀了。”
言語之際,老觀主一揮麈尾,將個包裹從觀內丟到燒火童子腳邊。
荀蘭陵順勢重新伏地不起,磕了九個響頭,拜別師尊。
道童起身之後,將那包裹挎好,依依不舍,一步三回頭,見師尊竟然已經徑直跨過門檻,進了道觀,道童心中悲慟,隻得收拾好情緒,在心中與那高大背影說了一句師尊保重身體、弟子出門遠遊去了,道童轉過頭去,抬起手臂抹了把臉,禦風離開一輪明月,去往歲除宮。
古鶴唏噓不已,碧霄洞主也太狠心了……卻聽見碧霄洞主在丹房門口那邊,與自己怒喝一句,“愣著作甚?”
古鶴如墜雲霧,我給道場當護山供奉也好,給道觀擔任門神也罷,不杵在原地,難不成學那城隍廟的日夜遊神亂逛麽?
老觀主隻好與這個不開竅的榆木疙瘩罵一句,“呆貨,還不滾去給荀蘭陵當那暗中的護道人。”
古鶴心中大喜,他本就覺得虧欠荀道友太多,為他的此世此身護道一場,也該是題中之義。
古鶴立即掐道訣,斂了身形,就要悄悄跟隨荀蘭陵,驀的心驚,道身與道心一並深陷泥濘似的,竟是動彈不得,又聽見碧霄洞主語氣不善“嗯”的一聲,古鶴立即醒悟過來,轉過身去,與自家觀主規規矩矩稽首別過,果不其然,如此一來,道法運轉便無礙了。
再聽得碧霄洞主言語囑咐一番,“到了陸地,不可狐假虎威仗勢欺人,否則天不收你,貧道也會收你!但是也要切記一個道理,日後若是在道上遇到不長眼的,就幫他開開眼,休要含糊,出手不得畏縮!”
古鶴聽得眉開眼笑,高高興興領了這道法旨,隱匿行蹤,去追“昔年好友,如今同門”的道童。
不管道齡如何悠久,燒火童子荀蘭陵到底是少年心性,半道在一處雲海停步,大哭起來。
古鶴躲在雲海邊緣,心有戚戚然。古鶴終於還是忍住了沒有現身。
先前在兩座天下注意力都在碧霄洞主與三院法主鬥法之際。
就有一個老道士主動在歲除宮地界現身,與那江畔高聳入雲的鸛雀樓遙遙心聲一句,“貧道張腳,道號黃天。求見吳宮主,有一事相商。”
這位道士是一位老十四,在青冥天下不得勢,就去了西方佛國。
重新見到了已經動亂不已的家鄉天下,青冥十四州,隻剩下三個州還保持中立,暫時沒有攪和到白玉京與歲除宮的對峙,老道士雖然曉得正是自己趁勢而起的機會所在,卻也心情鬱鬱。
張腳看那頭頂的異象,撚須眯眼,心中暗自思忖道:“不曉得閏月峰那邊會偏向誰?”
其實擔心一座天下的上五境修士都能看到這一幕。
那是兩位偽十五境修士的交手,硬碰硬,沒有半點花俏可言。
張腳轉頭望向白玉京那邊,終於已經顯露“真容”,是一座道祖親自抓土堆積作地基的玉京山!
故而萬年以來,白玉京五城十二樓看似空懸,在不同的方位,位置各有高低。
時至今日,五城十二樓除了大掌教的青翠城,三掌教陸沉的南華城,由於兩位掌教因為各自原因,暫時都不在道場,導致兩城未能與玉京山“接壤”,其餘三城十二樓,此刻都已經身在山中。
從玉京山之巔的掌教餘鬥這邊,到姚清法相這邊,出現了一條跨越半座天下的壯觀“虹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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餘鬥身披羽衣,手持長劍,一條劍光直逼歲除宮上空的姚清那尊法相。
反觀姚清法相手持一杆長槍,槍尖直指白玉京,亦是激蕩起一股大道真意呈現出鮮紅顏色的兵家洪流,與那餘鬥的劍光針鋒相對。
劍光和兵戈氣撞擊在一起,就形成了那條長虹。
每時每刻,雙方都在消磨道行。隻看兩截長虹的長度,顯然是餘鬥那邊絕對占優。
但是青冥十餘州的陸地之上,但凡是硝煙四起有,便會有一縷縷青煙,主動融入姚清那道兵法顯化而生的,嫋嫋上升的縷縷青煙當中,偶有星星點點的金色、銀色,想來就是當地山水神靈、道官修士的紛紛隕落了。
劍光掛空,有那驚天動地,鎮壓整座天下的氣概。
長槍所指,亦有翻天覆地,捅碎一座白玉京的雄心。
張腳畢竟剛剛來到青冥天下,略微推衍一番,很快碰壁,便不再繼續演算下去,畢竟一旦惹來姚清的道心起伏,或者是姚清的反感、憎惡,張腳很容易遭受一些莫名其妙的劫數,甚至是某種立竿見影的道法反撲,畢竟姚清是偽十五,已經有了道心即天心的雛形。
再者如果自己這一手探究,導致姚清分心,豈不是幫了白玉京餘那幫眼睛長在腦門上的道官。
張腳百思不得其解,姚清何必如此?青神王朝的三朝首輔,靠自己本事躋身的十四境,何必走這條讓自己全無退路的道路?
老道士收斂思緒,雖然自己是結盟而來,依舊不敢掉以輕心,如臨大敵。
隻因為吳霜降親自來。道士張腳也不敢說這位吳宮主就一定會答應自己。
修道路上,後生可畏。
畢竟吳霜降先前昭告天下了那場共斬,需知他的兩位盟友,一個是好像要在蠻荒立教稱祖的鄭居中,一個是單憑一己之力造就天地通的陳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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蠻荒天下腹地。
一座前不久剛剛改姓為“浩然”的高山,先前那座宗字頭的道場建築,幾座舊有祠廟,都已經變成浩然數國將帥的議事場地。
這支兵馬在戰場推進太快,顯得有些貪功冒進,孤軍深入了。
雖說本就存在著誘敵再打援的初衷,但是一來他們過於勢如破竹,再者蠻荒大妖聯手用上了類似打開歸墟通道的大神通,蠻荒共主斐然讓幾頭新王座調動了,兩軍對壘,兵力對比,蠻荒數量暴漲,戰場的形勢變化出人意料。
蠻荒軍帳那邊的戰術極為粗暴,畢其功於一役,就是打算一口吃掉這支兵馬,之後再被浩然反包圍,留在戰場無法撤出的蠻荒妖族,全部戰死就是了。故而蠻荒就是要不計戰損,不計後果,隻需要一場能夠鼓舞士氣的“大勝”。
浩然這邊,主力就是澄觀王朝的三十萬精銳騎軍,剩餘七十萬,正在大後方穩步靠攏,按照約定期限,後邊的主力兵馬,還有三天趕到此地。即便那撥隨軍的大修士,動用神通,再讓各類渡船加速,到達此地,也隻能縮短到兩天的光陰,否則就要真要變成一次次“添油”了。
山頂,一個身穿便服的青年男子,麵無表情看著山外的戰場,蠻荒妖族已經吹響了大舉進攻的號角。
哪怕與相隔數百裏,密密麻麻的一大片的妖族,如攢蟻,如蝗群。戰場兩端,已經亮起了無數的術法,各自砸向對方,與此同時,各有大陣庇護大軍陣型。相較於浩然這邊的齊整有序,妖族那邊就顯得無比蠻橫,隻說數千架投石車,投擲的“巨石”,其中就有整座拔地而起遷徙至此的各類淫祠,有那數百具白骨骷髏攪合在一起的“雪球”,有曳落河水運煉化、凝聚而成的一團“水潭”,落地即會炸開,如百千箭矢轟然散開。
山頂觀戰的青年身邊,除了數國主帥,貼身的隨軍扈從,還有兩位身披甲胄的武將,就在那男子身邊,他們除了分別是武學宗師和大修士,他們更是戎馬生涯戰功赫赫、擅長打“呆仗”的帶兵主將。
青年男子說道:“以術法相互剝削大陣過後,你們至少需要率軍鑿穿大陣兩次。”
一位主將眼神炙熱,笑道:“兩次顯現不出我們澄觀鐵騎的厲害,至少得是三次。”
至少第三次鐵騎鑿陣過後,能否返回,就不管了。
青年男子點點頭,說道:“去吧。”
兩位主將直接翻過圍欄,迅速禦風去了山腳的大陣,都沒有跟青年男子說任何豪氣言語,抑或是離別的話。
這位青年,正是浩然第一王朝,澄觀王朝的主人,皇帝黃莽。
山頂有位其他王朝的國師,老人勸說道:“陛下,你再不離開這處‘死地’,接下來天時地理皆有變化,就會很難離開了。”
一位中土文廟派遣到這邊的年輕儒生說道:“黃莽,你趕緊離開,否則蠻荒真要大勝一場了。不要意氣用事逞英雄,連累那些慷慨戰死之人。戰場上,不止有你們澄觀鐵騎。”
黃莽笑問道:“那你呢?”
太平歲月裏,儒家學宮和七十二書院的君子,都是人人敬佩、眼紅的超然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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亂世當中,君子戰死的比例之高,簡直驚人,數量幾乎與賢人頭銜的儒生持平。要知道浩然天下君子和賢人,兩者數量可是相當懸殊的。
年輕君子說道:“誘敵深入的策略,是我提出的,我當然要留在這邊。”
黃莽點點頭,“那我這就撤離,趕去後方大軍,希望能夠還能見到你。”
年輕君子笑了笑,抱拳道:“在此謝過!也與你誠心賠罪了,澄觀朝野上下,定會罵我……”
黃莽抱拳還禮,“放心,我們澄觀王朝從不罵真正的英雄,隻會立祠祭奠,香火供奉。”
就在此時。
一襲青衫長褂,男人頭別玉簪,腳上一雙布鞋。他突兀現身,此刻站在欄杆之上,迎風而立,兩袖鼓蕩,獵獵作響。
他站在那裏,就像這支浩然邊軍的一杆大纛。
皇帝黃莽和年輕君子他們,隻見他緩緩卷起袖子,淡然一句,“誰都不用撤離,我來替你們作第一場鑿陣好了。”
陳平安目視前方,伸出手臂,將山巔某位武將一杆長槍駕馭在手,微笑道:“長槍暫借我一用。”
戰場除了術法的相互轟砸,山腳這邊的浩然大軍依舊寂靜無聲,反倒是蠻荒妖族大軍那邊,出現了一陣肉眼可見的停滯,繼而是巨大的混亂,最終響起了山呼海嘯一般的聲響,好像都在傳一個說法,當然夾雜著各類謾罵……隱官?隱官!
劍氣長城,是蠻荒天下的一道難關,寶瓶洲也是。而這個劍氣長城的末代隱官,恰好來自寶瓶洲。
百萬敵軍呼君名,這本該隻是演義小說裏邊的傳奇事跡。
在隨時隨地都有頭顱滾落的慘烈戰場,竟然真的也出現了。
陳平安斜挑長槍,盯著遠處那頭住持這場戰事的蠻荒大妖,謔,榮升新王座了,巧了不是,相互間都是老熟人了。
手腕一抖,卷起槍花,極高處的雲海隨之攪碎,更是將那蠻荒一整輪的投石悉數挑飛。
他腳尖輕輕一點,身形高高一躍,隱官下山,去了戰場中央。
卻不是兩軍對峙的中央地帶,而是直接落在了蠻荒大軍的中間。
年輕隱官就像無聲言語一句,不好意思,你們已經被我包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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