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總是各自修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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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披雲山披雲。
    已經有相當數量的善男信女,早早走在了上山敬香的神道上邊,人在雲中遊,仿佛登仙。
    古木蒼翠,魏檗在一處路邊的長條石凳,看到了享清福的陳平安,魏檗不出聲打攪這位大忙人的山林幽思,默默走過去落座,陳平安回過神,說道:“怎麽來了。”
    魏檗埋怨道:“都到披雲山了,怎麽不多走幾步。”
    陳平安伸手撥開雲霧,縷縷白雲繚繞指尖,“老話總說出門看天色,進門看臉色。兩手空空到了魏神君的地盤,已經很過意不去了。”
    魏檗翹著二郎腿,抖了抖雪白長袍,沒好氣道:“矯情。”
    陳平安調侃道:“聽說山上新建了幾座衙署,添了一大撥能官幹吏。怎的,教婦初來?”
    在凡夫俗子看來,一座宮觀祠廟裏邊人頭攢動,香客們摩肩擦踵,就叫熱鬧了。若是修士粗通望氣之術,就能看見一些“真相”,如果煙霧升騰,如雲翻湧,且氣清而不濁,在上空長久凝聚不散,才算一處道場真正的香火鼎盛。
    如今想要進入披雲山在內五嶽一瀆的山水神靈,多如過江之鯽。進了,就是躍過龍門。
    退而求其次,便是那些儲君之山,例如西嶽女子山君懷籙,她那鸞山的姻緣司,還有鐵符江水神府的繾綣局,都是極受女子青睞的。若能在這些“火熱”的衙署任職,好過某些冷灶司局當差百倍。
    魏檗揉了揉眉心,頭疼不已,“該學落魄山的,人不多心不雜。每天公文堆積如山,一筆筆糊塗賬和繁多的人情官司,敲打這個,拔擢那個,不計其數的書信往來,隻說各地投牒喊冤的市井凡俗和山水精怪,你猜每天有多少份?”
    陳平安搖頭道:“猜不到。”
    陳平安笑道:“既然煩心,那就掛印而去,何必每日作蹙蹙如籠鳥之態。”
    魏檗也是常去落魄山的,唉了一聲,說道:“為官一任造福一方,豈能隨隨便便撂挑子。”
    陳平安說道:“那你矯情個什麽勁兒。看看我的奔波勞碌,再看看自己,你就偷著樂吧。”
    也對,魏檗雙手抱住後腦勺,優哉遊哉問道:“國師大人就沒有給披雲觀留下一兩幅墨寶?”
    陳平安道:“道長沒提,我總不能上杆子讓道觀筆墨伺候吧。”
    魏檗打趣道:“現在大驪市井坊間已經有些關於你的傳聞,要不要聽聽看。”
    陳平安饒有興致道:“怎麽講?”
    魏檗說道:“說你雖然出身陋巷,家境貧寒無力讀書,但是曾有一位擅長相術的雲遊術士路過,見家宅充盈黃紫氣,說將來必然顯貴異常,果不其然,小小年紀便倜儻負奇氣,慨然有長生之想。在學塾外邊聽幾句讀書聲就能領會儒家的聖賢大意,憑借燒瓷就能打熬筋骨,讓拳意上身,隨便看幾眼阮聖人的打鐵鑄劍,就靈感通神煉出了本命飛劍……”
    陳平安啞然失笑,除了讀不起書確實不假,好像就沒一句真話了。
    人之名聲總是如漆器,層層累積而成,加以金銀珠玉螺鈿點綴,最終隻見剔紅不見木。
    趁著距離大驪早朝還有一點空閑功夫,陳平安與魏檗大略說過了蠻荒之行的經過。
    魏檗下意識正襟危坐,聽得驚心動魄,旁聽者尚且如此,親曆者又該如何?
    好像憋得慌,不由得深呼吸一口氣,魏檗試探性問道:“真要打擂台?”
    聽著像是一場過家家似的點兵點將,實則一旦真打起來,何其慘烈。
    陳平安說道:“我也要等文廟那邊的確切消息。一般來說,蠻荒那邊就算白澤肯點頭,言師幾個大修士願意跟上,但是緋妃朱厭他們這撥新舊王座未必肯答應,畢竟沒半點好處,歸根結底,還是要看斐然這位蠻荒共主的意思。”
    魏檗問道:“莫非蕭愻是因為妖族身份才叛出劍氣長城?”
    陳平安搖頭道:“跟這個沒關係,她就是單純的仇恨浩然。”
    魏檗小心翼翼說道:“鄭……先生到底想要一個怎樣的結果?”
    陳平安說道:“可能是他想要出門俱是太平人,也可能是追求他心目中的世道,不好說。”
    既然連陳平安都吃不準鄭居中的真正心思,魏檗就不知道天底下還有誰敢說懂鄭了。
    陳平安說道:“隻要魏神君的金身足夠牢固,相信遲早有一天可以親眼看見那個答案。”
    人間這塊田地裏到底是長出稻子還是稗草,是豐收是歉收,總要耐著性子等等看。
    魏檗憂心忡忡,“見過了陸掌教,有什麽打算?”
    陳平安身體前傾,使勁揉了揉臉頰,“隻能走一步看一步,能多看幾步是意外之喜。”
    可惜手邊沒酒,也沒旱煙杆。果然是修道好啊,一手袖裏乾坤的神通何等便利。
    陳平安唏噓道:“言師說他修道萬餘載,心胸中才消得‘長生’二字。”
    魏檗笑道:“到底是位真性情的得道之士,想我們山下多少讀書人一輩子也消不去‘狀元’二字。”
    陳平安點點頭,如今國師府裏邊,不就有個正在備考的林玉璞,別看這家夥嘴上說什麽撈個進士就知足,不敢奢望一甲三名,就林守一那性格,當真不想在他爹那邊顯擺一回?
    遙想當年,去往大隋山崖書院的遊學路上,某種意義上,林守一才是首個登山的修行人。
    山間道路的雲霧中,遠處傳來馬蹄陣陣,魏檗挑了挑眼簾,斂去那枚金色耳環,瞧見數位眉眼飛揚的錦衣少年,鞭名馬,他們不走披雲山神道,揀選僻靜小路策馬遊山。
    先前山外的官道上,已經嫁為人婦的女子見著了他們,難免要多瞧幾眼,不知誰家兒郎如此俊秀。姿容俏麗的妙齡少女,總歸不如婦人們膽大,低頭將臉藏在油紙傘中。
    數騎驟然停馬,一位少年揚了揚手中馬鞭,指了指山路盡頭那邊,喂了一聲,“順著這條小路繼續前行,能不能尋見龍須河鐵符江的源頭。”
    他們眼中所見,路邊石凳上邊,並排而坐著倆,一個容貌極為俊美的年輕人,皮囊好得都不像個人了。
    也虧得是貴為一洲北嶽的披雲山,換成荒郊野嶺,恐怕都要誤認為是什麽作祟的精怪之屬。
    至於那個雙手籠袖的中年男子,氣態與相貌,倒是稀拉平常。估摸著是幫閑之流的跟班。
    魏檗似笑非笑,不說話。
    見對方不吭聲,隻是一味裝聾作啞,那少年何曾如此被怠慢,皺眉道:“問你們話呢,聾了?”
    魏檗抬了抬袖子,說道:“一邊玩去。”
    那少年臉色陰沉起來,身邊的同齡朋友已經勃然怒道:“你曉不曉得在跟誰說話?!”
    魏檗笑嗬嗬道:“還真不曉得,說說看,我洗耳恭聽。隻要能夠嚇唬住我,一定為你們指路,幫忙帶路都可以。”
    陳平安隻是默然看著熱鬧。
    大概一千年一萬年之後,類似的言語,相同的論調,還是會在人間各地層出不窮吧。
    滿臉戾氣的少年正要報出好友的顯赫家世。為首少年麵露不悅神色,揮了揮馬鞭,攔阻朋友口無遮攔,在山水神靈多如牛毛的披雲山地界,尤其是就在一尊大嶽神君的眼皮子底下,與外人扯這些有的沒的做什麽。
    他此次帶著幾位天不怕地不怕的好友,偷偷離家,屬於不聽家族勸誡的擅自行事,他要親自去供奉夜遊神君那尊金身塑像的北嶽主殿告狀,為蒙受不白之冤的父親鳴不平,定要城隍廟察過司撤回那份論斷,改由注善司彌補一番。
    隻因為他爹在前幾日做夢,寤寐中忽有一位威嚴赫赫的金甲神人,領著數位黃巾力士,氣勢洶洶登堂入室,自稱來自處州城隍察過司,收到百姓投牒喊冤,經過勘磨司監察核對,確鑿無誤,故而來此,讓其受罰。不等他父親辯駁,一位黃巾力士便將其從床榻拖下,拽其發髻,一腳踩踏在背脊上,惡狠狠將他身上的數根骨頭抽出,按例折損了他“一兩二錢”的功名利祿。這還不止,那位神將帶著麾下力士,轉去了家族祠堂興師問罪……至於具體是何責罰,如何追究他家列祖列宗的,當時父親後怕不已,身體抖如篩子,大夏天打著寒顫,卻是死活不肯與他們多說半句了。
    魏檗微笑道:“勸你們別去披雲山正殿自討沒趣了。”
    魏檗怎麽說都是一嶽神君,不必少年們自報名號、家門,就能夠通過本命神通,輕鬆知曉他們祖宗十八代的陰德牒籍、功過是非。例如為首少年名為馮玉廬,處州城隍廟的功業司還專門為他寫過幾句銀字批注,此生大致運程,一輩子宦遊輾轉何地在內諸多密事,曆曆分明。
    至於那個叫柳傳青的富家子弟,祖輩靠當訟棍發的家,兔崽子年紀不大,是個吃喝嫖賭坑蒙拐騙樣樣精通的貨色,唯獨不做個人。
    馮玉廬神色驚疑不定,這廝能掐會算?
    魏檗伸手指了指頭頂,微笑道:“頭頂三尺有神明,功過增減,福祿乘除,自有察計。”
    馮玉廬已經有了幾分心怯。隻因為無意間想起前些年爺爺跟父親的一場爭執,爺爺也曾說過類似的話語,類似人在做天在看,少賺點昧良心的錢,否則遲早會遭報應的……約莫是實在氣急了,最後爺爺一邊劇烈咳嗽,拿拐杖使勁戳著祠堂的青石板,說了句“報應到你頭上,我無所謂,但是你不要害了我孫子,玉廬是讀書種子,將來是要憑真本事考取功名光耀門楣的!”
    問題在於父親執掌家業生意這麽多年,在同行間有口皆碑,尤其坊間風評一直不錯,隻說在家鄉處州地界,肉眼可見的善事做了許多,少年每次鮮衣怒馬在外遊曆,總能聽見對自家的褒獎。
    魏檗指了指他身邊三個同齡人,“以後離他們幾個遠點,不要被拖下水了,當那家族的拆梁人。如果聽得這句勸,就當你這趟沒白來。”
    馮玉廬猶猶豫豫沒說什麽,柳傳青幾個卻已經臉色陰沉,這不是斷人財路的勾當是什麽?
    處州馮家富甲一方,可是個天大的聚寶盆,故而他們通過諸多“巧合”結識了馮玉廬,這幾年處處奉承,事事投其所好。
    外界都說馮家的家底之厚,僅次於那個雲遮霧繞、從不輕易拋頭露麵的傳奇人物,相傳某幾縷香火可以“通天”的董半城。
    馮玉廬是馮家的嫡長孫,自幼喜好閱讀任俠意氣的遊俠列傳,尤其癡迷某部山水遊記。
    這些幫閑便暗中雇傭了些地痞流氓,恰好被他們撞見調戲良家的惡行,好讓馮玉廬做那英雄救美的義舉。
    陳平安看了眼馮姓少年的容貌,確有幾分相似。原來當年陳平安當學徒時,隔壁龍窯有一位精明厲害卻不失厚道的壯年窯工,好像就姓馮,燒瓷手藝好,工錢也拿的多,平時自己過日子極為節儉,遇到同行需要救急,卻是出手闊綽,毫不吝嗇,借出錢財,也從不與人討債。劉羨陽就曾說過這種人定能發跡,否則就沒天理了。
    陳平安以心聲問道:“是他爺爺那邊出了問題?”
    魏檗心聲答道:“若不是他爺爺在,他家早垮了。是這少年的爹,明麵行善暗中虧德,十分熟稔沽名釣譽的手段,掙錢太凶了。”
    陳平安點點頭,看了眼少年,說道:“力行善事,不必燒香拜佛,多積陰德,勝過磕頭求神。”
    馮玉廬欲言又止,本想說自己家族門風忠厚,豈能如此受辱於城隍廟,被察過司濫用刑罰。況且家族裏邊,父親身邊的人物,私底下總說是同行的幾個大商巨賈,嫉妒眼紅他們家業,既然靠真本事贏不過持身正派的馮家,便得了某些幕後高人的指點,轉去暗處鑽空子,想要通過城隍廟某些胥吏在陰律一途給馮家下絆子。少年聽了,隻覺有理,熱血上頭,最終按耐不住,便來了披雲山,既然城隍廟行事不公,定然官官相護,不如直接來北嶽,與那尊威嚴赫赫的神君討要公道。
    再者,在那部被少年翻爛了的老舊遊記上邊,魏神君很早便已經與少俠陳憑案,是一見投緣的莫逆之交,這般功德配位的大嶽神靈,必定秉公行事。
    馮玉廬好像下定決心,輕聲自言自語一番,也像是給自己鼓氣壯膽,“書上說了舉頭三尺決有神明,趨吉避凶斷然在我。如今家族有難,父輩蒙冤,我不能畏縮不前。”
    父親總喜歡與官場相熟的好友們說起一樁密事,說他爹當年做窯工的時候,跟龍泉劍宗的那位劉劍仙,時常往來,是頂要好的那種朋友。“實不相瞞,如今劉劍仙還欠著我爹幾錢銀子沒還呢……總之這等小事,諸位聽過就算,出了門莫要聲張,就我爹那強脾氣,如果聽到了,非要打斷我這個不孝子的腿……”說者看似無意,聽者更是有心,每次把話聊到這裏,總是賓客盡歡,一屋子笑聲不斷。
    但是等到馮玉廬去當麵詢問爺爺,卻說根本沒有這回事,什麽借過幾次錢,一次都沒有的事。他不認得劉劍仙,劉劍仙更認不得他。
    柳傳青幾個悄悄對視一眼,若說那個白袍公子哥,瞧著挺人模狗樣的,像極了那種出門遊玩的世家子,柳傳青心底還要忌憚幾分,等他一聽這個雙手插袖跟個村夫似的青衫男子,竟敢也敢在這邊大放厥詞,立即叫囂起來,“你算哪根蔥,說這些不著邊的狗屁道理!有功名麽你,在小爺這邊裝什麽村學究。”
    魏檗忍了忍,終於還是忍不住笑出聲,好嘛,功名一說,村學究一說,都挺準。魏檗擦了擦眼角,發現陳國師正在斜眼看自己,好不容易才收起笑聲,魏檗自顧自咳嗽兩聲,說道:“你是大忙人,別耽擱了正事,我還有點空閑功夫,可以跟他們多聊幾句,談談心。”
    陳平安站起身,既然在蠻荒在這邊都沒能等到鄒子,天都峰那邊的陸神也不來,就去國師府點卯。
    魏檗翹著二郎腿,指了指柳傳青那幾個遊手好閑的富家子弟,“你們幾個膽子更大,自投羅網。”
    就在此時,陸神走出天都峰道場,硬著頭皮一步縮地來到披雲山,倒不是說這位陰陽家陸氏家主的架子大,隻是見與不見,合不合適見,陸神心中沒底。
    柳傳青揉了揉眼睛,有些眼花,定睛一看,驚駭萬分,隻見白霧茫茫中,不見了那白袍貴公子和窮酸學究,也不再是古木參天的山路,恍恍惚惚如同置身於家族祠堂,高處懸掛著一幅幅祖宗畫像,隻是不知為何,掛像上邊空白無物,等到白霧下沉,柳傳青一下子肝膽欲裂,隻因為他發現那些祖宗們大半跪在地上,好像在給他這個後世子孫使勁磕頭,他們嘴唇微動,聲淚俱下,柳傳青雖然聽不見他們說些什麽,但是清晰可見列祖列宗們的神色惶恐。
    也有幾個祖宗站著,暴跳如雷,瞠目欲裂,伸手一起指向柳傳青這個後世子孫。
    “祠堂”的梁柱,傳出一陣陣紋路開裂的刺耳聲響,不同材質的祖宗掛像也傳出宣紙、絲帛撕裂的細微動靜。
    那塊金字的堂號匾額,僅剩下最後一筆畫的些許黯淡金色,此刻,終於轉為全部灰白顏色。
    隻見比掛像更高處,一尊巍峨神靈端坐,冠冕肅穆,光芒刺眼,不見真容。他俯瞰了一眼被嚇得癱軟在地的柳傳青,措辭戲謔道:“是個不孝子孫,卻也不算不肖子孫,是也不是?
    “也好,就當是提前幾年與你們訟棍柳氏算一筆總賬。”
    山路這邊,馬背上的馮玉廬隻見那青衫男子,起身後跟一個過路的青年道士,並肩離開此地。
    不知不覺,山風一吹,馮玉廬才發現自己汗流浹背,下一刻柳傳青幾個好似魘了一般,紛紛跌落下馬,馮玉廬見狀急急翻身下馬,想要攙扶他們,不料他們一個個卻跟見了鬼似的,牽馬狂奔,離得遠遠的,靠兩條腿跑出去一段路程,他們再記得騎上馬背原路返回,四條腿終究下山更快,竟是將馮玉廬晾在身後不管。馮玉廬茫然錯愕過後,還是決意單騎上山,去往那座大嶽正殿,叩見神君。便是知曉真相,會被問罪受罰,少年也認。
    少年心中隻是認定“百善孝為先”一個道理不放鬆。
    魏檗點點頭,孺子可教也。
    陸神打了個稽首,“見過陳國師。”
    陳平安拱手道:“陸道友不必客氣。”
    陸神說道:“稱呼為道友,豈不是客氣。”
    陳平安一笑置之,也不兜圈子,開門見山,跟陸神直接說起“徐獬泄密、涉及陸氏”一事。
    按照那位金甲洲劍仙徐君的說法,在陸氏內部掌管司辰師一脈、道號“黃輿”的陸虛,在那座“祖師堂”有一席之地。
    陸神聽到這種打開天窗說亮話的言語,心弦緊繃之餘,反而輕鬆幾分,知道事情還沒有發展到毫無斡旋餘地的地步,陸神也不說什麽“國師想要如何”的廢話,直截了當說道:“我近期親自走一趟中土,與陸虛好好計較一番。返回家族之前,我會留下那份天都峰地契,將來一封書信寄往國師,陳國師不滿意處置結果,一座天都峰就當是提前準備好的賠禮,反正與其被搶,還不如白送。”
    陳平安雖然早有預料,卻也被陸神這番“市井白話”給說得無言以對。
    陸神看著天光,心中豁然,對於天時地利人和有了些新的見解。
    陳平安說道:“先是因為散道一事,三教辯論不得不延期,之後又是那場天地通,再加上青冥天下也由升平轉入亂世,所以禮聖就有個想法,將三教辯論變成百家爭鳴。具體時期待定,現在還不好說。”
    陸神大為錯愕,思量片刻,問道:“兵家選誰?”
    陳平安答非所問,“你們也要早做準備。”
    陸神稽首致謝,問了個不合時宜的問題,“我能否將此事告知他人?”
    陳平安笑道:“又不是什麽見不得光的事情,陸道友隨便跟人聊。”
    陸神便有了先處理好家務事再去雲遊天下一趟的打算。
    瞧見前邊的兩個身影,馮玉廬揀選山路邊緣,放緩速度騎馬而過。
    騎馬出十餘丈外,打馬快行之前,不喜功名、隻好行俠的少年,忍不住轉頭望向那個青衫男子。
    馮玉廬總覺得這個男人,雖然相貌普通,服飾尋常,可要是細細琢磨起來,卻是像個公門裏邊當官的。
    等到少年策馬離去,陸神也已經重返天都峰,魏檗跟上陳平安,好奇問道:“十一境武夫,打不打得過十四境修士?”
    陳平安斜眼這位既不是武夫也不是修士的神遊神君。
    魏檗懶洋洋笑道:“誰不想知道答案,隻是他們沒機會當麵詢問而已,我恰好有。”
    陳平安想了想,說道:“畢竟空口無憑,得打過才知道。”
    朝蕭愻遞出那一拳,陳平安可沒有任何留手的意思。不過蕭愻體魄的堅韌程度,確實超乎想象。
    魏檗問道:“近期作何打算?”
    陳平安說道:“除了在其位謀其政,當好大驪國師之外,一,繼續搜集金精銅錢,配合那些斬龍台,用以煉劍,提升品秩。二,大舉煉物,以量取勝,比如剛剛就從陛下那邊搜刮了不少庫藏法寶,暫時夠用了,準備嚐試一下留人境的一步登天。三,夯實武道境界。”
    魏檗說道:“我這邊還有一些私藏,攢下些家底,零零散散的,大概有個半百件,品秩肯定高不到哪裏去,卻也不至於磕磣,你需要的話就都拿去。”
    魏檗很快又補了兩句,“當然包括小陌送我的兩樣見麵禮。”
    “我是山嶽正神,淬煉金身全靠香火,用不著這些外物。”
    不知想起了什麽,陳平安咧咧嘴,伸手揉著嘴角。
    隻要參加了披雲山的夜遊宴,公雞都要下倆蛋才能走。
    得是把那些山上神仙逼到了什麽份上,才說得出這麽通俗易懂的俚語。
    陳平安有些愧疚,之所以會有一場場夜遊宴,自己這位落魄山的山主就沒點數?
    魏檗見陳平安神色古怪,追問道:“看不看得上,都給句準話?”
    陳平安拍了拍魏檗的肩膀,“我跟你客氣什麽,照單全收,不打欠條。”
    魏檗說道:“除了曹慈,你現在再找武夫過招切磋,應該沒什麽裨益了吧,豆腐是做不了磨刀石的。“
    陳平安笑道:“別把止境、山巔境說得那麽不堪。”
    魏檗說道:“我會按例護送陛下到寶瓶洲最北端,不如你幫忙跟文廟討要一份山神走水的關牒,我也好難得假公濟私一次,走趟神往已久的北俱蘆洲。”
    陳平安氣笑道:“魏神君也曉得是假公濟私啊?”
    魏檗理直氣壯說道:“善法不外乎人情。再說了你在文廟那邊麵子大,臉皮也厚,怕什麽。”
    陳平安說道:“有你這麽一邊罵人一邊求人的?”
    魏檗笑了笑,北嶽地界境內,尤其是披雲山,無數的心聲,祈願消災的,求財求功名的,如江河浩蕩,都匯聚到了大殿的那尊金身之上。百姓人家,不癡不聾不做家翁,朝廷封正的山水正神卻是無此便宜事了。
    陳平安突然問道:“我直到現在,都很難將你跟當年那個邋裏邋遢的土地公想到一塊去,當年為何選擇那副尊容示人?除了心灰意冷,想要跟過往身份撇清關係之外,還有沒有其它原因?”
    除了名動天下的夜遊宴,需知魏神君的相貌氣度,也是在寶瓶洲極負盛名的。
    魏檗反問道:“不理解?”
    陳平安說道:“很不理解。”
    魏檗說道:“想一想朱斂。”
    不說他魏檗,比如不修邊幅也被視為落拓不羈的風雪廟魏晉,又例如放浪形骸的米裕,還有的曹慈等等,哪個會在意自己的相貌,就更不必談朱斂了。
    陳平安點頭道:“理解了。”
    理解歸理解,可陳平安還是忍不住嘀嘀咕咕,罵了幾句。
    魏檗樂嗬,說男子相貌周正,不跟說女子容顏清秀是差不多的意思?
    不過說句公道話,陳平安在少年時,除了肌膚黢黑,其實模樣還行的。等到後來學拳練劍了,讀書多了,增長見識,不也能與“腹有詩書氣自華”沾點邊。
    等陳平安到了國師府,站在樹下數桃花的宋雲間終於放下心來。
    裴錢和郭竹酒在屋內記錄戰場見聞,不肯錯過一個細節。
    謝狗通宵達旦趴在多寶樓頂層的地板上,手邊有一大摞奇思妙想的手繪圖紙,任勞任怨的謝首席,當然沒忘記讓容魚姐姐送來一份宵夜,犒勞犒勞自己。
    曹晴朗和林守一正在爭執某部典籍上邊的某個義理,不念半點同門情誼,隻差沒動手打架了。
    沉義讀書之用功,同樣令人欽佩。沉浸於書中人物的愛恨糾葛,時不時為之拍案叫絕,為之潸然淚下。
    一座山中冷廟子裏邊的老道長,隨緣言語,用當年自己從觀主師父那邊聽來的道理,告訴了那個一大早就登門的香客,為何天道無親常與善人。姓陳的香客聽過答案,認真思量片刻,說受教了。老道長說隻是一己之見。那姓陳的香客說是正見,老道長忙說不敢當。他們相談甚為融洽投契,分別之後,各自修行,隻是相約有空再喝茶閑聊,依舊知姓而不知名。
    天地之“道”是強名之,眾生之“善”亦然,古往今來天造地設的路上,善近道而已,人若行善便天然近道。既然先賢早已洞見此理,我輩後學隻管放心行之。
    大驪京城的城門那邊,依舊來來往往,有人辭官歸故裏,有人進京求功名,道上絡繹不絕,有人黯然失望回顧昨日的起落,有人懷揣著熱烈的希望看待今天,城內高官顯貴家裏的淩霄花開在高高的地方,城外田埂上邊的野花攢簇在一塊兒,人們的悲歡離合,貧富窮通,來過走過,都在這一座人間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