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勸君杯莫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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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千江有水千江月,一樣米養百樣人。菖蒲河再不如往日的紙醉金迷,燈紅酒綠,也還是大驪京城的菖蒲河,宛如一位天生麗質的豔妝婦人,稍稍褪去些許脂粉裝飾罷了。在菖蒲河喝過酒,還是無數外鄉人來過大驪京城的最佳明證。
    就跟鄉下的土財主進城擺闊似的,他們這桌客人唯一的要求,就是將喝酒的杯換成碗。
    近水樓台先得月的緣故,洪霽在酒桌上問了些關於劍氣長城的掌故,在那邊當過末代隱官的年輕國師,約莫是喝了點燒酒的緣故,談興頗濃,聊到了很多洪霽頭回聽說的名字,說了很多關於喝酒和遞劍的故事。郭竹酒這個本土劍修,反而較多沉默,偶爾開口,也是詢問或是確認某個人的身份、某件事的真假,好像她還不如這位師父了解家鄉更多。
    洪霽剛剛過了半百的歲數,就已經手握北衙數年,是一位簡在帝心的大驪權臣,如今又被大驪新任國師器重,“借刀殺人”一場,殺得整座京城官場雞飛狗跳,渣滓飛揚。相信等到塵埃落定,洪霽不缺一場補償,等到陛下此次與大端曹氏和大源盧氏三方談定結盟,從北俱蘆洲返回京城,陳國師也已經處理好“家務事”,屆時洪霽即便不挪位置,估計也該增加某種頭銜了。
    洪霽升官不算慢,一步一個台階,官場升遷走得很結實,先是大驪鐵騎南下一役,再有後來大驪邊軍的且戰且退、死守陪都一役,兩場硬仗,打出了許多年紀輕輕的實權武將,他們多是三十歲出頭就有資格獨領一軍,一路建功立業,其中既有劉洵美這樣的篪兒街將種子弟,也有很多像洪霽這種出身普通的邊軍悍將。但是不管雙方家世背景如何懸殊,如今在什麽朝堂高位上邊坐著,他們都有個共同點,他們都有過很多很多的朋友,都是年輕人,也永遠是年輕人了。
    廚娘於磬“賊不走空”,已經跟酒樓偷學了金字招牌的幾樣拿手好菜。方才郭竹酒幫師父點了幾樣平時喝酒醉最愛吃的家常菜,下酒菜,她自己則跟掌勺師傅單獨要了一大碗柳州螺螄粉,久聞大名,打算嚐嚐鮮,讓那個老師傅多加點酸筍和辣椒油,再加點……加得最後師傅都急眼了,可別砸了自己的招牌,小姑娘臨了翻臉說什麽太酸辣了,不好吃。那少女直說放心放心,親自端著一大碗螺螄粉回到屋子,盤腿坐在椅子上,問身邊的師父要不要,陳平安連說不必,很容易就想起了埋河水神府用來款待貴客的鱔魚麵。
    容魚跟那個剛剛從老鶯湖園子換到菖蒲河的外鄉少女,聊了些近況,容魚偶爾調侃韋赹幾句,少女總是會幫著心善的韋掌櫃說一兩句話。隻因為酒樓從廚房師傅到店夥計,尤其是女子,誰都不怕他,少女還聽說之前韋掌櫃就是為了酒樓的人,跟客人起了衝突,怎麽賠笑臉都沒用,終於吃了個很大的悶虧,丟臉都丟到菖蒲河尾巴上邊去了,最後好像還是某個仗義的街坊發小幫了忙,遞了話,才擺平這樁風波,不至於連累酒樓關門。他們都看在眼裏記在心裏,韋掌櫃卻不喜歡提這茬,他有句口頭禪,就我這兩百多斤肥膘,需要打腫臉充胖子?
    洪霽還在思慮巡狩使裴懋的事情。雙方沒有交集,談不上任何私誼,裴懋若是真出了事情,步沐言之流的後塵,洪霽也不至於有什麽兔死狐悲之感,從幾乎可謂是封無可封的高位滾落下來,淪為階下囚,在現如今的京城也算不得稀罕事,他洪霽不就是最大的“幫凶”?
    洪霽是粗人,想法簡單,既然抽刀了,砍誰不是砍。
    況且從國師府遞出的刀子,不管抹在誰的脖子上邊,都可以見血而不濺血。
    大驪版圖,說破天去,也就是三塊,雲裏來霧裏去的譜牒修士和山水神靈,山下坐在衙門的官員,和馬背上的邊軍。
    兵部沈沉剛剛告老還鄉,兒女情長,英雄氣概,好像都有句讀。
    老尚書今天離京之前,騎馬千步廊,風光得讓兩邊衙署官員眼紅,除了相對冷清的戶部,其餘衙署門口都鬧哄哄擠滿了人,親眼見到年輕國師為老人牽馬,這一幕場景,不知讓多少年輕官員心情激蕩不已,大丈夫當如此!
    徐桐和吳王城兩位侍郎,好像不管誰繼任尚書,肥水不流外人田也好,讓新兵部運轉依舊暢通也罷,也算說得過去,隻要國師府點了頭,禦書房小朝會通過氣,廷議就一定順利,可終究都是差了那麽點意思。洪霽倒沒有胃口大到想要入主兵部的地步,無論是軍功還是聲望,洪霽自認還差得遠,從三品的巡城司統領,到兵部的正二品,中間隔了太多。這不是他有幸跟國師同桌喝著酒就可以人心不足的理由,古往今來多少英雄皆被一個貪字誤成奸雄。
    洪霽可不想哪天自己跟北衙反過來被京城官場看熱鬧。
    陳平安喝了一口酒水,“如果並州合道一事還算順利,我準備把從三品的一州將軍提升到正三品。洪霽,有沒有什麽看法?”
    洪霽趕緊搖頭笑道:“國師,我是邊軍出身,隻會樂見其成,沒任何意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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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心想秦驃這小子真是走大運了,剛剛擔任礪州副將,等到未來一州將軍品秩的抬升,秦驃的官身就跟著水漲船高,豈不是才外放地方沒幾天,就會是從三品的地方疆臣候補了?還不得把留在北衙的司徒殿武眼饞死?
    等等,從三品?
    跟自己這個北衙統領相當?!洪霽越想越氣,趕緊低頭悶了一大口酒。
    陳平安說道:“以後容魚會經常麻煩到你們北衙,就讓司徒殿武負責對接具體事務。”
    洪霽立即下意識抱拳領命,容魚笑道:“多有叨擾。”
    陳平安轉移話題,笑問道:“洪霽,聽說你的親家還是個飽讀詩書的地方書院山長?”
    洪霽咧嘴道:“我這親家翁確是個正人君子,在蔚州那邊名聲很好,一輩子的心思就隻在教書育人上邊,沒什麽積蓄,因為每每手邊稍微寬裕幾分,有點餘錢就要急哄哄送給學生們去買書,或是資助他們進京趕考。生了個好女兒,是我家那兔崽子高攀了。唯一的麻煩事,就是跟他說話,總要跟著咬文嚼字幾分,得在肚子裏先打好草稿。哪怕如此,還是經常出糗。我家兔崽子每次陪著他媳婦返鄉省親,回來的時候總會帶上幾本書,說是他老丈人送我的。國師,你說說看,這些個讀書人怎麽就這麽損呢,別說什麽罵人不帶髒字了,罵人都不帶開口說話的。”
    陳平安忍俊不禁,問道:“當年你們第一次見麵就很融洽了?”
    洪霽搖搖頭,“哪能,我一個摸慣了刀子的,他一個教書先生,秀才遇到兵,不打架不吵架的,又能聊什麽,頭回見麵,還行吧,總是相互遷就著沒話找話,尷尬得很。”
    陳平安笑道:“在野的文人,自有一種‘我不求富貴,人求我文章’的書生意氣。”
    洪霽一拍大腿,大嗓門說道:“對對對,就是這種感覺,到底不如國師說得精準,我當時至多就是覺得對方身上有股子傲氣,好像在反複提醒一句,任你官帽子再大,我家書多。”
    陳平安說道:“若是換成你親家坐在這裏,肯定會心一笑,絕無可能一拍大腿。”
    洪霽也不尷尬,性子再糙,讀書再少,這點言外之意還是聽得明白的。
    洪霽既有趁熱打鐵的心思,也確是有感而發,“有次在親家書房喝茶,親眼見親耳聽他叮囑幾位進京趕考的士子,到了京城的衣食住行有哪些門道,有什麽注意事項,送到門口的時候,臨了勸勉他們一句,說是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但是對我們很多貧寒子弟而言,這‘朝暮’之間,往往就是家族熬了幾十年,甚至是百年數百年。”
    陳平安點點頭,“這個說法有嚼頭。”
    容魚看了眼容貌粗獷的洪霽。
    她記得小時候,曾經和符箐看到一幕,崔國師在書房內緩緩踱步,站定之後,做了個動作。
    當光線照射進一間看似潔淨的屋子,等到屋內人物驀的振衣抖袖,環顧四周滿是塵埃。
    陳平安突然說道:“聽說你兒子洪凜當年以文秘書郎的身份隨軍南下,曾經在舊朱熒王朝境內擔任縣尉,後來大驪邊軍跟蠻荒妖族在境內廝殺慘烈,反複拉鋸,當地縣令見機不妙,想要叛國投敵,洪凜不等朝廷答複,就私自設伏手刃二十餘人,自領縣令一職,之後帶兵流竄,期間假扮妖族軍帳使節,誘使一處郡府開城,變節官員、當地豪紳總計兩百餘人,都被洪凜率人以強弩當場射殺殆盡,殺完人便揚長而去。”
    容魚夾了一筷子菜給郭竹酒。此事至今還是一筆不大不小的糊塗官司。大驪邊軍內部,還有京城和陪都的刑部衙署,自然毫無懸念偏袒洪凜,卻也有些衙門揪著不放了幾次,以至於國師府這邊就有份層層上報到崔瀺手上的公文,一直沒有批閱。可能是當年事務繁重,千頭萬緒,繡虎根本懶得計較這種雞毛蒜皮的小事,也可能是崔瀺故意為之。不管為何,既然國師府都沒有明確發話,這件小事就算沒有一個確切的定論,至於後果,就是洪凜並未因此受罰,但如今還是龍首塬的縣令。
    郭竹酒眼神熠熠光彩,洪霽的兒子,行事如此雷厲風行?如今當多大官啦?
    洪霽心一緊,生怕國師是覺得洪凜的手段過於酷烈,要提醒自己要注意了,小心被人拿來彈劾洪凜,借機對付北衙?
    陳平安自顧自點頭嗯了一聲,說道:“虎父無犬子。”
    洪霽仔細觀察陳國師的神色語氣,確定不似那種話裏有話的敲打,這才如釋重負,大笑不已,樂不可支,“這兔崽子好大造化,都能被國師曉得名字事跡了。今晚回去之後,定要書信一封,告訴洪凜這件事,如此一來,多多多少能夠讓他在自己媳婦那邊,稍稍硬氣些,不至於大事小事都要請媳婦拿主意。”
    不奇怪,但凡是能夠進國師府的人物,甭管是當官的還是修道的,估計祖宗十八代的檔案早就被查得一清二楚了。
    北衙的風氣也是京城官場的談資之一,連同剛剛外放當了將軍的秦驃在內,盡是些妻管嚴的貨色,在外邊不管如何給人以囂張跋扈的觀感,回到家,在自己婆娘那邊總是唯唯諾諾,略顯諂媚了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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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陳平安笑道:“我是先知道的龍首塬縣令洪凜,後知道的北衙洪霽,所以第一次翻閱巡城司檔案,可不是什麽虎父無犬子,而是不由得感歎一句,原來這家夥就是洪凜的父親啊。”
    洪霽愣住。
    容魚卻是清楚國師所言不虛,當時還專程讓符箐抽調了地方文書。
    郭竹酒好奇問道:“洪統領,你的兒子是位劍修嗎?”
    洪霽趕忙擺手,“洪凜連修士都不是,更何談劍修,就是個舞文弄墨的讀書人,僥幸當了個小官,做了點本分事。”
    郭竹酒說道:“行事風格像極了我們劍修。”
    洪霽一愣,其實以他在公門修行的年月,常年耳濡目染,完全可以有數十種得體的措辭,能夠輕鬆接上這句話,隻是不知為何,洪霽最終竟然隻有默然。
    男人的眼睛裏邊有豪氣。
    既然你們把我兒子說得那麽好,那我這個當爹的就不客氣,默認了。
    陳平安提起酒碗,動作頓了頓,看似隨口說道:“洪霽,靈武道總督這個位置就別想了,你並不合適。”
    洪霽啞口無言,顯然有些失落,狠狠悶了一口酒,老老實實說道:“確實想過,既然國師說了不可以多想,那我就不想了。”
    也能理解,意遲巷和篪兒街,私底下一向被戲稱為大驪“國本”所在,況且這些豪閥世族之間多有聯姻,台麵底下的關係淵源,幕後的利益糾纏,何等盤根交錯,洪霽和北衙簡直就是捅了個大驪朝最大的馬蜂窩。如果洪霽不但升官了,而且還是新設的靈武道總督,那些目前還隻是喊冤訴苦的,哪天等他們回過神,逐漸緩過來了,就該同仇敵愾,一同調轉矛頭,直指他洪霽和總督署。簡單來說,隻要洪霽在任一天,他們那些家族的子孫和門生,就注定一天無法翻案。這場不見硝煙的戰役,如果洪霽輸了,一旦靈武道首任總督被搞臭了,那麽陳國師親手製定的“並州合道”國策,就一定會被牽連,受到不可估量的長遠影響。
    容魚有些訝異,既沒有想到國師會如此與洪霽坦誠相見,也沒有想到洪霽會直白無誤告訴國師自己確實有此念想。
    一旦大驪正式並州為道,那麽身為一道主官的總督,哪怕不是吏部曹耕心設想的全部皆為正二品,也得是從二品起步。如果是前者,就與京城六部堂官品秩相當,況且兼管軍政文教等一切事務,比如今的一州刺史,更是名副其實的疆臣,尤其是轄境包括京畿三州的靈武道總督,類似縣衙裏邊的長寧、永泰,都是公認的天下第一縣衙。
    也難怪大驪官場都在猜測洪霽之所以如此賣命,不惜與意遲巷和篪兒街徹底結仇,就是在給國師府遞交投名狀,想要憑此破格擔任大驪朝第一總督。
    陳平安朝洪霽那邊遞過酒碗,與洪霽立即抬起手中的酒碗,輕輕磕碰一下,打趣道:“放心,過河拆橋的事情,我是絕對做不出來的。不能擔任號稱天下第一的總督,退而求其次,爭個第二,總是能夠爭取爭取的,不過不能急,需要慢慢來,該作的官樣文章,總歸是要入鄉隨俗的。”
    “陛下離京之前,我們就單獨商量過這件事,陛下的意思,是讓你在今年底去洛京那邊,先當兩三年的洛州將軍,屬於平調,就當是給意遲巷篪兒街那邊一個交待,也算讓你暫時離開京城是非,免得連累北衙成為眾矢之的,做國師府的替罪羊。並州合道之前,一州將軍提升品秩為正三品,在那之後,陪都洛京歸入淮南道,總督也是正二品。提前與你透個底好了,淮南道跟靈武道都將是暫時的、唯二的正二品。”
    拗著性子聽到這裏,洪霽瞬間眼神炙熱,“國師,我到時候真能被破格擢升為正二品的封疆大吏?”
    心心念念了一輩子的美夢,終於成真,那一瞬間,興許不會是巨大的興奮、驚喜,反疑做夢。
    洪霽舉起酒碗,手指微顫,竭力讓自己不失態,小心翼翼問道:“洛王那邊不會?”
    陳平安笑道:“宋集薪離京之前,我就跟他主動聊過此事,已經把醜話說前頭,直說要派遣一個朝廷信得過的得力官員,去洛京地界盯著他,免得他哪天造反。”
    洪霽錯愕不已,國師與那洛王之間的聊天能這麽直白的?不擔心言語過於戳心窩子了,讓洛王心生抵觸?
    再一想,陳國師與洛王宋睦是年少時的鄰居。
    看來外界以訛傳訛的傳聞果然信不得,其實國師與洛王在那條泥瓶巷,早就是關係親密、莫逆於心的好朋友了?
    陳平安略帶幾分自嘲道:“我若是先說洪霽能夠以淮南道總督保底,再來說無望擔任靈武道總督,你恐怕就要失望了,現在你反而感到意外之喜,這是不是就能解釋為什麽在野的書生,永遠鬥不過在朝的文官。”
    洪霽無言以對。
    韋胖子敲開門,端來幾盤熱菜,是他親自下廚的幾手招牌菜,陳平安邀請這個掌櫃坐下喝點,韋胖子搓手說還要忙,陳平安也沒有強求,韋胖子出了屋子,輕輕帶上門。洪霽下筷子,由衷誇讚了幾句,韋胖子除了腦子有點不靈光,手藝沒話說。洪霽突然皺眉望向屋門那邊,陳平安抬碗笑道:“喝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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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韋赹出了屋子,恍若隔世,不敢信以為真。使勁揉了揉臉頰,剛想挪步。湊巧路過一個醉醺醺的年輕公子哥,瞧見站在廊道裏邊發愣的韋赹,打趣道:“韋胖子,杵這兒作甚,是在偷聽裏邊的客人開葷腔,一起一起……”
    韋胖子聽得頭皮發麻,哪敢讓對方繼續胡扯下去,趕緊擠出個笑臉,使勁拽住對方的胳膊,一把拉走,快速繞過拐角,離著那間屋子遠了,對方好不容易掙脫開韋胖子的油膩胳膊,麵露不悅神色,韋胖子真是膽肥了,指著對方的鼻子就開始罵。韋胖子低頭哈腰陪笑不已,連連道歉。公子哥也全不給臉麵,當場嗤笑一句,跟誰哥倆好呢,熟嗎你?!
    韋胖子擦了擦額頭汗水,腆著個臉不計較半點。始終不敢提及先前那間屋子裏邊坐著誰。
    眼前這家夥確實是個嘴臭的,一向是稍微喝了點酒就喜歡吹牛皮不打草稿的路數,但這些年的的確確時常光顧酒樓的生意。
    韋胖子依舊是厚著臉皮把那個富家子弟送到屋子,還主動打了一圈酒,與客人們一一敬酒過去,韋胖子這才離開屋子。
    桌裏桌外讓人瞧不起,總歸是自己沒本事。
    但是讓客人在自家酒樓遭殃,就是開門做生意的掌櫃為人不厚道了。
    韋赹再不懂官場規矩,一旦當時年輕人惹來屋內某人的不快,例如洪霽,開了門教訓幾句,年輕人又喝高了,沒認出對方的身份,不知輕重惡語相向幾句……大致下場是什麽,韋赹還是有數的。
    獨自走在鋪設仿冒彩衣國地衣的廊道裏邊,想起一種場景,韋胖子偷著樂嗬,比如自己心黑一點,故意由著那家夥亂嚼舌頭,驚動了屋子裏邊的洪霽,打開門,年輕人長了眼睛,一見到是北衙洪閻王,那家夥不得當場嚇尿褲襠?洪霽再撂下一句半句的……隻是想一想也是挺開心的。韋胖子打了個酒嗝,雙手抱住後腦勺,還是那句話,嘿,咱今兒也是出息了。
    韋赹猛然轉頭,瞅見一個兩坨腮紅的清秀少女,與他問路。韋赹愣了愣,跟小姑娘再次確認一遍,是那間屋子不假,韋赹心裏糾結萬分,畢竟還是比較懷疑眼前少女是不是記錯了屋子,心思急轉,韋胖子有了主意,帶著少女去屋子那邊,他敲開了門,一下子拉開,好讓小姑娘先看清楚裏邊坐著誰,果不其然,那少女瞧見了國師和洪霽他們,她明顯一愣,小聲道掌櫃的,咋辦,我認錯屋子了。韋胖子頭皮發麻,趕緊攔在少女身前,也不是看國師,而是笑著望向洪霽那邊,詢問還需不需要加幾個菜……洪霽似笑非笑,揮揮手,說不必了。韋胖子如釋重負,再次輕輕關上門,抬起胳膊擦拭汗水,笑著問那小姑娘,記得是哪個房間麽。少女神色懊惱,一跺腳,說是自己搞錯啦,好像是隔壁屋子。韋胖子一聽到“好像”倆字就頭大了,今時不同往日,客人裏邊的陌生麵孔太多了,哪間屋子的客人到底背後攀著怎樣的關係,天曉得,你這個小姑娘家家的,可別因此惹了麻煩……
    用了一手粗略障眼法、遮掩掉貂帽的謝狗點點頭,不曾想這胖子也是個頗為義氣的江湖兒郎。
    韋胖子卻是琢磨著誰家的小姑娘,如此心大。
    一個不留神,韋赹發現那姑娘拉開房門,雙手叉腰,哈哈大笑。
    韋胖子就像給雷劈了似的,呆立當場。滿腦子都是怎麽救場?洪霽會不會有那抄家的念頭?
    謝狗笑道:“山主,郭盟主,本首席此次緊急下山,屬下是有要事稟報!對了,是這位心善掌櫃幫忙帶的路。”
    陳平安笑眯眯伸手道:“韋掌櫃,進來喝酒壓壓驚。”
    “介紹一下,她叫謝狗,山上道號之一,白景,是劍修,還是我們落魄山的首席供奉。”
    “謝狗,這位酒樓韋掌櫃,姓韋名赹,是意遲巷大家族出身,不喜歡混官場,隻想當個好廚子。”
    謝狗震驚道:“韋窮?得多有錢才敢取這麽個名字!”
    郭竹酒說道:“走勻赹。”
    謝狗尷尬道:“郭盟主,是我才疏學淺了。”
    郭竹酒點頭道:“回去抄寫一百遍,加深一下印象。”
    謝狗病懨懨道:“好的。”
    跟手足無措的韋胖子一起坐下,謝狗挪了挪椅子湊近幾分,嘀咕道:“意遲巷,謔,大家族,韋掌櫃,商量個事,你們近期收不收家族供奉,價錢好商量?都是自己人,打八折……”
    察覺到郭竹酒的視線,謝狗立即改口道:“五折!”
    韋胖子腦子嗡嗡的,那個隊伍中走在前列的兩腮酡紅的貂帽少女,白景,落魄山首席供奉白景……劍仙,飛升境起步的劍仙……
    韋赹自然不敢當真,隻當是“白景”的開玩笑,山上大修士的遊戲紅塵,不拘小節。
    謝狗眼神認真道:“為何要瞧不起自己的心善和溫柔呢,那就是一種很了不起的對的事情啊。”
    韋赹一個熱血衝頭,給自己倒滿一碗酒,也不談什麽遠在天邊的供奉、劍仙,就是與她滿飲一碗燒酒,走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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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謝狗喝酒如喝水,韋胖子敵不過她的酒量,連喝了三碗就高掛免戰牌,告辭離去了。謝狗讓韋掌櫃別忘了家族供奉的事,韋赹不知如何答話,下意識就去看洪霽……陳國師,陳平安讓謝狗別想一出是一出的,謝首席隻好以眼神暗示韋掌櫃,此事你我從長計議。
    謝狗擦了擦嘴,竹筒倒豆子,先與山主大人稟報了落魄山的近況,說那趙天師大駕光臨披雲山,跟著魏檗進了那座披雲觀,還在花影峰開課傳道一場,專講雷法,聽得青丘道友一驚一乍的,再不敢小覷萬年之後的“道士”了。趙天師想要帶著柴蕪遊曆一段山水路程,她作為柴蕪的師父自然沒有異議,隻是還需在山主這邊討個口頭許可。此外歸功於甘次席的盛情邀請,劉叉終於答應一事,允許跳魚山修道、習武兩撥少年少女們能夠去黃湖山求學問道。再就是穗山周遊那邊飛劍傳信霽色峰祖師堂,老廚子不敢耽誤,就看過了密信,周遊好像是在提醒山主別忘了自己的某個承諾,邀請山主近期走一趟穗山,麵談某事,三天之內皆可,如果大驪事務繁重實在脫不開身,就趕緊知會一聲,他周遊也可以遠遊寶瓶洲一趟。
    此外桐葉洲那邊最為關鍵的兩段水域合龍,萬事開頭難,此時就可以說是開了個好頭,玉圭宗幾個門派都想要讓山主去那邊露個臉。類似事,自家崔宗主已經書信無數了,好些信紙褶皺,崔宗主在末尾都會講明這就叫淚跡斑斑。之前都被老廚子拿話搪塞過去,但是老廚子覺得大瀆合龍是大事,山主近期抽身去趟桐葉洲,快速往返一趟,哪怕當是散個心,也算不錯。
    陳平安說道:“你是柴蕪的傳道人,柴蕪的修行事你說了算。別忘了與趙天師誠摯道謝便是。”
    “我今晚去趟中土穗山,之後就先去桐葉洲再返回寶瓶洲,爭取快去快回。不過明早我有既定的行程安排,要在國師府見兩撥人。”
    “劉叉那邊,你提醒老聾兒一件事,問道黃湖山一事,不要過於隨便,太頻繁了不好,時日一久,容易雙方都不上心,越來越敷衍。最好是挑選劉叉有魚獲的時候。劉叉這個釣技一般的臭魚簍子,那會兒心情好,肯定願意多說幾句。”
    謝狗小雞啄米,一一記下,還是山主老江湖,佩服佩服。
    她想著吃過飯喝完酒,就找朋友耍去。京城花神廟那邊,悄悄開辟出了一座臨時祖師堂,來自中土神洲百花福地的花神娘娘們,已經很久不曾如此忙碌了,若說打造出一條“百花之瀆”是長遠事,那麽眼前最為緊迫的,便是她們需要各自在大驪境內選州立祠,“永結同好”。
    鳳仙花神吳睬,之前故意選了個不那麽富庶的小州,建造自己的花神廟,莒州是出了名的貧瘠之地,跟自己這個窮光蛋大道相契嘛。不曾想等到大驪朝會結束,聽說那個關翳然即將擔任莒州刺史,使得莒州一下子成了萬眾矚目之地,姐姐們都極為驚訝,誇她好眼光,是未卜先知麽?這可讓吳睬很是揚眉吐氣了一番,走路都得提醒自己可不能得意忘形,她當然沒忘記把這個好消息,告知在國師府當差的謝狗,可惜去了那邊,荀序班說謝姑娘外出了。吳睬隻好原路返回花神廟,自從認識了謝狗這個朋友,平時想都不敢想的好消息是一個接一個啊,做夢都會笑醒的幸運事是一樁接著一樁呐。
    ————
    等到狀元張定落座,這頓酒就算正式揭幕了,曹晴朗和荀趣都幫張定擋了幾杯酒,可張定還是踉踉蹌蹌離開屋子吐去了,嚴熠跟張定既是同年也是同鄉,就默默起身跟著一起,兩位同年走在一起,光看年齡,其實跟父子差不多。張定不善應酬,嚴熠也是刑部熬了一年又一年的官員,雖說有句官諺,鐵打的衙門,流水的官。但其實誰都清楚,唯獨刑部是條斷頭路,因為越是精通刑名,越是才幹卓越,反而越難換地方。
    張定隻覺得都快把肝腸都嘔出來了。嚴熠隻能是蹲在一旁,輕輕拍打張定的後背。
    幹嘔一番,張定抬起手背擦了擦嘴,使勁晃了晃腦袋,說道:“對不住了。”
    嚴熠搖搖頭,“不算什麽。”
    年齡最為懸殊的嚴熠跟李銑,他們的房師都是刑部侍郎趙繇,照理說進了京城刑部衙門,總能沾點光,可事實上,有等於無。甚至在嚴熠看來,有不如無。他就曾被被趙侍郎當著一眾刑部郎官的麵,罵了個狗血淋頭。此間辛酸,有苦自知。如果訴苦幾句,隻會被同僚眼神懷疑,認為他得了便宜還賣乖,更加惹人厭煩。
    張定顫聲道:“嚴熠兄,容我緩一緩。”
    嚴熠歎息道:“喝不慣酒,不來就是了。”
    像他嚴熠,是隻要自己不想與誰敬酒,就可以不必喝酒的,你張定這個狀元郎躲都躲不掉。
    張定臉色無奈,也沒有解釋什麽,現在還能喝上酒的京城官員,其實都算不錯的了。要說張定的官運,自然要比嚴熠好很多,隻是戶部屋漏偏逢連夜雨,除了大瀆貪瀆案被國師府秋後算賬,已經將尚書沐言都拉下水,牽出蘿卜帶出泥,一大窩的高官重臣和權貴子弟,哭天喊地,還吃著牢飯呢。近期兩個京畿倉場又出了大問題,朝廷已經封庫查賬。除了戶部自己查自己,明裏暗裏,還有很多其它衙署的官員在查那些查賬的。直覺告訴張定,就跟打仗差不多,主帥都被拿下了,陣地接連失守,曾經看似最為鐵板一塊的漕務,多半也要“守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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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場京城風波,就像驟然發洪水,昔年官場屹立不倒的“靠山”、高山悉數變作島嶼。而且沒有誰敢保證自己和家族一定能夠“上岸”,全身而退。
    耐心等著張定“還魂”,臉色好轉幾分,嚴熠攙扶著張定站起身,這位上了年紀的刑部老吏驚駭發現,廊道那邊,門口外邊,站著一個身穿便服的“俊逸青年”,正是他嚴熠的房師,侍郎趙繇!
    顯而易見,趙侍郎已經默默在門口站了好一會兒。
    京城官場曾經有個流傳不廣的說法,說近百年以來,大驪宋氏,文官意遲巷,將種篪兒街,就像一本書的三位主人公,共同書寫了一部名為魚化龍的故事書。
    而負責編書的總裁官,是那位綽號繡虎的國師崔瀺。
    此外負責“校勘”事宜的,排在第一位的“校書郎”,就是在大驪刑部說一不二的趙繇。
    ————
    一個名叫馬邑縣的武館少年,著急想要去意遲巷和篪兒街長長見識,卻被師兄們攔下了,說近期都別去那個是非窩了,天曉得當下有多少北衙諜子、刑部供奉暗中盯著那邊,自家武館剛剛落腳,不要節外生枝,這場大驪官場的驚濤駭浪,隨便濺出一點浪花就能淹死他們。
    其實除了兩條街巷,馬邑縣還十分憧憬縞素渡的仙家店鋪,鳴鏑渡的軍方渡船,可惜少年兜裏沒錢,不敢去那座相傳神仙比凡俗還多的縞素渡,戒備森嚴的鳴鏑渡則是再有錢也去不得。
    記得曹沫說他是在千步廊那條道上混的,不曉得他去過這些地方嗎?
    武館管賬的師兄得知曹沫竟然送出一顆雪花錢當賀禮,馬邑縣也敢收下,私底下把師弟拉到一邊,狠狠罵了一通,詢問怎麽不歸還曹沫。畢竟是一顆雪花錢,千兩白銀,曹沫一個需要時常進山采藥、添補家用的江湖武夫,瞧著就不像那種手頭寬裕的人物,人家送禮,是情誼,你收了,缺心眼麽?!馬邑縣一向敬重這位大師兄,少年挨訓不還嘴,聽著師兄嘮叨著師父教誨如何如何,隻是心裏有些委屈,當時自己說了要退還禮金,曹沫說不必啊,豪氣說是小錢。
    少年跟大師兄高髹說了猿蹂棧青玄洞的事情,高髹沒當真,不是不想當真,而是不敢。
    黃昏裏,有客登門,他自報名號,說自己是四海武館的魏曆,與白雲鏢局算是半個同行,如今同樣在永泰縣地麵討口飯吃。
    高髹大為意外,馬邑縣也是滿臉震驚,就是那個跟寶瓶洲四大武評宗師之一的裴宗師,在大驪陪都切磋武學,對了四拳的那個“魏金身”?
    “魏金身”這個綽號,確實極有含金量。即便在藏龍臥虎的大驪京城,魏禮多少也能算是一號人物。
    鏢局這邊人人如墜雲霧,打破腦袋都想不通魏曆為何主動登門,照理說雙方無親無故,也無仇無怨的,魏曆就算隻是讓個徒弟投貼登門,都屬於足夠講禮數給臉麵了。大師兄高髹思來想去,其實心裏也怵,有些打鼓,不過嘴上隻是讓師弟師妹們沉住氣,由他去會一會魏曆,摸摸底,到底是來砸場子還是抬轎子,不如靜觀其變。
    馬邑縣他們再是半吊子的修士,好歹師尊洪正雲是洞府境,也是一位在大驪禮部被正經錄名的修道之人。他們有山頭有道脈有師傳,隻是暫時沒有一座氣派的祖師堂罷了。照理說,跟四海武館魏曆是八竿子打不著的關係,難道師父人脈如此深厚,與魏曆這種名動大驪的武學宗師也是有個熟臉的朋友?
    魏曆進了武館,與負責待客的馬邑縣大師兄聊得投緣,說他的四海武館隻收徒教拳,向來沒有走鏢業務,聽說新鄰居白雲武館剛好主業是這個,就來這邊看看,如果今天談得攏,大家就一起掙錢,但是分紅,得是七三,而且在路上出了任何紕漏,被沿途官府、稅關刁難也好,或是出現被劫鏢剪徑了之類的意外,白雲武館還要自掏腰包賠錢、打官司……魏曆明擺著是要讓白雲武館出人出力,一年到頭走南闖北,而四海武館隻是幫忙介紹財路,卻有旱澇保收的八成收益,真是躺著就把錢掙了。聽得馬邑縣瞪大眼睛,好家夥,登門搶錢來啦?
    這魏曆,莫不是個混黑道的?在永泰縣地麵,一年到頭靠敲竹杠掙錢?馬邑縣聽得惱火萬分,差點脫口而出吹個不打草稿的牛皮,我有兄弟是在千步廊那條道上混的,你可別敲竹杠,我道上也有朋友!
    作為洪正雲的開山大弟子,大師兄高髹雖然修道資質平庸,卻是不急不惱,心平氣和與成名已久的魏館主討價還價。高髹除了大師兄身份,其實這些年來跟著師父走南闖北,既要經常代師傳藝,教功夫立規矩,配合師父一起唱白臉紅臉,還要照顧師弟師妹們的衣食住行,愣是讓一個大老爺們,成了個整天絮絮叨叨、婆婆媽媽的“大師姐”,說他是一把屎一把尿把馬邑縣這些兔崽子拉扯大的,半點不誇張。
    正因為高髹年紀最大,跟在師父身邊最久,所以最清楚老話說的萬事開頭難,何況師父在他們下山之前還反複叮囑一個京城居不易的道理,要想在這邊立足,總要先打開局麵,如果不是雙方分賬過於懸殊,其實也算是一樁睡覺就有人遞枕頭的好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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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魏曆讓鏢局這邊考慮考慮,起身告辭離去。
    師兄弟幾個聚在一起商量起來,有人憂心咱們會不會搖身一變,成了四海武館的私人錢袋子?會不會被那魏曆拐去撈偏門?到時候被師父知曉他們走了歪路,罵他們半死?鏢局才開張沒幾天就關門?沒能掙著兩顆神仙錢,反而連累師父和門派賠光了所剩不多的那點家底?馬邑縣他們一個個愁眉不展,所幸大師兄高髹做事情有章法,想起先前來鏢局道賀的那幾個公門中人,說回請他喝頓酒。馬邑縣哪壺不開提哪壺,問大師兄咱們有閑錢麽,請得起好酒好飯?高髹氣笑不已,說咱們不是還有一顆雪花錢,晚點歸還曹休便是!馬邑縣小聲嘀咕一句,吃飯帶上我,最好是去菖蒲河,那邊的酒樓老有名了。
    出了鏢局大門,魏曆鬆了口氣,有些自嘲,掙錢當然不容易,送錢卻也不簡單。
    估計鏢局這邊,也要找人打探自己武館的口碑和底細了吧。
    今天清晨時分,裴宗師大駕光臨四海武館,送了倆徒弟給魏曆,裴錢還提及一件小事,想要讓魏曆幫襯一點白雲鏢局。魏曆這種老江湖,並不著急急哄哄送錢給鏢局,而是讓倆人情老練的弟子,先去永泰縣衙那邊托關係走門路,在不違例不犯禁的前提下,打聽過了這間小鏢局的大致底細,大致有數了,這才親自登門,“刁難”這些初來乍到的同是異鄉人。
    昔年昔日,不敢與自己相認,到處流亡,零丁孤苦,風雨襲麵,一路輾轉到了大驪京城,依舊是整日枯坐,沉悶萬狀,此身遠在故國故鄉不知幾萬裏之外,寒霜烈日一一經過,次第春風到眼前,猶然最怕見到家鄉菜,聞見鄉音。今年今日則大不然,興許是終於饒過了自己,抑或是騙過了自己,步行街上,暖風吹麵,身心舒暢,倒是想要去酒鋪,買回一壺家鄉的黃酒嚐嚐看了。
    武夫魏曆大步而走,夕陽將思鄉人的影子拉得很長,就像一根老二胡的琴弦。
    永泰縣的戶房胥吏卞春棠,一有閑工夫就會鑽研錢糧刑名的學問,住一間免租的通鋪官舍,今天草草吃過了晚飯,卞春棠快步回到住處,趁著餘下的天光,速速拿清水洗了手,就窗翻閱起了不知多少遍的那十幾本書籍,除了書頁邊角起了點毛邊,裏邊沒有半點汙漬。有錢人家的士子書生,更多在意書上所寫的內容,卞春棠這樣的“讀書人”,對於所謂的敬惜字紙,顯然更為落在實處些。
    縣衙班房的魯莊是個光棍漢,反正閑來無事,就揣著一兜瓜子來找好友扯些閑天。
    卞春棠一邊翻書,一邊跟朋友閑聊,都是近期京城官場聳人聽聞的消息,約莫是落在他們這些胥吏嘴裏,好像也就那樣,畢竟距離太遠了。不像那些京城郎官,哪怕隻是提起某個名字,都要噤若寒蟬,諱莫如深。
    魯莊是行伍出身,受了傷,退出邊軍之後,就在縣衙混日子,不知為何,也不去兵房當差。在魯莊看來,戶房積年累月存檔的魚鱗圖冊、錢糧地畝等清冊,任誰看了不頭疼,偏偏卞春棠好像能看出朵花來。
    魯莊對這個朋友的前程,可比自己上心多了,嗑著瓜子,還是那些老調重彈的內容,“若是能夠在戶房內部順利升遷,或是轉去擔任專門協助縣丞辦公的攢典,都是相當不錯的選擇。春棠,你也別太不當回事了,不要小看了日常走動的厲害之處,你看看某些人,別說是在王縣令跟前如何,便是路上見著了王縣令的兒子……”
    卞春棠擺擺手,不讓朋友繼續聊下去,笑道:“我哪裏會不曉得這些道理,隻是話到嘴邊,事到臨頭,死活說不出、做不出罷了。”
    永泰縣衙是大衙門,規模堪比地方郡守衙署,人數甚至猶有過之,隻說縣衙的戶房就分出了南北房。卞春棠如今便是南房的“年頭”,屬於戶房頭把交椅“經承”的副手之一,因為卞春棠不是正途出身,無科舉功名,不入流,在大驪朝沒有品秩。官吏官吏,一字之差,雲泥之別。
    魯莊歎了口氣,打趣道:“翻這些書一輩子也翻不出個縣令老爺的烏紗帽啊。”
    卞春棠笑了笑沒說話,大概天底下的窮書生,他們本身就是一首篇幅最長的勸學詩。
    自認就是一個略通文墨的濁流小吏,想來這輩子出息不大了,兒子卻是個讀書種子,卞春棠希望他以後能考個秀才,舉人卻也不敢奢望。
    名義上,長寧縣衙管著大驪朝最有權的官,永泰縣管著最有錢的商。
    比如暫時還是個“署理”的縣令韓禕,每年秋收都能讓親手割下那一把稻穀的皇帝陛下,與他的長寧縣衙“交租”,你說他這個長寧縣令當得牛不牛氣?
    魯莊猶豫了一下,說道:“我跟劉訓導關係還湊合,我出麵邀請,你找機會請他吃頓飯?”
    卞春棠搖搖頭,“沒用的,劉訓導心裏跟明鏡似的,我們這種人,明後天值幾個錢,他最清楚。不會為了一頓飯而改變什麽。我不浪費這個錢,你也不必欠個人情,都沒必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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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魯莊撚起瓜子,指了指這個貌似穩坐釣魚台的好友,氣笑道:“看看人家俞教諭、劉訓導是怎麽讀的書,再看看你卞春棠,讀個屁的讀書。”
    卞春棠合上書籍,輕輕撫平,哈哈笑道:“不求別事,隻求書香門第,從我這一代為始好了。”
    一縣教諭和訓導是縣衙主、副兩位學官,一定程度上便能夠決定未來的“功名”花落誰家。尤其是永泰縣這邊,學官自然是極吃香的,既清貴又有實權,誰不奉承幾分。混黑道的,尚且都想要讓自家孩子好好讀書,更何談大驪京城的巨賈富翁們。
    卞春棠以前經常與兩位夫子請教學問,隻是他們不愛理睬,一個胥吏從他們那邊得到了學問,就像從他們兜裏騙走了錢財。倒是縣衙的許訓術,通俗一點說,也就是縣衙裏邊的風水先生,隻不過在大驪,尤其是藏龍臥虎的京城地界,即便許訓術有些真學問,哪有什麽用武之地。不過老人對卞春棠很是刮目相看,經常拉著他一起聊天,再捎上魯莊這個好似飯局拚縫的,在那小館子裏邊,一起喝酒打屁,老人談星象說地理,確實健談。
    老人曾說卞春棠的麵相貴不可言,將來定能發跡。
    魯莊卻也清楚,許訓術好像跟縣衙不少人都是這個德行,比如還說他魯莊就要中年起大運呢。
    不管怎麽說,不要錢的好話,不還是句好話?
    一個戶房的年輕胥吏跑來這邊,與頂頭上司的卞春棠畢恭畢敬喊了一聲卞年頭,轉頭與魯莊喊了聲魯大哥,再說衙門來了個男人,自稱是白雲鏢局的高髹,想要請卞年頭去菖蒲河那邊吃個飯。卞春棠疑惑不解,魯莊卻是大笑不已,說那菖蒲河酒樓,自己這輩子攏共才吃過幾回,必須答應。卞春棠想了想,還是決定赴約,隻是當然不能去菖蒲河那麽個銷金窩,白雲鏢局剛剛落腳,相信他們手頭也不寬裕,不能由著魯莊。魯莊其實也就是開個玩笑,跟著起身,一把摟過那年輕胥吏的肩膀,神秘兮兮說了一句,曉不曉得許訓術是怎麽算你的命?年輕人當然好奇萬分,魯莊壓低嗓音說許訓術看你命好,以後說不定能當大官,記住了啊,將來飛黃騰達了,可不能忘了魯大哥……卞春棠也是無奈,屋內就他們仨,結果都是好命?
    快步走去,卞春棠見著了縣衙門口的高髹,禮節性客套寒暄幾句,高髹笑著說必須去菖蒲河。
    卞春棠當然不肯,高髹拍了拍身邊少年的肩膀,自有理由,說他這個師弟做夢都想去菖蒲河長長見識。
    ————
    裴璟請父親吃酒,都不是臨河的屋子,菖蒲河與那海岱門都看不見。
    所幸男人根本無所謂這些個講究,舉杯抿了一口酒水,問道:“你近期在忙什麽?”
    被問到衙門公務,裴璟如臨大敵,偷偷潤了潤嗓子,說道:“按例校勘繕修近三年以來國師府儲存所有諭旨、寄信、議複等檔冊,連我在內總計十五人,分冊繕寫,其中我跟一位同僚袁震負責引見檔和早事檔,因為崔國師前幾年……的緣故,總共不過三冊,耗時月餘光陰。”
    男人問道:“袁震?袁氏子弟?”
    裴璟搖頭道:“袁震不是意遲巷袁氏,我們都是普通出身。”
    男人好像聽到一個天大的笑話,“你裴璟也算普通出身?”
    裴璟雖然敬畏父親到了骨子裏,但是唯獨在這件事上,顯得極有底氣,甚至……還有幾分積攢多年的怨氣,事實上,這麽多年以來,裴璟確實沒有撈著半點實惠,在官場沒有任何走捷徑,甚至還要刻意回避和忌諱許多事情,一來爹娘管得嚴,沒有任何商量餘地,再者裴璟自己也有幾分傲氣,“爹,當年能夠進入國師府,是我自己憑科舉憑本事,而不是靠姓氏。”
    男人對此不置可否,轉去問道:“說說看,一兩個練氣士半天功夫就能做好的事情,讓你們十幾個文秘書郎忙前忙後整個月,這個國師府已成定例的古板規矩,圖什麽?怕你們太閑了,給你們找點事情做做?”
    裴璟說道:“最快熟悉大驪朝政的方方麵麵,最脫穎而出者是通才,最不濟也是個專才。”
    男人點點頭,對兒子的這個答案還算滿意,額外提點幾句,“以後大驪的疆臣人選,會越來越講求官員的履曆,關翳然、袁正定之流,就是一個個很好的範例,要當過親民官,之後在郡,州,道,京城六部九卿衙署,輾轉串門,最後某天才有機會出任封疆大吏,執掌一方。”
    裴璟點點頭。
    男人繼續說道:“這條脈絡,是崔國師起的頭,陳國師收的尾,至於會不會虎頭蛇尾,不妨等等看。”
    裴璟眼神複雜,真不怕你兒子明天就被國師府掃地出門,卷鋪蓋滾蛋啊?
    男人自顧自說道:“修士大量進入世俗官場,很容易就讓凡俗官員沒有立錐之地,用不了幾年,就會被山上修士打擊得毫無信心,一旦官場淪為山上神仙的修行資糧,老百姓的生死榮辱,就變得輕巧了,直至毫無分量可言。希望當官的多點良心,總好過奢望修士有凡心,來得更切實際。崔國師在這件事上看得很長遠,人人各有麵目,道場自有其道氣,那麽一國就有一國的國格。我們大驪朝國格何在?一在鐵騎南下摧枯拉朽,一在信守承諾歸還半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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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裴璟嚼出些餘味來,瞬間臉色雪白。父親是在質疑當下大驪朝高層的某個小道消息?陳國師想要再度統一寶瓶洲?父親質疑的,何止是陳國師,連那陛下都被?窮兵黷武,好大喜功?
    男人說道:“沒你想得這般粗淺。”
    裴璟倍感無力。
    男人說道:“此次北衙行事,從頭到尾本就是逾越規矩,屬於名不正言不順,之所以能夠成事,隻是因為國師府在幫他撐腰。洪霽如果一味貪功,不知道收手,不懂得急流勇退的道理,四麵樹敵絕無退路,後邊的苦頭,他能扛,他兒子洪凜未必扛得住,洪霽終究有告老還鄉的一天,洪凜今年才幾歲?吏部關老爺子能保得很聰明,兵部沈沉也能保得很硬氣,一旦變成洪霽自己來保,嗬嗬,等著吧,隻要出現官場的兌子,恐怕就由不得他洪霽當孤臣了。”
    刑部那邊,已經出現明顯的“大侍郎小尚書”局麵,侍郎趙繇做事辦案的宗旨,很簡單,如今刑部查案,就是一棍一條痕的路數,沒什麽既往不咎,上不封頂。六親不認,他趙繇要的就是一摑滿掌血的效果。
    嗬,刑部趙北衙洪,不曾想洪霽如今都能與趙繇齊名了。
    吏部的曹酒鬼,兵部的徐桐,還有如今的吳王城,一張張京城堂官的麵孔,真是年輕啊。
    男人旋轉手中酒杯,凝視著杯中酒水的細微漣漪,“崔國師接手大驪的時候,那才是一個真正稱得上是千瘡百孔的爛攤子。你們這些年輕人,根本不知道百年前的大驪境況,朝政是如何的內外交困,國祚是何等命懸一線。”
    “你們運氣好,恰好出生在了一個國力鼎盛的大驪朝,甚至就連蠻荒妖族都被我們擋住了。
    你們的後代運氣更好。大驪朝越來越強大,你們看到的,聽到的,都是大驪朝的好話。”
    但是你們很容易就會忘記,當年是在崔瀺手上,大驪宋氏的老百姓們終於不用挨餓了,接下來,是不挨揍,不被鄰國隨意欺辱,不被宗主國操控,再然後,就是連挨罵都不會了,如今寶瓶洲誰還敢罵一句大驪蠻子?”
    男人神色晦暗,“我對陳平安沒有任何意見,但是我怕他覺得自己跟崔瀺處處不一樣,更怕他覺得自己比崔瀺處處更厲害。”
    男人仰頭一飲而盡杯中燒酒。
    有句話不宜與裴璟這樣的年輕人說,可能說了也沒用。其實他裴懋真正擔心的,是最害怕一個做慣了壯舉的年輕人,對這人間已經沒有耐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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