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此身舟下如箭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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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卯時的大驪朝,紅日冉冉初升,市井鄉野的雞鳴,千步廊附近衙署的一陣陣開門聲,一同響起。京官們開始點卯,勤儉之家已經開始出門去田地耕作。大概是沒有早朝的緣故,顯得光陰格外寬裕,陳平安緩緩走向國師府,有意繞過那條車水馬龍的千步廊,揀選了一條僻靜道路,兩邊鬆柏森森,除了他就再沒有行人走動,即便朝廷沒有禁令,但是京城的老百姓都不會隨便往這邊走動,跟昔年家鄉的境況是差不多的,踩慣了泥瓶巷杏花巷泥地的孩子,草鞋不會輕易落在福祿街的青石板上邊。就像寺廟道觀裏的恢弘大殿,麵對巨大的威嚴的神像,會讓敬香的人由衷覺得自己很渺小,那麽棱角分明的衙署建築,也會讓老百姓感到自己格外弱小。
    不過路邊一棵鬆樹下邊,此刻蹲著個黑衣青年,正在啃個熱騰騰的饢餅,一手提著根大蔥,一頓早飯吃得津津有味。
    有個穿著樸素的年輕女子,靠著鬆樹,閉目養神,她瞧著氣態清冷,偏有一股狐媚的味道,聽著同伴啃餅嚼蔥的聲音,她沒好氣道:“怎麽不蘸醬。”
    青年含糊不清道:“等會兒要跟陳平安說正事,我怕嘴裏味道太衝,聊不了幾句就被趕人。”
    他說話語速極慢,能把急性子急死。
    他們前不久在寶瓶洲大瀆附近偶然相遇,結伴同遊大驪京城,從入城,到住客棧,再來到這條道路,他們已經被三次勘驗關牒。
    青年想起一事,鄭重其事說道:“尹青道友,必須提醒幾句,等下見著了陳平安,你隻管冷眼旁觀,不要開口說話,交給我處置就是了。你是漂亮女子,說話又總是夾槍帶棒的,不太好聽。按照那本山水遊記的說法,陳平安是憐花惜玉的男人,想必不會怪罪你,卻要遷怒於我。”
    “你隻是來大驪京城見見他而已,我卻要有事求人,牽涉到動輒百年千年的修道生涯,就算有君子絕交不出惡語的講究,可就我這暴脾氣,怕到時候忍不住跟你吵架。”
    “最後與姑娘確定一件事,你當真不是來刺殺陳平安的吧?”
    名叫尹青的女子睜開眼,笑道:“怕我連累了你?”
    青年吃過了大蔥烤饢,拍拍手,點頭道:“當然,我才出山沒多久,還有很多事情必須要做,有很多話可能會說。”
    尹青嫣然笑道:“‘元將軍’寬心便是,說不得我在場,還能幫忙錦上添花。”
    綽號元將軍的青年修士,他的道場位於一處水鄉澤國、名叫百花湖的地方。不過據說剛剛讓給一個故人了,這才挪窩,先打掃幹淨了自家門庭,就有了外出遊曆的念頭。即便再精通曆史掌故的寶瓶洲修士,恐怕也不清楚百花湖的龍王廟了。
    世人隻知書簡湖,誰還記得百花湖。
    這讓他很鬱悶。
    尹青當然是她的化名,至於她的真名是什麽,道場在哪裏,道統祖師是誰,雖然已經有了幾分猜測,他其實也不怎麽好奇,人生本就是一場場隨緣渡劫的萍水相逢,水波打個旋兒,就會各奔東西。而他的真身,就是被陸沉“所救”的那頭馱碑老黿,當時與陸掌教重逢,他幫後者確認了呂默的前身,陸沉就讓他心心念念的“求轉人身”遂了願。
    尹青調侃道:“等會見著了事務繁重的陳平安陳大劍仙,說話也是這麽慢的?”
    青年神色認真,點頭道:“文字自有其命,豈能敷衍了事。”
    “要去見一個個真人,與人說一句句真話。說出口的話,就是我的心聲,不怕天地人聽見。”
    青年慢悠悠感慨道:“陸掌教說過,氣性清冷者容易孤家寡人,氣和暖心者往往福厚澤長。陸掌教還說了,說話慢點是好事,這就叫貴人語遲。”
    尹青戲謔一句,“既然這般仰慕陸掌教,總喜歡把他說的話奉為圭臬,你怎麽不死皮賴臉貼上去,幹脆給人家當個跟班?”
    青年搖頭說道:“何必小覷了自家珍寶,冥頑不靈舍本逐末,不好,很不好。”
    就在此時,尹青本想繼續打趣幾句,她神色微變,瞬間心弦緊繃,隻因為她根本沒有察覺到有人靠近鬆樹這邊。
    隻聽那個神出鬼沒的家夥開口說道:“元將軍說得很好。”
    青年容貌的老黿站起身,看了眼不遠處的青衫男子,頭別玉簪,容貌不差,氣度更佳。
    尹青幽幽歎息一聲,果然是人的名樹的影,不是那種盛名之下其實難副的人物,她實在是很難將眼前男人的“大名”,與當年初次相逢時她眼中所見的“外相”掛鉤。
    悄無聲息來到這裏的陳平安拱手笑道:“見過元將軍,尹青姑娘。”
    既然她用了一個化名,陳平安總不好一口道破人家的妖族真名。
    真名是妖族大道根本所係,隨隨便便掛在嘴邊,與問拳問劍無異。
    她施了個萬福,以心聲柔聲道:“狐族青嬰,拜見陳先生。”
    這一路思來想去,反複權衡,她還是選擇稱呼對方為“先生”。
    未必最合適,總歸最無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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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就是昔年跟在白澤身邊的侍女,狐仙,真名青嬰。在中土神洲一脈的狐族當中,輩分很高。
    當年文廟打造出九座雄鎮樓,例如劍仙曹曦負責住持的南婆娑洲的鎮海樓,但是中土神洲那座樓的名字既怪,又是個忌諱。
    而青嬰就在那座山水秘境的藏書樓修道,隻會在白澤老爺想要出門散心的時候,她才有機會偶爾外出遊曆一次。
    至於為何明明跟隨白澤一起修道,依舊長久停滯在元嬰境,總歸是家家有本難念的經。
    不料青年約莫是個死腦筋的,問了一句,“敢問陳國師,怎麽就好了,好在何處?”
    尹青有些措手不及,也有幾分刮目相看。剛剛他還勸自己好好說話,事到臨頭,等到見著了陳平安,你自己倒是較真上了?
    陳平安微笑道:“不識自家寶,偏向屋外求,不是舍本逐末、主賓不分是什麽。就像祠廟正神不肯當家做主,便有邪魔外道趁虛而入,竊據主位。何況出了門,遍地都是有主之物,眼花繚亂,選得好,爭得過,留得住麽。物於身外物,真是自己做主麽。”
    青年想了想,誠心誠意道:“我說不過你,總覺你很有道理。”
    陳平安朝他伸出手去,笑道:“言語之上,辯不過我,想來總是我的話更在理些,所幸天下萬物唯有理這個字,不分主賓,先到可先得,後到後亦有。拿去。”
    青年猶豫了一下,驀然會心,眼神熠熠說道:“我有。”
    陳平安收回手,恍然道:“原來如此。”
    青年神色欣喜,誠摯說道:“難怪你跟陸掌教能夠成為好朋友。”
    陳平安無奈道:“元道友擱這兒罵人呢。”
    青年口拙,一時間不知該如何解釋,本意其實是說陳平安跟陸沉都是一類人,都是那種“隨方設教,曆劫度人”的精彩人物。
    唯一的區別,大概是一個喜歡遊戲人間,一個小心駛得萬年船?他們之於人間,之於世道,既有濃墨重彩的寫意風致,瀟灑逍遙,又有規矩森嚴的工筆,小心細致。於寫意中見縝密,在工筆裏見神采。
    青年身材修長,肌膚黢黑,額頭有一條不太明顯的疤痕,他解釋道:“元將軍隻是個綽號,我的關牒名字是元源,舊道場位於百花湖。現今籍籍無名的小地方,也曾是一處大有來曆的香火勝地。”
    陳平安點點頭,“聽說過。”
    之前合歡山一役,機緣巧合之下,跟陸沉短暫“搭夥”一場,在那期間,前身曾是龍宮侍女的呂默,福緣不小,得了一樁脫胎換骨的山上造化,女子武夫得以上山修道,她好像就被陸沉安排去了百花湖落腳。
    上古歲月裏,寶瓶洲蜀地蛟龍出沒,水裔眾多,密雲國水運充沛,而百花湖就是樞紐所在,故而此地就被某位龍女開辟為陸地“行在”之一,也就是她在岸上臨時駐蹕之地。在那處“腰肢”水道,島上建造了一座古老祠廟,水畔有一座馱巨碑的癩頭黿,碑文篆刻有一篇行雲布雨的道書。如今這位元將軍的本命物,便是一塊“無字”的袖珍石碑。
    陳平安好奇問道:“當年蠻荒妖族過境,百花湖沒有遭受破壞,是有什麽緣由?”
    怕被誤會,陳平安不忘補上一句,“道友別多想,單純好奇而已。”
    根據大驪記載,朱厭曾經路過百花湖,以這頭搬山猿老祖的脾氣,本該一棍子敲碎祠廟才對。
    需知在之前的老龍城戰場,墨家許弱也遞出了出鞘大半的一劍,才堪堪抵擋住朱厭的半棍。
    元源實誠道:“我是報上了陸掌教的名號,才蒙騙過了那頭王座妖族,讓它心生忌憚,不願節外生枝,放過了百花湖。”
    陳平安笑道:“陸掌教果然是一塊長腳的金字招牌。”
    元源說道:“相信如今陳劍仙也是如此。不管是在蠻荒還是青冥,報上名號都管用。”
    陳平安看了眼老黿,終於確定對方沒有陰陽怪氣。
    尹青忍住笑,還好,知道求人辦事,至少要在稱呼上動點腦筋。
    元源說道:“陳劍仙,我是直性子,明人不說暗話,這次來京城,就是想要與你討要一封引薦信,幫忙美言幾句,才好重投東海水君府那位金鯉大王麾下。”
    “至於該如何報答,當世事功學問,你自稱第三就沒人敢稱第二,總之你說了算。我聽過了你提出的條件,自會計較一番得失,覺得可行,便是一場無需立誓的君子之約,若是我覺得條件過於苛刻了,也容我再考慮考慮。”
    “我的話說完了,陳劍仙看著辦。”
    陳平安沒有著急給出答案,笑問道:“元道友跟金鯉是舊識?”
    其實已經有了決定,如果跟金鯉是同道的話,至少可以確定一件事,不會是什麽城府深沉之輩。
    元源說道:“無名小卒不敢高攀金鯉大王,當年隻是她麾下的小嘍囉,不值一提。我境界低,但是嗓門大,不說殺敵立功,置身戰陣,搖旗呐喊總是可以做到的,當年要為公主殿下討要一個公道,金鯉大王揭竿而起,我就想著跟著一起打上陸地,登岸攻入中土神洲,造他們文廟的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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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嬰連忙咳嗽幾聲,提醒這個口無遮攔的呆子,你當真不知道陳平安是誰?他先生就是文聖!
    陳平安忍俊不禁,擺擺手,“但說無妨。”
    元源繼續說道:“隻是不知為何,金鯉大王下了一道軍令,將我支開了,等我後知後覺趕過去,就晚了。等我急匆匆奔赴海陸接壤之地的那處戰場,空蕩蕩的,隻有幾個年輕娃兒的儒家書院君子,他們當時在清理戰場,瞧我的眼神……嗯,就是陳劍仙現在這樣的。”
    青嬰還是頭回聽說元將軍竟然有這等……壯舉。
    陳平安完全可以想象當時的那幅場景,估計幾個書院君子都有點懵。
    就像一場雷聲大雨點小的軍營嘩變,明明都已經散場了,各自打道回府,突然蹦出個愣頭青,孤零零的在那邊振臂高呼。
    元源傷感道:“後來文廟降下一道申飭,命我重返寶瓶洲百花湖,不得恢複人身,暗中庇護過往船隻,將功贖罪。敗軍之將受此責罰,倒也不冤,就是年複一年,長久聽不見金鯉大王和殿下的音訊,心急如焚,始終掛念。久而久之,就有了現在的一副暴躁脾氣。”
    陳平安忍不住看了眼青嬰,青嬰立即擺出一臉我跟他其實不熟的神色。
    陳平安驀然而笑,讀盡好書,看遍美景,暢飲佳釀,結交真人,都是人生快事。
    陳平安也就痛快說道:“跟我去趟國師府?馬上幫你寫一封書信寄給水府金鯉,就不談什麽條件了。”
    元源思量片刻,說道:“果然名不虛傳,陳劍仙是個真人。”
    陳平安笑道:“勉強能算是個性情中人,當不起‘真人’美譽。”
    元源說道:“上為以前道學作一結算,下為以後道學立一先聲,先生辛苦了。”
    黿道人神色肅穆,打了個道門稽首,唱讚一句福生無量天尊。
    陳平安輕聲道:“愧不敢當。”
    元源轉頭望向尹青。
    青嬰歎息道:“黿道友,你的好意心領了,不過我來找陳先生,卻不是為了打破元嬰境瓶頸而來,再者我的心魔,也並非是白澤老爺。”
    道人之心魔所在,不比妖族真名的重要性遜色,不管她所說是真是假,元源都不過問,說道:“陳先生,那我這就離開大驪京城,直奔東海水君府邸了,相信國師府的飛劍傳信總要快過我的禦水速度。”
    陳平安拱手說道:“公務在身,恕不遠送。”
    元源抱拳道:“得見真人,幸甚幸甚。”
    元源說話慢吞吞,行事確實果決,毫不拖泥帶水,說走就走。
    陳平安心中了然,的確不是鄒子。
    青嬰跟著陳平安一起緩步走向國師府,她滿臉為難,幾次猶豫過後,還是以心聲開口問道:“陳隱官,白澤老爺還好嗎?”
    陳平安說道:“這件事,外人很難說得準確,可能我們都覺得他的處境很不好,但是白澤先生自己覺得很好,做出了一個於他自己而言最正確的決定。”
    青嬰默然。
    她曾經跟隨白澤老爺一起遊曆寶瓶洲,風雪夜的棧道上,見到一位寒酸少年跟兩位“小書童”。
    少年正是從大隋山崖書院返回家鄉的陳平安。
    白澤當年並沒有將她帶去蠻荒,反而讓她前往龍虎山天師府,去找那位道號“煉真”的十尾天狐。青嬰卻不願投奔這位遠房親戚,雖然仍然去了天師府,卻像是寄人籬下,隻跟一幫黃紫貴人的道士一起修行雷法。
    事實上,青嬰與昔年出現在泥瓶巷的那頭紅狐,是姐妹。
    而且她與那位隱匿在桐葉洲的九尾狐,浣溪夫人,屬於同宗同脈。
    山上的說法,青丘是祖庭正宗所在,蠻荒和浩然都建立有下宗,各有各的香火延續。按照現在的風俗習慣,遠古狐國道場所在的青丘,就像是總祠,煉真和浣溪夫人各自創建宗族,但是分爨,有了房支,有了不同的堂號,例如桐葉洲的那位九娘,寶瓶洲的狐國。
    青嬰說道:“當年遊曆寶瓶洲,大驪國師崔瀺見到了我們,便拿我譏諷白澤老爺,說了一句難聽至極的言語,‘狐與我遊,必我邪也。’我心中憤恨至極,卻拿那頭繡虎沒有半點辦法。”
    陳平安把一句原本到了嘴邊的話咽回肚子,麵對師兄崔瀺,有辦法的人,不多。
    臨時更換了一句相對中立的言語,“我家先生的《榮辱篇》曾說‘傷人以言,深於矛戟。’此話不假。”
    青嬰神色淒惻道:“外界都說白澤老爺心軟,永遠是婦人之仁,說他的道心與境界不符,他們說錯了麽?”
    陳平安想了想,說道:“就算他們沒有說錯,並不意味著白澤先生就做錯了。”
    青嬰歪著腦袋,神色茫然。
    陳平安說道:“凡有血氣,皆有爭心。不是誰都有資格被鄭居中存心算計和刻意針對的。”
    青嬰深呼吸一口氣,正色說道:“不管怎麽說,不管明天會怎樣,陳先生和繡虎都是挽天傾者。”
    陳平安啞然失笑,沉默片刻,說道:“大師兄當然是挽狂瀾於既倒的豪傑,這麽說他,沒有任何問題。至於我,你們當然可以這麽認為,那是你們的見解和自由。但是我絕對不敢以此自居,不會這麽覺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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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嬰告辭離去。
    陳平安臨時起意,說道:“青丘狐主已經現身人間,她暫住落魄山,此刻應該跟隨趙天師往南遊曆,你要是心中沒有什麽芥蒂的話,可以去找她聊聊,順便幫我捎句話給青丘前輩,就說我邀請她擔任大驪朝的首席客卿。”
    青嬰目瞪口呆,心情激動萬分,她連忙答應下來,身為狐族,豈會不神往青丘狐主?
    她也是心有靈犀,曉得是陳先生的好意,還是擔心自己見了青丘狐主,沒有個說頭作開場白。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笑道:“在劍氣長城,我對那撥所謂的蠻荒大妖是不怵的,隻因為在避暑行宮,經常給自己鼓氣一句,‘老子連白澤都見過了,還怕你們這些個飛升?’”
    青嬰眨了眨眼睛,睫毛微顫,心懷感激施了個萬福。
    那部山水遊記所言不虛,陳先生果然憐香惜玉。
    陳平安獨自走在路上,不知道小米粒和陳靈均他們遊曆如何了。
    ————
    小米粒還蹲在樹枝上邊望風,戰場遺址那邊暫時沒有任何動靜,既開心又擔心,開心的,是沒有大打出手,擔心的,是怕景清不小心著了道,江湖險惡呐,陰謀詭計層出不窮,景清這個老江湖可千萬別掉入陷阱。
    鍾倩問了一連串問題:“先前縣城文廟外邊,那個擺攤賣古董字畫的老人,是不是一位金身受損的當地神靈?土地公?城隍爺?所以他才會將我們幾個當做了一根救命稻草?”
    溫仔細摸出一隻酒壺,抿了一大口酒水,咂摸嘴,搖頭笑道:“我可不會望氣功夫。隻瞧得出老者並非市井凡俗之輩,他的根腳是什麽,不清楚。要是以前單獨走江湖,倒也簡單省事了,隻需出手試探一番,就知道對方的來曆和深淺。”
    因為擔心小米粒會多想,他們就都用上了聚音成線的密語手段。
    鍾倩看了眼身邊的好整以暇的溫仔細,“武夫到底不如你們修習仙術的瀟灑。”
    溫仔細撇撇嘴,說道:“武學境界足夠高,仙術不還是脆如紙。”
    鍾倩說道:“反正你怎麽都不虧。”
    還是老廚子說得好,什麽叫武夫,就是隻是練拳兩三天的門外漢,嘴上就敢說止境武夫的話,哪怕麵對必輸之局,身陷必死之地,猶能膽氣雄壯,不退不避,遞出高出一境的拳。
    鍾倩突然說道:“溫仔細,你與我說實話,任由陳靈均單槍匹馬闖蕩這處戰場遺址,到底是山主早有授意,還是你別有用心?”
    溫仔細的回答,好像隻回答了鍾倩一半的問題,“山主囑咐我看護好他們,穩穩當當遊曆,簡簡單單玩耍,沒有任何引導陳靈均磨礪道心的意思。”
    鍾倩微皺眉頭。我相信山主是這般心思,那你溫仔細意欲何為?
    溫仔細懶洋洋說道:“不要總覺得隻有你與陳靈均是朋友。”
    落魄山上有很多外界無從得知的小秘密,比如山上公認的圍棋第一高手,是暖樹。當然是大白鵝故意為之,老廚子鄭大風幾個,也認就是了。所以後山那邊喜歡弈棋的曹蔭,還有作為仙尉道長唯一的弟子林飛經,他們至今還對此信以為真。
    又比如陳靈均每次跟朋友喝早酒,酒壯慫人膽嘛,便要為阿良和自家老爺打抱不平的同時,不忘添油加醋一句,“遠看是阿良,近看是隱官,原來是陸沉”……聽得當時桌對麵的荊老神仙眼皮子直打顫。
    還有老廚子的那棟私人藏書樓,裴錢藏在床底的那幾隻箱子,白玄的一部英雄譜,以及小米粒曾經在青衫渡待客,目送一位道號純陽的陌生道士遠遊,使得呂祖隻好徒步離開。還有岑鴛機的崴腳,元來偷偷喜歡著岑鴛機,少年本以為自己將這件事藏得很深,其實整座落魄山早就都知道了,更有在那竹樓二樓,當師父的,當慣了甩手掌櫃,難得良心發現,想要認真教拳一次,結果卻被徒弟打了個措手不及……當然還有竹樓外、石桌附近的六塊青磚。
    鍾倩眯眼提醒道:“那你就不要多事。擱在酒桌上,喝高了,我非要與你說幾句真心話不可,比如你一個金丹境,沒資格與一個走瀆成功的元嬰境談什麽道心不道心的。”
    更難聽的話,隻要溫仔細肯聽,鍾倩還真有現成的,又例如你鍾倩不過是跟裴錢問拳一場,就差點道心崩潰,以至於必須來到落魄山,再次麵對裴錢,一次次挨打,才能打破心魔,修繕一顆道心,重新提起一口心氣。
    溫仔細假裝沒有察覺到鍾倩的氣息變化,自顧自說道:“武夫有武夫的江湖,山上有山上的修行。修道之人總歸都有自己的心關要過。我隻是尊重景清道友的選擇,不阻攔而已。要說我故意為之,吃飽了撐著沒事做,有心將景清帶到此地,鍾倩,你過於高估我的膽量了。”
    鍾倩神色緩和幾分,說道:“如果我提前跟陳靈均、小米粒泄露你的蹤跡,陳靈均是不是就不用這麽單槍匹馬以身涉險了?”
    溫仔細灑然笑道:“必須啊,以景清道友的脾氣,肯定會變成一個看熱鬧的看客,大搖大擺摔袖子,他是能不動腦子就絕不想半點事情的一貫作風……隻是如此一來,這裏便成了鍾倩眼中的山上神仙溫仔細,趾高氣昂耀武揚威之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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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一輩走江湖,像那宋雨燒,大髯豪俠徐遠霞,他們好像總將“義字當頭”奉為圭臬,放在心裏。年輕一輩的江湖人,隻將這四個字掛在嘴邊。不知何時,江湖道義反而成了一種自討苦吃的畫蛇添足。
    雜草叢生的道路上,等到高髻婦人為首的那撥修士飄落在地,與豔鬼們站在一起,愈發顯得青衣童子勢單力薄。
    陳靈均環顧四周。
    舊時太平歲月,此地景致,本是個一望便知必有道人居止的清淨洞府,適宜潛靈修真。
    昔年通往仙府的官道之上,踏春郊遊的裘馬翩翩,香車裏邊的鶯聲燕語,絡繹不絕。
    隻是寶瓶洲接連兩場大仗,打得道場破碎,汙穢不堪,修繕起來隻會耗費無數神仙錢不說,便是成了,挨著煞氣濃鬱的戰場遺址,將來還怎麽舉辦各類慶典,如何款待貴客?看鬼嗎?
    這就給那個申府君撿了漏,趁此機會,占據了山頭,自立門戶,重新開辟為洞府,它是陰靈之屬的鬼王,在此反而如魚得水,偶有過路的修士,看不慣申府君的做派,可結果不是在此折戟沉沙淪為鬼物,就是僥幸走脫,溜之大吉。
    那高髻婦人盛妝豔服,光彩動人,體態豐腴,好似一幅肉屏風。
    先前她一番言語試探,童子模樣的野修,隻是裝聾作啞,她皺眉不已,轉頭教訓起申府君豢養的豔鬼賤婢,“這種來曆不明的貨色,直接打殺了便是。”
    陳靈均回過神,歎了口氣,卻也一眼輕鬆看穿這位婦人的根腳,定是狐族之屬無疑,至於她的修煉路數是什麽,也能猜個七七八八,畢竟自家福地就擁有一座狐國,這些年打交道多了,自然懂得就多。
    婦人身邊跟著個戲台武公子裝束的青年,頭戴一頂藍緞壯士帽,鬢邊斜插著一朵顫巍巍的牡丹花。他臉色慘白,身材高瘦,一直抬手輕輕扶住高髻婦人的胳膊,“狐娘娘,不如就讓小的出馬,將其拿下,就當是再添一份賀禮。”
    女鬼們樂見其成,臉上卻是故作為難神色。讓狐娘娘這行人來當一塊試金石,青衣童子若是個隻會裝神弄鬼的庸手,該他命喪此地,若是個遊戲紅塵的強橫之輩,府君那邊也好早做對策。
    懷抱琵琶的女鬼,一直在觀察朝珠灘狐娘娘身邊的那位繡鞋少女,亭亭玉立,顏色殊豔。一看便知是個尚未被梳櫳的清倌雛兒。隻是少女當下的處境可不太妙,手腳都戴著山上秘製的鐐銬。
    陳靈均看了眼她,她也怯生生看了眼青衣童子。
    少女可能是出門之前沒翻黃曆,依仗著一個小門小派的譜牒身份,就敢獨自曆練,路過了朝珠灘,雖說確有憑恃,一場惡鬥,讓朝珠灘折損不少兵馬,最後還是狐娘娘親自出手,費了些手段才將其擒拿,打算送給申府君作暖房丫鬟的。
    那戲妝青年“好心”提醒一句,“見著了朝珠灘狐娘娘,還不趕緊跪拜,行個磕頭禮。”
    “聒噪!與這小崽子廢話作甚!”
    一個矮小粗漢厲色道:“那崽子,耳朵聾了,咱們家娘娘問你話呢?!”
    這廝容貌鮮明,一字赤黃眉,渾身粗肉,兩條胳膊肌肉虯結,拎著一柄板斧。
    本就個渾人。
    他拎起板斧,“速速受死,休要耽誤娘娘與申府君痛飲仙釀!”
    陳靈均自顧自說道:“你們膽子真大。我也算膽子不小的,比起你們,差老遠了。”
    粗漢獰笑不已,“那就下輩子投個膽大的胎!”
    陳靈均斜眼望向這個貌似粗疏的糙漢?
    恐怕最精明最奸詐的,就是這家夥,因為眼睛裏邊有賊光。
    婦人也覺無聊,沒必要空耗光陰,白白在女鬼們這邊丟了臉麵,她就給簪花青年使了個眼色。
    總算得了狐娘娘的許可,青年陰惻惻道:“小崽子不走運,咱們祠廟剛剛收攏了一撥伶俐,已經不缺的燒火掃地的童子。”
    他單手負後,袖中持了匕首,一手抬起,就要去摸那青衣童子的腦袋。
    陳靈均一揮袖子,“滾一邊去。”
    一股罡氣激蕩而起,瞬間掀掉了壯士帽,鬢邊簪花也給打落了。
    不料這陰鷙青年竟是個禿子。
    青年愣在當場,驀的尖叫出聲。
    原來是它是戰場徘徊不去的禿鷲成精,專挑屍體下嘴。興許是缺啥補啥的緣故,平時總是假扮潔癖,言行舉止故作風雅。
    那糙漢也不著急上前幫忙,站在原地,扯了扯嘴角,幸災樂禍。
    就在此時,眾人眼前一花,隻見那青衣童子一把拽住高髻婦人的胳膊,驟然一扯,整副皮囊竟似綢衣一般被扯下來,婦人就此現出原形,原來是一隻白麵狐狸。
    陳靈均伸手拽住那頭老狐的脖頸,徑直將其拖拽而走,他轉頭與那些大驚失色的豔鬼、修士說道:“我倒要領教領教,那什麽申府君在此是何等威風八麵,都別愣著了,帶路的負責繼續帶路,我與這位狐娘娘邊走邊聊。”
    與戰場遺址接壤的那處朝珠灘地界,有個相貌清臒的老人,匆匆趕路,等到了這邊,反倒是不著急了,低頭抬手,掌觀山河,尋見了青衣童子的蹤跡,大略看過了境況,笑了笑,他視線掃過別處,在一處穢氣衝天的所謂道場之內,見著一個身穿袞服的陰物,它端坐於仿造人間君主的大殿龍椅,儼然帝王。兩班裝模作樣的文官武將,一眾女官內侍執扇提宮燈。老人獨自沿著山脊小路走到山頂,有個破敗亭子,老人落座其中,看那山外景象,一條江河,水流輕疾,橫流逆折,舟下如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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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天上午,國師府有兩場議事,頭一場在辰時初刻,參與議事者,有巡狩使裴懋,禮部尚書趙端瑾,陪都兵部侍郎劉洵美,洪州刺史袁正定,龍泉窯務督造官簡豐,晏永豐等二十多人。
    第二場在巳正二刻,有魏禮,韋諒,吳王城,洪凜等三十餘人。
    還在卯時,陳平安走到國師府門口,轉頭看了眼來時的幽靜道路。
    天地萬物,各行其道,有靈眾生,各得其所,各安其心。
    大日冉冉初升於海上,就像一位道號“天地”的修道之士,從廣袤無垠心湖躍出的一顆璀璨金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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