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七章 人間有個老秀才(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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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一十七章 人間有個老秀才下

    欒巨子和高冠老人一起走回白玉京內,直接登十二樓,地放著兩隻草編蒲墩,老百姓也用得起的尋常之物,並非什麽能夠幫助練氣士坐忘凝神的法寶,兩人相對而坐後,陸姓老人笑問道:你何時跟齊靜春請教過建造白玉京的學問了

    欒巨子笑著搖頭:沒有過。 vw我要是不這麽說,天曉得那個脾氣古怪的阿良,會不會一言不合二話不說,一刀砍死我們所有人了。

    高冠老人愣在當場,疑惑道:這還不至於吧

    欒巨子爽朗大笑道:當然是開玩笑的,阿良應該不是這樣的人。不過我後邊那些話,確實沒騙他阿良,齊靜春的心血,的的確確留在了大驪王朝,而且對大驪以及寶瓶洲的未來寄予厚望,這一點,我相信阿良自己心裏也清楚。否則齊靜春也不會在這裏,建造那座山崖書院,身在大驪,卻對所有寶瓶洲的讀書人授業講課。那些山崖書院走出去的讀書人,大多老死了,還有一些活著,所有這些讀書種子,他們對下一代讀書種子的傳道授業解惑,都算是一個個承載著齊靜春的希望。

    欒巨子略微停頓片刻,問道:你真以為齊靜春之死,這些讀書人當真沒有半點怨氣

    高冠老人沉吟不語,最後緩緩說道:在那個形勢之下,大驪隻能兩害相權取其輕。

    欒巨子嗬嗬一笑,對此事亦是蜻蜓掠水,點到即止,馬換了一個話題,在我看來,今日這場讓你我傷筋動骨的風波,根源其實不在大驪因為想要借機立威,所以針對他開展了那場圍剿。以阿良的境界修為,以及他當年行走各洲江湖的心性脾氣,根本不在意這種小事。

    阿良如何想,我不清楚。

    高冠老人歎了口氣,但是,你方才沒有說出口的心裏話,我來說便是,歸根結底,那人的心結,還是齊靜春,在於大驪當初麵對那種來自四麵八方的壓力,沒有選擇挺身而出,為齊靜春說幾句公道話,加齊靜春一走,山崖書院撤銷了,人走茶涼得實在太快了些,還有趁火打劫的嫌疑。但是你我心知肚明,僅大驪皇帝而言,這才是真正的明智之舉。換成尋常皇帝君主,我估計連那點愧疚之心,都不會,隻會覺得這難道不是天經地義的事情

    話說回來,如果設身處地去想,我們倆和大驪興師動眾地主動打這一架,在阿良眼裏,像不像一個下五境的練氣士在那兒耀武揚威,一副要跟你我二人拚命的架勢而且這個小家夥偏偏還胸有成竹,勝券在握。

    高冠老人抬手提了提衣袖,略微更換坐姿,苦笑道:給你這麽一說,怎麽覺得自己有點滑稽啊。

    欒巨子哈哈笑道:如果有一天,能夠有像我們這樣的,嗯,是還算有那麽點身份地位的旁人,聊著我們兩人曾經做過的某件事情,能夠為之驚歎,願意為之喝彩,好了。

    高冠老人唏噓道:之前白玉京如果順利搭建出第十三層樓,可能還有點希望,如今難嘍。

    欒巨子感慨道:不知道大驪這撥孩子裏頭,將來誰的成,最出人意料。

    高冠老人微笑道:我賭宋睦。你呢

    欒巨子笑眯眯,半真半假道:我賭小丫頭王朱。你覺得呢

    出身於陰陽家陸氏的老人搖頭笑道,一枝可以獨秀,但難成林。

    欒巨子也搖搖頭,不置可否,記起一事,問道:齊靜春在驪珠洞天,不是還收了一些學生弟子嗎如那個趙繇好像除此之外,寶瓶洲兵家跟道家還爭奪過一個姓馬的孩子。

    高冠老人淡然道:拭目以待吧,隻希望我們兩個糟老頭子,能夠活到亂世落幕的一天。

    婢女稚圭一直留在白玉京十樓,不曾走出去。

    她趁人不注意的時候,爬窗台,蜷縮身軀,斜靠著,扭頭望向南方,看一眼天,又看一眼南邊,如此反複,樂此不疲。

    你是喜歡跟螻蟻講道理,連到了我這裏,也喜歡講你的大道理,活得誰都乏味,死得誰都慘。這個好像跟你很熟的家夥,跟你大不一樣,他根本沒把我們所有人放在眼裏,瀟灑得很。可我為什麽還是覺得你更好一些呢

    不過我覺得吧,好歸好,心裏有數行,至於真正為人處世嘛,還是得像這個怪的家夥。

    少女最後眯起那雙金黃色的重瞳子眼眸,笑道:咦,我好像不是人唉

    怔怔出神,許久之後,少女伸出一根手指,抹過眉眼下方的臉頰。

    京城城頭之,兩位昔年的盟友,氣氛劍拔弩張。

    宮裝婦人尖聲道:崔瀺你根本一開始認識那個人,對不對所以你為了討好他,故意打開京城大門,任由他一路殺到那座白玉京之前你這是死罪死一次都不夠你以為我被打入塵埃,你能好到哪裏去你是不是腦子壞掉了

    以青衫儒士形象示人的這位崔瀺淡然道:如果我不撤去京城大陣,你信不信除了我下場更慘之外,白玉京之前,肯定要死人而不是像現在這樣,最少沒有死掉誰。

    崔瀺冷笑道:我知道,如今宋集薪的存在意義,已經沒了,失去了利用價值,反正已經不用你另外那個兒子,嗯,也是我的好學生,去做那極有可能人劍懼毀的白玉京樓主,所以估計你巴不得這小子早死早超生。

    婦人嫣然一笑,神情自若道:國師怎麽睜眼說瞎話呢。

    崔瀺也不再在這個話題糾纏不清,道:京城裏那把名動一洲的符劍,誰也拔不出來的符籙,原本是按照陸先生的提議,用來當坐鎮白玉京十三樓的飛劍,一來欒巨子覺得不妥,作為十三樓的壓軸之劍,不夠分量,二來前身是驪珠洞天的龍泉縣那邊,需要消耗掉兩柄神兵利器,作為劈開那塊巨大斬龍台的開山代價,皇家寶庫,實在是捉襟見肘,剛好那柄符籙被譽為堅韌第一,運氣好的話,能夠承受住三次劍仙的出手。

    婦人皺眉道:崔瀺,你到底想說什麽

    崔瀺自顧自說道:不料斬龍台過於巨大,兩次出劍,劍身宛如小鎮龍窯瓷器的冰裂紋,內裏劍元破碎不堪,完全失去了修複原樣的可能性。咱們皇帝陛下心疼歸心疼,卻也沒問責於誰,之後看似臨時起意,幹脆將它轉贈給了名叫楊花的女子,正是娘娘你身邊的那位婢女,但是同時下令讓那名女子,成為鐵符江的江神。於是娘娘你失去了一條左膀右臂,對吧

    宮裝婦人笑道:你是想說陛下在對我敲打提醒

    崔瀺譏諷道:娘娘果然一向秀外慧。

    宮裝婦人冷笑連連。

    崔瀺嘖嘖道:不妨想一想咱們五嶽正神們的下場

    她原本白皙粉嫩的臉龐,唰一下變成了蒼白。

    婦人陷入沉思,如同棋手開始複盤。

    崔瀺也不打攪她的思緒。

    大驪皇帝原本希望借著驪珠洞天下墜之事,將那座氣運濃厚的披雲山,一舉破格升為大驪王朝的北嶽

    但這出現一個很尷尬且微妙的局麵,現今大驪五座山嶽全部位於披雲山的北麵。

    雖然在當時,沒有任何一位山嶽正神提出異議,但是這些山水神祇所處的位置,如同位於大驪仙家和江湖之間的半山腰,好似一國之腰膂的雄關要隘,一夜之間,局勢變得暗流湧動,許多宗門洞府,假扮善男信女,尋常香客,人騷客,造訪五嶽,不談香火大事,隻談風花雪月,而五嶽四周低一等的山水神祇,不約而同陷入沉默。

    最後大驪皇帝不知為何,那個在某些大事極其獨斷專權的男人,突然改變了主意,收回了這個事關國祚和氣運的重大決定。

    不過很湊巧的事情發生了,大驪出現了一個膽敢斬殺兩名宗師死士的外鄉人。

    以大驪皇帝一貫雷厲風行的鐵腕性格,有了這場聲勢浩大的狩獵圍剿,因為涉及到大驪的南下形勢,會決定將來南下征程之,大驪將士能夠少死多少人,否則以大驪王朝在整個東寶瓶洲的固有蠻夷印象,大驪鐵騎的滾滾洪流向南湧去,注定會出現一塊塊河流砥柱的存在,那些眼高於頂的山神仙,出於各種原因,肯定會來親自試一試大驪的刀到底有多快,大驪的鐵騎到底有多強大,是否真的有資格與山的他們平起平坐了。

    大驪當然也有自己的仙家勢力,而且台麵依附宋氏王朝的,有不少,暗更是如此,但這依然攔不住那些飛蛾撲火的修行人。最怕的是那些皮糙肉厚且行蹤詭譎的練氣士,專門挑選大驪普通士卒濫殺一通,這裏一錘子那裏鋤頭,關鍵是殺完果斷跑路,大驪朝廷該怎麽辦

    於是白玉京劍樓,應運而生,開始一點點浮出水麵,而最早知道這個天大機密的,是十二尊山水神祇,這撥大驪京城之外的自己人。

    若說之前大驪宋氏要將披雲山作為北嶽,原先五嶽全部撤去封號,哪怕大驪皇帝私下給過五位隱晦暗示,外加一份各不相同的明確承諾,確實還是有過河拆橋的嫌疑,五位默不作聲的姿態,勉強還算合情合理,畢竟涉及到香火金身和大道根基,誰敢輕易相信口頭紙麵的東西

    那麽出手拒敵殺敵一事,成為了大義,那十二位本與大驪國祚榮辱與共的存在,沒有任何可以推諉的理由。

    這一切,在真正與那名外來刀客交手之前,其實挑不出任何毛病。

    恐怕連已經元氣大傷的六尊法相,他們的留在山河的真身,也根本沒覺得有任何問題,因為當初大驪皇帝給他們的密旨,清清楚楚,說得是殺一個第十境有可能第十一境的修士,僅此而已。

    哪怕交手之後,同樣如此。

    雖然最終的結局,顯而易見,極為慘淡難堪,大驪王朝從皇帝陛下本人,到白玉樓的打造者,再到六位山河正神,好像全是輸家。但這一切,是因為包括大驪皇帝在內,沒有任何一人預料到這個敵人,如此強大。甚至到最後,等到真相大白於天下的時候,甚至還會給人無形一種大驪雖敗猶榮的錯覺。

    但是此時站在城頭的崔瀺,委實有些心有餘悸。

    因為在虧本之,那位大驪皇帝做到了一部分他想要達成的目標。

    五嶽正神之,隻有一向死忠於大驪宋氏的嶽神祇,和之前處境最為難堪的北嶽,法相真身得以完整保全,其餘三位,全軍覆沒,修為大跌,幾乎淪為尋常山神,苟延殘喘,失去了在更換山嶽名號一事,再去跟大驪皇帝掰手腕的心氣和底氣。

    真正可怕的微妙處,還不是這個,而是崔瀺在早年,和大驪皇帝一場相談甚歡的下棋過程當,被問起之後,一向言談無忌的大驪國師,說起過一些心得,其有說到君主任用臣子,有些時候,不妨用一用那些犯過錯吃過打的人,甚至可以重用,因為吃過痛,長過記性,會格外聽話。

    所以五嶽之,除去嶽正神不說,其餘東南西北四嶽,隻要有朝一日,咀嚼出了這樁慘案的餘味,那麽多半都會開始對大驪皇帝心懷怨懟,唯獨當年最早站隊錯誤的舊北嶽神靈,隻會生出更多的恐懼。

    假使在今天之前,崔瀺還願意將這些細微處的先機,一一說給她聽,但是到了這個時候,他不打算陪著她一起遭殃了。

    這個女子所做的一些齷齪事情,他崔瀺可以忍受,畢竟事不關己,盟友越是心狠手辣,自己的敵人越難受,崔瀺還不至於傻乎乎去勸說這位盟友,你要菩薩心腸。崔瀺能夠走到今天這一步,靠的肯定不是什麽宅心仁厚。可那位皇帝陛下,假設此次圍獵成功,興許隻是敲打敲打而已,但是現在形勢大不一樣了。

    這位當真是全無半點婦人之仁的娘娘,讓那名盧氏降將,摘掉了宋煜章的頭顱,並且偷偷放在木盒內,以備不時之需。

    針對誰自然是兒子宋睦,或者說在泥瓶巷長大的宋集薪。

    宋煜章當然該死,建造廊橋一事,涉及到宋氏皇族的天大醜聞,將功補過這個說法,在這裏說不通。宋煜章回京之後,擔任禮部官員一段時間,板凳還沒坐熱,又被皇帝欽點去往驪珠洞天,名義是更加熟悉當地民風事務,利於敕封山水河神一事,事實宋煜章心知肚明,這是給了他一個相對體麵的死法,不是暴斃在京城官邸,更沒有被隨意按一個罪名處斬。

    宋煜章依舊坦然赴死。

    饒是身為大驪國師的崔瀺,哪怕覺得宋煜章是不折不扣的愚忠,可不否認,他有些佩服這個書呆子的醇臣本色。

    崔瀺私下認為,一座王朝的廟堂之,始終需要兩件東西,不起眼的墊腳地磚,和撐起殿閣的棟梁廊柱,缺一不可。

    宋煜章,屬於前者。

    他國師崔瀺,和藩王宋長鏡,還有那些六部主官,則都屬於後者。

    但是這個女人竟然收藏那顆頭顱,第一次越過了皇帝陛下的底線。

    所以有了那個名叫楊花的心腹大將,被強行擔任鐵符江江神一事,其實那名宮女雖然確實天賦異稟,可是正常情況下,絕對不至於如此倉促位,以大驪皇帝的勤儉精明,一定會更好地利用她的潛力。

    這位娘娘仍是硬著頭皮,費盡心機,讓宋集薪成為了白玉京的主人,獲得十二柄飛劍的認可,一樓一樓走去。

    看似是母親對失散多年的親生兒子,做出補償。事實,沒有這麽簡單,宋和,才是她真正視為己出的心頭肉,是寄予極大厚望的。畢竟一個朝夕相處,一點一點親眼看著長大,方方麵麵都讓她順心順意,一個遠在驪珠洞天,在滿是雞糞狗屎的市井陋巷裏摸爬滾打,皇帝陛下的那本密檔,她在最早的時候,試圖偷看過一次,但是被嚴懲,估計是從那個時候,對那個長子,由痛心轉為死心,加大驪宗人府的宋睦,清清楚楚寫著早夭,名字被朱筆勾去,觸目驚心。

    至於她的內心深處,是否有煎熬痛苦,女人心海底針,崔瀺不知道,誰也不知道。

    以及她為何以及如何,將長子宋睦作為弟弟宋和的墊腳石,那些不為人知的血腥細節和心路曆程,崔瀺不感興趣。

    宮裝婦人笑道:我已經知道自己錯在哪裏了,可是你崔瀺知道呢

    崔瀺一手負後,一手輕拍箭垛牆麵,緩緩道:知道啊,我打開京城大陣,開門迎敵,雖然初衷是好的,能夠讓那位阿良見識到我們大驪的誠意和退讓,可我卻還是陷入了一個兩難境地。

    婦人用可憐眼神望著這位國師,幸災樂禍道:皇帝陛下的性命,也是一個扶龍之人,能夠擅自放到賭桌去的

    崔瀺點頭道:確實如此。

    婦人好心好意道:堂堂大驪國師,曾經的聖首徒,這個時候,如果悔恨得淚水漣漣,說不定咱們陛下會對你開一麵呢。

    崔瀺笑道:我是跌倒過很多次的可憐人,吃得住痛,也耐得住寂寞。娘娘你不一樣,出身鍾鳴鼎食之家,自幼過慣了錦衣玉食的神仙日子,怕是有點難了。

    婦人臉色陰沉,終於撕破臉皮,直截了當問道:咱倆這是要散夥了

    崔瀺坦然道:小人之交甘若醴,以利相交,利盡則散,有何怪怎麽,娘娘該不會以為咱們是那風清月朗的君子之交吧

    婦人咬牙切齒道:好好好,算你狠,那你得祈求皇帝陛下一棍子打死我,要不然

    崔瀺擺手道:莫要拿話嚇我,我崔瀺什麽性格,娘娘清楚得很,山高水長,將來的事情誰也說不定,隻要娘娘能夠熬過這一關,崔瀺自然願意與你結盟。若是熬不過,娘娘且放心,我也不會落井下石。陛下的心思,我還算略懂一二,我絕不會做損人不利己的事情。

    宮裝婦人難得說了句真心話,崔瀺,你這個人很可怕。

    崔瀺笑著不說話。

    隻是沒來由想起那個熟悉的身影。

    曾經在那個老頭子門下求學,還是少年的崔瀺,經常見到那個仗劍遊俠兒來老頭子身邊,一個說聖賢道理,一個說江湖趣事,兩個人純粹是雞同鴨講。很多年之後,崔瀺一意孤行,不認那個授業恩師,叛出師門,之後更是做出欺師滅祖師兄弟手足相殘的一係列事情,崔瀺從不後悔,一切隻為大道

    但是失去了那個人的友誼,讓崔瀺如此心情冷漠的人,也覺得遺憾,遺憾到有些後悔。

    可如果再給崔瀺一個重頭選擇的機會,一樣是如此,不會有任何改變。

    大道之,走出第一步之後,往往再無半步退路了。

    此時城頭,崔瀺的話語尚未落地,一隻金羽鷹隼破空而至。

    它驟然停在箭垛之。

    崔瀺後撤一步,微微低頭,宮裝婦人趕緊側身施了一個婀娜多姿的萬福。

    它死死盯住婦人。

    一個清脆稚嫩的孩童嗓音響起,宋正醇說了,讓你去長春宮結茅修行,什麽時候躋身五境了,才可以離開長春宮返回京城。但是在此期間,不禁任何你跟任何人的交往。同時,你即刻起,將手竹葉亭所有檔案轉交給崔國師,你隻需要安心修行便是。

    崔瀺彎腰作揖道:謝陛下隆恩。

    它扭轉頭顱,望向這位大驪國師,宋正醇說讓你下不為例,當年與你說過的事不過三,要你珍惜。

    崔瀺點了點頭,沒有任何多餘的言語。

    宮裝婦人隻問了一個問題,能否讓睦兒和兒,時不時去長春宮探望我。

    它點頭道:當然。宋正醇還說了,宋和要留在養心房繼續讀書,你若是覺得在山一人孤寂,可以攜帶宋睦去往長春宮修行雷法。一切由你自己決定。

    婦人眼神遊移不定。

    它依舊有些不耐煩,宋正醇最後要我告訴你,大驪因為那人而國力受損,這件事情,是他自己的決定,與你無關,你不用多想。

    宮裝婦人泫然欲泣,抬頭望向宮城方向,這一刻真是風情萬種,嬌柔顫聲道:陛下

    它驟然間嗓音尖刻起來,臭婊子爛婆娘狐狸精,還不快滾出京城,老子忍你很久了

    宮裝婦人笑問道:這句話也是陛下說的

    它冷哼一聲,振翅高飛,轉瞬即逝。

    等到這頭金色鷹隼離去,宮裝婦人一個踉蹌,雙手撐在城牆,臉色煞白。

    竹葉亭是她苦心經營出來的諜報結構,是大驪王朝的一根影子棟梁,幾乎是她的第三個兒子。

    崔瀺有些兔死狐悲。

    殺人不過頭點地,誅心之痛萬萬年。

    但是崔瀺如今哪怕手握竹葉亭的生殺大權,仍是半點也高興不起來。

    因為原本已經恢複心意相通的那副少年身軀,好像徹底消失了。

    連那個楊老頭都選擇視而不見,竟是一點消息也不願傳回大驪京城。

    衝澹江那段激流險灘,無異於老百姓眼的鬼門關,故而船夫舟子每次攜客歸來,必然收獲頗豐,囊鼓鼓,係舟於貫穿小鎮的河畔,下船便是鶯歌燕舞的青樓酒樓,夾雜有眾多販賣廉價低劣散酒的小酒肆,多是貌美婦人招徠生意,以供船夫一醉方休。船夫若是能夠說服乘船的士子,順勢去往他們相熟的酒肆青樓,台麵下更會有一筆額外的不菲收入。

    今天又有人雇傭了一位船夫,去遊覽那段石林森嚴如槍戟的河段。

    船夫是個身材敦實的漢子,約莫五十歲了,可依舊身體雄健,雙臂肌肉鼓漲,且健談,雇傭小船的客人是個老先生,滿身寒酸氣,出手倒是湊合,給了不多不少的十兩銀子,看去最少也是花甲之年的高齡,卻還要獨自出遊,這讓船夫有些納悶。

    小船在激流之隨波起伏,不斷有浪花濺射到兩人身,船夫看著老先生側過身雙手死死抓住船舷的樣子,心裏有些發笑,讀書人不管歲數,好像都這樣。像船夫實在不明白那些個水裏的石頭,到底有啥可看的,是會說話啊,還是能咱們紅燭鎮兩岸的婆娘更好看啊掏錢買罪受,讀書人腦子真是拎不清。

    小船駛出險灘後,來到衝澹江的平穩水麵,船夫大略說過了那座娘娘廟的老掉牙故事後,隨口問道:老爺子,你是外鄉人哪兒的啊,不過咱們的大驪官話,說得還湊合。

    我啊,家鄉是在老遠的地方,是喜歡遊覽風光,走走看看,無牽無掛的,舒坦。

    你老看著年紀不小嘍,可得悠著點。

    還行還行。

    老爺子,問你個問題,你走南闖北的,肯定去過很多地方了,那你覺得咱們大驪的風光如何

    很好很好,人傑地靈。

    那咱們紅燭鎮的酒好不好喝

    好喝好喝,是稍稍貴了點。

    那咱們皇帝陛下是不是很厲害

    厲害的。

    咱們大驪國師的棋術是不是大隋那些人更高

    應該是吧。

    我們大驪是不是北方最強的

    肯定啊,必須的。

    其實除了第一個問題,後邊的一連串問題,都是船夫故意在逗這個老先生呢,因為他發現老先生真是個老好人,好好先生,什麽事情都喜歡點頭說對。

    快岸的時候,再次看到滿臉誠懇使勁點頭的老先生,船夫實在忍不住笑了,老爺子啊,你這人脾氣好,可也太好了點,哪有你這麽隻說好話的。我以前見過的讀書人,大大小小老老少少,怎麽都有百來號人了,那可都是說話縐縐酸溜溜的,讓人聽不懂,讓人覺得很有學問。唉,隻可惜我悟性不好,又沒過學塾,更沒有先生教書指路,便是想要插嘴說話,也難。

    有心好,萬事不難。老人哈哈大笑,然後問道:對了,你可曾聽說過山崖書院的齊先生

    船夫猶豫了一下,輕輕歎息,最後搖頭道:不曾聽說。

    老人點點頭,笑眯眯道:大驪是有點不一樣啊。為什麽呢,我途徑一座隻有兩個人的邊境小烽燧,結果有仙人落下,討要吃食。要是換成別的國家,那還不得跪下磕頭雙手奉啊,可你們大驪的邊卒不一樣,是挺直腰杆跟仙人說話的,當然了,心裏打鼓是不可避免的。

    船夫呦嗬一聲,笑道:敢情老爺子你還看過神仙呐那這麽多路,可沒白走,我強,那些個外鄉遊客,都說我們衝澹江下邊有水鬼河婆什麽的,可我撐船三十年了,一次也沒見著古怪玩意兒。

    老人笑道:可不是,我真見過,是那些仙人的脾氣差了點,那兩名烽燧戊卒,一人挨了一巴掌,飛了出去,桌子凳子全給砸得稀巴爛了。不過有位仙人,吃飽喝足後,臨走前丟了金錠在地。

    船夫嘖嘖羨慕道:那豈不是發大財了,換成我,別說一巴掌,十巴掌也成啊。

    老人點頭讚許道:你倒是心大天地寬,好事,好事啊。

    船夫突然擔憂問道:對了,那些神仙沒為難老爺子你吧

    老人看著神色誠摯的船老漢,開懷笑道:沒為難沒為難。

    船夫放下心後,又想逗一逗這個有趣的老先生,問道:老爺子,想不想喝酒

    船夫眨了眨眼,辛苦忍住笑,小聲道:是花酒,我可以帶路。

    老人瞪大眼睛,憋出三個字來,貴不貴

    船夫爽朗大笑,打算不再戲弄這個老先生,老貴了

    老人一番天人交戰,沒事,岸之後你等我,我去跟人借錢去,說不定能借個二三十兩銀子。

    船夫愣了一下,到底是心性憨厚之輩,自然不忍心帶他去那花錢如流水的銷金窟,老爺子,我跟你開玩笑呢,花酒那東西,沒勁,想著一杯酒下肚喝掉了二三兩銀子,心疼死,喝酒都顧不滋味了,咱們別去了。你要是真想喝酒,我帶你去個岸邊的小酒肆,地道的紅燭鎮自釀土燒,價錢還算公道。

    小船緩緩靠岸,窮酸老先生站起身後,拍了拍船夫的肩膀,笑嗬嗬道:口言善,身行惡,國妖也。

    體魄雄健的船夫頓時臉色發白,想要後退,卻根本無法動彈,想要一躍入水,現出原形迅速遠遁,更是奢望。

    老人繼而又笑著說道:口不能言,身能行之,國器也。希望你能夠堅守本心,向善而行。

    船老漢好似心胸之間,憑空湧出一股莫名其妙的浩然之氣,想要說話,卻一個字都說不出口。

    那老秀才登岸後,緩緩離去。

    這名船夫熱淚盈眶,等到終於能夠動彈的時候,立即躍岸,對著老人的背影,撲通一聲跪下,行那三跪九叩之大禮。

    相傳天地有聖人,口含天憲,言出法隨。

    老秀才一路詢問,走到了枕頭驛門口,問那個叫陳平安的少年還在不在。

    驛卒問他是誰。

    老秀才想了想,說是那少年的半個先生。

    結果驛卒讓他滾蛋。

    不知為何,一個眉心有痣的清俊少年,這些天一直老老實實待在一座老舊學塾,每天是捧書看書讀書。

    更怪的是,少年經常讀著讀著,哭得滿臉鼻涕淚水一大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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