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四十章 泥菩薩有火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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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觀瀑有所感悟的陳平安,最終還是沒有拔出槐木劍,劈出齊先生在古寺對峙粉袍大妖的那一劍。

    陳平安自言自語道:“到底怎麽回事,為什麽會覺得出了劍,就肯定是錯的?難道說練拳跟練劍是截然不同的兩回事,一個能夠勤能補拙,一個就隻講天賦資質?”

    陳平安當下還不知道,這不是他悟性太差,更不是沒有練劍的天賦,而是他所看到的劍,無論是持劍之人,還是他們的劍術神通,對於武夫三境的陳平安來說,實在太高太遠。

    但問題在於陳平安的眼力很不錯,看得清楚許多尋常武夫看不到的地方,這就更給陳平安帶來一種無形的負擔,每當他想要遞出一劍的時候,習慣了追求盡善盡美的陳平安,就會覺得鞘中長劍,重達千鈞萬斤。

    陳平安這一路所見所聞,無論是躋身陸地劍仙的風雪廟魏晉,人未至劍來到,一劍劈開嫁衣女鬼的地界天幕,還是之後墨家豪俠許弱的長劍出鞘些許,借助觀想而得的一條山脈,來抵禦魏晉的出劍,或是最後齊靜春那隨手一劍,輕鬆寫意,便斬開白帝城道統傳承的混元金光陣。

    這跟寧姚在泥瓶巷祖宅,她走幾次撼山拳譜的基礎走樁,陳平安勉強就能跟上寧姚的動作,甚至琢磨出幾分拳道真意,大不相同。因為崔姓老人在翻閱過拳譜後,早已蓋棺定論,撼山拳的拳架其實很粗劣,不值一提,所以誰都可以模仿,就像胭脂郡的趙樹下,偷看陳平安走樁後,也可以淬煉體魄,強身健體。

    但是撼山拳最可貴的地方,是“我輩武夫”的那一口氣,所以撼山拳屬於入門易,把拳法練高練透,難。

    有多難?

    就說那撼山拳的宗旨,是“習我拳者,迎敵道祖,可敗不可退”,崔瀺的爺爺,重返十境巔峰的頂尖武夫,遇上陸沉,可曾出拳?沒有,不管老人有什麽顧慮和理由,若是隻看結果,老人到底還是沒有遞出那一拳,以此可見,撼山譜推崇的拳法精髓,後輩習拳之人,想要完全掌握,形容為難如登天都不誇張。

    瀑布撞擊水潭,水花四濺,如百萬顆珍珠齊齊崩碎,霧氣升騰。

    “阿良,練劍好難啊。”

    陳平安怔怔出神,撓撓頭,喝了口悶酒,有些無奈。他站在水榭欄杆上,環顧四周,最後視線依舊凝聚在瀑布上,雖然出劍的念頭已經沒有,但是記起那位幫助自己打熬三境體魄的光腳老人,提及雲蒸大澤式的拳架,就坦言此拳第一次現世,就打得天地間的雨幕倒退天上。

    陳平安此刻看著那條飛瀉而下的巨大瀑布,想知道如果竹樓老人遞出一拳,是否能夠打得瀑布激蕩上揚,大水退轉?

    一旦由很陌生的拔劍,轉入再熟悉不過的出拳,陳平安立馬就有了信心,這股信心來自數十萬次走樁,來自一次次迎敵不退。

    陳平安望向那條壯觀瀑布,突發奇想,倘若自己傾力一拳,能否一鼓作氣打穿那道瀑布水簾?能否僥幸打穿之後,猶有絲毫拳罡砸中瀑布之後的堅韌石壁上?不知道徐遠霞這些已經躋身煉氣境的江湖武夫,能不能一拳在石壁上砸出一個坑窪來?

    陳平安有些意動。

    隻是陳平安很快就跳下了欄杆,坐在水榭長椅上,喝起了酒,就像是一個慕名觀景的山莊遊客。

    陳平安望向道路那邊,片刻之後,很快就有衣著鮮亮的一行人緩緩走來,有人高聲笑語,氣概豪邁,有人溫文爾雅,風度翩翩,也有女子儀態雍容,笑顏如花。為首三人,居中是一位麵如冠玉的俊逸公子,腰間一側懸掛玉佩,一側懸掛了一把不常見的短劍,器宇軒昂。他左手邊是一位佩刀漢子,龍驤虎步,顧盼自雄。右邊是一位頭戴方巾、手持折扇的年輕書生。

    三人身後,有數位婦人少女,姿色氣態都極為不俗。

    再往後,是一群扈從隨侍,多是雙目精光、氣勢淩人的青壯男子,其中一人背負一張牛角硬弓,最為矚目。

    一種難以言喻的江湖氣息,往水榭這邊撲麵而來。

    劍水山莊的觀瀑道路,是一條斷頭路,終點就在這座水榭,對方那些人擁簇在小路上,幾乎沒有空隙,陳平安就隻好暫時待在水榭,想著等他們進了水榭,再找機會離開。為首三人和女子們先後拾階而上,那些扈從則各自占據一方,守在水榭外,對於水榭內背負劍匣的陳平安,大多隻是瞥過一眼就不再上心。

    氣質更像是一位豪閥世族子弟的為首公子,見到陳平安後,視線微微停留,似乎在等待陳平安的主動開口,隻是陳平安與其視線交匯後,顯得有些木訥,公子哥微微一笑,點頭致意,實則內心有些奇怪,進入山莊的江湖各路豪傑,竟然還有不認得自己的人物?

    陳平安這才點頭還禮。

    在陳平安打算趁勢走出水榭的時候,一位坐在俊逸公子身邊的年輕婦人,望向陳平安柔聲道:“公子若是來此賞景,尚未盡興的話,無需離開。”

    陳平安愣了愣,因為婦人所說的梳水國官話,他完全聽不懂。

    婦人心領神會,立即以寶瓶洲雅言重複了一遍。

    陳平安這才聽明白。

    一位約莫十七八歲的女子,身高不輸男子,臉色冷若冰霜,腰間懸掛有一柄刀鞘精美、裹纏金絲的長刀,隻是挎刀的姿勢很稀奇少見,屬於反向懸掛,這一點跟那位中年漢子,如出一轍。

    她瞥了眼陳平安身後的槐木劍匣,又看了眼陳平安別在腰間的“朱紅酒壺”,沒有看出江湖根腳和境界高低,女子便沒了興趣。

    佩刀漢子大大方方道:“小兄弟,隻管坐著便是,該喝酒喝酒,該賞景賞景,不用拘束,若說先來後到,是我們叨擾了小兄弟的閑情雅致才是。當然,如果等會兒嫌棄咱們說話吵鬧,小兄弟再走不遲。”

    一般人也就隻好坐在原地了,可陳平安抱拳告辭道:“我到這裏已經半天了,看過了瀑布,這就要原路返回。”

    佩刀漢子爽朗大笑,竟是站起身抱拳相送的架勢,“無妨無妨,小兄弟自便。”

    一位年紀最小的少女瞪大眼睛,覺得這個陌生少年真是好差的眼光,好大的架子。難道他當真不知道水榭內的那位東道主,正是劍水山莊的少莊主宋鳳山?梳水國江湖上第一流的小劍仙唉,傳言梳水國一位公主都仰慕得差點私奔了,哪怕客人不認得主人,可梳水國膽敢如此反向挎刀的大人物,也認不得嗎?抱拳相送的那位漢子,別看如此平易近人,半點不像江湖大佬,其實是與劍水山莊齊名的橫刀山莊現任莊主,是梳水國首屈一指的刀法大宗師,大名鼎鼎,曾經闖蕩過十數國江湖,何等的威名赫赫,就連老劍聖宋雨燒都親口稱讚過此人的刀法,隻差絲毫就能夠達到出神入化的武道之境。

    少女心中偷著樂,心想這個一身窮酸氣的少年,該不會是個初出茅廬的江湖雛鳥吧?難不成是膽大包天偷溜進劍水山莊的小蟊賊,所以根本不敢逗留?哈哈,如果真是如此,那就好玩了。

    陳平安走出水榭,走下台階,突然身後傳來一個清冷嗓音,“稍等。”

    陳平安轉頭望去,是那位反向挎刀的年輕女子,她走到台階頂部,俯瞰著自己,“你師從何人?可是彩衣國或者古榆國的劍術門派?”

    雖然女子言語略顯氣勢淩人,陳平安轉過身,搖搖頭,還是盡量說一些不傷和氣的客氣話,“我來自更北的地方,這次是跟朋友一起來的劍水山莊,聽說少莊主要被推選為梳水國武林盟主,就想著找機會道個賀。”

    那位俊逸公子哥微微一笑。

    搖動折扇的年輕書生輕聲調侃道:“神仙在前人不識啊。”

    佩刀漢子望向女子背影,氣笑道:“你這個小武癡,不許對客人無禮!之前跟你怎麽說的,出了自家莊子,就不可以隨便找人比武切磋!”

    挎刀女子掌心按住刀柄,刀鞘頂端便隨之微微揚起,剛好指向了台階底部的陳平安,對於漢子的言語置若罔聞,盯住陳平安,問道:“你是武道二境還是三境?習劍幾年了?”

    陳平安皺了皺眉,拱手抱拳,轉身就走,不打算理會這個出身梳水國江湖豪門的年輕女子。

    陳平安好說話,也不意味著對誰都沒有原則,恰恰相反,對於陌路人,陳平安一向不招惹,卻也不忌憚。

    蔡金簡,苻南華,搬山猿,那條頭顱爆炸的棋墩山大蛇,繡花江渡船上的官家侍衛,當然還有待在黃庭國古井底下、死活不敢冒頭的少年崔瀺,以及前不久在古寺內被掐住脖子、拳拳打爛神魂的女鬼,都已經領教過了。

    挎刀女子麵帶冷笑,輕輕撂下一句話,“這種廢物,也好意思背劍走江湖,還敢進入劍水山莊,想必教你練劍的人,隻教了你膽小怕事吧?”

    挎刀漢子有些無可奈何,自家閨女這打從娘胎裏帶出來的臭脾氣,真是害人不淺。

    但是埋怨歸埋怨,漢子對於自己獨女的武道天賦,向來引以為傲,毫不遮掩自己的期許,直接揚言以後女兒絕不會外嫁,橫刀山莊隻會入贅,因為他女兒注定是要繼任莊主。挎刀漢子不願意仗勢欺人,站起身,就要勸說女兒不要再挑釁那個外鄉少年,練武之人,應當以武德為首,武功高低是其次。但是漢子也知道,這些江湖老話,不單是自己女兒不太聽得進去,其實如今江湖上的年輕一輩天才們,誰不是左耳進右耳出,滿臉不耐煩,在老輩背後嗤之以鼻?

    梳水國最近十年最鋒芒畢露的年輕高手,可不就是坐在自己身邊的這位少莊主?年紀輕輕就躋身武道四境,早早為自己贏得了小劍仙的美譽。宋鳳山每次出劍之前,不管是被人挑戰還是主動找人試劍,必然會焚香沐浴更衣,換上一襲從未穿過的嶄新衣衫,而且出劍之後,劍下絕不留活口。

    但就是這麽一位殺伐果斷的劍道天才,極有可能會是梳水國曆史上最年輕的五境宗師。

    三十歲的五境宗師,到時候再打敗青竹劍仙,宋鳳山就可以名正言順地獨占“劍仙”頭銜,到時候他的爺爺,老劍聖宋雨燒應該還健在,如今彩衣國劍神已死,十數國疆域,還有誰能夠抗衡劍水山莊?

    這也是梳水國江湖願意對一個晚輩俯首稱臣的關鍵所在。

    但是,老莊主宋雨燒數十年間極少露麵,未嚐不是對於這座新人新氣象的江湖,心懷失落。

    相傳這對爺孫之間,關係並不太好,尤其是老劍聖對那位綿裏藏針的孫媳婦,更是不喜歡。

    聽到反向挎刀女子陰陽怪氣的言語,哪怕是泥菩薩脾氣的陳平安,也猛然停下腳步,轉頭望向水榭那邊。

    他是不太知道所謂的江湖規矩,更不清楚梳水國的風土人情,但是陳平安覺得天底下有些個道理,放之四海而皆準,有些個事情,更是對錯分明。

    好在挎刀漢子已經走到女兒身邊,板著臉教訓道:“如此氣焰驕縱,爹怎麽敢讓你獨自行走江湖,推遲一年再說!”

    女子勃然大怒,冷若冰霜的神色愈發寒意森森,但是眼前之人,終究是她爹,更是親手傳授她武道刀法的師父,亦父亦師,何況在這麽多外人麵前,從小耳濡目染江湖人事的挎刀女子,哪怕再不甘心情願,仍是冷哼一聲,不再繼續出口傷人,轉身走向水榭長椅,一屁股坐下,扭頭望向那條瀑布,心煩意燥。

    漢子向陳平安歉意道:“小兄弟,我王毅然替女兒跟你道個歉。”

    陳平安點了點頭,轉身前行。心中對於這位年輕女子的觀感差到了極點,因為她讓陳平安想起了朱河朱鹿父女,也是這般場景,父輩分明都是通情達理、豪爽待人的好人,教出來的女兒,為何偏偏如此蠻橫自我?

    奇了怪哉!

    陳平安一想到刺殺自己的朱鹿,就想到了幕後主使人,李寶瓶的二哥李寶箴,這是一樁繞不過的仇怨,這讓陳平安忍不住歎息一聲。

    陳平安沒有說話就離開,這個細節,頓時讓那個一肚子火氣的挎刀女子,徹底無法忍受,猛然起身,厲色道:“堂堂橫刀山莊的莊主親自跟你道歉,你這廝竟然一個屁都不放?有娘生沒爹教的東西!”

    陳平安麵無表情地轉過身,係緊了綁縛背後劍匣的細繩,“你要切磋,那就切磋。”

    陳平安在古寺來到劍水山莊這段七百裏路程,一直沉默寡言,心情實在不算好,徐遠霞和張山峰也看出了端倪,大髯漢子就連喝酒都克製了許多,酒話葷話更是不再講了。所以這次陳平安說要觀看瀑布景色,其實有所心動的兩人,都心有靈犀地說不願意動了,就是為了讓陳平安獨自散心。

    女子大步走到台階頂部,冷笑道:“好啊,就等你這句話!”

    但是陳平安接下來一句話,讓水榭內外所有人都刮目相看,心起悚然,“口頭的生死狀,算不算數?”

    名動梳水國的刀法宗師王毅然沉聲道:“小兄弟,切磋可以,無論勝負,我都不會插手,但是我希望不要打生打死,點到為止就好了,如何?”

    挎刀女子正要出聲,王毅然眼神淩厲瞪了她一眼,幾乎從未見過父親如此嚴厲一麵的女子,嚇得噤若寒蟬,再不敢跟那個該死的外鄉少年撂狠話。

    王毅然死死盯住陳平安,“若是訂立生死狀才願意打這一架,我不會答應,但是如果隻是切磋,哪怕出手重了點,我願意讓女兒吃這份苦頭,希望她最好能夠借這個機會,知道江湖的水深水淺,不要再眼高於頂,學了點三腳貓功夫,就自以為天下無敵!”

    說到最後,漢子轉頭瞥了眼女兒,當著這麽多外人的麵,這些措辭可謂語氣極重了。

    當麵教子,背地教妻。

    這大概就是老江湖的老規矩。

    陳平安深呼吸一口氣,“那就切磋!”

    站在女兒身邊的王毅然壓低嗓音說道:“珊瑚,出手記得要有分寸,做人留一線,別把自己的江湖路越走越窄。”

    顯而易見,王毅然還是更看好自己女兒。隻不過作為父輩,大道理還是要說的。

    挎刀女子望向水榭外小路上的少年,扯了扯嘴角,“爹,我心裏有數。”

    她按住刀柄,微微一笑,腳尖一點,高高躍向那位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劍客。

    女子手中那把名刀的出鞘瞬間。

    那邊小路上傳出一陣沉悶震動,眾人眼角餘光當中的那道身影驟然消失,下一刻負匣少年就迎麵來到握刀女子身前,一拳砸中她額頭,借勢反彈飄回原地,收起拳架,瀟灑站定,而女子整個人就像一隻斷線風箏,在空中被一拳打得直接越過水榭頂部,最後摔入瀑布下的水潭,生死不知。

    切磋雙方。

    一方雷聲大雨點小到……沒有。

    一方幹脆就沒雷聲,出手卻是一場劈頭蓋臉的暴雨。

    陳平安轉身離去,摘下養劍葫,高高舉起灌了一口酒,留給水榭眾人一個背影。

    原來泥菩薩也是有火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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