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四十九章 姹紫嫣紅開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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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平安所乘渡船的渡口,與去往雲鬆國的渡口不在一處,付過十枚雪花錢,拿了一塊木牌,交還那座大都督府贈予的印符後,陳平安就跟隨數十號人一同去往渡口,地點竟是一座地下溶洞的入口,洞口闊達五六丈,布滿了曆朝曆代的仙師名人崖刻,“魚鱗仙境”,“壺中日月長”,“瑤琳洞天”,大多筆力虯勁,入洞後豁然開朗,光線明亮,一行人拾級而下,緩行一炷香後,進入一座巨大的洞廳,東西兩麵石壁,有栩栩如生的飛天壁畫,大袖拖曳,神采飄然,女子麵容清晰可見,體態多豐腴,卻不給人臃腫之感。
渡口岸邊停泊有一座三層樓船,船尾各有龍頭龍尾雕飾,除了體型龐大,幾乎媲美王朝大湖戰船之外,樣式似乎與世俗渡船並無兩樣,除了陳平安這撥人,已經有人頭攢動的三百餘號人聚集在那邊,渡口有各色店鋪商家,多玲瓏精致,不掛匾額楹聯,隻在店門外懸掛字牌,販賣字畫、糕點和瓜果,以及一些梳水國周邊的地方特產,例如彩衣國的小幅地衣、鬥雞杯,鬆溪國的鬆針字畫,古榆國的榆樹葉雕、根雕羅漢等等。
陳平安先前支付十枚雪花錢,在二樓租了一間單人廂房,其實一樓隻需三枚,也就是三千兩銀子,雖說是仙家渡口,且路程漫長,可這個價格相對世俗王朝的遠遊開支,還是很嚇人。好在陳平安是乘坐過鯤船的人,不至於一驚一乍,在青蚨坊又賣出了五嶽真形碗和雷擊烏木,多出了四百五十枚雪花錢,獲利不錯,加上陳平安需要每天練拳走樁,所以這份錢還得掏,不好節省。
有一位渡口練氣士坐在岸邊小石台上,坐在太師椅上,手持一隻布滿鷓鴣斑的茶盞,喝了無數口,茶水也沒見底。他對眾人朗聲提醒,渡船在半個時辰後南下,登船之前,可以購買一些價廉物美的特產帶回家鄉,然後他著重提及了彩衣國的地衣和山蘭國的盆栽,大肆渲染,極盡吹捧,還報上了兩家店麵的門口字牌,果真有不少渡船客人動了心,去往兩間鋪子一擲千金,這讓其餘鋪子的掌櫃或白眼或豔羨,有錢能使鬼推磨嘛,他們沒錢打點關係,就隻能如此了。
陳平安默默站在人群之中,突然想到了胭脂郡太守之子的劉高華,以及古榆國樹精書生,還有他們當時攜帶的鬥雞杯,聽說在別處價格要翻幾番,就也跑去買了一對鬥雞杯,一枚雪花錢兩隻,將裝有瓷杯的黃楊木盒放入包裹,便又去用真金白銀買了些新鮮瓜果,一大兜拎在手裏。
人山人海之中,少年腳穿草鞋,背負劍匣,斜挎棉布包裹,還拎著一兜瓜果。
雖然人很多,人與人之間不過兩三步距離,可是比起州郡集市的喧鬧,這座仙家渡口就要安靜許多,多是好友紮堆,竊竊私語,少有人高聲言語,一些個按耐不住活潑天性的稚童,也被家中長輩牽手拉住,堅決不許他們四處亂跑。
畢竟是傳說中的神仙遊集之地。
山上練氣士,誰出門在外,都不會在額頭上刻上師門名號,更不會流露出真實的境界修為。
下五境中五境,總計十境,境界就這麽多,是死的,可人是活的,聖人言性相近習相遠,大道漫漫,動輒數十年百年的修行,天曉得一位練氣士最後會是怎樣的性情?若是事事無所顧忌,隻靠一雙拳頭一身修為隨心所欲,肯定一天會被別人踩在地上講道理。
不過有幸出身宗字頭的仙家府邸,例如神誥宗,真武山風雪廟這類,尤其是那座震懾寶瓶洲的觀湖書院,哪怕不是嫡傳弟子,照樣有資格橫行一洲,無形中就像懸掛了一枚無事平安牌。
要麽就是有一個金丹境元嬰境的傳道恩師,這也是一張分量十足的護身符。
山上恩怨,可能是凡夫俗子幾輩子加在一起的事情,所以冤家宜解不宜結,風雷園和正陽山就是最好的例子,曾經高高在上的仙子蘇稼如今如何了?她那隻世間第一等的養劍葫,被收繳回師門,劍心和修為一同破碎不堪,據說已經徹底杳無音信,有多少愛慕她的年輕練氣士,至今還在痛心疾首?
陳平安默默無言,隻是摘下酒壺喝著酒,等待渡船出發去往南方,此行乘船南下二十萬裏,下船渡口處,又會有其它仙家渡船直達老龍城,再由老龍城跨洲去往倒懸山,進入劍氣長城,所以再沒有與朋友一起遊曆江湖的機會了,哪怕想喝酒,就隻能自己一個人喝。
渡船即將起航,客人們開始陸續登船,陳平安在二樓找到自己房間,比起梧桐山渡口登上的那艘鯤船天字房,十分逼仄狹小,隻擺放了一張床鋪,外邊有一個僅供兩人站立的小陽台,
陳平安放下那兜花費了十數兩銀子的瓜果,摘下劍匣和包裹,坐在被褥整潔舒適的床鋪上,沒來由想起了泥瓶巷祖宅的木板床鋪,陳平安後仰躺下,窮人畏冬,富人怕暑。可好像有錢人,消暑避暑的門道也很多,更別提神通廣大的山上練氣士。
陳平安坐起身,卷起袖管和褲管,雙手手腕處和雙腿腳踝上方,露出隱隱約約的符籙模樣,真氣緩緩流轉,如同裹纏有無形的負擔,瞧著不太起眼,而且李希聖贈送的那本《丹書真跡》,也無記載。這是楊老頭的手筆,名為真氣八兩符,老人沒有細說,隻說是能夠幫助純粹武夫在酣睡時,以真氣運轉自行淬煉體魄,而且陳平安隻要躋身煉氣境,這四張符籙就會自行退散,如果始終無法破開瓶頸,就讓陳平安到了寶瓶洲最南端的老龍城,去一座灰塵藥鋪找鄭大風,讓那位曾經的小鎮看門人幫忙解除束縛。
陳平安收起袖管褲管,走到渡船陽台,根據梳水國地方縣誌記載,這條地下水道的形成,是世間最後一條真龍被仙人追殺,潛入地下,它以巨大身軀開辟而成,最終在梳水國那處洞口鑽出地麵,最後禦風去往了北方大驪,最後大戰落幕,便有了那座驪珠小洞天。所以這條航道又有“走龍道”的俗稱。
河道左右兩側各有一條航道,以便南北渡船各自往來,中間豎立有一道長無止境的柵欄,每隔十數裏,石壁就會掛有一盞熒光熠熠的燈籠,照耀得附近河道無比雪亮。但是到了夜間時分,燈籠就會熄滅,以便乘客休息入睡,不受亮光影響。
兩邊隔壁都有些噪雜,似乎住了不少人,渡口對於二樓房間,約束比較寬鬆,最多可以住下五人,沒有床鋪可躺,打地鋪就是了。畢竟十枚雪花錢,不是一筆小開銷。練氣士修行不易,尤其是無根浮萍的山野散修,掙錢尤其是大錢,風險極大,若無捷徑和門路,不誇張的說,全是腦袋拴在褲腰帶上的血汗錢,每一顆雪花錢都恨不得掰成八瓣用,才是人之常情。
陳平安的房間朝向,麵對河道另一側水道,渡船開始前行,發現一樓船板欄杆附近,已經有不少人手持魚竿,鉤上不掛魚餌,就是空鉤,但是魚鉤熒光閃動,直接拋入地下河流之中,竟是拖拽釣魚的蠻橫路數。
時不時還真有巴掌大小的蠢魚兒上鉤,被拽上船板,隨手丟入魚簍,可若是釣上通體雪白、一指長的銀蝦,釣魚人就會欣喜萬分,原來此物大有來頭,是這條地下河道的獨有之物,在梳水國幹脆稱之為“河龍”,南邊則昵稱為“銀子”,此物能夠汲取水精靈氣,更是老饕清讒們的
幼蝦半寸長,十數年後可以長到一指長短,百年後,才堪堪長到兩指,如武將披掛玉甲,卻又玲瓏剔透,這麽一條百歲高齡的“河龍”,靈氣充沛,美味異常,能夠在南方賣到半枚雪花錢的天價。
如果一樓乘客能夠釣上六隻大“銀子”,就等於白坐了一次渡船。既能掙大錢,又能打發光陰,何樂不為?隻是一指長的河龍好釣,想要上鉤兩指長的河龍,還是要看緣分和運氣。梳水國渡口河道已經開鑿千年之久,傳言曾經有人釣上過一條三尺長的河龍,一根根金黃色的蝦須,驚動四方,最後賣給了老龍城城主,隻可惜那位富甲半洲的大神仙出價多少,外界不得而知。
陳平安自己從小就喜歡釣魚,就難得萬事不想,趴在欄杆上,盯著那些釣魚人看了好一會兒,想著船上應該會有魚竿賣,就是不知道貴不貴,如果一兩枚雪花錢就能拿下,那麽練拳之餘,確實可以去船欄那邊碰碰運氣。
回到屋子,陳平安吃著除了新鮮並無半點靈氣的瓜果,開始盤算練拳一事,二十萬裏行程,耗時兩個月,期間停留各國仙家渡口和修整補給,加在一起大概是四五天左右。這艘渡船航速遜色鯤船不少,這也正常,鯤船是北俱蘆洲大門派打醮山的跨洲渡船,遠遠不是這座渡船能夠媲美。
陳平安大略算了一下,若是一天除去吃睡閑雜事,算它兩三個時辰,爭取每天練拳九到十個時辰,加上如今出拳由慢轉快,占了天大的便宜,那麽每天可以六步走樁三千六百次左右,兩個月六十天,差不多能練拳二十萬遍。
聽上去是一道很簡單的術算,可當真實行起來,對於練拳無比嫻熟的陳平安心知肚明,能夠讓人抓狂,哪怕是自認定力尚可的陳平安,都覺得有些困難。之前練拳,不管是去大隋,還是南下到達梳水國,一路上到底是逢山遇水,各有風光,可此次乘船,卻是要在這方丈之地,好似枯槁麵壁一般。
最重要是走樁一事,比起竹樓跟老人練拳吃盡苦頭,是兩回事,後者更多是考驗承受皮肉之苦、神魂飄蕩的“快刀短痛”,而前者看似輕鬆閑適,一拳一拳遞出去,越到後邊,越是一場鈍刀子割肉的長痛,就像那場從黃庭國古棧道入關大驪的風雪天,到最後每呼吸一口氣,就像是在吞刀子。
難怪老人說,武夫淬煉,既要與天地鬥力,承受山嶽碾壓肉身的苦痛,也與自己鬥心,文火慢燉熬出一個定字。
陳平安深呼吸一口氣,關上陽台門後,開始走樁,腳步輕,出拳快,拳意淌。
之後便是這般枯燥乏味的日夜不歇,陳平安甚至都不去渡船飯館進餐,隻以幹糧就酒糊弄一日三餐。
入夏之後,哪怕地下河道天氣清涼,陳平安仍是大汗淋漓,從屋門這邊走樁剛好停步在陽台邊緣的木門,一遍拳樁之後,轉頭再來一趟,久而久之,屋內地板全是大汗水漬。每次練拳到精疲力竭,就小憩片刻,在這座狹窄房間內,不像之前遠遊,總有種種顧慮,就隻是沉下心練拳而已,一天十二個時辰,刨開睡覺兩個時辰和中途幾次休息,最後是整整九個時辰的出拳,渾然忘我,天地好像就隻有這麽點地方,再無名山大川,再無大河滔滔、山風吹拂和雨雪淩冽,仿佛春夏秋冬和生老病死隻在方丈之間。
兩旬過後,觀景陽台的木門,一次都沒有打開。
夜幕中,陳平安躺在地上,衣衫浸透,地板濕漉,像一條給人拽上岸的魚,大口喘氣。
陳平安咧咧嘴,想笑又笑不出,若是那位精通刺殺之道的買櫝樓樓主,這個時候偷襲自己,如何是好?
視線低移,望著那隻養劍葫蘆,就隻能靠這兩位小祖宗了吧。
接下來一旬光陰,陳平安不得不摘掉腰間的酒壺,甚至連腳上的草鞋都一並脫去,卷起袖管褲管,光腳在屋裏來回走樁練拳。
由煉體入煉氣的武道第四境,仿佛隻差一口氣,就能跨過去剩餘的那隻腳,可偏偏那隻腳,就像深陷泥濘之中,陳平安死活拔不出來,一整月的練拳,仍是進展緩慢,將那隻腳從泥濘中拔出些許。
練拳間隙,外邊的天地,也不是全無動靜,兩邊鄰居乘客習慣了渡船生活後,便不再拘束,左手邊那間好像是一屋子的江湖豪俠,每天大口喝酒大碗吃肉,暢談江湖恩仇,隻是言談之間,多以別國官話聊天,極少時候才蹦出幾句寶瓶洲雅言,陳平安每天練到極致階段,就會從玄之又玄的“忘我”境界跳出,些許動靜,就會響如春雷,所以聽著那邊的高談闊論,陳平安隻覺得有些煩躁。
而隔壁右邊的住客,像是山上小門派的仙師在下山遊曆,相對安靜,但是每天早晚兩次的修行功課,要齊聲朗誦山門科儀,木板隔音不好,這些下五境的練氣士又用上了獨門吐納術,也是一樁煩心事。
若說這些還能忍受,那麽有一件事情,隔三差五就會發生,就有些讓陳平安哭笑不得了。
頭頂渡船三樓,住著的都是有錢人,大概陳平安屋子的上邊,是一對山上的神仙眷侶,恩愛纏綿異常,經常會有吱吱呀呀的床鋪搖晃聲,透過地板,傳到樓下,這也就罷了,那位女子練氣士,大概也是個情難自禁的,經常嚶嚶嗚嗚“哭出聲”,細細綿綿的,顯然是給男子欺負得慘了,陳平安就想不明白了,既然女子如此遭罪,那就別次次順著你男人啊,既然是夫妻,何不雙方敞開了講一講道理?
陳平安對此無可奈何,總不好去樓上敲人房門,跟男人說你以後多憐惜一些道侶,莫要再得寸進尺了。這種別家閨房事,陳平安一個外人,哪裏開得了口,而且不近人情,肯定不占道理。隻是陳平安也發現自己不喜樓上的叨擾,左邊那些江湖豪客卻喜歡得很,一有床腳吱呀聲和女子嗚咽聲傳下,他們就會立即停下談論,人人嘿嘿而笑,陳平安從難得幾句聽得懂的寶瓶洲雅言獲知真相,他們竟是像在觀摩一場武道宗師的巔峰大戰,探討得極為用心。
而右邊的山上仙師,似乎也有挺心有靈犀,四人遭遇此事,總會默契地一言不發,但是呼吸顯然比起平時要紊亂幾分。
看來氣得不輕了,也很惱火。
好在這些有礙練拳心境的憂愁,陳平安開始逐漸適應。
便是有一次大白天的,頭頂床腳搖晃得震天響,女子大哭不已,陳平安也就隻是默默喝著酒吃著幹糧,隻是希望可千萬別地板坍陷,連人帶床一起砸在自己頭頂。
渡船中途幾次在別家渡口停歇,陳平安因為連門都沒有打開過,就沒有領略到南部諸國的風土人情。
陳平安算了一下時間,如今大概是芒種時節了,若是在自己家鄉,如今正值農忙,有芒種糜子急種穀的說法,哪怕是一些在龍窯燒瓷的青壯男子,都會被準許回家幫忙,當年在自己那座龍窯擔任窯頭的姚老頭,雖然脾氣差愛罵人,可在這類事情上,十分大度,別的窯口一般隻放三天假期,姚老頭會給四五天,隻是苦了劉羨陽陳平安這類早早沒了祖傳田地的可憐窯工,由於窯口缺人,龍窯窯火可不管你是不是少人,所以陳平安早年在這個時候,反而比下地農作的人還要勞累。
陳平安已經練拳一整月,不知不覺,已經足足走樁十萬遍。
他當下最大的興趣所在,是想知道船上的那些釣魚人,是否有誰釣上了兩指長的珍稀河龍。
又一天練拳到正午時分,陳平安突然發現養劍葫裏的酒水,還有盈餘,可是幹糧已經不夠三餐,隻得掛好酒壺,背好劍匣,穿上草鞋,第一次推開房門,準備去船尾的一座飯館買些易於儲藏的食物,離著不算遠,因為是吃飯的點,正是乘客出門來往的時分,陳平安出門的時候,剛好左邊屋子的那撥江湖豪俠也要出門覓食,陳平安便略微放慢腳步,拉開五六步距離,跟在五人後頭,其中有人忍不住回頭打量這個頭回碰麵的古怪鄰居,很快就有人扯了扯他袖子,示意不要橫生枝節。
那人很快就收回視線,背負木匣的少年劍士,獨自行走江湖,年紀輕輕,瞧著卻是氣度沉穩,確實最好不要招惹,若真是位萬中無一的劍修,自己這夥人哪怕出身都不差,在山下都算江湖名門大派,可還是吃罪不起的。
山上山下,不怕一萬,隻怕萬一。乘坐這艘仙家渡船,萬一可就是百一了。
運氣不好,喝涼水還塞牙,真倒了大黴撞上萬一百一的,咋辦?跟山上練氣士耍嘴皮子講理?
這位江湖武夫曾經有幸親眼看到一位劍修出手,離得挺遠,那位年輕劍仙不過弱冠之齡,可本命飛劍出竅之後,那叫一個劍氣如虹,所向披靡,麵對數位大名鼎鼎的江湖大佬,什麽劍氣吐芒的江湖劍宗,什麽橫煉體魄、刀槍不入的拳法宗師,戳戳戳,咄咄咄,全部給山上劍仙在腦袋上開了個窟窿。
尋常練氣士還好說,畢竟諸子百家,三教九流,未必都是擅長攻伐的山上仙師,但是跟山上劍修、尤其是養育出本命飛劍的劍仙較勁,真是老壽星吃砒-霜,活膩歪了。
一路上相安無事,在人滿為患的飯館跟夥計買了幾大斤幹餅,付過了錢,就返回自己屋子,關上門後,打開陽台木門,站在陽台上啃著幹餅,一手持養劍葫喝酒,一樓船板欄杆那邊還是有稀稀疏疏的釣魚人,但是陳平安細嚼慢咽小口喝酒,看了兩刻鍾,也隻是釣起一些尋常魚類,連一條年幼銀子都沒有上鉤。
陳平安突然記起一事,少年崔瀺有次在大山之巔,百無聊賴跟隨自己練習劍爐立樁,說天底下有一塊上等福地,十分特別,與一座洞天相銜接,兩者迥異於其它所有洞天福地。寶瓶洲南澗國神誥宗就獨占一塊福地,名為清潭福地,福地有點類似藩屬之國,隻是更加版圖廣袤,自成體係,蘊含天道規矩也大小不一、高低不一,往往出產豐富,能夠源源不斷被仙家大宗所攫取,所造就的格局,必然是宗門大者愈大,山頭高峰愈高,例如驪珠洞天,位列浩然天下的三十六小洞天之一,當初那對力挽狂瀾、為宋氏延續國祚的大驪雙壁,就是驪珠洞天走出去、然後被大驪王朝近水樓台先得月的人傑。
天大地大,陳平安兩次遠遊,哪怕尚未走出寶瓶洲,其實已經有所領略,而楊老頭說的小鎮之大,無法想象。陳平安也領教過了一些。
隻是這趟南下遊曆,陳平安錯過了許多地方,有些是來不及去,會繞路很遠,比如顧璨和他娘親所在的書簡湖青峽島,陳平安希望他們娘倆過得好好的,不要受人欺負,但是更希望顧璨不要成為練氣士之後,轉過頭來去欺壓別人,最終變成老龍城少城主苻南華那般的山上神仙。
有些地方則是暫時不適合去,比如搬山猿所在的正陽山,許氏坐鎮的清風城,馬苦玄所在的真武山。
去了道理講不通,拳頭打不過,不在驪珠洞天,沒有了齊先生和阮師傅的規矩約束,就隻有被人一腳踩死的份,陳平安這點自知之明還是有的。
陳平安喝著酒,在飯館那邊得知明天就要在膏腴渡口停船半天,可以下船賞景,渡口附近,是一處著名風景形勝,叫太液池,這個時節正值山花爛漫,隻要走出渡口,走向最近的山頭,沿途都是鳥語花香,運氣好的話,還能抓到一隻名為“香草娘”花魅精怪,它們天然芬芳,香味淡雅,是最好的活物香囊,深受女子練氣士和豪門婦人的喜愛。
陳平安覺得出去走走也好,散散心透口氣,整整一個月的閉門不出,感覺整個人都要發黴了。
下定決心後,陳平安就轉身離開陽台,關上門繼續練拳走樁。
第二天拂曉時分,渡船靠岸停泊,溶洞大廳小巧精美,香氣彌漫,比起梳水國的寬敞壯觀,別有韻味。
渡船微微震蕩,隻睡了不到兩個時辰的陳平安睜開眼,開始起床收拾行李,東西要全部帶上,不敢留在船上房間。興許是太液池聲名在外,確實是個好地方,陳平安發現船上四百多位乘客,幾乎都要下船賞景。
夾雜在人流之中,陳平安下了船後,身邊有一撥氣度不凡的男女,兩位老者的氣息尤為綿長,如江水緩流,走路時腳步輕靈,哪怕不是中五境的山上神仙,恐怕也差不遠。陳平安不是愛偷聽人說話的人,隻是這段時間待在屋子裏練拳,實在沒法子,難得聽到有人以寶瓶洲雅言交談,下意識就豎起耳朵。
他們有聊到一洲南北的山河大勢,有各大仙家府邸的最新動靜,也有一些王朝國家的名人軼事。
大多聊得雲淡風輕,兩位老人說得最多,身旁年輕晚輩們則洗耳恭聽,少有插話,便是問話,也是必然恭恭敬敬,跟陳平安印象中的某些人,大不一樣,比如風雷園劍修劉灞橋,泥瓶巷曹氏祖宅的那個婆娑洲劍修曹峻,最近還遇上了那個觀湖書院的周矩,好像都不是這般拘謹的性格。
最後一位腰間懸掛一枚墨玉小印章的老者,說到了打醮山的鯤船墜毀,傷亡慘重,大為氣憤,對俱蘆洲的那位道主天君,言語之中,雖然承認那人的道法通天,就連自家寶瓶洲道主祁真,也未必有勝算,可更多還是對這位天君行事跋扈的不以為然。
另外一位老者則憂心忡忡,說那艘鯤船的墜毀,雖然確實是劍氣衝天、擊毀鯤船使然,可好好一個劍修林立的寶瓶洲中部王朝,吃飽了撐著要打落一艘北俱蘆洲的渡船?有何好處?當時能夠聚集那麽多劍氣的勢力,隻會是那個大王朝的朝廷,可那位皇帝已經親自去往神誥宗,發誓絕無此事,之後在祁真的陪同下,親自麵見俱蘆洲道主謝實,後者竟然隻說一切自有俱蘆洲修士追查真相。
臨近洞口處,陳平安突然停下腳步,然後驟然加快腳步,向那兩位老者抱拳問道:“兩位仙師,冒昧問一句,那艘鯤船上的乘客如何了?”
一位老人對此置若罔聞,看也不看一眼滿嘴北方口音的背劍少年,繼續前行。
那位懸掛印章的老人倒是停下身形,耐心說道:“下五境的乘客,幾乎沒人活下來。便是上五境的練氣士,也死了許多人。當時無數道劍氣從一座山頭激蕩向空中,無異於上五境劍仙的傾力一擊,你想一想,那得是多大的威力?”
老人看著少年微微變化的臉色,老人歎息一聲,繼續前行。
陳平安站在原地,被熙熙攘攘的人流撞了幾下肩頭,渾然不覺,最後回過神後,發現幾乎所有人都已經走出洞口,去了那處太液池賞景。
陳平安緩緩走到洞口,外邊陽光明媚,更遠處,可以看到一座坡度平緩的大山頭,漫天遍野的絢爛花草,正在怒放。
在胭脂郡打殺了那位蛇蠍夫人之後,陳平安其實得了一件寶貝,但是在梳水國青蚨坊卻沒有拿出來售賣,那是一件筆洗,筆洗底部一圈,有十六字,春花秋月,春風秋樹,春山秋石,春水秋霜。字體微小,且如會如蝌蚪緩緩流轉繞行,陳平安因為喜歡春字,又因為鯤船之上,有一雙姐妹婢女,她們的名字與那些文字吻合,當時陳平安還惋惜為何隻有春水而無秋實,否則將來若是有緣再見,比如再次在梧桐山渡口乘坐打醮山鯤船,一定要拿出那隻筆洗,給她們倆瞧一瞧,好教她們知道,原來世上有這麽無巧不成書的趣事。
陳平安站在洞口,臉上沒有什麽悲慟神色,隻是怔怔出神,望著遠處的旖旎風光。
最後陳平安轉身走向渡船。
身後姹紫嫣紅開遍,少年便不看了。
到了渡船,回到二樓房間,關上門,繼續練拳。
又是將近一月時光,緩緩流逝,再過兩天就要下船了。
這一天深夜時分,不知不覺,兜兜轉轉,陳平安已經打了二十萬遍拳樁。
他換上一身潔淨衣衫,光腳打開陽台木門,渡船上下難得寂靜無聲,陳平安見四下無人,便輕輕躍上欄杆,最後坐在上邊,對著隔壁那條悠悠流淌的河道,喝起了酒,什麽都沒有想,喝著喝著,終於發現酒壺裏沒酒了。
養劍葫蘆裏,劍水山莊釀造的十數斤美酒,坐船之前,隻是讓大髯漢子和年輕道士喝去了一些,由於這兩個月喝得很節製,所以一直喝到了現在。
陳平安使勁搖晃那隻底款為薑壺的酒葫蘆,是真沒有了。
隻是不願死心,高高舉起酒壺裏,仰起脖子,哪怕剩下幾滴酒也好。
點滴不剩,真沒了。
於是隔壁河道一艘迎麵而來的四層渡船上,一位住在頂樓廂房的客人,同樣坐在陽台欄杆上,她呆呆看著那個使勁搖晃一枚養劍葫想要喝酒的少年,最後認命地放下手臂,雙手抱住那隻品相不俗的養劍葫,下巴擱在葫蘆口子上,
她覺得這個少年該不會是個喝酒喝傻了吧。
她起了玩心,一隻手提起手中的翡翠酒壺,一手放在嘴邊,用喊道:“這裏這裏,小酒鬼,我這兒有酒,要喝就拿去!”
陳平安保持原先的姿勢,聞聲瞥去一眼。
一位身穿墨綠長袍的少女,見他沒啥動靜,幹脆就直接拋出了手中酒壺,隻是酒壺拋出一道美妙弧線落在陳平安眼前兩丈外,又嗖一下掠回了她手中,少女樂不可支,自顧自大笑起來。
兩艘渡船擦肩而過。
陳平安麵無表情,心湖毫無漣漪。隻是覺得她該不會是個傻子吧?
別好養劍葫,向後翻落在陽台,關上木門,陳平安繼續練拳。
酒沒了,可以再買。人沒了呢?陳平安不知道。
所以這是陳平安第一次練拳中途停下,然後大半夜跑去飯館那邊買酒,飯館早已打烊歇業,大門緊閉。隻好回到屋子,繼續練拳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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