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八十一章 天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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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道童起身走出蒲團,將那卷道家典籍卷起來,輕輕怕打手心,看著失魂落魄的少年,這位能征善戰卻在浩然天下名聲不顯的天君,便有些高興起來。
多半是跟那個惹人厭的姑娘分手了吧?
小道童難得安慰人,盡量擠出一張自認慈祥、真誠的臉龐,笑眯眯道:“那樣的臭丫頭,脾氣太差,性子太冷,也就模樣好一點,家世好一點,資質好一點,前程好一點……你喜歡她作甚?所以說嘛,分開就分開了,你瞧瞧這倒懸山,隨便走街上,一抓打一把的溫柔姑娘,瞧那腰肢細的,跟一條條醃白菜似的,最不稀罕了,你看上了哪個?我幫你。”
陳平安無奈一笑,沒有附和,這種法力通天的人物,就不要招惹了。
跟嬉皮笑臉的小道童,陳平安隻是不缺禮節地告辭離去,至於那個抱劍漢子,隻要是大白天,依舊是萬年不變的打瞌睡,陳平安便沒有打攪人家的白日美夢。
寧姚之前提起過這位,十三之戰,此人出戰第九場,輸了,而且是輸給一位不過百歲的十二境大妖,輸得極為可惜,那頭手握仙兵的年輕大妖則算橫空出世,一戰成名,傳遍劍氣長城以南的那座天下,抱劍漢子則來此受罰,在倒懸山畫地為牢。
抱劍漢子屬於散修劍仙,五百歲高齡,在劍氣長城卻沒有開枝散葉,傳聞最早在中五境之初,有過一位修為平平的道侶,她戰死沙場後,這位劍仙在之後的漫長生涯,就再沒有迎娶過任何一位女子。跟誰關係都不錯,但跟誰都算不得關係最好。
修道之人,尤其是上五境練氣士,子嗣一事,既大又玄,尤其是女子想要登仙證道,需要早早斬赤龍,所以生育頗為不易,而且兵家之外的練氣士,不太願意沾染太過俗世因果,除非把握極大,能夠誕下資質極好的修道胚子,否則生育一事,就會一直擱置下來,隻等機緣。
不然在山上的仙家門第,如何安置那些平庸如凡俗夫子的子孫後代?
養雞犬不成?
若是這些資質差、眼界卻高的可憐蟲,願意安分守己,一心等死也就罷了,可事實上,曆史上因此惹出的滅門禍事,不勝枚舉。
而且哪怕修道之人願意為這些子孫給予耐心和親情,可一場場類似白發人送黑發人的無奈離別,到底是傷心事。
富貴綿延,香火傳承,是自家事。需知證大道,修長生,隻是自己事。
寶瓶洲大驪王朝上空的驪珠洞天,雖然是三十六小洞天裏,占地最小的一座,方圓千裏之地而已,可之所以引人矚目,就在於這座小洞天的人物,資質之好,匪夷所思,尋常市井男女的成親生子,就有望誕下洞天之外,兩位地仙眷侶苦心孤詣的結果。
例如驪珠洞天走出去修道天才,就有俱蘆洲謝實、婆娑洲曹曦,以及幫助宋氏延續國祚的大驪雙璧等等。
陳平安回到鸛雀客棧,得知桂花島已經返航回去老龍城,陳平安跟年輕掌櫃問過了去往桐葉洲中部的渡船有哪些,大致是在倒懸山哪個方向的渡口登船。
年輕掌櫃世代紮根倒懸山,對此如數家珍,桐葉洲的海域風急浪高,天然不適合渡船航行,尤其是桐葉洲南方地帶,極為閉塞,跨洲渡船的渡口,幾乎都在北方,北方桐葉宗能夠壓過玉圭宗一頭,與此有關。
最後年輕掌櫃幫陳平安推薦了一艘海底遠遊的吞寶鯨渡船,由倒懸山上香渡登船,直達桐葉宗中部的扶乩宗。
吞寶鯨在一旬後起航,陳平安就在鸛雀客棧訂了一間屋子。
年輕掌櫃坐在櫃台後打著算盤,瞥了眼少年背影,有些疑惑,背劍還是背劍,怎麽木匣沒了,還變成了一把陌生的長劍?
他搖搖頭,不再多想,反正在倒懸山,奇怪事才不奇怪。
這不前不久就有個中土神洲的少年,武道破境的契機,竟是一步從劍氣長城跨入倒懸山的瞬間,引來從未有過的天地異象,使得鏡麵大門出現劇烈震蕩,以至於坐鎮孤峰大天君都不得不露麵,聽人說還親手出手了,才壓下大門的駭人動靜。
還有一撥海上甘霖宗的女子仙師,帶了無數具蛟龍之屬的屍體,在倒懸山大很是賺了一筆。
蛟龍真君是出錢最多的一位,購買了大量的金銀兩色蛟龍之須,以至於跟人賒賬無數,但是沒有人會覺得這位倒懸山真君是傻子,因為如此一來,那把本就屬於半仙兵中佼佼者的拂塵,多半已經趨近於仙兵之資。
而甘霖宗女子練氣士當中的一位年輕男子,頓時被視為炙手可熱的人物,原來這位剛剛被招婿入贅甘霖宗的幸運兒,不但被大名鼎鼎的甘霖宗滂沱仙子相中為道侶,而且被甘霖宗祖師勘驗出極佳的修道資質,隨後又得一位享譽南海的雨霖仙子垂青,結為夫妻,兩位有望躋身地仙的金丹境仙子,共侍一夫,如此良緣,羨煞旁人。
修行路上,命好與不好,實在是雲泥之別。
陳平安這趟去往劍氣長城,到了城頭就沒挪過窩,在那邊的時候,總覺得很多話可以慢慢說,
等到被丟回倒懸山,才發現已經來不及。
但是愁歸愁,談不上多傷心。擔心倒是有很多。
陳平安領著鑰匙來到住處,其實沒有什麽東西可放,一把劍,背著,一隻養劍葫,掛著,就沒什麽外物了,之前在年輕掌櫃的建議下,陳平安很快就離開房間,去往客棧附近的商鋪購買必需品。
一部講述浩然天下風土概況的《山海誌》,當然是那種仙家書籍,否則買了等於白買,一頁之上,能夠記載十數幅圖畫和三四千字,畫麵與文字如水似雲,緩緩流轉。
一本介紹桐葉洲雅言音律的書籍,一本中土神洲的大雅言,陳平安可不希望到了桐葉洲,從頭到尾都沒辦法跟人交流,雖說桐葉洲必然與寶瓶洲大致情況相似,王朝藩國之間,多有官話和方言,可學會一洲山上仙門與王朝廟堂通用的雅言,肯定不可或缺。
倒懸山的物件,尤其是法寶靈器,幾乎不存在走運撿漏的可能性,這裏的練氣士修為高,眼力毒,而且往往價格昂貴,要高出陸地大洲不少,但是有一點很好,就是不作偽,幾乎沒有什麽假貨,有本事在這裏開店的商家,幾乎都是千百年的老字號,不存在什麽一錘子買賣,因此格外珍惜招牌名聲。
一顆穀雨錢,隻要不去跟驪珠洞天專用的金精銅錢比較,可謂極其值錢。
哪怕是在神仙紮堆的倒懸山都是如此。
既然兜裏有錢,暫時又沒有什麽錢生錢的法子,總不能放著發黴,陳平安就想著為林守一和謝謝兩人,分別購置一件實用的靈器,貴一點不怕。小寶瓶李槐和於祿,不需要,前兩者都不算修行中人,年紀還小,於祿跟自己一樣是純粹武夫。
至於賣東西,肯定不會。
陳平安當下又不缺錢。
陳平安在鸛雀客棧買了書籍之後,就去往靈芝齋,第一次跟金粟來此遊覽,走馬觀花,看得不夠仔細,多是當神仙寶貝在那邊欣賞,這次陳平安帶了目的,就更加明確針對,價值連城、並且對練氣士境界有門檻的法寶,看也不用去看一眼,陳平安希望找一樣適合修行雷法的道書或是靈器,要不然就是當初張山峰機緣獲得的甘露碗,能夠日積月累,幫助修行之人收集天地靈氣。
哪怕縮小了範圍,陳平安還是看花了眼。
在靈芝齋仔仔細細來來回回,足足轉了半天,心裏大致有了想法,挑選了十數樣,才返回鸛雀客棧,晚上再思量權衡一番,明天應該就可以入手了。有一部旁注為孤本的雷法道書,
有兩種洗髓伐骨的上品丹藥,一種出自扶搖洲玄素宗,一種出自婆娑洲香爐山,都是道家丹鼎一脈的名門大派,靈器則有七八樣。
期間陳平安無意間瞥見三顆兵家甲丸,並排放在一隻木匣內,按照旁邊的文字解釋,就是古榆國國師穿戴披掛的那種神人承露甲,但是品相要高出極多,而且三顆甲丸能夠同時穿戴一身,披甲之人卻不會有絲毫累贅感覺,防禦之高,可想而知。
就是價格太嚇人。
三萬枚雪花錢!
一枚雪花錢,大致等價於千兩紋銀。
一顆小暑錢,相當於一百枚雪花錢。
一顆穀雨錢,等於十顆小暑錢。
這就是山上神仙交易錢幣的“千百十”規矩。
陳平安記得當初在打醮山鯤船上,好像鎮船之寶,也不到這個價格。
而且這還是因為其中兩枚甲丸,都存在著略有破損的情況,修複得並不完善,稱不上“無瑕”。
但這還遠遠不是靈芝齋最貴的法寶,許多仙家法寶,幹脆不用雪花錢或是小暑錢標價,而是用上了穀雨錢。
有個琉璃櫃中,漂浮著一根帶著火焰的金黃色羽毛,沒有任何旁注,標價一百穀雨錢。
而某些一看就寶光四溢或是瞧著極其不起眼的貨物,連標價都省了,隻寫了“麵議”二字。
把陳平安給看得直牙疼。
這天晚上,陳平安決定了最終要買的兩件東西,那部靈芝齋膽敢自稱“世間孤本,可惜殘缺數十頁,否則無價”的雷法道書,送給林守一,還有一副無法恢複成甲丸狀態的神人承露甲,其實兩物的價格都大大超出了陳平安的預期,幾乎相當於法寶的價格。
陳平安想好了之後,就不再猶豫。
臉色微白的陳平安開始走樁練拳。
不是心疼錢才臉色這麽差,而是背負著那把老劍仙暫借十年的“長氣”,陳平安遭受到絲絲縷縷的劍氣不斷滲透神魂,一時半會兒,呼吸吐納絕無太多影響,可是當背著這把劍時間久了,就要大吃苦頭,有點類似崔姓老人的神人擂鼓式,重在累加。
不過陳平安發現十八停運氣法門,比起楊老頭傳授的吐納之法,可以更大程度上,幫他與這些“凍人心脾,洗涮魂魄”的劍氣抗衡,不過還是會很辛苦難熬。
但是這種很熟悉的痛感,反而讓陳平安感到心安。
第二天,陳平安去靈芝齋購買了這兩件東西,一手交錢一手交貨,沒有任何意外。
唯一的意外,是錢貨兩清後,靈芝齋額外送了一枚羊脂美玉的小雕件,雕刻的是白牛銜靈芝。
靈芝齋那邊說今天是一位掌教祖師爺的誕辰,靈芝齋每逢佳辰,都會給一些花錢足夠多的貴客,贈送一件小禮物,隻是後天靈器之中最便宜的,屬於富貴門庭的案頭清供,隨手把玩而已。
陳平安也發現今天客人明顯比昨天更多,某些在長輩護送下離開靈芝齋的孩子,手中確實有類似白玉靈芝如意的把件,心中便釋然。
陳平安回到鸛雀客棧後,夜幕沉沉,陳平安在走樁的休息間隙,傳來一陣輕輕敲門聲,轉頭望去,輕聲問道:“誰?”
門外有男人以劍氣長城的方言笑道:“拴馬樁上看門的那個,寧丫頭要我幫你捎口信,順便給你帶一樣東西。”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走去開門,然後悄無聲息地後退數步。
好在的確是那位抱劍漢子,容貌可以掩飾,但是那份劍氣的獨有意味,做不得假。
男人這次前來,沒有捧劍,看到陳平安的疑惑眼神,笑道:“既然職責是看門,總得留點東西在那邊,所以人來了,劍放在了拴馬樁上邊。”
男人是直爽性子,丟了一隻比拳頭略大的小包裹給陳平安,“寧丫頭送你的,除此之外,要你在倒懸山稍等一段時間,你不是有兩根金色蛟須嗎?我可以找人幫你製成一把不錯的縛妖索。你要是不願意等,我就省去一樁人情了。”
男人自顧自坐在桌旁,給自己倒了一杯茶,“再就是寧丫頭還找人問過了,那件金色法袍,是金色長袍,是一件品秩極高的法袍,尋常的陸地神仙也難求,名為‘金醴’,是一位龍虎山天師府貴人的珍稀遺物,與家族決裂之後,與世隔絕,仙逝於孤懸海外的南方島嶼,被散修僥幸獲得,最後被蛟龍溝的那頭老蛟強取豪奪。你穿在身上,一樣會合身的,畢竟是實打實的法袍,大小寬窄,能夠因人而異。拿出來吧,我幫你施展一點小術法,金燦燦的,太紮眼。”
陳平安這次沒有任何猶豫,直接從方寸物拿出了金色長袍。
這位劍氣長城的參戰劍仙,打了個響指,然後粗略解釋了一下。
男人所施展的障眼法,與魏檗拿給陳平安的這隻養劍葫差不多,依舊是地仙以下的練氣士,看不出端倪,當然如果生死之戰,法袍自然而然庇護陳平安,誰也不是傻子,當然會發現蛛絲馬跡。
男人離開的時候,拿走了那兩根金色蛟龍長須。
陳平安關上門後,輕輕打開那個棉布小包裹。
裏頭是一塊長條形的斬龍台,與手掌相當,
關鍵是上邊正反兩麵都刻了字:天真,寧姚。
這自然是唯有大劍仙,才能造就的大手筆,多半是寧姚爹娘精心打造而成,作為禮物送給小時候的女兒。
然後寧姚長大之後,有一天,她遇上了喜歡的少年,便送給了心愛的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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