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七十八章 白衣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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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兩旬過後,陳平安一行人,路過一座山勢陡峭如女子黛眉的高山,入了地界後,短短一炷香的山徑小路,竟然就已經碰到了兩撥男女,一撥十數人有富貴氣,多是官府出身,幾名扈從侍衛,一律懸佩製式長刀,男女老幼皆有。另外一撥人渾身的江湖氣,總計六人,四位約莫五十歲的男子,呼吸沉穩,行走無聲,必然是青鸞國江湖上一等一的武把式無疑,為一人是位鷹鉤鼻老者,眼神淩厲,身邊跟著一位圓臉少女,雖然姿色並不出彩,可生了一雙靈秀眼眸,顧盼生輝。

    兩撥人都是往山上行去,先前陳平安遇上那幫官家人物,就主動上前問了此地風物人情,對方一番介紹,陳平安才知道這座青要山山頂有一座金桂觀,道觀內有神仙修行,隻是經常一年到頭都閉門謝客,去年冬,道觀讓樵夫遞話出來,準備收取九位弟子,隻要年紀在十六歲以下,不問出身,隻看機緣,所以近期有不下三百人,各自攜帶家中少年少女或是稚男童女,絡繹不絕,紛紛湧入青要山。

    陳平安惦念著如今還放在大都督府的真武劍和短刀,就不太願意湊熱鬧,張山峰和徐遠霞這兩年跋山涉水,尤其是見過了青鸞國的水6道場和慶山國的羅天大醮後,對於一座山頭的開門收徒興趣不大,至於金桂觀的道士是真神仙還是假高人,一行人更是不太上心。

    寶瓶洲尋常一國之內,金丹地仙就已是高不可攀的存在,畢竟如大驪王朝這般藏龍臥虎的存在,放眼整座浩然天下都不多見。

    隨著大驪宋氏鐵騎踩在了觀湖書院以北不遠,除了學宮給予的正統名義,事實上大驪等於囊括了一州之地的半壁江山,大驪被視為天下第十大王朝的呼聲,愈演愈烈。

    遇上第二撥人的時候,圓臉少女眼神中的一驚一乍就沒有停過,背著一隻竹箱、腰間別有一隻朱紅酒壺的白袍年輕人,騎在黃牛背脊上的黑炭小丫頭,腰間竹刀竹劍交錯而懸,背負長劍的絕色女子……還有年輕道士和大髯刀客,真是一支古怪的遠遊隊伍。難道這就是爺爺曾經說過的山澤野修?

    好在黑衣老者雖然一看就不是易於之輩,可身為老江湖還是願意講些老規矩,很快製止了少女肆無忌憚的打量視線,不但如此,還與陳平安點頭致意,大概算是替晚輩道歉。

    陳平安便抱拳一笑,作為回禮。

    行走江湖,多是這樣的萍水相逢,隻是本該就此陌路的兩撥人,被一場突如其來的暴雨給重新聚在了一起。

    罕見的狂風驟雨,使得山間小路格外泥濘難行,春寒本就凍骨,山風呼嘯而過,這場雨水又極為陰冷,裴錢直接給黃豆大小的雨水打蒙了,砸得臉龐火辣辣生疼,很快就嘴唇鐵青,渾身打顫,這還是裴錢習武之後的體魄,若是習武之前,估計隻是這一會兒功夫的風吹雨淋,就足夠讓裴錢一病不起。

    陳平安讓朱斂探路,看附近有無躲雨的地方,佝僂老人身形如猿猴,在樹木崖石間輾轉騰挪,很快就回來,說前邊不遠處有個天然生成的大石窟,當下已經有一夥人在那邊落腳,燃起了火堆取暖。陳平安背起裴錢,撐起那把從藕花福地帶出來的桐葉傘,還取了件蓑衣出來,盡量讓裴錢少受些山風雨水的衝擊。

    張山峰幾乎要睜不開眼,走在陳平安身邊,大聲提醒道:“這場大雨不對勁。”

    陳平安點點頭,取出一張材質相對普通的黃紙符籙,正是《丹書真跡》上品秩最低的陽氣挑燈符,逢山遇水,破敗廟觀或是亂葬崗,陳平安都會以此符開路,查看一方水土其中陰煞之氣的濃鬱程度,陳平安雙指撚符,輕輕一抖,真氣澆灌其中後,瞬間點燃,所幸指尖這張挑燈符燃燒度不快,比起當年孤身闖入彩衣國城隍廟那次,遜色很多,陳平安小心起見,沒有熄滅挑燈符,持符開道,以免前方有陷阱。

    山坳一役,與一位金丹地仙結下梁子不說,說不定還惹來那夥散修的覬覦,不可不慎。

    不但如此,陳平安還詢問那頭黃色土牛,是否知曉這一帶有大妖做山大王,黃牛雖未幻化人形,卻可口吐人言,搖晃腦袋,“我開竅之後五百年間,不說最近兩百年蟄伏地底,之前都不曾聽說青鸞國這邊有山精鬼魅作亂,倒是三百年前,在離此三百裏外的一座佛寺,見過一幕僧人說佛法、桂子如雨落的場景,十分神奇,當時傳言那些落滿寺廟一地的金色桂子,就來自這座青要山的那些桂樹。”

    徐遠霞伸手扶住鬥笠,大聲笑道:“那座佛寺我跟張山峰早就去過,名氣太大,不得不去,隻是除了牆壁上的題字,其它沒瞧出門道,幾樁著名佛門公案的遺址,早已圈禁起來,不許香客涉足,我們倆閑逛了半天,倒是見著了一幕,讓我寫在了遊記裏頭,暮色裏有兩位負責搬運功德箱的小沙彌,大概是覺著香客稀疏,沒有外人了,兩個小沙彌便踮起腳跟,彎腰伸手去胡亂抓錢,掏了半天,最早摸出一顆銀子的小沙彌哈哈大笑,兩人肩挑著功德箱,掏出銀子的小沙彌便走在了前頭,我跟張山峰一看,給逗得不行,原來功德箱得搬往後邊去,有好長一段階梯要走,自然是前邊的占便宜,後邊挑擔子的吃苦頭。”

    陳平安對於佛家一事,了解不多,寶瓶洲佛門不興,甚至可以說是九大洲裏香火最少的一個,以至於陳平安反而是在藕花福地,經常去那座毗鄰狀元巷的心相寺,才接觸到了一些佛法,疑惑道:“不是說僧人雙手不碰錢財嗎?”

    張山峰笑了笑,“天底下哪有雷打不動的規矩。”

    徐遠霞打趣道:“那些寺廟沒白逛,這話說得很有禪機啊。”

    黃牛極少出聲,除非是別人問話,才會開口。

    這會兒便沉默下去,隻是它清楚記得,那座古老佛寺建在了一座山腳,當時已是觀海境的它就在山頂林蔭之間,望向那座寺廟,因為不敢太過靠近人間香火,既怕驚擾世人,更怕惹來神仙人物的厭惡,它隻能遙遙看到一位雪白袈裟的年輕僧人,在一處懸掛鐵馬的屋簷下,他伸出手,金色桂子如雨點落在他的手心。

    陳平安和張山峰徐遠霞說笑之間,腳步飛快,收了還剩下半張的挑燈符入袖,他們已經來到了朱斂尋見的那座洞窟,頗大,如鄉野村莊的祠堂,足夠容納三四十人。

    一路走來,陽氣挑燈符緩緩而燒,而且離開那條登山之路越遠,燃燒度就越慢,這場名副其實的陰雨,多半是有練氣士在針對金桂觀此次收徒盛舉。

    先到石窟眾人,清一色是女子,七八人,年長者是白老嫗,年紀最小不過豆蔻少女,因為遭了一場大雨,原本用來遮掩容貌的冪籬,便顯得累贅,與鬥笠雨傘蓑衣一起放在腳邊,她們此刻正在烤火,見到了陳平安一行人,眼神清冷,其中幾人挪了挪位置,靠近篝火,顯然不願與陳平安他們有太多交集。

    陳平安忍不住轉頭瞥了眼朱斂,後者笑容“憨厚”。

    這些師出同門的女子應該在下雨之處,就進入了石窟,早早收集了枯枝,如今石窟外邊狂風大作足可掀屋,大雨滂沱,陳平安一行人就隻好幹瞪眼,張山峰作為練氣士,雖然境界不高,但是以一些入門術法生火,並不難,隻不過出門在外,隨意施展神通,是修行大忌。

    陳平安幫著裴錢搭好了牛皮帳篷,然後從竹箱拿出她的幹淨衣裳,讓隋右邊給裴錢換上。

    等到裴錢活蹦亂跳走出帳篷,先前遇上的那幫江湖人士也原路返回,狼狽不堪地來到石窟避雨。

    這場雨下得實在是江湖豪俠都要低頭哈腰。

    陳平安見到了那位鷹鉤鼻老者,率先點頭致意,後者亦是點點頭,算是打過了招呼。

    既然陳平安如此客氣,朱斂四人就換了位置,默默騰出了一片空地。

    好似落湯雞的圓臉少女,早已給扈從圍在中間,遮擋外人視線,畢竟雨水浸透衣裳,少女身段曲線畢露。

    這夥江湖人各自坐下後,圓臉少女又開始打量那些女子,眼睛一亮,問道:“你們該不會是雲霄國胭脂齋的婆姨吧?”

    先前少女不過是打量了幾眼陳平安,黑衣老者就出聲勸阻,但是這次少女的言語,如此不敬,近乎挑釁,老者依舊閉目養神,置若罔聞。

    那邊,一名眉眼間滿是銳氣的年輕婦人,轉頭怒道:“放肆!”

    圓臉少女渾然不怕,笑眯眯反問道:“請教一下,本姑娘怎麽就放肆了?”

    這些女子正是來自雲霄國頂尖江湖豪門的胭脂齋,其中那位年紀最小的那位豆蔻少女,下巴尖如鵝蛋,容貌秀美,她瞪大眼睛,好奇打量著這位大言不慚的同齡人,膽敢這麽挑釁胭脂齋的家夥,雲霄國江湖上屈指可數,那麽應該是青鸞國或是慶山國的某個大門派?

    這位尖下巴少女下意識伸出拇指,摩挲著腰間一把精致短刀的銘文,泛黃竹鞘,色澤圓潤可人,竹刻“蕞爾”二字。

    那位她的同門師姐,年輕婦人腰間則別有一對鴛鴦刀,此時握住刀柄,臉色冷若冰霜,沉聲道:“那就搭手,試試深淺?”

    搭手是武林中人相對比較文雅的一種切磋方式,比較文鬥,不太容易見血,因為隻要落敗者見了血,一樣勝之不武,不是如何臉上有光的事情。

    圓臉少女朝那婦人做了個鬼臉,“仗著年紀大,多學了幾十年武藝,欺負晚輩算什麽女俠?”

    年輕婦人給氣得不輕,她如今尚未三十,什麽叫多學了幾十年武藝?

    白老嫗氣態雍容,對身邊婦人輕聲道:“與一個晚輩置氣作甚?養氣功夫不到家,武學成就高不到哪裏去。”

    年輕婦人顯然十分敬重老嫗,立即低頭道:“記住了。”

    不遠處圓臉少女嬌俏而笑,“還是這麽老嬤嬤懂禮數。”

    其實還是一句不中聽的“好話”。

    陳平安置身事外,隻覺得這位圓臉少女往別人心口戳刀子的本事,真不算小。

    老嫗不計較這種冒犯,視線偏移,望向那位鷹鉤鼻老者,“可是大澤幫竺老幫主?”

    黑衣老者睜開眼,笑道:“我已經將近三十年不曾出門,竟然還有人知道我的名號?”

    老嫗微微一笑,“便是再過三十年,江湖還會記住竺老幫主的威名。”

    老嫗道破身份後,胭脂齋女子們個個神色微變。

    大澤幫老魔頭竺奉仙,可謂凶名赫赫,在三十年前,喜好乘坐一輛鮮紅馬車,遠遊四方,馳騁數國武林,染血無數,死在此人手底下的正道人士,沒有一百也有八十,竺奉仙麾下又有八位弟子,號稱八殿閻羅,在青鸞國威風八麵,隻是三十年前,大澤幫遭受重創,竺奉仙開始閉關,八位弟子死了半數,原本五六千幫眾,鳥獸散去大半,最近三十年內,曾經在青鸞國內號令群雄的江湖執牛耳者,就此沉寂無聲。

    就在竺奉仙準備繼續閉眼養氣的時候,一直給人印象極有風度的老嫗突然說道:“不過今時不同往日,比起三十年前,江湖水深了,不在自家地盤的時候,最好多敬酒少擺譜,多磕頭少說話。”

    圓臉少女驀然瞪大眼睛,隻覺得聽到了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話,死死盯住那位白老嫗,想要知道這個老婆姨是不是瘋了。

    竺奉仙淡然道:“如果我沒有記錯,你們胭脂齋自祖師創建以來,兩百多年,一直不過是雲霄國二流門派,過得很窩囊,怎麽,在這三十年裏,你們這幫娘們的上邊有人了?”

    陳平安有些頭大,怎麽一場躲雨而已,就能碰到這種莫名其妙的江湖恩怨?先前裴錢還埋怨為何離開蜂尾渡後,走了這麽遠的路,就隻撞見黃色土牛這麽個家夥,然後就再也碰不上精怪鬼魅了。

    當下裴錢聽得認真。這就是江湖哩。以後自己也要走的,現在就要多看多學。

    朱斂暗自點頭,姓竺的這話就說得有嚼頭了。

    老嫗譏笑道:“如果沒有意外的,竺老幫主是想要將這位小姑娘,送入金桂觀修行仙家術法吧,那麽竺老幫主可知道,金桂觀觀主,與我們胭脂齋是舊識?九名弟子當中,我們胭脂齋早就內定一人了,這還是那位老神仙主動開口的,所以此次登山,不過是走個過場而已。這麽說來,竺老幫主身邊這個牙尖嘴利的小姑娘,若是果真有些修道資質,觀主他老人家又瞧得順眼,倒是有機會,喊我們家清城一聲大師姐。”

    胭脂齋那位鵝蛋臉少女有些臉紅羞赧。

    圓臉少女望向她,嬉笑道:“你叫清晨啊,我叫晚上。”

    竺奉仙微微一笑,“金桂觀觀主是難得的真神仙,他此次開門收徒,所以我才願意重出江湖,隻是青鸞國還真不止有金桂觀一處仙家府邸,我可以先將你們殺幹淨了,再帶著孫女去別處訪仙,或是直接離開此地,讓我大澤幫弟子暗中護著你們護送上山的女子,好教她安心修道。”

    老嫗臉色難看起來,冷笑道:“去別處訪仙,說得輕巧!金桂觀老神仙為何要限定年齡?你竺奉仙會不清楚?再耽擱個兩三年,你這孫女還修個屁的仙,即便礙於大澤幫的情麵,讓她進了仙家府邸,估計也隻能當伺候別人的丫鬟婢女了吧。仙家修道最無情,要我教你竺奉仙這個道理嗎?”

    竺奉仙臉色陰沉。

    便是那位看似“嬌憨”的圓臉少女,都黑了臉。

    她並非純粹武夫,而是一位三境練氣士。

    雖然那老嫗眼拙,看不出這一點,但是少女自己心知肚明,修行路上,越是年少之時,耽擱兩三年光陰,可能成了中五境練氣士後,就需要耗費幾十年光陰才能找補回來。

    用爺爺竺奉仙和大澤幫那位軍師的說法,她是百年一遇的修道良材,可惜大澤幫武庫僅有一部幫助躋身中五境的仙家秘籍,品相相當不俗,可是如何成為一位餐霞飲露、禦風萬裏的地仙,那本道書,出自青鸞國曆史上某座香火已斷的仙家,卻未記載,應該隻是內門弟子的修行之法,唯有成為嫡傳,才可以修習本山秘術、祖師堂傳承。

    裴錢蹲在陳平安身邊,聽得津津有味,覺得這種唇槍舌戰最有意思了,比她小時候在南苑國京城街邊看婦人互撓還帶勁。

    陳平安有些擔心,雙方都不是省油燈,就怕他們一言不合大打出手,石窟就這麽點地兒,躲都沒處躲,刀劍無眼,難道還要他現在開口提醒,讓大澤幫和胭脂齋兩夥人出去打不成?

    陳平安歎息一聲,站起身,徑直從兩夥人之間穿過,走到石窟門口,雙指撚出那張藏在袖中的半張挑燈符,再次燃燒起來,一朵金黃色的小火苗,哪怕是如此之大的風雨中,依舊如和煦春風裏的小草,悠悠然搖曳生姿,然後陳平安轉頭笑道:“這場雨下得古怪,這股非同尋常的陰煞之氣,從開始下雨直到現在,一直綿延不絕,極有可能是藏在暗處的練氣士鬼祟所為。看情況,金桂觀的神仙們暫時仍未出手,所以你們此次登山去往金桂觀,路上一定要小心,江湖恩怨,不妨暫時放在一邊,終究是兩位姑娘近在咫尺的修道之路,更加重要,這一登山,差不多就算是走在修行路上了。”

    陳平安看了兩位少女各一眼,緩緩說道:“腳下修行之路,何必越走越窄?若是相互看不順眼,大道如此寬闊,各走各的就是了。”

    竺奉仙笑著點頭,“這位公子所言甚是,希望以後有機會來我大澤幫做客,竺某人定當擺出一大桌接風宴。”

    雖然是些客氣話,可這句由老魔頭竺奉仙親口說出的客氣話,最少在青鸞國江湖,還是值不少真金白銀的。

    白老嫗瞥了眼陳平安手中的那張黃紙符籙,微笑道:“公子這番金玉良言,我們家清城一定會銘記在心。”

    鵝蛋臉少女對陳平安嫣然一笑。

    陳平安指尖的那張陽氣挑燈符已經燃燒殆盡,金色火苗隨之熄滅,陳平安搓了搓指尖,笑了起來,“有人說過,行走江湖,拳高不出。做了神仙,術高莫用。”

    圓臉少女笑問道:“敢問公子,是哪位高人說的?”

    陳平安回答道:“一個朋友。”

    自稱“晚上”的圓臉少女伸出大拇指,嘖嘖道:“服氣!”

    名為“清晨”的鵝蛋臉姑娘,對那個年輕人的身份有些好奇。

    竺奉仙和胭脂齋老嫗對視一眼,都是老江湖,一切盡在不言中。雙方這點小過節,比起各自晚輩的修道,不值一提,哪怕心懷芥蒂,在登山順利進入金桂觀之前,雙方確實需要做到井水不犯河水,甚至路上一旦有了危險,說不定大澤幫和胭脂齋還要精誠合作、同舟共濟。

    陳平安轉頭望向外邊。

    大雨依舊聲勢驚人。

    不知道藕花福地如今是什麽時節?

    也不知道那邊如今的天下十人,有哪些?不過國師種秋,湖山派掌門俞真意,鳥瞰峰6舫肯定都位列其中。

    不知道那條巷弄的宅子,有沒有張貼上嶄新的門神和春聯?

    陳平安輕輕歎息。

    摘了竹箱後,這會兒陳平安,就隻背著那把老龍城苻家假借範峻茂之手、補償給他的半仙兵,“劍仙”。

    陳平安仰起頭,望向漆黑一片的雨幕高處。

    當年懵懂無知,記得那會兒有個戴鬥笠牽毛驢的家夥,“吹牛”說他的劍術,大雨之中,潑水不進。

    如今就連他陳平安都可以做到了。

    就是不知道什麽時候,自己才能成為真正的劍仙?

    背後這把“劍仙”,陳平安暫時連拔劍出鞘都很困難,一想到這個,就摘下養劍葫,喝了一大口酒。

    隻是忘記酒壺裏的酒水,可不是桂花釀或是水井仙人釀,而是範峻茂小煉而成的藥酒,陳平安頓時打了個激靈,滿臉漲紅,咳嗽不已,隻好用手背抵住嘴巴,轉過身,略帶著歉意,悻悻然走向裴錢那邊。

    一時間神仙風采全無。

    ————

    白水寺位於青鸞國中部以南,寺內有泉水伏地而生,如珍珠滾動,煮茶第一,以至於經常會有雲霄、慶山兩國的文人雅士,專程來此汲泉飲茶,白水寺的香火鼎盛,也就在情理之中,因此與京城北山寺並稱於世,隻是相較於北山寺高僧在朝野上下的活躍,白水寺僧人好似不太喜歡拋頭露麵,而且最近百年,沒有出現可以稱之為耀眼的禪師,難免有吃老本的嫌疑。

    故而這次無比隆重的佛道之辯,北山寺風頭最盛,反觀擁有千年淵源的白水寺這邊,竟然至今仍無一位僧人,揚言要出席那場決定三教順序的盛會。

    最近春雨連綿,青鸞國座座寺廟林立於蒙蒙煙雨中,今天黃昏裏,有位身披雪白袈裟的年輕僧人,在白水寺內緩緩而行。

    白水寺已經關閉山門將近一月有餘,苦了那些心誠的善男善女。

    年輕僧人臉色清冷,一路上老僧和小沙彌與他打招呼,所披袈裟醒目的年輕僧人皆愛答不理,所有人都習以為常。

    年輕僧人來到一座池水幽綠的小池塘欄杆旁,這口不太起眼的池塘,卻有龍潭美譽,因為傳言小卻極深不見底的池塘內,棲息著一頭老黿,是白水寺建造之初的僧人放生,每逢白水寺僧人講經至妙處,老黿才會出水現世,關於此事,青鸞國正史都有詳細記載,無人質疑。

    年輕僧人繼續隨意散步,走在大雄寶殿後邊一側的長廊中,步步登高,屋簷下懸掛著一串串的精致鈴鐺,當年輕僧人拾階而上,便有一隻隻名為“簷下鐵馬”的精魅,孕育、寄居於鈴鐺之中,此時它們紛紛飛出鈴鐺,長有一對透明羽翼,開始搖晃風鈴。年輕僧人似乎不太喜歡這份叮咚作響、古寺愈靜的祥和氛圍,皺了皺眉頭。

    那些小巧玲瓏的精魅,立即躲回鈴鐺內。

    年輕僧人轉過頭,俯瞰大雄寶殿後邊的一處小廣場,那裏就是白水寺曆史上“高僧說法,天女散花”的場地,記得那天落下了好多的金色桂子,傳法僧人與聽法僧人,都坐在了桂子堆裏,說法之僧,對那股芬芳不太適應,還打了好幾個噴嚏來著。聽者有心,覺得會意,又琢磨出了好些說頭來,然後一一都給寫在了白水寺石碑上。

    走完了階梯,登頂後,繞過了藏經樓,行去方丈室旁邊,有半人高的黃泥牆,圍出了一方小天地,有一口水井,井旁有石桌石凳。

    年輕僧人推開了竹木製成的籬笆小門,走到水井邊,小水井的井口已經封堵上很多年了。

    早年在這裏,生過一樁佛門著名公案,據說連中土神洲都有所耳聞,這才是白水寺近百年來沒出高僧、卻依舊屹立不倒的原因所在。關於這樁公案,白河寺吵了數百年,青鸞國各大寺廟爭吵,佛道之間吵,曆代向佛學道的文人也要為此吵架,沸沸揚揚,光是寺廟各處牆壁上表對這樁公案的見解,就有多達四十餘位各地高德大僧、文豪居士。

    白水寺的藏經之豐,孤本善本之精和全,冠絕青鸞國,但是這位站在水井邊呆的年輕僧人,卻最厭惡那個地方,一次都沒有踏足其中。

    離經一字,即為魔說。

    佛頭著糞罷了。

    他坐在封堵後如圓凳的井口上,他有個問題這些年一直想不通。

    記得佛經上說,一位後世成佛的羅漢,天魔現身,威脅於他,羅漢心中大怖,便去佛祖,然後佛祖便授予了一部正法,天魔得消。

    年輕僧人初次讀到此處時,並未做深思,隻是有天悚然驚醒,然後陷入無窮盡的苦痛之中。

    他心中有了執念。

    “為何我一個小寺小僧,尚且自信遇見天魔,不至於如此失態,注定成佛的大羅漢,佛祖座下弟子,卻會心生恐怖,惶惶不安?這與不曾學佛的凡俗夫子,又有何異?慧根何在?所學佛法何在?佛祖所傳佛法又何在?這般羅漢成了的佛,再傳佛法又能有多高多遠?”

    年輕僧人苦思不解,獨坐井口,淚流滿麵。

    這位年少時驀然開竅的年輕僧人,依稀記得曾經的自己,正是在這裏,斬了一隻貓,一刀兩斷,投入水井。

    年輕僧人這麽多年來,一直寡言少語,隻是在白水寺卻勤於勞作,故而手腳皆老繭,每逢寒冬便凍瘡開裂,滿手是血。

    他一次次拍打被封死的井口,手心逐漸血肉模糊,亦是渾然不知。

    年輕僧人沙啞開口,泣不成聲,依舊用手掌狠狠拍打井口,“錯了錯了,你們又錯了,佛法就在其中啊……我也錯了,禪不可說,開口便錯,可不開口不也是錯?我們都錯了,如何才能不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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