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二十張 山水依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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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大隋京城走回大驪龍泉郡的返鄉路,陳平安無比熟稔。
依然是盡量揀選山野小路,四下無人,除了以天地樁行走,每天還會讓朱斂幫著喂拳,越大越動真格,朱斂從壓境在六境,到最後的七境巔峰,動靜越打越大,看得裴錢憂心不已,如果師父不是穿著那件法袍金醴,在衣服上就得多花多少冤枉錢啊?第一次切磋,陳平安打了一半就喊停,原來是靴子破了道口子,隻好脫了靴子,赤腳跟朱斂過招。
離開大隋邊境後,陳平安就換上了草鞋,看得裴錢樂不可支,然後陳平安就也給她做了一雙,小黑炭便笑不出來了,草鞋結實,上山下水其實反而比尋常靴子更加可靠,可終究磨腳,好在陳平安也沒堅持讓裴錢一直穿著。裴錢拿針挑破腳底水泡的時候,朱斂就在旁邊說著風涼話,這一老一小,習慣了每天嘴上鬥法。
陳平安當時就坐在溪澗旁,脫了草鞋,踩在水裏,思緒飄遠。
近鄉情怯談不上,可是比起第一次遊曆返鄉,到底多了許多掛念,泥瓶巷祖宅,落魄山竹樓,魏檗說的買山事宜,騎龍巷兩座鋪子的生意,神仙墳那些泥菩薩、天官神像的修繕,林林總總,許多都是陳平安以前沒有過的念想,經常心心念念想起。至於回到了龍泉郡,在那之後,先去書簡湖看看顧璨,再去彩衣國探望那對夫婦和那位燒得一手家常菜的老嬤嬤,還有梳水國老劍聖宋雨燒也必要見見的,還欠老前輩一頓火鍋,陳平安也想要跟老人顯擺顯擺,心愛的姑娘,也喜歡自己,沒宋老前輩說得那麽可怕。
崔東山,陸台,甚至是獅子園的柳清山,他們身上那股腹有詩書氣自華的名士風流,陳平安自然無比向往,卻也至於讓陳平安一味往他們那邊靠攏。
這叫喜新不厭舊,所以家當越攢越多。
陳平安覺得這是個好習慣,與他的取名天賦一樣,是寥寥幾樣能夠讓陳平安小小得意的“拿手好戲”。
陳平安突然轉頭對裴錢說道:“以後你和李槐他們一起走江湖,不用太拘束,更不用處處學我。”
裴錢羞赧道:“我倒是想要學師父,可是想學師父也學不來嘞。”
朱斂笑道:“裴錢啊,以後我編撰一部馬屁寶典,一定在江湖上大賣,到時候掙來的銀子,必須跟你平分才行。”
裴錢一本正經道:“可不許反悔,咱倆五五分賬!”
朱斂伸手點了點裴錢,“你啊,這輩子掉錢眼裏,算是爬出不來了。”
裴錢學那李槐,搖頭晃腦做鬼臉道:“不聽不聽,王八念經。”
陳平安會心一笑,“聽李槐說你們決定以後要一起四處挖寶?”
朱斂打趣道:“哎呦,神仙俠侶啊,這麽小年紀就私定終身啦?”
裴錢怒道:“我跟李槐是投緣的江湖朋友,麽得情情愛愛,老廚子你少在這裏說混賬的葷話!”
然後裴錢立即換了嘴臉,對陳平安笑道:“師父,你可不用擔心我將來胳膊肘往外拐,我不是書上那種見了男子就發昏的江湖女子。跟李槐挖著了所有值錢寶貝,與他說好了,一律平分,到時候我那份,肯定都往師父兜裏裝。”
陳平安一笑置之。
之後一行人順順當當走到了那座黃庭國郡城,位於禦江畔,當時陳平安和崔東山結伴而行至此,見過數位禦劍過街的劍修,雞飛狗跳,當時陳平安並沒有阻攔,僅憑當時的自身實力,管不了,隻能冷眼旁觀。
應了那句老話,廟小妖風大。
不提大驪南方疆土,就說那大隋國境,還有青鸞國京城,似乎練氣士都不敢如此橫行無忌。
倒是這些藩屬小國的州郡大城,譜牒仙師和山澤野修都十分放縱,就連老百姓被禍事殃及,事後也是自認倒黴。因為無處可求一個公道。朝廷不願管,吃力不討好,地方官府是不敢管,便是有俠義之士激憤不平,亦是有心無力。
正是這座郡城內,崔東山在芝蘭曹氏的藏書樓,收服了書樓文氣孕育出真身為火蟒的粉裙女童,還在禦江水神轄境作威作福的青衣小童。
粉裙女童,屬於那些因世間著名文章、膾炙人口的詩詞曲賦,孕育而生的“文靈”,至於青衣小童,按照魏檗在書信上的說法,好像跟陸沉有些淵源,以至於這位如今負責坐鎮白玉京的道家掌教,想要帶著青衣小童一起去往青冥天下,隻是青衣小童並未答應,陸沉便留下了那顆金蓮種子,同時要求陳平安將來必須在北俱蘆洲,幫助青衣小童這條水蛇走江瀆化為龍。
陳平安對此沒有異議,甚至沒有太多懷疑。
郡城依舊熱鬧,似乎對於納貢上國從大隋高氏變成大驪宋氏,對於黃庭國百姓來說,並無太多感觸,日子依舊悠哉。
不過聽說大驪鐵騎當時南征,其中一支騎軍就沿著大隋和黃庭國邊境一路南下。
談不上秋毫不犯,可是並未在黃庭國朝野引發太大的波瀾。
這一路深入黃庭國腹地,倒是經常能夠聽到市井坊間的議論紛紛,對於大驪鐵騎的所向披靡,竟然流露出一股身為大驪子民的自豪,對於黃庭國皇帝的英明抉擇,從一開始的懷疑觀望,變成了如今一邊倒的認可讚賞。
與此同時,黃庭國紫陽府,禦江,寒食江,五嶽,成為率先被大驪朝廷認可的仙家府邸與山水神祇,風頭一時無兩。
臨近黃昏,進了城,裴錢無疑是最開心的,雖說離著大驪邊境還有一段不短的路程,可終究距離龍泉郡越走越近,仿佛她每跨出一步都是在回家,最近整個人煥發著歡快的氣息。
朱斂倒是沒有太多感覺,大概還是將自己視為無根浮萍,飄來蕩去,總是不著地,無非是換一些風景去看。不過對於前身曾是一座小洞天的龍泉郡,好奇心,朱斂還是有的,尤其是得知落魄山有一位止境宗師後,朱斂很想見識見識。
唯獨石柔,充滿了忐忑。
陳平安斷斷續續的閑聊,加上崔東山給她描述過龍泉郡是如何的藏龍臥虎,石柔總覺得自己帶著這副副仙人遺蛻,到了那邊,就是羊入虎口。
尤其是崔東山故意調侃了一句“仙人遺蛻居不易”,更讓石柔揪心。
陳平安入城先購買了一些零散物品,然後選了家鬧市酒樓,與朱斂小酌了幾杯,順便買了兩壇酒水,然後就去找家落腳的客棧。
當陳平安再次走在這座郡城的繁華街道,沒有遇上遊戲人間的“瀟灑”劍修。
不然陳平安不介意他們肆意傷人之時,直接一拳將其打落飛劍。
至於有無後續風波,牽連出幾個山上祖師爺,陳平安不介意。
走過倒懸山和兩洲版圖,就會知道黃庭國之類的藩屬小國,一般來說,金丹地仙已是一國仙師的執牛耳者,高不可攀。再說了,真遇上了元嬰修士,陳平安不敢說一戰而勝之,有朱斂這位遠遊境武夫壓陣,還有能夠吞掉一把元嬰劍修本命飛劍而安然無恙的石柔,跑路總歸不難。
比如那位當年一行人,借宿於黃庭國戶部老侍郎隱於山林的私人宅邸,程老侍郎,著有一部享譽寶瓶洲北方文壇的《鐵劍輕彈集》,是黃庭國的大儒。
那位陳平安事後得知,老侍郎其實在黃庭國曆史上以不同身份、不同相貌遊曆世間,當時老侍郎盛情款待過偶然路過的陳平安一行人。
幽雅宅院附近有大崖,是形勝之地,遊人絡繹,風景奇絕。
後來崔東山泄露天機,老侍郎是一條蟄伏極久的古蜀國遺留蛟種,當初經由他這位學生親自引薦,已經被大驪朝廷招徠為披雲山林鹿書院的副山長,而老蛟的長女,便是黃庭國第一大山上門派紫陽府的開山鼻祖,幼子則是寒食江水神。其中老蛟的長女,便是一位金丹雌蛟,受限於自身資質,試圖以旁門道法的修行之法,最終破開金丹瓶頸,躋身元嬰,隻可惜還是差了點意思,百年之內,休想更進一步。
蛟龍之屬,修行路上,得天獨厚,隻是結丹後,便開始難如登天。
驪珠洞天當年最大的五樁機緣,大隋皇子高煊的那尾金色鯉魚,那條死活不願意留在陳平安祖宅的四腳蛇,化作手鐲盤踞在阮秀手腕上的火龍,趙繇那暫時休眠的木雕螭龍鎮紙,再加上陳平安當年親自釣出、卻贈送給顧璨的泥鰍,它們之所以令人垂涎,就在於它們會毫無阻滯地躋身元嬰,誰能豢養其中之一,就等於必須可以擁有一位戰力相當於玉璞境修士的扈從。
在本土上五境修士屈指可數的寶瓶洲,哪個修士不眼紅?
而且這五條距離真龍血統很近的蛟龍之屬,一旦認主,相互間神魂牽連,它們就能夠不斷反哺主人的肉身,無形中,相當於最終給予主人一副相當於金身境純粹武夫的渾厚體魄。
當陳平安剛要帶頭走入一座客棧的時候,與朱斂一起轉頭望向大街。
一位麵容冷漠的高挑女子姍姍而來,走到了陳平安他們身前,露出微笑,以字正腔圓的大驪官話說道:“陳公子,我父親與你們大驪北嶽正神魏檗是好友,如今擔任林鹿書院副山長,而且當年曾經招待過陳公子,離開黃庭國之前,父親交待過我,若是以後陳公子路過此地,我必須盡一盡地主之誼,不可怠慢。前不久,我收到了一封從披雲山寄來的家書,故而在附近一帶等候已久,若是這些窺探,冒犯了陳公子,還希望見諒。在這裏,我誠心懇請陳公子去我那紫陽府做客幾日。”
陳平安問道:“因為著急趕路,如果我今天婉拒了前輩,會不會給前輩帶來麻煩?”
正是老蛟長女、以及紫陽府開山老祖的高挑女子笑道:“自然不會,不過我是真希望陳公子能夠在紫陽府逗留一兩天,那邊風景還不錯,一些個山頭特產,還算拿得出手,若是陳公子不答應,我不會被父親和山嶽正神責罵,可若是陳公子願意給這個麵子,我肯定能夠被賞罰分明的父親,與魏正神記住這點小小的功勞。”
陳平安稍作猶豫,點頭笑道:“好吧,那我們就叨擾前輩一兩天?”
上古蜀國蛟龍之屬遺種的高挑女子,取出一隻小如女子手指的核雕小舟,往地上一丟,水霧彌漫間,驀然變出一艘雕欄畫棟的袖珍樓船,高三層,乘坐四五十人不在話下,好在在拋擲這枚核雕法寶之際,女子已經默默揮袖,將街上行人輕飄飄扯到街道兩旁。
與此同時,她從袖中撚出一疊色彩不一的符紙,鬆手後,符紙飄落在地,出現了一位位亭亭玉立、姿容秀美的少女,顧盼生輝,根本認不出她們片刻之前還是一疊符籙紙人。
她們手腳伶俐,迅速從樓船上搬出一條登船木板。
高挑女子笑道:“請公子登船。”
裴錢看得目不轉睛,覺得以後自己也要有樓船和符紙這麽兩件寶貝,砸鍋賣鐵也要買到手,因為實在是太有麵子了!
陳平安拍了拍裴錢腦袋,帶著她跟隨那位高挑女修,一起登船。
在眾目睽睽之下,樓船緩緩升空,禦風遠遊,速度極快,轉瞬十數裏。
站在這艘紫陽府老祖宗的仙家渡船上,腳底下就是那條蜿蜒近千裏的禦江。
陳平安站在欄杆旁,跟裴錢一起眺望地麵上風景如畫的山山水水。
陳平安沒來由想起了家鄉,以及去往龍泉郡一路上的郡縣、小鎮集市,那些陳平安走過了就被牢牢記在心頭的高山秀水。
又想起了一些家鄉的人。
當時跟隨學塾馬夫子一起離開驪珠洞天的同窗當中,李槐和林守一最終還是跟上了陳平安和李槐。
董水井和石春嘉一個選擇留在家鄉,一個跟隨家族遷往了大驪京城。
其實陳平安對他們觀感也很好,一個性情淳樸,大概是出身相似的緣故,當年最讓陳平安心生親近,一個紮著羊角辮子,活潑可愛,瞧著就靈秀聰慧。
陳平安不覺得他們的選擇就是錯的。
陳平安內心深處,希望家鄉的山水依舊,不管是董水井、石春嘉這樣留在家鄉的,或是劉羨陽、顧璨和趙繇這樣已經遠離家鄉的,他們心扉間,依然是故鄉的青山綠水。
當然,在這次返鄉路上,陳平安還要去一趟那座懸掛秀水高風的嫁衣女鬼府邸。
當年憋在肚子裏的一些話,得與她講一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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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裏,董水井給餛飩鋪子掛上打烊的牌子,卻沒有著急關上店鋪門板,做生意久了,就會知道,總有些上山時與鋪子,約好了下山再來買碗餛飩的香客,會慢上一時半刻,所以董水井哪怕掛了打烊的木牌,也會等上半個時辰左右,不過董水井不會讓店裏新招的兩個夥計跟他一起等著,到時候有客人登門,便是董水井親自下廚,兩個貧苦出身的店裏夥計,便是要想著陪著掌櫃同甘共苦,董水井也不讓。
董水井的餛飩鋪子,名氣越大越大,許多龍泉郡新建郡城的有錢人,都邀請董水井去郡城那邊多開兩家鋪子,隻是董水井一一婉拒。
除了這座山頂有山神廟的半山腰餛飩鋪子,董水井當年憑借賣出小鎮其中一棟祖宅的大筆銀子,早早在新郡城那邊買了半條街的宅子,除了留下一棟宅院,其餘都租了出去。
董水井還是最早一撥四處撿漏的當地人,兩座祖宅的街坊鄰居中,有不少小鎮土生土長的孤寡老人,性子執拗,哪怕外人出天價購買他們的祖傳物件,仍是死活不賣,說是晚上能夠住銀子堆裏啊,還是死後塞滿棺材就能帶到下輩子啊?那些山上的仙家子弟耐著性子,與
那堆指不定幾年後就是泥土裏一堆白骨的老家夥們磨嘴皮子,隻覺得不可理喻,可又不敢強買,隻得帶著大筆神仙錢失望而歸。
可董水井登門後,不知是老人們對這個看著長大的年輕人念舊情,還是董水井巧舌如簧,總之老人們以遠遠低於外鄉人買家的價格,半賣半送給了董水井,董水井跑了幾趟牛角山包袱齋,又是一筆不可估量的進賬,加上他自己辛勤上山下水的一點意外收獲,董水井分別找到了陸續光臨過餛飩鋪子的吳太守、袁縣令和曹督造,無聲無息地買下諸多地皮,不知不覺,董水井就成為了龍泉新郡城屈指可數的富貴大戶,隱隱約約,在龍泉郡的山上,就有了董半城這麽個嚇人的說法。
今天董水井與兩位年輕夥計聊完了家長裏短,在兩人離去後,已經長成為高大青年的店掌櫃,獨自留在店鋪裏邊,給自己做了碗熱騰騰的餛飩,算是犒勞自己。暮色降臨,秋意愈濃,董水井吃過餛飩收拾好碗筷,來到鋪子外邊,看了眼去往山上的那條燒香神道,沒看見香客身影,就打算關了鋪子,不曾想山上沒有返家的香客,山下倒是走來一位身穿儒衫的年輕公子哥,董水井與他相熟,便笑著領進門,又做了碗餛飩,再端上一壺自釀米酒,兩人從頭到尾,故意都用龍泉方言交談,董水井說的慢,因為怕對方聽不明白。
客人是個怪人,叫高煊,自稱是來披雲山林鹿書院求學的外鄉遊子,大驪官話說得不太順暢,卻還要跟董水井學龍泉方言。
等高煊吃完餛飩,董水井倒了兩碗米酒,米酒想要甘醇,水和糯米是關鍵,而龍泉郡不缺好水,糯米則是董水井跟那位姓曹的窯務督造官討要,從大驪一處魚米之鄉運來龍泉,遠遠低於市價,在龍泉郡城那邊於是出現了一家規模不小的米酒釀造處,如今已經開始遠銷大驪京畿,暫時還算不得日進鬥金,可前景與錢景都還算不錯,大驪京畿酒樓坊間已經逐漸認可了龍泉米酒,加上驪珠洞天的存在與種種神仙傳聞,更添酒香,其中米酒銷路一事,董水井是求了袁縣令,這樁薄利多銷的買賣,涉及到了吳鳶的點頭、袁縣令的打開京畿大門,以及曹督造的糯米轉運。
郡守吳鳶,袁縣令與曹督造,三人當中,吳鳶品秩最高,雖然正四品的郡守官位,還不算名副其實的封疆大吏,可是作為大驪現任太守中最年輕之人,吳鳶是大驪朝廷不太願意小覷的存在,畢竟吳鳶的授業先生,正是大驪國師崔瀺。隻可惜如今吳鳶升了官後,口碑反而比起離京前差了許多,因為據說在龍泉尚未由縣升郡期間,這位被國師寄予厚望送到此地的吳縣令,給那些地方大族排擠得很是欲仙欲死,磕磕碰碰,碰了一鼻子灰。
可是人家吳鳶有個好先生,旁人羨慕不來的。
不過吳鳶在大驪京城朝廷,已經是個不小的笑話。
反而是後兩位,袁縣令和曹督造,更被大驪官場看好。不單單是兩位年輕俊彥是兩大上柱國姓氏的嫡係子弟,在於兩人在龍泉郡,在各自領域風生水起。袁縣令擔負著一部分西邊山頭仙家洞府的建造,神仙墳與老瓷山的文武廟順利開工與完工,也是他的功勞,留在龍泉郡的大姓豪族,不認吳鳶這個太守,卻願意認這個官帽子更小的縣令。
至於曹督造所在的窯務督造官署,明麵上是管著那些龍窯燒造宮廷禦用瓷器的清水衙門,實則肩負著監督所有龍泉郡山上勢力的秘密任務。
而袁、曹兩個大驪最尊貴的姓氏,勢同水火,大驪鐵騎南下分兵三路,其中兩路鐵騎的幕後,就分別站著兩大上柱國姓氏的身影。
董水井能夠通過一樁不起眼的小買賣,同時拉攏到三人,不能不說是一樁“誤打誤撞”的壯舉。
事實上這米酒買賣,是董水井的想法不假,可具體謀劃,一個個環環相扣的步驟,卻是另有人為董水井出謀劃策。
董水井事後詢問那人,為何袁縣令和曹督造這般出身煊赫的世家子弟,一樣不拒絕這點蠅頭小利,比如去年末三家分紅,董水井掙了七萬兩銀子,袁曹兩人相加不過十四萬兩白銀,相較於市井商賈,可算暴利,未來分紅,也確實會穩步遞增,可董水井知曉袁曹兩姓的大致家業後,委實是想不明白。
那人便告訴董水井,天底下的買賣,除了分大小、貴賤,也分髒錢買賣和幹淨營生。
在一些殺頭的買賣掙著了大錢,是本事,在幹幹淨淨的小買賣裏邊,掙到了細水流長的銀子,也是能耐。何況許多小買賣,做到了極致,那就有機會成為一條真正的錢路,成為能夠夯實豪閥底蘊的百年營生。
最後那人摸出一顆普普通通的銅錢,放在桌上,推向坐在對麵誠心求教的董水井,道:“便是浩然天下的財神爺,皚皚洲劉氏,都是從第一顆銅錢開始發家的。好好想想。”
那個依舊是橫劍在身後的家夥,揚長而去,說是要去趟大隋京城,運氣好的話,說不定能夠見著商家的祖師爺,那位看著麵嫩的老先生,曾以降落一根通天木的合道大神通,取信於天下,最終被禮聖認可。
董水井思量半天,才記起那人吃過了兩大碗餛飩、喝過了一壺米酒,最後就拿一顆銅錢打發了店鋪。
不過那次做買賣習慣了錙銖必較的董水井,非但沒覺得虧本,反而是他賺到了。
高煊見董水井喝著酒,有些神遊物外,笑著問道:“有心事?不妨說出來,我幫不上忙,聽董掌櫃發幾句牢騷,還是可以的嘛。”
董水井搖搖頭,玩笑道:“胡亂想了些以後的事情,沒有牢騷。每天回了郡城宅子,累得半死,數完錢,倒頭就能睡,一睜眼就是新的一天,忙忙碌碌,很充實。”
高煊感慨道:“真羨慕你。”
董水井啞口無言,他倒是沒有覺得高煊是在無事強說愁,家家有本難念的經,跟錢多錢少關係不大,董水井便沒有接話,喝了口自釀米酒,餛飩鋪子這邊的酒壺上,都撕去了董家坊的紅紙,不然容易惹來是非,讓一座用來修養心性的簡單鋪子,很快變得烏煙瘴氣,如今知曉董水井到底有多少家底的人,整座各路神仙魚龍混雜的龍泉郡,依然是寥寥無幾。
高煊結賬後,說要繼續上山,夜宿山神廟,明天在山頂看看日出,董水井便將店鋪鑰匙交給高煊,說如果反悔了,可以住在鋪子裏,好歹是個遮風擋雨的地方。高煊拒絕了這份好意,獨自上山。
董水井則下山去,結果碰到了應該是剛從大隋京城返回的許弱,說要吃碗餛飩,墊墊肚子,再去牛角山渡口繼續趕路去大驪京城,董水井隻得返回,打開鋪子大門,直接給這位墨家豪俠做了兩大碗,沒拿米酒,懶得跟此人客氣,董水井坐在對麵,看著許弱狼吞虎咽。
許弱含糊不清道:“你猜剛才那個年輕人是誰。”
董水井原本沒多想,與高煊相處,並未摻雜太多利益,董水井也喜歡這種往來,他是天生就喜歡做生意,可生意總不是人生的全部,不過既然許弱會這麽問,董水井又不蠢,答案自然就水落石出了,“戈陽高氏的大隋皇子?是來咱們大驪擔任質子?”
許弱點點頭。
董水井猶豫了一下,問道:“能不能別在高煊身上做買賣?”
許弱笑道:“這有什麽不可以的。之所以說這個,是希望你明白一個道理。”
董水井正色道:“先生請說。”
隻有這種時候,董水井願意以先生稱呼許弱。
許弱瞥了瞥店鋪櫃台,董水井立即去拿了一壺米酒,放在許弱桌前,許弱喝了口餘味綿長的米酒,“做小本買賣,靠勤勉,做大了之後,勤勉當然還要有,可‘消息’二字,會越來越重要,你要擅長去挖掘那些所有人都不在意的細節,以及細節背後隱藏著的‘消息’,總有一天能夠用得到,也不必對此心懷芥蒂,天地寬闊,知道了消息,又不是要你去做害人生意,好的買賣,永遠是互利互惠的。”
董水井點了點頭。
許弱又問:“你覺得吳鳶、袁縣令和曹督造,還有這高煊,展現給你的性情,如何?”
董水井緩緩道:“吳太守溫和,袁縣令嚴謹,曹督造風流。高煊散淡。”
許弱再問:“為何如此?”
董水井早有腹稿,毫不猶豫道:“吳太守的先生,國師崔瀺如今鋒芒畢露,吳太守必須守拙,不可以得意忘形,很容易惹來不必要的眼紅和攻訐。袁氏家風素來謹小慎微,如果我沒有記錯,袁氏家訓當中有藏風聚水四字,曹氏家族多有邊軍子弟,門風豪邁,高煊作為大隋皇子,流落至此,難免有些心灰意冷,即便內心憤懣,最少表麵上還是要表現得雲淡風輕。”
許弱說道:“這些是對的,可其實仍是流於表麵,你能想到這些,很多人一樣可以,因此這就不屬於能夠生財的‘消息’,你還要再往更深處、更高處推敲,多想想更加深遠的廟堂格局,王朝走勢,對你當下的生意未必有用,可一旦養成了好習慣,能夠受益終身。”
董水井點頭道:“明白了。”
許弱笑道:“我不是真正的賒刀人,能教你的東西,其實也淺,不過你有天賦,能夠由淺及深,以後我見你的次數也就越老越少了。再就是我也是屬於你董水井的‘消息’,不是我自誇,這個獨門消息,還不算小,所以將來遇上過不去的坎,你自然可以與我做生意,不用抹不下麵子。”
董水井嗯了一聲。
許弱拿出一枚太平無事牌,“你如今的家業,其實還沒有資格擁有這枚大驪無事牌,但是這些年我掙來的幾塊無事牌,留在我手上,純屬浪費,所以都送出去了。就當我慧眼獨具,早早看好你,以後是要與你討要分紅的。明天你去趟郡守府,之後就會在本地衙門和朝廷禮部記錄在冊。”
董水井沒有拒絕,當場收起了那枚無事牌,小心翼翼收入懷中。
這塊太平無事牌,如今用價值連城來形容都不過分。
整個寶瓶洲的北方廣袤版圖,不知道有多少帝王將相、譜牒仙師、山澤野修和山水神祇,希冀著能夠擁有一塊。
許弱打趣道:“聽說你的未來老丈人,去了趟桐葉洲,返回北俱蘆洲途中,在這座家鄉小鎮出現過,你沒有趁機去探望?”
董水井有些哭笑不得,無奈道:“等我知道消息的時候,李叔叔已經離開小鎮了。”
許弱笑問道:“想不想知道你的那個勁敵,林守一如今在山崖書院混得如何?”
董水井點頭道:“想知道。”
許弱笑而不語。
董水井直截了當問道:“多少錢?”
許弱一伸手,將櫃台後邊一壺米酒招入手中,說道:“尚未躋身中五境,但是在大隋京城名聲鵲起,你要是不努力,給林守一成為中五境神仙後,就會有大把大把的機緣湧向他,可能動動手指頭,就是動輒幾十萬兩真金白銀的豐厚收入,很容易讓他後來者居上。”
董水井猶豫了一下,“我當然不願意輸給林守一,但是有些事情,根本就不是掙多掙少的事。”
許弱笑了笑,拎著酒壺站起身,說道:“有必無好,多比少好,很多看似錢無法解決的事,歸根結底,還是錢不夠多。”
董水井跟著起身,“先生為何至今為止,還不與我說賒刀人的真正意義所在,隻是教了我這些商家之術?”
許弱笑嗬嗬反問道:“隻是?”
董水井懵懂不解。
許弱卻不再多說什麽,離開店鋪。
董水井收拾了桌上殘局,關上了店門,下山去往龍泉郡新城。
自認一身銅臭氣的年輕人,夜幕中,披星戴月。
————
龍泉劍宗,宗主阮邛新收了十多位記名弟子,總算讓冷冷清清的幾座山頭多了些人氣。
關於聖人阮邛最後會收取幾人作為入室弟子,一時間議論紛紛。
之所以會有這些暫時記名在龍泉劍宗的弟子,歸功於大驪宋氏對阮邛這位鑄劍大師的重視,朝廷專門挑選出十二位資質絕佳的年少孩童和少年少女,再專程讓一千精騎一路護送,帶到了龍泉劍宗的山頭腳下。
阮邛當時在開爐鑄劍,並未露麵,是一位剛剛躋身金丹沒多久的黑袍青年負責待人接物,得知這位黑袍青年是一位貨真價實的金丹地仙後,那些孩子們眼中都流露出炙熱的眼神,其實阮邛的聖人名頭,以及大驪朝廷的精銳甲士擔任扈從,再加上龍泉劍宗的宗字頭招牌,早就讓這些孩子心中生出了深刻印象。
傳說中修行之路,成為山上仙人,其實充滿了未知和凶險,若是能夠投身於龍泉劍宗,被阮聖人相中,最終成為入室弟子,就意味著最少躋身中五境神仙,將會無比順遂。
十二人隊伍中,其中一人被鑒定為極其罕見的先天劍胚,必然可以溫養出本命飛劍。
之後三人有地仙資質,其餘八人,也都是有望躋身中五境的修道良材。
由此可見,大驪宋氏,對阮邛的扶持,可謂不遺餘力。
十二人住下後,阮邛由於鑄劍期間,隻抽空露了一次麵,大致確定了十二人修行資質後,便交由其餘幾位嫡傳弟子各自傳道,接下來會是一個不斷篩選的過程,對於龍泉劍宗而言,能否成為練氣士的資質,隻是一塊敲門磚,修道的天賦,與根本心性,在阮邛眼中,更加重要。
這些人上山後,才知道原來阮宗主還有個獨女,叫阮秀,喜歡穿青色衣裳,紮一根馬尾辮,讓人一眼看見就再難忘記。
一些個少年更是內心雀躍不已,隻是不敢將這些心思流露出來罷了。
這些龍泉劍宗的後進之輩,都喜歡稱呼阮秀為大師姐。
對誰都和和氣氣、卻也對誰都不特別親近的阮秀,與他們說了幾次,還是沒辦法改變,便隨意別人稱呼她為大師姐。
久而久之,那些有些已經脫穎而出、有些已經慢慢感覺到吃力的弟子,發現大師姐是本就很奇怪的山門裏,最奇怪的那個存在。
這位大師姐,旁人從來看不到她修行,每天要麽深居簡出,要麽在禁地劍爐,為宗主幫忙打鐵鑄劍,不然就是在幾座山頭間閑逛,除了宗門本山所在的這座神秀山,以及隔著有些遠的幾座山頭,神秀山周邊鄰近,還有寶籙山、彩雲峰和仙草山三座山頭,眾人是很後來才得知這三山,竟然是師門與某人租借了三百年,其實並不真正屬於龍泉劍宗。
阮秀除了在山水間獨來獨往,還喂養了一院子的老母雞和毛茸茸雞崽兒。偶爾她會遠遠看著那位金丹同門,為眾人詳細講解修行步驟、傳授龍泉劍宗的獨門吐納法門、拆分一套據說來自風雪廟的上乘劍術,大師姐阮秀從來不靠近所有人,一手托著塊帕巾,上邊擱放著一座小山似的糕點,慢悠悠吃著,來的時候打開帕巾,吃完了就走。
一些個聰慧伶俐的弟子,才會察覺到每當大師姐離開後,那位已是金丹地仙的二師兄便會微微鬆口氣。
除了大師姐阮秀,幾乎等於半個師父的二師兄,常年獨居在龍須河畔的三師姐,還有那個姓謝、天生就生有一雙長眉的少年四師兄,年紀不大的謝師兄,對那些晚輩從來沒什麽好臉色,但偏偏是這位謝家長眉兒負責龍泉劍宗的戒律,一開始還有些師弟有些埋怨這位四師兄,太過嚴苛冷漠,不講半點同門之誼,隻是後來一個在小鎮那邊聽來的小道消息,讓所有人隻覺得天打雷劈。
祖宅在桃葉巷的謝四師兄,家中某位老祖猶然健在,是一位北俱蘆洲的道家天君。
十二境的仙人。
在上山之前,十二人當中,隻有幾人得以知道世間地仙也分金丹、元嬰兩種。
至於元嬰之後,沒有誰聽說,誤以為那就是練氣士的山巔境界了。
上山之後,屬於阮邛開山弟子之一的二師兄,那位不苟言笑的黑袍金丹地仙,便為他們大致講述了練氣士的境界劃分,才知道有上五境,有那玉璞境和仙人境。
在那之後,除了幾個不諳世事、或是實在心大的孩子,其餘所有人見到了喜歡板著臉訓人的四師兄,幾乎連大氣都不敢喘。
四師兄隻有到了大師姐阮秀那邊,才會有笑臉,而且整座山頭,也隻有他不喊大師姐,而是喊阮秀為秀秀姐。
隻是阮秀對這位師弟,好像也一樣不太親切。
這讓許多後進少年的心裏,好受多了。
反正大家誰都不受大師姐的青眼相加,當然就用不著失落。
這天阮邛再次露麵,言簡意賅,隻說了兩件事,就返回劍爐。
一件事,是隻要成為入室弟子,阮邛就會為他親手鑄造一把劍。
要知道阮宗主可是當之無愧的寶瓶洲鑄劍第一人,故而莫說是那十二人,除了謝四師兄依舊渾然不在意的神色,就連二師兄、趕回山頭聆聽恩師教誨的三師姐,都有些不可抑製的激動神色。
第二件事,是如今龍泉劍宗又買下了新的山頭,勸勉了幾句,說是將來有人躋身元嬰之後,就有資格在龍泉劍宗舉辦開峰儀式,獨占一座山頭。而且作為劍宗第一位躋身地仙的修士,按照之前早有的約定,唯獨董穀可以破例,得以開峰,挑選一座山頭作為自己的修行府邸。龍泉劍宗會將此事昭告天下。
但是董穀卻拒絕了,懇請師父在自己躋身元嬰後,才名正言順地開峰。
阮邛答應下來。
被師弟師妹們習慣稱呼為三師姐的徐小橋再次下山,去往劍宗龍興之地的龍須河畔鋪子,阮秀破天荒與她同行,讓徐小橋有些受寵若驚。
四師兄謝靈想要跟隨她們,結果阮秀不說話,隻是瞧著他,謝靈便知難而退,乖乖留在山上。
徒步下山的時候,阮秀問道:“其實你才是我爹的開山大弟子,就因為董穀率先結丹,結果你給那些人喊成了三師姐,會不會難受?”
當年被風雪廟驅逐出山門的棄徒徐小橋,老老實實回答道:“心裏會難受,但是董穀當這個二師兄,我沒有意見。”
阮秀不置可否。
當年握劍之手斷去大拇指的徐小橋,沉默片刻,問道:“大師姐,有朝一日,我真的可以躋身元嬰境嗎?”
阮秀坦承道:“比較難,比起百年內必然元嬰的董穀,你變數很多,結丹相對他稍稍容易,到時候我爹也會幫你,不會偏袒董穀而忽視你,但是想要躋身元嬰,你比董穀要難很多。”
徐小橋神色黯然。
尋常仙家,能夠成為金丹修士,已是給祖宗牌位燒完高香後、大可以回被窩偷著樂嗬的天大幸事。
可是在這座龍泉劍宗,在見識過風雪廟山頂風光的徐小橋眼中,金丹修士,遠遠不夠。
不曾想阮秀還雪上加霜了一句,“至於你們師弟謝靈,會是龍泉劍宗第一個躋身玉璞境的弟子,你如果現在就有嫉妒謝靈,相信以後這輩子你都隻會越來越嫉妒。”
徐小橋嘴唇抿起,腳步沉重。
董穀是師父阮邛三位開山弟子中,出身最低賤的一位,因為是山林畜生成精,但如今卻是搖身一變,成了龍泉劍宗人人敬重的二師兄和金丹地仙。
謝靈是土生土長的小鎮百姓,年紀最小,根本就沒有吃過半點苦難,但偏偏是福緣最為深厚的那個人,不但家族老祖宗是一位道家天君,甚至能夠讓一位地位超然、高出天外的道家掌教,親手贈送了一座媲美仙兵的玲瓏寶塔。
唯獨她徐小橋,身世最坎坷,修行最勤勉,大道最不平坦!
阮秀在山路旁折了一根樹枝,隨手拎在手裏,緩緩道:“覺得人比人氣死人,對吧?”
徐小橋眼眶通紅。
阮秀突然說了一句話,麵帶微笑,輕聲道:“雖說你可能到金身腐朽殆盡、徹底老死的那一天,也還是遠遠比不上謝靈和董穀,但我還是比較喜歡你一些,不過好像這對你的修行,沒半點用處。”
徐小橋轉頭用手背擦了擦眼角,再轉頭對阮秀笑道:“大師姐,謝謝你。”
阮秀停下腳步,點頭道:“謝我?那下次上山,記得給我帶些糕點,騎龍巷那間鋪子,你知道的。”
徐小橋愣了愣,驀然笑顏如花,“我的大師姐唉!”
阮秀跟著笑了起來。
她隻是將徐小橋送到了山腳,在那塊大驪皇帝、或者準確說是先帝禦賜的“龍泉劍宗”牌樓下,徐小橋與阮秀道別,運轉氣機,腳踩飛劍,禦風而去。
在龍泉郡,這是龍泉劍宗弟子才能有的待遇。
換成其他地仙,膽敢升空飛掠,阮邛不會談什麽聖人心性。
最早幾撥前來試探的大驪修士,到後來的劍修曹峻,都領教過了阮邛的規矩,或死或傷。
阮秀站在山腳,抬頭看著那塊牌匾,爹不喜歡龍泉劍宗多出龍泉二字,徐小橋三位開山弟子都一清二楚,爹希望三人當中,有人將來可以摘掉龍泉二字,隻以“劍宗”屹立於寶瓶洲群山之巔,到時候那個人就會是下一任宗主。
阮秀對爹的心結,自認比較理解,可是每次爹私底下要她更用心些修行,她嘴上答應,可滿腦子就是那些糕點啊、筍幹燉肉啊。
這讓阮秀有些愧疚。
便收起了那個念頭,打算不去與爹說,是不是給師弟師妹們改善改善夥食、能否頓頓多加個葷菜了。
可憐師弟師妹們沒那個口福了。
她這個自己都不願意承認的大師姐,當得確實不夠好。
在阮秀滿懷歉意、返身登山的時候。
阮邛悄無聲息地離開了神秀山,來到了龍泉郡城的太守官署。
太守吳鳶等候已久,沒有與聖人阮邛任何客套寒暄,直接將一件官事說清楚。
如今大驪境內,一些極有可能是別國扶植的山上勢力,蠢蠢欲動。
尤其是今年開春以來,光是大的衝突就有三起,其中粘杆郎陣亡七人,朝廷震怒。
阮邛得知衝突的詳細過程,和大驪朝廷的意願後,想了想,“我會讓秀秀和董穀,還有徐小橋三人出麵,聽命於你們大驪朝廷的此事負責人。”
吳鳶顯然有些意外和為難,“秀秀姑娘也要離開龍泉郡?”
其實阮邛與大驪宋氏早有秘密盟約,雙方職責和酬勞,條條框框,早就黑紙白字,一清二楚。
但是這些年都是大驪朝廷在“給”,沒有任何“取”,即便是這次龍泉劍宗按照約定,為大驪朝廷效力,禮部侍郎在飛劍傳訊的密信上早有交待,隻要阮聖人願意派遣金丹地仙董穀一人出馬,則算誠意足矣,絕對不可過分要求龍泉劍宗。吳鳶當然不敢自作主張。
所以得知阮秀也要出山後,吳鳶於情於理,都覺得不妥。
應該是知道吳鳶和大驪朝廷的為何會感到為難,阮邛笑道:“放心,我會叮囑秀秀,她這趟出山辦事,盡量不出手。而且哪怕出現任何意外,我也不會遷怒你們大驪。”
吳鳶依舊不敢擅自答應下來,阮邛話是這麽說,他吳鳶哪敢當真,世事複雜,隻要出了稍大的紕漏,大驪朝廷與龍泉劍宗的香火情,豈會不出現折損?宋氏那麽多心血,一旦付諸流水,整個大驪,恐怕就隻有先生崔瀺能夠承擔下來。
所以吳鳶也沒有含糊,說他必須上報禮部。
阮邛點頭道:“可以,太守大人盡早給我答複就是了。”
然後阮邛問道:“我想要在盧氏遺民刑徒當中,挑選幾人作為劍宗記名弟子,你可以一並上報給朝廷,看看能否答應,萬一與那幾撥粘杆郎發生衝突,你們也好有個心理準備。”
吳鳶苦笑道:“好的。”
說完了正事,阮邛來去如風,毫不拖泥帶水。
留下一個愁眉苦臉的吳太守,醞釀著措辭,該如何跟朝廷落筆說這兩件事。
大驪朝廷在國師崔瀺手上,打造了一個極為隱蔽的地下機構,其中所有相關人員,一律被稱為粘杆郎,每次奉命離京,三人一夥,欽天監一人,相師一人,陰陽家術士一人,負責為大驪搜羅地方上所有適合修道的良材美玉。
一旦被粘杆郎相中,哪怕是被練氣士早就選中、卻暫時沒有帶上山的人選,一律必須為粘杆郎讓道。
大概這也是粘杆郎這個名稱的由來。
崔瀺成為國師、大驪國勢興盛後,曆史上不是因為此事而大打出手,隻是數次之後,大驪譜牒仙師和山澤野修就消停了,因為那頭繡虎無一例外,為粘杆郎撐腰到底。
一位元嬰坐鎮的仙家府邸,一位老金丹已經考驗了某位山下少年長達六年之久,潛心雕琢那塊璞玉,準備收為繼承衣缽的嫡傳弟子,結果被一夥路過的粘杆郎發現了是棵好苗子,老金丹遇上了蠻橫不講理的粘杆郎,氣得咬牙切齒,老金丹甚至願意交出一大筆神仙錢,粘杆郎隻是執意要帶走那位少年。
雙方爭執不休,最終引發了一場惡戰,粘杆郎被當場擊殺兩人,逃遁一人。
照理說,老金丹的所作所為,合乎情理,而且已經足夠給大驪朝廷麵子,再者,老金丹修士所在山頭,是大驪屈指可數的仙家洞府。
可到頭來,仍是被足足六千大驪鐵騎圍山,近百位武秘書郎,加上數百架無比昂貴珍稀的墨家機關,以及百餘人被刑部衙門招徠的練氣士、純粹武夫。
美其名曰演武!
戰事慘烈,大驪甚至出動了大驪那尊北嶽正神。
最後那座曾是大驪北方邊境上最大的仙家門派,給打得等於削掉了半座山頭,元氣大傷,淪為二流墊底的勢力,其中元嬰老祖戰死,老金丹修士被大驪武將親手割掉頭顱,再讓一位劍修隨身攜帶著那顆死不瞑目的幹癟頭顱,“傳首”邊境諸多山頭。
在那之後,大驪國境內的山上神仙,氣焰收斂了許多,便是一些早就依附大驪朝廷的驕橫勢力,也開始對門內嫡傳弟子叮囑一番。
據說那次戰事落幕後,很少離開京城的國師繡虎,出現在了那座山頭之巔,卻沒有對山上殘餘“逆賊”痛下殺手,隻是讓人立起了一塊石碑,說是以後用得著。
如今那塊山頂石碑,依舊空白無字,不知是國師大人忘了這樁陳年舊事,還是時機未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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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座大驪北境上有仙家洞府紮根多年的高山之巔,有位登山沒多久的儒衫老者,站在一塊沒有刻字的空白石碑旁,伸手按住石碑上邊,轉頭望向南邊。
山頂,就隻有老人一個,沒有任何人陪同。
所有經曆過當年那場血腥屠殺的仙家門派老一輩,都戰戰兢兢匯聚在距離山頂不算太遠的地帶。
至於後來山門新收的年輕弟子們,更是一個個被嚴令不得離開各自府邸屋舍,誰敢擅自走動,直接打斷長生橋,丟下山腳!
這座大驪北方曾經無比高高在上的所有門派老人,此刻麵麵相覷,都看出對方眼中的憂懼和無奈,唯恐那位大驪國師,毫無征兆地一聲令下,就來了個秋後算賬,將好不容易恢複一點生氣的山頭,給斬草除根!
麵容肅穆的繡虎崔瀺,突然微笑玩味道:“你陳平安不是喜歡講道理嗎,這次我就看看你還能不能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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