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零一章 人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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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幾十次縱躍之後,能看到鎮子中心的一大片空地了。
    這裏原本是沒有空地的,現在是附近的許多房屋傾倒之後又被清理出來,才成了這麽一片場院。
    這場院的邊緣是血色的,剛流出來的、已經幹涸了的血液,都在大根劈啪作響的火把映照下顯得豔紅,豔紅之中還有許多沒有收斂的屍體——該是刻意擺在那裏,堆成了一堵警戒線似的屍牆。
    屍牆之內也還有近百人之多,蹲在地上,各捧著碗、盆、罐,埋頭吃裏麵的湯湯水水。呼嚕呼嚕的聲音連成一片,好像一隻巨大的野獸在呼吸。
    屍牆之外的人也不敢向內逾越半步,都在眼巴巴地朝裏麵看著,被火光映照得仿似人形的凶獸。
    兩人停在稍微外圍的屋頂上,在看到那屍牆之後就知道,這絕不會是太一教的劍俠們搞出來的血神教。
    起初這裏顯然是有災民想要衝進來哄搶的,但放糧的人使出了雷霆手段,殺了大波的人立威、又將屍體就這麽擺著,才能震懾牆外的那群饑民。
    曾劍秋知道如果非要自己來做這件事、不得不做這件事,也有可能選擇同樣的手段——但他也還知道一開始他就不會叫自己處於這種情勢之下!
    這種放糧的法子,要麽是放糧的並不很在意這些饑民死活,要麽就是沒有提前想過、臨到頭才亂了陣腳了。
    饑民當中也不全是凡人,還有些世俗間的習武之人、修士存在。依著一路所見,這類人凡是有點兒本事的,要麽組成小團體“做大事”,要麽被密密麻麻的新生教派招攬。隻有那些真的是三腳貓功夫、心氣又高的,才會流散四方。
    兩人跳到這屋頂上的時候,屋頂已站了六個人。看見他倆這種縱躍的手段立即知道來曆不凡,趕緊騰了地方出來。
    曾劍秋在往那邊看時,薛寶瓶感受到了這六道目光。先是聚集在曾劍秋身上稍做停留,隨後就都轉到自己身上來了。剛離開金水時這種眼神還會叫她覺得略有些局促,可如今已經習慣了。
    她微微揚起臉,大大方方地逐一審視回去。她這煉氣的修為體內精氣充足,雙眼在夜色中雪亮雪亮,好像會放光!凡是觸及她這目光的,立即都把眼垂了下去,才知道這美麗女俠的本事竟也深不可測。
    曾劍秋轉過臉挑了一位離他近的、看起來是修行人的抱了下拳,點點頭:“老兄,這兒是在幹嘛?”
    那人看著四十多歲的年紀,從前應該是很胖的。如今餓得瘦削,臉上的薄皮墜出一道一道的褶子,看起來比實際年齡還要更大些。他趕緊躬身回禮,笑著說:“聽說是血神教在招攬人才,說是要送去大劫山上修道。”
    曾劍秋點點頭:“這話我也聽外頭那些凡人說了。但覺得不該是這麽個招攬法兒——這裏的的這個血神教是什麽來路?”
    他說了“凡人”這個詞,屋頂的另外四人臉上都有些不自在,這一位倒似乎覺得很受用,把身子挺了起來:“正是呢。我看他們選人的時候一不查資質,二不看修為,隻挑些小孩兒。道友你看見這圈子裏這些在吃喝了嗎?都是把自己小孩子送進去了,才能分得點兒肉湯吃。所以我們幾個都在觀望,也想瞧瞧是怎麽回事兒。”
    曾劍秋看了薛寶瓶一眼,薛寶瓶心領神會。
    修行門派選小孩有兩樣好。一樣是從小好教,容易收心。另一樣就是小孩的先天一炁尚未流失許多,修行起來容易。
    隻不過這人說不看資質……恐怕中的就是後一樣了——無論資質好不好,小孩子的先天一炁都是充足的。不但修行起來容易……
    拿來用也容易。
    但這人不提血神教。曾劍秋就又問:“我聽說血神教的道場在大劫山上——大劫山上之前不是他們三十六宗在開大劫盟會嗎?是盟會搞出來的不成?”
    那人皺眉苦笑一下:“唉呀,這個我知道的也實在不多啊。”
    薛寶瓶正想對曾劍秋說找別人問問,卻見曾劍秋的手在袖中一轉,雙指夾出張符紙來:“老哥你該是連日奔波焦慮,心神不定了。這符凝神聚氣,也能幫幫你。”
    那人看了一眼符紙,但隻瞧一眼,目光立即挪不開了。曾劍秋又往前一送,那人立即躬身接了、趕緊藏進袖中,眼睛一閉,又睜開:“唉呀,這真是個好東西。我隻這麽拿著,頭腦靈光,好些事真是想起來了,他們是這麽回事——”
    他往曾劍秋身邊湊了一步,壓低聲音:“我和幾個道友其實都不是偶然路過的,我們是跟了一位叫周海的到富國來的。來的時候富國還有些人,有幾個大戶結寨自保,喏,就在這兒。”
    他空場上指了指:“我們本來是想留在這裏不走了,不過又來了一撥人,說自己是血神教的,抬了頂轎子,說裏麵坐著的是血神教的高人,到這兒就是來收攏信徒的。四個人抬著轎子,算上裏頭的也就是五個人。那時候富國的修行人有十三個,像我這樣不成器的築基有五個,另外八個,全都是煉氣的。”
    “我們這些人不論,還有幾十個習武的江湖人士,人手是足夠的。那五個人來了之後就說要駐在這裏,說是大劫山上血神教的。咱們跟老哥你的想法兒一樣——天下正經的教不就是六部嗎?哦,可能還得加上劍宗太一教。反正是說話不對頭,就動起手來了。”
    薛寶瓶已經不是金水鎮裏那個天真的小姑娘了,瞧見他隻是一句“說話不對頭”,就知道可能是富國的人覬覦這五位身上可能帶著的丹藥法材,想要把對方強“留”下來。
    “然後咱們這邊兒就垮了——那四個煉氣本身一般,但是裏頭那位血神教的,是真嚇人啊,放出兩樣兒法寶,一樣看著像是飛劍,一樣看著像是個葫蘆,那劍把人穿了,那葫蘆把人化成膿水,一個照麵的功夫八個煉氣沒了六個!”
    他歎了口氣,把手一攤:“然後這裏就這樣兒了。”
    曾劍秋點點頭:“嗯,想得出是一場惡戰。不過你怎麽沒到血神教去?”
    那人猶豫一會兒,曾劍秋就說:“在下曾真,老哥你怎麽稱呼?”
    “啊,我姓孫,叫孫其餘。”該是問了姓名這是叫他覺得多了點兒親近感,孫其餘又猶豫片刻,再好好看看曾劍秋——或許覺得他的長相看起來頗為英武豪邁,就小聲說:“邪。”
    “邪?”
    “鬥起來的時候,轎子裏發飛劍的時候,我瞥著了一眼——轎子裏的不是人,是一口大缸!”
    曾劍秋看了薛寶瓶一眼。這聽著的確詭異。
    “我這人膽子小,看著邪,我那時候就想離遠一點兒了。”
    曾劍秋又點點頭,看那些正在屍圈裏吃飯的人:“他們吃的是什麽?人肉嗎?”
    孫其餘像嚇了一跳:“哎呀,可不是可不是,就真是湯水,造孽啊……富國鎮上的這些糧食這幾天都快放光了,白花花的米麵放給饑民,造孽啊!”
    “是啊,放糧也不是這麽個放法兒。血神教的這幾個人欠考慮。”
    孫其餘一撇嘴:“什麽這幾個人,我跟你講曾老哥,就那轎子裏的是血神教的,抬轎子的都不是,都是路上招攬來的。還不是一撥人呢,換了好幾撥了,問他們那缸裏是什麽他們都不知道!叫這些人瞎搞,這下好,糧食都快吃光,咱們這些人要是再等幾天等不到,又要到別處找食去了!”
    “哦,這麽回事啊。”曾劍秋往後退了半步,轉過臉來看薛寶瓶。
    兩個人都屬於膽大包天那一類,眼神一對上,薛寶瓶就知道曾劍秋想要幹嘛了。
    血神教在大劫山上,這裏的還就隻有那一個,餘下的全是烏合之眾——抓了,問問這教是怎麽回事,山上是怎麽回事!
    她對曾劍秋稍微一點頭,曾劍秋就又把臉轉過去:“那轎子裏的東西出手的時候,那幾個煉氣的招架了沒有?一招斃命還是說招架了幾下?”
    “招架了幾下,但是沒用啊,那個劍——”孫其餘說到這裏忽然收住話頭,狐疑地看著曾劍秋,“你問這個做什麽?”
    曾劍秋已往後退了一步,對他笑笑:“這裏的確不是找食的地方,我們師徒二人先走一步,孫兄弟保重。”
    他和薛寶瓶立即飛身躍起、幾下就不見蹤影,隻剩下孫其餘站在那裏發愣。
    富國鎮的街上全是饑民,但也有多又少。通往鎮中場院的那四條大路上人多,另外一些狹小的過道裏人就少了。在這裏麵的人分兩種——被擠傷、踩傷、原本就是老幼病殘的,在這種沒人的地方歇口氣。另一種就是看上了這些人、來搶財搶糧搶身子的。
    之前跟孫其餘說話的時候兩人已經留意到那頂轎子了——場院的東北角單獨留下兩座大屋,一座看起來是從前用來存糧的,另外一座門口有兩個人守著,裏麵有燈火亮起,轎子就停在窗邊。
    從這條小巷子裏穿一條大路,再繞上幾個圈,就能到兩座大屋之後。從那裏往屋中去,就隻有十幾步的距離。
    巷子中異常昏暗,聲響也有。傷病的低低呼喊聲、受痛時的叫喊聲、還有些在薛寶瓶聽來極為刺耳的呻吟聲。
    兩人從稀疏人群中擠過去,曾劍秋在前,薛寶瓶在後。她看到曾劍秋走出幾步掌中的劍光就一閃,知道他是在殺人。依著他一路上的說法,天下間的不平事實在太多了,管不過來的。管不過來的時候用不著特意去找,但隻要遇見了,也絕不該不出手。
    隻經過這一條巷子,他就前麵殺了七個,等薛寶瓶也走過去,叫她覺得尤其刺耳的聲音也不見了。
    出了巷子穿過路上的擁擠人群之後,她搶先兩步走到曾劍秋前頭:“師父,我來。”
    曾劍秋點點頭:“殺了就走,別停著。往心口招呼,那裏氣血最盛,好煉劍罡。”
    “好。”
    薛寶瓶搶先走進巷子裏,眼睛雪亮。當先瞧見一老一小正在搶什麽東西,兩人撕扯到了地上糾纏一處,一個身體強健些、一個幹瘦如柴,她沒出手。
    因為她之前錯殺過,知道這種事未必就是恃強淩弱。
    身子一縱、右腳蹬牆,從兩人身上輕巧掠過,一落地就又看到一個——四個像是死了一樣的人在靠著牆邊坐著,瘦得胸懷大敞,一個男人正躬著腰去他們懷裏摸索。地上的人無力抬手想要擋一擋,立即被他一巴掌打開。聽見薛寶瓶落地的聲響時轉過臉來,麵容很麻木,眼睛直勾勾的。
    一道飛劍發出,直入此人胸口又閃電般收回。薛寶瓶從他身邊掠過去再走了幾步,才聽到噗通一聲響。
    掠過幾人,瞧見一個男人騎在一個小孩身上猛扇他耳光,邊扇邊問“我是不是你爹、我是不是你爹”,那小孩被扇得半邊臉腫起,口鼻滲血,像是沒了知覺。
    又是一道劍光發出,那男人的身子一頓,摔在地上。她從他身邊掠過之後就聽到後麵的聲音了——牆邊那幾個原本無聲無息的饑民幾乎同時叫起來——
    “我的,他是我兒子!”
    “我先看見的,我的,我的!是我兒子!”
    他們在爭搶那孩子,要拿去換吃的。
    薛寶瓶想要回身,可忍住了,再足蹬牆壁、飛掠過幾個人,瞧見前麵屋角處靠牆的地方迭了兩個——女的被抵在牆麵上,袒胸露乳,手裏拿著一塊黑乎乎的東西在麻木地嚼,男人在她身前用力聳動,嗬嗬低吼。
    她臉上發熱、手裏發涼,腳步稍稍一頓,從他們身邊掠了過去。
    但走出三步之後猛地回身,飛劍剛要發出,卻被曾劍秋捏住。
    “也算你情我願。有些時候對錯跟你的好惡無關。”
    薛寶瓶咬了下牙,將飛劍抽出、略一猶豫,又揚手往身後發了出去。曾劍秋這回沒攔她——飛劍將兩人所在那一塊牆頭擊得嘭的一下爆出大蓬土渣。
    她穿過這條巷子,也殺了七個,殺得飛劍上血光蒙蒙、煞氣縈繞。
    等再穿過一條巷子時,她在這富國鎮上就已領了十七條人命了,終於繞到那兩座大屋之後。這裏沒什麽人了,因為大屋之後就是河岸,他們所在的地方在窄河的另外一邊。
    河畔生著半人高的蓬草,從前該還有高大的蘆葦,但都被饑民吃光了,就隻剩下翠綠的菖蒲,葉子像劍一樣立著。
    薛寶瓶停在河岸邊看著那兩座大屋猛烈喘息,又長長地吐出口氣才轉過身:“師父,這世上真苦啊。”
    曾劍秋走到她身旁往對麵看,點點頭:“比從前苦。”
    “我剛才殺的那些人,他們——”薛寶瓶歎了口氣,“算是死有餘辜嗎?要不是在這種時候,也許他們……唉,我是不是又是心腸太軟了?”
    曾劍秋笑了一下:“這不是壞事。這樣的世道,心裏不絞著的,就不會是好人。”
    “事情做了就不要再去想。往前麵看——我去裏頭,你在外麵,盡量抓活的,抓了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