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一十五章 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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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池派的十二個人進退有度、配合無間,看起來真是一支精銳的部隊。
    但問題是他們宗門的法寶靠山鑒不擅長進攻、更擅長防守,因此對付這鱷妖的時候壓根兒使不上力氣。要是換成天心派,玄光鏡一出這鱷妖恐怕就被克製了。
    上池派的人打低端局應該很占優勢,可到了高端局就不行了,怪不得名聲不顯。
    至於這鱷妖的修為應該也很尋常。水屬妖魔的進化頂端就是蛟,一但化蛟,又遇到今天的雨夜,還是在水邊,神通發動起來隻怕能水淹城鎮。可看它也選擇肉搏,該是神通還未成,隻倚仗自己皮糙肉厚、生命力頑強。
    就這樣子,聽上池派弟子的口氣之前還吞了他們好些人?
    鱷妖回了水裏似乎想走,但岸上的四個失了大槊的弟子立即抬手起咒、念念有辭。就見到漆黑的水下立即亮起四團朦朦朧朧的光,把鱷妖巨大的身子都影影綽綽地映出來了。
    四柄大槊像是要飛回來、拉扯著鱷妖,而鱷妖到了水中力量劇增,搖頭擺尾地就要往更深處潛。
    此時李無相聽到了水聲,該是鱷妖也做法了——水浪拍打岸邊的聲音變大了,一陣接一陣,竟然有延綿不絕之勢。那浪頭越變越高,漸漸地跟海邊的大浪差不多了,猛地往上拍過來。當先的四個刀盾手還立著盾,完完整整地受了這力,一下子倒了兩個。這時浪又退去了,兩人被水流的力量拉扯得東倒西歪,嘩啦啦地就要往河裏滑。
    後麵的步槊手顧不得持咒了,趕忙去救他們。這麽一亂、水中的幽光一斂,鱷妖立即不見了蹤影。
    “跑了啊……”薛寶瓶說。
    “嗯。”李無相點點頭。
    鱷妖跑了,大浪也退了。十二個上池派的弟子相互攙扶著遠離了水邊,退回到路麵上。
    然後就聽著一個人驚呼一聲:“離師兄!”
    其他人聽到聲音立即看了過去——被叫做離師兄的是那個頭盔上有紅纓的。此時被人抱在懷中、躺倒在地。
    喊他那人對同伴喝道:“快、快點,給他卸甲!離師兄你傷到哪裏了!?”
    那離師兄頭盔歪邪,臉色很白,嘴巴和鼻子也沒滲血。但胸前卻有一個小洞——該是剛才挨了鱷妖的水箭,甲被擊穿了。
    這時候被人扶著上半身,有氣無力地揮揮手:“用不著卸了,沒用了,我中了它的箭了,唉……”
    “離師兄水箭傷而已——”
    離師兄又擺了擺手,咳了兩聲:“傷到氣海了,沒用了……回山還要半個時辰……咳咳!”
    一聽他這麽說,周圍的人全都沉默了。
    薛寶瓶皺皺眉,看李無相:“不就是傷到氣海了嗎?他們在幹嘛?”
    “氣海穴是任脈的大穴,傷到氣海,任脈閉塞,精氣就要淤積於心髒,情況跟肺部被戳破再加上心梗有點像。但不僅僅是肺部嗆血——還有精氣,被堵塞的精氣一陣亂走、無法理順,就像是走火入魔了。”
    薛寶瓶又皺了下眉:“衝過去、再養養不就行了嗎?”
    李無相笑起來:“瓶兒啊,不是人人都練真仙體道篇或者大劫劍經的啊。正常的修行人被傷到這種大穴是會要命的。”
    薛寶瓶看看他,又看看李無相,像是在猶豫。
    李無相說:“你想救他?”
    薛寶瓶咬了咬嘴唇:“他們是來給師兄弟報仇的……可是……救了他,你不是要上大盤山嗎?會不會打草驚蛇啊……”
    李無相抬手摸摸她的頭發,又把身子稍稍往外一探,就從萬化方露著的那條黑洞洞的縫隙裏跳出去了。
    然後對路上的人一招手:“哎,把人帶過來。”
    十一個人忽然在雨中聽到這麽一聲,甲片嘩啦啦一響,都嚇了一跳,一下子站起身——那位離師兄嗝的一下就被摔到地上去了。
    “什麽人!?”刀槍出鞘,都戒備起來。
    李無相走出樹林,朝地上的人抬了抬下巴:“弄過來,我看看能不能救一救。”
    剛才扶著離師兄的那位往地上飛快一瞥,又一皺眉頭:“你到底是什麽人?”
    “你到底想不想救他?”
    幾人驚疑不定地對視了一圈,那人一咬牙:“你——”
    瞧見李無相稍微一轉身,立即再叫:“好!你等等!”
    九個人還站在原地戒備,餘下兩個趕緊把離師兄拖了過來。這位離師兄躺在地上,看著有氣進沒氣出,像是想要看清楚李無相到底是誰,可又被大雨淋得睜不開眼。
    李無相就俯身在他脖頸上摸了摸,又直起腰。
    那人喝道:“你在幹什麽?你不是說要救人嗎?趕緊救啊!”
    李無相抬腳踢了踢離師兄的肩甲:“起來吧。”
    身邊的兩人見他用腳踢,登時大怒,正要開口,卻聽著離師兄猛烈地咳嗽一陣,咳得身子弓起宛若蝦米、咳得自己用手撐著地麵——真坐了起來!
    十多個人全都愣住,顧不得戒備了,都跑過來扶他,李無相就往後又撤了一步。
    “離師兄,師兄,你怎麽樣了!?”
    離師兄被攙扶起來,猛地咳出一口氣、又猛地喘了兩口氣,立即怔怔地盯著李無相——
    剛才將死之際隻覺得一股雄渾無匹的真力從脖頸渡入髒腑、任督二脈,生生把淤積的精氣衝開了!
    此時那一道真力還在體內循環流轉,衝開的不僅僅是剛才傷了氣海,還在衝他因為從前修行不得法而在經絡中落下的許多陳年舊疾,足足過了幾息的功夫才慢慢散去……他覺得自己就像是被傳了一道功一樣!
    “我……我沒事了……”他怔怔地又行了一遍氣。氣海的傷還在,行氣的時候極為痛苦。可他知道這傷隻要往後慢慢養就好了,已被衝開了、已不致命了。
    他看著李無相——這人的麵相太年輕了,說是十八九歲也可,說是二十一二歲也可,穿著淡灰色的道袍……
    這道袍並未被雨水淋濕、並未貼在他身上,身周的雨水全被無形氣勁逼開了,可他又感覺不到對方精氣外放。
    這是怎麽樣的修為,收放自如!
    看著麵相老的修士未必就不是高人。有些人青年得道,但為了看著穩重些或不引人注意些,會叫自己的麵相老一點的。
    可看著這麽年輕的,就必然是高得不得了的高人了!
    “前輩,你……你……敢問前輩是何方高人?”
    雨幕中,他看到對方的嘴唇動了動,輕飄飄地吐出三個字:“李無相。”
    一時間,天地間隻有雨聲了。十二個人都愣了一瞬,隨後一句話也說不出。過了兩息,離師兄才說:“是……那位小神君,李無相嗎?”
    “哦?都傳到這兒來了?”
    又是一陣沉默。
    “神君……神君出手相助……相救,在下,我……”
    李無相擺了擺手:“走你們的吧。”
    然後往林中踏出一步,立即不見蹤影。
    十二個人站在原地,甲片被大雨衝刷得錚錚直響,往林中看去時,隱隱預約看到一架馬車的輪廓。可隻看這一眼就不敢再看,彼此對視一圈,抬腳就走!
    薛寶瓶看著他們走遠了,轉臉問:“……他們怎麽這麽害怕你?”
    李無相把鞋子脫下來刮鞋底的一層薄泥:“上池派的人也去了大劫山嘛。大劫山的屍鬼裏頭應該有上池派的元嬰,忽然發現我來了家門口,不怕才有鬼呢。”
    “我是不是不該叫你去救他們……”
    李無相對她笑笑:“沒事,上池派的高層是高層,底下是底下,兩碼事。再者說,我也想叫他們告訴宗門裏,我就在附近了。”
    “啊?為什麽?”
    “嗯……因為我又想了想,叫他們知道也好。你說世上每個人都覺得自己做事有理,每個人都覺得自己問心無愧,那我就給他們一個機會,看看他們覺得什麽理是對的。”
    “他們已經知道我在附近了。所以明天我好瞧瞧,他們是會嚴陣以待呢,還是開門迎客。這麽一來,不管動不動手,咱們兩個心裏就都舒服了。這世道,我們可不能讓自己一不留神就變成壞東西了。”
    ……
    十二個上池派的弟子該是將李無相來到此處的消息報上去了,但一整夜都無事,也沒有人來。
    雨在半夜的時候就漸漸小了,等到天邊放亮就變成淅淅瀝瀝的小雨,再等到兩人吃完早飯,就完全停了。
    他們跳出車子,李無相施了咒法把車隱藏了,兩人往大盤山上去。
    大約走出了百來步,繞過一叢樹,兩人看到前麵的路邊躺著一個人。
    這人應該是穿著一身黑甲,身子佝僂著躺在大路當中,一動不動。身上有傷口,傷口裏滲出來的血在路麵的水窪裏積了淺淺的一灘,也不知是死是活。
    薛寶瓶愣了愣,腳步稍加快了些,但在接近這人的時候又略略放緩了——這種謹慎叫李無相覺得很滿意。
    兩人在距這人五步遠處停了下來,薛寶瓶再仔細看了幾眼,轉臉對李無相皺起眉,微微搖搖頭。
    李無相問:“怎麽了?”
    “這人是怎麽來的?”她小聲說,“像是從水裏爬出來的,但是沒有腳印……看從這裏到河邊的印子也不像是被拖上來的,因為也沒有拖他的人的腳印。”
    李無相點點頭:“是啊,真怪……是不是昨晚的時候被拖上來的?雨水把拖他的人的腳印衝走了?”
    薛寶瓶搖頭:“從河裏上來的印子是新的,說明是剛剛被拖上來的。你看地上的血還是豔紅的,說明他倒在這裏不會太久——啊,你故意的考我是不是?”
    李無相笑了:“我就想聽聽你怎麽看嘛。”
    他說了這話就拉著薛寶瓶抬腳走到這人身邊,低頭看了看。
    “真怪啊。”李無相對薛寶瓶說,“你看這人披著甲、戴著頭盔,是不是有點像上池派的弟子?”
    怪?是真的怪!但是哪裏是像上池派的弟子了!?
    因為到這時候薛寶瓶才看清楚,這東西好像不是人!
    遠看的時候像是穿著黑色的鎧甲,但現在近看,就發現那“鎧甲”是長在他身上的!怎麽說呢,像是一個四肢伸長了的、縮成一團的穿山甲,遠看有人形而已!
    現在這東西還用兩條前腿捂著自己的臉,隻露出一雙閉著的眼睛。可即便是捂著,也還能看到兩條前腿底下的臉——長長的,黑黝黝的,末端有一對鼻孔……這分明就是一條鱷魚的臉!
    薛寶瓶轉動眼珠兒往旁邊的河裏瞥了一下給李無相看。李無相知道她說的是什麽——“昨晚的那條鱷妖是不是?”
    他就點了點頭。
    就是昨晚的那條鱷妖。昨兒個一晚上,這鱷妖其實都沒走遠,一直在水底下折騰,好像是因為受了傷覺得疼。
    李無相昨天覺得這妖的修為不高,現在一看果然——想要化人形,可也隻能化成一個“人形”,麵目上隻有兩隻眼睛化到了臉中間,連嘴巴都沒縮回去。這一身的鱗甲更是直接長在了背上,唯一做得比較好的,就是尾巴沒了。
    兩人交換一下眼神的時候,李無相瞥見鱷妖原本被捂著的眼睛飛快地睜開一下、看了他一眼,又趕緊閉上了。
    他就搖搖頭,對薛寶瓶說:“看來這人死了,沒救了,咱們走吧。”
    薛寶瓶還想說什麽,就被李無相拉著走出了一步。
    這時候聽見身後那鱷妖低低地“唉”了一聲。
    李無相說:“這就是臨死之前咽氣的聲音了,真沒救了。”
    拉著薛寶瓶又往前走出了一步。
    這時候聽見背後的鱷妖低低地說:“哎喲,哎喲,救命啊。”
    薛寶瓶反應過來了——不管這鱷妖躺在這兒幹嘛,李無相是在逗他。
    跟曾劍秋一起走的時候她有安全感,可跟李無相在一起走的時候她有的是絕對安全感,因此一點兒都不慌,甚至忍不住笑了一下,又趕緊憋住了。
    李無相站住腳,轉過身:“啊,這人還活著呢?哎,地上的,你是誰啊?”
    “我……我是人啊……”
    “你是什麽人啊?”
    “我是,啊……山上的人啊……”
    “山上的人?上池派的人嗎?”
    “對啊,對啊,我是上池派的人啊……”
    薛寶瓶忍不住背過身子、發抖。她是笑得發抖——因為這鱷妖說話不清不楚,得非常努力才能分辨出他說的是人話,但他好像覺得自己說得挺不錯、挺像人。
    李無相走到鱷妖麵前:“你是上池派的人?給我看看你的臉,像不像人?”
    鱷妖趕緊把臉捂得更嚴實了一點兒:“你快救我吧,唉。”
    李無相就問:“我幹嘛要救你?”
    “你昨天晚上不是都救人了嗎,我也是人啊,還是山……上池派的人啊,這樣你就會救我了,唉。”
    李無相想了想:“哦,你昨晚看見我救了穿著甲衣的人,所以你現在也穿著甲衣,也是人,我就也會救你?”
    “唉,是啊,你快點救我啊?”
    李無相搖搖頭:“算了吧,你不是人,是妖,我還是不救了吧。”
    鱷妖一下子把手放下來,把臉露出來了,瞪起一雙眼睛:“你怎麽看出來我不是人的?啊?”
    他又跳起來,邁著兩條短腿來回走了兩步:“我也是這樣走的啊?唉!”
    薛寶瓶不笑了,叫腕上的小劍滑在掌中。
    李無相背起手,笑眯眯地說:“反正我就是看出來了。怎麽樣,我不救你,你要吃我嗎?”
    聽了這話,鱷妖的腦袋一下子變大了,那嘴巴也變得極長。像是很生氣,上下顎敲擊,發出噠噠噠噠的聲音。但是這麽敲了一氣,轉身就往水裏鑽。
    李無相的身形一閃,一下子把他的嘴巴握住了:“別走啊,你又不叫我救你了?”
    鱷妖一下子現出巨大的、如同蛟龍一般的身形,又像蛇一樣將他纏住了、狠狠一勒!
    但李無相還是笑眯眯地站著,倒把握著他嘴巴的手給鬆開了。鱷妖巨口一張,把李無相的腦袋含在嘴裏:“你救不救我?啊?你救不救我?唉!”
    “滾開!”薛寶瓶持劍在手,厲喝。
    但李無相伸出一隻手擺了擺:“沒事,這妖不吃人。”
    “我吃人!唉!我吃山上的人!”鱷妖惡狠狠地說。
    李無相又把另一隻手從他纏繞自己的身子裏伸了出來,往一旁的河中一揮——磅礴的元嬰真力劈出,滔滔流淌的大河立即被他短暫地截斷了一瞬,露出河底的泥沙。
    泥沙裏有東西,薛寶瓶看不清具體的模樣。可早上的時候太陽就出來了,她看見了那些東西的閃光——很像是上池派弟子的鱗甲。那是屍體,約有四五具。
    鱷妖扭頭往水中看了一眼——像是被李無相一掌劈開水流的真力嚇住了,又像因為水底下那幾具上池派弟子的完整屍體叫人看見了,他把身子一鬆、四肢並用,搖頭擺尾地就要往河裏躥。
    李無相站著不動,等他尾巴尖兒掠過自己身邊時才一把抓住——大鱷的身子一下子被他扯得繃直了,猛地轉頭來咬他。可又像是怕咬人,隻氣得把上下顎噠噠噠噠地敲,身子來回亂擺,腹部昨夜被上池派弟子紮穿的傷口就又噴出血來,並在脊背上都露出四點寒芒,似乎是昨夜那在體內彈出倒刺的槊鋒又被這劇烈的運動擠壓、穿透血肉了。
    “你想叫我救你,就跟我說說,你都沒吃的了,為什麽不吃人?上池派的人又為什麽要找你麻煩?”
    鱷妖大叫:“我知道了!你不是人!你也是鬼!唉!”
    李無相臉上的笑意收斂了,立即喝問:“什麽鬼?屍鬼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