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二十四章 勢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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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離殷發著愣,左看右看,支支吾吾,好像在求援,又像是猶豫躊躇。
    佟栩一看見他這樣子,先想到剛才鄭鏡洗評價他的第一句話——離宗主最看重的就是他自己在大盤山上的權威了。
    然後又想到第二句——可說到底,他也還是為了他自己!
    劍宗做事霸道就是霸道……跑到別人家山門逼宗主退位!可惜鄭鏡洗和離殷這兩個蠢材做事磨磨蹭蹭,要是早把屍鬼給帶過來或者殺了,李無相即便到了這兒也不能如何。
    因為她知道這山上就隻有她自己看得清楚——現在不比從前了。
    從前的劍宗、太一劍俠,做事橫行無忌,那是因為他們既不用擔什麽責任,又不想做天下共主。譬如一個江湖遊俠,殺人越貨隨性而為,沒什麽好拘束的。
    可現在的太一教是真想要變成從前的太一教了。劍俠的本事再高,殺人能殺多少?更何況許多事情還不是殺人能解決得了的。這就好比那殺人越貨的遊俠搖身一變做了城主,他還能繼續在自己的城鎮裏打家劫舍嗎?再行事的時候,許許多多的手段就沒法兒用了。
    如今的太一教就是這遊俠。今天要是沒那個屍鬼、死無對證,李無相跑到人家宗門逼宗主退位算是怎麽回事?隻怕江湖上人人自危,不說都要投向血神教,隻怕他們太一教會有大麻煩了!
    可這道理離殷這目光短淺的蠢材是想不明白的,鄭鏡洗這人比他稍微聰明一點,然而壞處是隨風而動,隻曉得自保。
    這幾天三人議事的時候,他總說“既然在大盤山,自然聽離宗主的”——他才不是真的謙恭識趣,而就是不想做決定、不想攬責任而已!
    她眼見著離殷動了動嘴唇、就要說話了,當即搶先開口:“離殷!你閉上嘴!”
    她把心一橫,將生死置之度外,站在離殷與李無相之間:“李無相,要是離宗主今天非不想退這大位呢?”
    李無相的目光一冷,但不理睬她,隻把最後的一顆探出血神經的腦袋擊殺了。
    離殷在她身後發了愣,似乎沒弄明白她為什麽忽然對自己這麽好。佟栩就又說:“我們三家在這亂世結盟自保,同為一體。我不願意他退位,鄭師兄也不會願意他退位——神君,我們都不是你的對手,你非要逼他的話,不如先從我屍身上踏過去!”
    離殷喉嚨裏嗝的一聲,像是因為實在太吃驚,一下子被自己想要說的話噎住了。
    佟栩在心裏微微鬆了一口氣——離殷這蠢材好歹撐住了,沒真的應下來!
    她側過臉,向離殷遞了個眼神——事到如今他就是再蠢應該也懂了,李無相真動手在大盤山上斬殺青浦與神刀宗主,那太一教的名聲就算毀了!
    離殷瞧見她的眼神,愣了愣,在她身後低聲說:“我明白了,佟師妹。”
    佟栩剛要覺得心中一塊大石落地,就聽到離殷又說:“怪不得,你從前總喜歡譏諷我,我還以為你這人性子太刻薄呢……原來你對我用情這樣深!唉,你何不早說呢?”
    佟栩自詡養氣功夫是極好的,可聽了這蠢材的話,還沒等腦子回過神來,就覺得自己的手腳都被氣得發麻了、氣得她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什麽好。
    但又聽到離殷說:“好哇,我明白你的心意了。你放心,隻要他不對你動手,我就絕不答應!”
    李無相站在牆頭聽兩人說了這幾句話,忍不住在心裏歎了口氣。佟栩雖然壞事,可真是個聰明人啊。聰明且有膽氣,在麵對自己這劍宗元嬰的時候竟沒有絲毫懼意,而立即將情勢看得透徹,這種頭腦,或許比婁何還更要靈光些了。
    這時聽到薛寶瓶也說:“這位佟宗主眼光真毒辣。”
    他本尊站在牆頭,陰神在薛寶瓶的身邊。但薛寶瓶同他的陰神說話,與同他本尊說話一樣並無分別。
    李無相就以陰神點點頭:“是啊。那要是你來做的話,你覺得怎麽辦好?”
    薛寶瓶像是站得累了,在屋脊上坐了下來,笑著說:“你又考我是不是?”
    “你這麽說就是心裏有答案了?”
    薛寶瓶點點頭:“我們說離殷在大盤山上養屍鬼,以此叫他退位雖然有點兒幹涉別家宗內事的嫌疑,但是也說得過去。因為屍鬼是太一教和劍宗的死敵。但是真把青浦宗主給打傷了或者殺死了,事情就說不過去了。”
    “不過呢,要不是我們動手,就賴不到咱們頭上了。謝祁是不成的,他動手也會算在我們頭上,因為跟我們是一夥兒的。離殷這個人呢,膽子小,又聽了佟栩的那些話,估計也不會。就隻能試試鄭鏡洗這個人了吧。”
    李無相剛才在心裏歎氣,到這時候又覺得不用歎了。寶瓶的眼光也很毒辣——她如今的閱曆可還沒有佟栩那麽多呢。
    “那就按你說的辦。”
    李無相從牆頭跳下,踏得一地的血水啪嘰一聲響。他看看離殷與佟栩,又去看鄭鏡洗:“我是來料理屍鬼的事情,又不是來殺人的,當然不會對佟宗主動手了。隻不過揣著明白裝糊塗可不是好辦法——離宗主不肯說話,佟宗主不好說話,鄭宗主,你怎麽想呢?”
    鄭鏡洗微微一笑,輕撫頜下美髯:“李宗主你既然不好動手,那我是怎麽想的,又有什麽關係呢?如今是在大盤山,自然是由離宗主做主了。”
    李無相看他:“把事情辦成,可未必隻有動手這一種法子。”
    鄭鏡洗又笑:“怎麽,你要舍了飛劍,跟咱們試試鬥法不成嗎?據我所知,這可並非劍俠們擅長的東西——你這劍俠該也是不成的。”
    鄭鏡洗到底是要比離殷這個蠢材明白些。佟栩此時是完完全全地鬆了口氣,於是她就不再冷笑,而也成了微笑:“李宗主,劍俠們不擅長的可不隻有鬥法。要我說,還有另外一樁——”
    “你們是打打殺殺慣了,到如今或許已經不明白‘勢力’這個詞兒,是要分開講的。一曰力——這東西你們太一教的人是天下第一,為世人所公認。可二曰勢——這一點你們倒是不如別人了。”
    她說到這裏的時候瞧見李無相還在盯著鄭鏡洗看,仿佛要在他臉上看出花兒來,卻並不正眼瞧自己。這種表現叫她覺得心裏再鬆快了些——他是真動了怒,怒意入腦卻又一時間無可奈何,因此不想再看到自己這張“惹人生厭”的臉。
    但大凡一個人勝券在握,就絕不會現出此種負氣模樣。李無相和他身邊那小姑娘現身時仿佛神仙中人,可到了眼下進退維穀的時刻,神仙氣度全沒了,甚至還比不過鄭鏡洗了。
    佟栩微微笑了笑:“有關勢,我要跟李劍仙你多說幾句。這勢所指的還不僅是如今院中的情勢,還有我們這三宗周邊的。”
    “我在入道之前,曾在江湖上做一個遊俠,行的是劫富濟貧的事。有一回,我在漓左得了一件值錢的寶貝,風聲走漏之後,有兩夥人來跟我要那寶貝。”
    “其中之一,是漓左城裏的一個散修宗門,另外一個呢,則是城外兩百裏處的一個隱修世家。那散修宗門不過來六十多人,煉氣修士隻有三四位。而那隱修世家呢,有一位金丹老祖坐鎮,族中煉氣弟子有三十餘位,在漓左城附近極有威名。”
    “李劍仙,你猜猜我之後把那件寶物交給了誰?”
    離殷聽得愣了愣,在她身後小聲問:“你不是生在青浦山上的嗎?什麽時候做遊俠去了?唉呀,師妹你竟然有這樣的過往,我都不知道,真叫我心疼。那個宗門和世家都叫什麽來著?你等著,此間事了,我——”
    佟栩臉色不變,低聲說:“滾,閉嘴。”
    然後繼續說:“我交給了那個漓左城中勢力更弱的散修宗門。這是兩家雖然有強有弱,可即便是弱的那個我也得罪不起。我那時候要在漓左城裏討生活,那宗門就在城中。而那個隱修家族雖強,卻在漓左兩百裏外。兩者相較,我自然選能現管得了我的了。”
    “劍仙你需知我們三家,其實上頭還有個巨闕派。巨闕派如今實力大損,但陽神修士可還不止一位。與你們又有牟真元性命的這個死仇,就好比當初漓左城中的那個散修宗門了。”
    “太一教我們得罪不起,巨闕派我們也得罪不起。隻不過今天你過了我們這裏之後還要往別處去的,我們三家卻要仍舊留在此間——這個就是我說的勢。李劍仙,既然你不敢出手殺我,你的力,在這樣的勢麵前就是沒什麽用的。”
    鄭鏡洗聞言微微一笑:“佟師妹這話說的是有道理的。李宗主,你也不用這這樣盯著我。三十六宗之所以能傳承三千年而未像劍宗一樣時有覆滅之憂,就是在於這勢力平衡之道。譬如我神刀宗——”
    “我盯著你看是因為覺得你可能要入劫了。”李無相說。
    鄭鏡洗一笑,搖搖頭:“劫數嘛,修行人都會遇得到。要是你是指你這殺劫,恐怕今天我——”
    “我說的不是殺劫人劫。”李無相也學他,一笑、搖搖頭,“而是看鄭宗主你什麽都不爭,隻知道明哲保身不出力,這樣的心思,可能要入真空劫——一入真空,心神空空,一身法力消退無蹤,非得要渡過這個劫數才能更上一層。鄭鏡洗,你自己沒感覺嗎?”
    鄭鏡洗挑了挑眉,暫停話頭,內視體察。
    真空劫這種東西是輪不到三十六宗的修士來渡的,至少輪不到三十六宗的陽神。隻不過李無相說話的語氣極怪,他這人又向來謹慎小心,因此就試了試。
    然後覺察到有一點不對勁。
    有的人會忘事,一個常常被提起的名字,剛才還掛在嘴邊,可忽然間就記不起來了。苦思冥想,倒是離那個名字越來越遠。
    就在這一瞬間,鄭鏡洗體驗到了這種感覺——盡管隻是那麽一眨眼的功夫,但他剛才就是差一點無法內視了,仿佛回到了剛剛開始修行而不入門的時候。這種事,於修行人而言就像呼吸、心跳一樣是一種本能,可現在竟然忘了這麽一瞬間……
    他立即運行真力,在自己周天肺腑之中遊走。
    他覺察到了更多的異常。像是快要走火入魔了——沒到那個地步、但發現已有隱憂時的那種感覺。氣機晦澀不暢,經絡似有淤堵,仿佛手持一根長棍去撥弄什麽東西,然而那棍子從中折斷一些,觸及目標時棍子就彎曲起來,總是使不上力!
    鄭鏡洗抬起頭,認真地看向李無相:“你是怎麽知道的?”
    “三位沒有聽說麽?太一教供的是東皇太一,可如今也將一位大劫真君列入了供奉。我請了那位大劫真君的神通,自然也就能看出來了。不但看出來了,甚至還有解救的法子,鄭宗主你信不信?”
    鄭鏡洗稍一眯眼,李無相感覺到他動用了陰神。
    六部玄教請神通,神通是從靈山中來的。他那大劫災星不在靈山,鄭鏡洗用陰神去靈山觀察自然是無從發現的。
    但他對大劫災星的星芒稍做牽引,於是一縷赤紅色的光亮自極高遠的虛空中同他建立了一瞬間的聯係,他相信鄭鏡洗看到了。
    “鄭宗主,你剛才說譬如你們神刀宗什麽來著?”
    鄭鏡洗搖搖頭,笑了一下,神情仍舊極為從容,好像完全沒將他所說的什麽劫數放在心上:“我剛才說,譬如我們神刀宗,之所以能傳承三千年而從未中斷、能守住雪花穀,就是因為做事既講勢,也講力。”
    他這話說得雲淡風輕、鎮定自若,佟栩便在一旁點頭:“所以李劍仙你的力使不出來,威脅又做何用呢?需知脅迫這種事,是更要講勢的。鄭師兄——”
    “師妹說得有理。”鄭鏡洗對李無相一笑,輕撣衣襟、下擺一撩,極絲滑地踏前一步單膝觸地、雙手抱成道禮,“如今天下大勢正是太一神教蕩除妖氛、一統寰宇。我這些天之所以上山來也是為了聽聽佟栩此獠到底有何狼子野心。如今神君駕臨大盤山,神刀派自然以神君唯馬首是瞻——”
    他單膝跪在地上,轉頭向佟栩厲喝:“妖女!你還執迷不悟!離逆!你還不退位,難道要等神君出手,清理太一教門戶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