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九十九章 叫你亂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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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嶽真形教是與東陸妖族交往最密切的。因為妖王們要劃分地盤,但是不精於測算,常常由於邊界起爭端。於是教裏就派人去東陸劃河道、起山脈,給他們造出地盤的邊界。經年累月下來,靠著中陸近的幾個妖王也就跟教裏熟了。”
    周襄說話時手裏撚著一枚碧血丹。這一枚丹藥他已經撚了五六天,卻就是沒有服下去。
    孔幼心聽他的話時則緊緊抓著衣角,其實也並沒有聽進去多少。因為她直到現在還不敢相信,自己正站在去往教區之外的船頭上。
    兩人所乘的船就是教內的那種鐵殼船,操船的是教內弟子——之前載著兩人從風梧渡到東陸,又一邊沿岸航行一邊在陸上取得補給,過了十九天之後再轉向西行。
    如今已在海上向西走了九天,能看到遠處的海岸線了——又回到了中陸,隻是不在教區之內了。
    這艘船需要五人來操船,但現在兩人身後還圍了十一個人。其中一人聽了周襄說的話,立即說:“堂主說得對,顯然都已經爛熟於胸了。隻是小人還是要再問堂主一句,周家所在的蕩寇山是何時建成寨子的?周老太公又是哪年去的蕩寇山的?”
    周襄想都沒想:“業帝成就真仙的時候是建元九十六年,之後又四十九年,六部的大帝成就金仙了,天下的戰火就是那時候開始的。我家先祖周方在一四五年到了蕩寇山——原本是業帝軍中的破虜軍校官,奉命在那山上駐紮建堡的。”
    “當時那山沒名字,先祖就給山取名蕩寇山。但建堡之後真形大帝以神通在那一帶築起了塹山,蕩寇山就被圍裏麵了,人不得出入。先祖帶人走出大山之後,覺得業帝大勢已去,於是又帶人回去了。收攏偶然逃至山中的難民休養生息,就有了如今這隱世的周家。”
    他迎著海風笑了笑:“其實這些記得準才不好。三千多年了,這種事誰說的清呢?記不準才對吧?”
    身後那人說:“堂主所言極是。隻是別的好說,但這周家是的確有的。五十多年前來了本教中。周家的族譜也未曾遺失,這些都對得上。萬一真遇到了熟識他家的人,不至於露出破綻。”
    周襄又笑了:“中陸這麽大,教外的人也不多,要是能遇到認識這家的人,倒不如想我直接遇到了那個李無相。”
    那人臉色微變,一拱手:“堂主,容小人再多嘴——堂主上岸之後,不能總提那個人了。那人已是大劫劍的元嬰,又承有真仙果位的氣運,還曾有太一真靈附體,已不能算是凡人了。這種人,但凡多提一句,可能都要牽扯因果的。堂主更不能多提如今那位太一教主,因為說起來堂主你其實也是……”
    周襄擺擺手,又在自己臉上拍了拍:“好,是我多嘴。徐師弟不用再叮囑了,我以後不說就是。”
    這人憂心忡忡地往後退回人群,另一個人又立即上前一步:“堂主,容小人再叮囑幾句,教區之外東南西北的飲食風俗各有不同,蕩寇山的周家人平日以麵為主食,極少吃米。但咱們要上岸的地方以米為主食,又極少吃麵。堂主你到了之後……”
    “……通常把布鞋放在包袱裏的,平時行走多穿著草鞋。要進城、或者要去拜會要人,才會把布鞋穿上……”
    “……甚少有洗浴的習慣。但正因為如此,要是在天氣暖和的時候,或者在冬天見到了溫泉之類,是一定會去洗一洗的……”
    “……堂主切勿憐憫、施舍路人。所帶著的東西,絕不能輕易送出去,即便是一口吃的也不行……”
    “……堂主,這兩種花你再認一認,這兩樣你上次認錯了,中陸的遊俠散修是絕不會認錯的,因為一種是救命的藥,另外一種可以用來……”
    離岸越來越近了,這十一個人爭先恐後地叮囑,吵得孔幼心的耳朵疼。但周襄倒是沒有不耐煩,臉色平靜地一一回話。等鐵殼船在靠近岸邊的淺水中停下來,這些人才終於安靜了。
    周襄一步踏上船舷、當風而立,問:“諸位師兄弟還有教我的嗎?”
    十一個人不說話了,操船的六人也走上甲板。他們一言不發,不約而同地跪下,向周襄拜了拜三拜。領頭一人聲音竟有些哽咽:“堂主一路保重!”
    周襄向孔幼心伸出手:“來,走了。”
    孔幼心看看遠處那漫著海浪的白沙灘,深吸一口氣,把手遞了出去。下一刻隻覺身子一輕,耳畔風聲呼嘯,回過神來的時候兩人已經落在沙灘上了。
    船上的玄教弟子站起了身,又向著兩人遙拜,隨後鐵船調頭離去。
    在船上的時候,孔幼心還隻是忐忑。可現在看到鐵船調頭走了,她才忽然意識到自己真的離開教區了,身處蠻荒恐怖之地了!
    她轉臉往四周看。今天是個好天氣,秋日高懸。這海灘的沙子是白沙,從未有人踏足,看起來就是一片望不到邊際的白玉。向遠處看,距沙灘百多步之外,地上的草逐漸茂盛起來了,之後就是高高的密林。
    現在是中午,但那林中還彌漫著淡淡的霧氣,看著十分幽暗,仿佛裏麵隱藏著的全是殺人不眨眼的遊俠、散修,甚至三十六宗弟子、太一教的劍俠!
    周襄在沙灘上來回走了幾步、跺了跺,又坐下來用手捧著沙子,叫細沙從指縫中流出:“你瞧,這就是海邊的沙灘,有趣。”
    孔幼心不敢接話。覺得好像說了話就會驚動什麽東西,因為這裏實在太安靜了。
    “怎麽,你怕了?現在怕還來得及,我可以把他們叫回來。”
    她是怕了。不過不是事到臨頭才打起了退堂鼓,而是壓根兒就不想來!
    那天周襄問她是不是想要修長生,又想不想找到突破界限的法子——前一個問題,她心裏的答案是“是”。但後一個問題,她壓根兒就沒想好。
    可她知道師父似乎是很喜歡自己“上進”、“與眾不同”的這一點的,便想著師父可能跟老家的那些酒鬼一樣,總喜歡說些大話,不至於真的把自己帶上,於是也說了“是”——就隻是為了討取一些師父的歡心而已!
    然而第一個問題說了“是”,第二個問題又說了“是”,等接下來師父再問的時候,她就不能不說“是”了——因為他每一次問的時候眼中都隱含讚賞之情,甚至還說“沒想到這麽些年來竟然是你這個小道徒與我脾氣相投”!
    她就是這樣被自己和師父逼著來了的。一直到剛才站在船頭的時候,她還在做夢似地問自己:啊?我為什麽現在會在這裏啊!?
    “沒有,師父,我沒怕。我隻是在想……教內師兄們剛才應該都是很欽佩師父你的,才會那樣……”
    周襄放聲大笑:“哈哈哈哈!他們可不是欽佩我,哦,不是欽佩我這個人,而是欽佩我身上的血——我是老祖宗的血脈,按著業朝時候的說法,就是隱太子。我甘願跑到這裏來,他們自然欽佩了。不過他們拜的也隻是老祖宗、大帝而已。”
    他現在似乎心情極好,一下子跳了起來,眯眼往遠處看了看,又一指:“那裏是東丹,應該有一座大城。”
    再轉過身朝另外一邊一指:“那咱們往那邊走。那位之前在大盤山一帶,咱們要避開那邊。先沿著這海邊走,然後折返向北——咱們兩個先把靴子換上,要不然在這沙地上走,腳底全是沙子。”
    孔幼心又把身上的大包袱放下來了。剛要解開,愣了愣:“師父,船上的師兄說我們做遊俠的趕路的時候應該穿草鞋的。”
    周襄笑笑:“那是他們的想法。我倒覺得我既然是周家的傳人,自然從小錦衣玉食,是要穿靴子的。別廢話了,取出來,你自己也穿上。”
    孔幼心隻能把包袱解開,取出一大一小兩雙靴子。大的侍奉著周襄穿了,小的自己穿了,然後又把包袱背上去。
    周襄邁步向前走,她就在後麵默默地跟著,略側著身子走。走出十來步就忍不住往後看一看,總覺得有什麽東西在跟著自己。
    周襄走了一刻鍾,心情似乎越發暢快,一抬手把發髻撤散,晃了晃腦袋,忽然開始放聲高歌。唱了一會兒之後再轉臉看孔幼心,卻見她眉頭皺得緊緊的,眼中含著淚光,像要哭了。
    他不唱了,往後退了一步跟孔幼心並著走,笑問她:“哦,你是真怕了?”
    “師父,我沒……”但就說了四個字,胸口脹著的一口氣把後麵的話給擠到一邊了,她輕輕地嗝了一聲,眼淚真流出來了。淚一流出來她就知道不好,做勢要下跪。
    周襄一把將她扯了起來:“你怕也沒什麽所謂。我不但知道你怕,還知道你可能並不想來。”
    孔幼心一愣:“師父……”
    “你這種小姑娘有膽子來教外,才顯得天下無有英雄了。不過我非要帶上你,也不是為了捉弄你害你,而是你不知道自己是什麽樣的人,我卻看得出來。帶你出來了,要是你能活下來,往後非要謝我不可。”
    孔幼心說:“是,我自然是要謝師父的。”
    周襄搖搖頭:“你這小道徒言不由衷。我告訴你吧,你以為你待在不動山上,一輩子隻能像我一樣修到煉神,然後就等著壽元盡了、死了,就是不怎麽好的一輩子了?”
    “喬藝給你們講課的時候沒說過嗎?你們停留在煉氣境界,用不著等壽元耗盡,這是青春壽元將要耗盡了,就要去填棺了。”
    孔幼心睜大眼睛:“啊!?”
    “沒講?你再在山上待上一年就會講了。或者說,即便你之後有了什麽奇遇,修到煉神、修到還虛、甚至修合道了,你覺得飛升妙境是好事嗎?”
    孔幼心心頭狂跳,又恨不能把耳朵堵上了。這些日子周襄私下裏跟她說了許多可以稱得上是“大逆不道”的話了,她也隻能用“出了教區、大帝或許聽不到”來安慰自己。可現在師父竟然又提起妙境——現在她除了覺得身後有什麽人跟著,還覺得大帝在天上看了!
    “是……是好事啊師父。”
    周襄不說話了,臉上的笑意也沒了。他長長吐出一口氣,仍舊放緩腳步走。孔幼心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話惹他不高興了,但又實在想不明白怎麽會。
    這麽又走出一段路之後,周襄說:“你知道為師為什麽隻能修到煉神境界嗎?煉神境界,在這邊就是金丹——教外的人自己打熬筋骨,許多都能修到金丹。我在不動山有棺山可用,知道為什麽我隻能修到煉神嗎?”
    這個事情大家夥兒私底下倒是真的議論過。
    不但議論這個,還在議論為什麽自周爾大帝之後,大帝的血裔似乎都資質極差——三千年間還虛境界也隻不過出了五位而已,餘下的,幾乎都是煉神,甚至還有不少煉氣的!
    道徒們的看法是——
    “你們說的是,大帝成道的時候把周家血脈的氣運都耗盡了,因此再出不了一個資質好的,是吧?”
    背後說什麽師父都知道。孔幼心沒法兒再說不是了,隻能默不作聲。
    “其實資質還是很好的。老祖宗的資質那麽好,之後婚配又娶的是資質更好的女子,怎麽會不好呢?隻不過周家每一代人生下來之後,都要至少廢去三回修為,直到修不成還虛為止。為師我就是資質實在太好,足足廢了五次,結果還是修到煉神,差一點就要還虛了。”
    要在從前聽到這些話,孔幼心就會覺得惶恐。可這些日子她已經聽周襄說了許多對大帝不敬的話,再聽到這些,竟然不怎麽慌了。她心裏跳出來的一個念頭就是——教內的爭鬥!總壇的老祖宗們不願意叫大帝血脈再執掌本教,因此才這樣逼迫的!
    “你覺得是教內的爭鬥是不是?”周襄問。
    孔幼心不敢想了。
    “倒是跟教內沒關係。總壇的人是盼著周家血脈掌教呢——另外五部可都是大帝血脈掌教,而本教不是,這就差了點兒什麽。所以,大帝血脈不好屈居本教教主之下,因此才有了不動山的靜堂,你我才算是古太一教的弟子。”
    周襄說到這裏,轉臉看她:“是我們自己做的。自己廢去修為的。曆代祖先都有遺訓——先是說,大帝血脈絕不可修至合道境,之後變成了還虛境,等到了幾百年前,就變成了煉神境。”
    孔幼心忍不住了:“為什麽啊?”
    周襄笑笑:“我怎麽知道?祖訓就是了。或許是不想叫本教變成周氏私產吧。”
    “所以我說,要是你能活下來,往後會謝我的。你這樣的年紀,知道自己這輩子有門檻,可離那門檻還很遠。等你到了我這時候,發現自己修到煉神再沒什麽邁過門檻的可能了,才會真的急起來。”
    “這樣的機會,千載難逢——既不是被逐出教門,又不是叛出教門,而名正言順地來了教外,尋找突破界限的法子,不是我帶你出來,你要等到什麽時候去?”
    孔幼心不知道說什麽好,但又不能沉默著。隻能問:“師父你為什麽偏選了我?”
    “我不是早就說過了嗎?我看你總去淨月潭,就知道你很有上進心了。走吧。”周襄把她背上的包袱扯了過來,“教區之外危險重重,但機會多多。隻要你能活下來,總能找到法子的。”
    “那……老祖宗們的遺蛻……”
    “我們不急。我們要慢慢地走。我們要急了,會遇到餘下五部的古太一教堂主。出來的時候不是說了嗎?等六人會麵、事情辦成,一起撤走。餘下五部的堂主可都是還虛、合道的修為,到時候他們非要帶咱們走,咱們還能強留嗎?慢點兒來吧。”
    孔幼心不那麽惶恐了。不過她自己也不清楚是真的不惶恐了,還是更大的惶恐壓過了別的——師父好像,不是很想盡心為教內做事啊……
    接下來兩人沿著海岸走了一整個下午。天一直都是晴的,這叫孔幼心的心情慢慢變好。除去喜歡陽光之外,還是因為這麽一來自己和師父都被曬黑了。這幾天來兩人除了睡覺之外一直待在鐵船的甲板上,為的就是不叫泛白的膚色在教區之外看起來紮眼。
    但她其實還是有一點擔心的。如今黑是黑了些,嘴唇也的確被連日的海風吹得幹裂了,可要是真遇上了教外野人,會不會還是一眼就被看出分別?
    擔心什麽就來什麽。天落黑之後,兩人想要找個地方露宿。此時還在海岸上,周襄帶著她走入林中,選了一處樹下寬敞的地方掃幹淨落葉圍了個小火塘。既能向外看到海岸,又不會被岸邊的人發現有光。
    但剛剛坐下把火生起來,就聽到密林深處忽有一陣窸窸窣窣的響動。隨後那響動停了,一個年輕男子的聲音從黑暗的林中傳來:“那邊的道友,在下李曉,路過此地不小心驚擾了,沒有惡意。隻是幾天趕路沒有吃食,但身上帶有丹藥。能不能用丹藥向道友換些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