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肉食者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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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彥蘇這般說來,蕭月音便是無論如何都必須吃下這生肉了。
他所說的這件事,她先前也有所耳聞。
端午宮宴,正值漠北鐵騎突襲占領冀州、對距離冀州隻有不到四百裏的周都鄴城虎視眈眈之時。冀州大敗、蕭家江山岌岌可危,彼時朝中上下沸反盈天的,便是是否要遷都南下,好歹保住大周半壁江山了。
弘光帝雖然為政平庸懦弱,卻也並不願就此放棄祖上經營了二百餘年的周都鄴城,而蕭月楨作為天子以天下供養的長女,自然也要拿出幾分破釜沉舟的氣概,鼓勵鄴城乃至大周上下同仇敵愾、守住國門。
加上表兄盧據又剛在冀州因為潘素這個叛徒身首異處,蕭月楨心中本就難忍憤懣,是以麵對宮宴案上那來自漠北的生牛肉時,她也毫無嬌女忸怩之態,反而眼都不眨地猛吃了兩盤。
壯誌饑餐胡虜肉1,在場的所有妃嬪命婦們,有大公主做表率,也紛紛效仿,回家後更是將公主英姿遍傳,至此,天子死守國門的決心也成為了大周上下的共識。
蕭月楨猛啖生肉一事,自然也傳到了冀州、上京等漠北的地盤,今日蕭月音若不效仿姐姐,不說被這漠北的二王子車稚粥恥笑,恐怕她身邊的端午宮宴親曆者裴彥蘇,登時便要懷疑她的身份。
“端午生肉的滋味,雖時隔多日,也猶在本公主口內。”蕭月音既下定了決心,便要好生端出公主的架子來,“聽聞漠北兒女日常茹毛飲血,不知二王子以這碩大的肉塊來款待貴客,本公主是否也應當入鄉隨俗,學了蠻荒習性,上手生啃?”
車稚粥自然聽懂了她的譏諷,一拍腦門,佯裝恍然大悟:
“看我忙中出錯,竟然忘了大事,趕緊的,給公主上小刀,免得這肉涼了。”
小刀很快便放在托盤裏呈了上來,蕭月音卻也沒接,隻看向身旁的裴彥蘇:
“今日舟車整天,我實在是沒了多餘的力氣。就要勞煩大人,為我做這割肉切膾之事。”
裴彥蘇的雙手仍然纏著紗布,卻也未見猶疑,隻持了那尾刃微彎小刀的刀柄,慢條斯理地為她將那碩大的生肉,一片一片切了下來。
因為她坐在了他的右方,他持刀切割時,右臂難免與她的左臂相碰。
待生肉片已鋪滿了小碟,他方才將其緩緩推到蕭月音的麵前,溫柔笑道:
“公主先食,若是不夠,微臣再為公主切一盤。”
“大人辛苦了,”蕭月音用竹箸夾了一片,又放回了裴彥蘇麵前的碟中,“大人先替我嚐一嚐,可好?”
這一句,倒是很有嬌柔小女兒的模樣了,蕭月音很滿意自己的這番表演。
而那裴彥蘇也果然受用,依言將那肉片夾起後放入口中,細嚼慢咽,俊朗的麵容平靜無波。
看他若無其事地吃著,並無毒發跡象,蕭月音也不好再磨蹭,一咬牙,決定長痛不如短痛,直接將整片肉胡亂塞進了嘴裏。
撲鼻而來的腥氣和著血肉的筋韌口感瞬間便溢滿整個口腔,舌尖濕淋淋的,又不得不快速與貝齒相碰,每一個咀嚼,都讓她幾欲作嘔,偏她此時麵上又不得不做出享用的表情,對目光未從她身上移開的車稚粥、摩魯爾還有裴彥蘇,她都隻能報以不過爾爾的端持之態。
“公主,這來自漠北的純正生牛肉,味道如何?”車稚粥笑著,眼角擠出了桃花紋。
“嗯……尚可。”蕭月音將眼眶內的熱淚生生忍了回去,又為了證明自己所言非虛,再次夾了兩片生肉,一股腦塞進了口中。
櫻桃小口霎時被這過量的生肉塞得滿滿當當,眼見她咀嚼困難,裴彥蘇也體貼備至,雙手端了他身側茗煙嫋嫋的茶盞,遞到她的身前:
“公主慢些,用這六安茶壓一壓吧。”
那茶汁清香味甘,流入唇齒,很快便解了她周身的不適,正當蕭月音捧著茶盞小口小口消化時,又聽裴彥蘇提了聲量,對上首的車稚粥道:
“既然二王子為了我與公主如此煞費苦心,我便也好開誠布公,心中有疑,不知二王子能否替我解惑?”
那車稚粥眉毛一挑,絲毫不相讓:
“赫彌舒你可是那大周皇帝禦筆親封的狀元,還能有什麽事,需要我這個粗通文墨的兄長來解?”
很快,和親使官孟皋便帶著今日活捉的幾個突襲的匪賊上來,扔到了車稚粥麵前的地上。
“今日原定未時末刻便可到達冀州,豈料途中遇到一夥賊匪,上來便行那搶掠的不軌之事。好在孟使官有勇有謀,不僅保了人財兩全,還活捉了這幾人。我看他們倒都像是出自漠北,不知二王子是否對手下疏於管教,放任了他們,來對我等行這下作?”裴彥蘇之言不慌不忙,眼神卻直直盯著車稚粥。
蕭月音終於用茶汁將口中腥膩衝刷幹淨時,也聽到車稚粥輕蔑一笑,回道:
“赫彌舒你從小長在漢地,對我漠北兒郎還不了解,這幾個小賊打扮尋常,根本不是我的什麽手下。”
“是嗎?”裴彥蘇自然一頓,“可我在捉住他們之前,他們都已經招了,說就是受了二王子你的指使,方才鬥膽行這不軌之事。不信,你問問他們?”
——“哪有這樣的事!”
——“胡說八道!”
卻是那車稚粥與其中一名匪賊同時說道,而兩人又在對方話音剛落時同時看向對方。
這一幕,除了裴彥蘇外,也被那一直沒有發話的摩魯爾看在了眼裏。
“真是巧了,”摩魯爾咽下了口中的生肉,“在單於宣布尋回赫彌舒王子之前,才剛剛解了二王子你的兵權,隻為你留了一隊跟隨你多年的親衛。”
車稚粥皺了眉頭,正要反駁,那摩魯爾一抬手,卻又繼續道:
“剛剛這幾個人來了,我隻覺得眼熟,現在你們主仆二人同時否認,我才想起來,這一位,”
他用眼神指了指那剛剛開口否認之人旁邊那個沉默的,鑿鑿說道:
“不是先前偷了左賢王寵姬的內衣,被左賢王當場人贓並獲的那位嗎?”
車稚粥眉頭緊擰:
“摩魯爾,隨口誣陷也得講點道理,我確實有個手下做了那醃臢的事,但事發時你人在幽州,又怎麽會看著他‘麵熟’?”
摩魯爾不為所動:
“我人不在,可我有消息在。二王子你全力護著這幫手下,也是因為你的求情,左賢王才同意對他網開一麵,隻讓他當眾受刑,在胸口上刺了個漢人的‘奸’字。二王子現在,想要力證他清白倒也簡單,讓這賊人當場脫衣,不就了了?”
而那被指之人明顯心虛,聽到摩魯爾的話,便作勢捂住了身上的衣衫。
可摩魯爾久經沙場,一看便知自己詐對了地方,登時便起了身,按住那人的脖頸,三下五除二,便將那人的上身剝了個幹淨。
而就在摩魯爾起身的一瞬,蕭月音卻聽到裴彥蘇似乎輕笑了一聲,然後自己的雙眼,就被身旁這個男人的手,給捂住了。
他手上的紗布,還是她在起先歇腳的時候,親手為他纏上的。
依稀還殘留著血腥氣息。
而那邊,傳來了摩魯爾的大笑:
“我雖然是個粗人,可這‘奸’字我還是認得的,二王子,你被單於解了兵權,對赫彌舒王子懷恨在心,我可以理解,可你怎麽會這麽蠢,放了這麽一個容易暴露你身份的手下去做那搶劫之事?還是,你手下已經實在無人,隻能賭上一賭?”
“再說了,”摩魯爾仍舊緊咬著不放,“這幾個襲擊赫彌舒王子的賊人,若是與你毫不相幹,你又為何白費口舌,為他們爭辯?”
車稚粥咬牙不語。
“我們王子被單於突然解了兵權,而單於卻轉頭要從周地接這根本不辨血脈的野種回來,還說要將王位傳給他,”另一人眼見抵賴不掉,隻能高聲喊道,“我們替王子不值,才自作主張有了今天的行動,這一切,都和王子無關!”
說話時,那偷人內衣的竊賊仍舊是光著膀子,裴彥蘇便直接將蕭月音按在了自己的懷裏,空出了手來,對摩魯爾說道:
“今日,逮住他們幾個的時候,他們便也如此嘴硬了。既然他們的謊言被將軍拆穿,將軍也是秉公無私之人,不如我就將這幾名賊人,交給將軍處置,何如?”
裴彥蘇這驟然的動作,蕭月音措手不及,撲麵而來的男子氣息,讓這位本就對這幾個男人之間的彎彎繞繞不甚了然的公主心跳加快,她不敢掙紮,便在裴彥蘇的心跳聲裏,聽出了他似乎已然掌握了局勢,便保持著這個姿勢,撒了個嬌:
“本公主的婢女差點被這幫人掐死,那嚇死人的印子現在還在她脖子上呢,如果輕饒了他們,我可也是不依的!”
一直在她身後隨侍的綠頤,也趁機微微上前,仰著頭,向摩魯爾展示自己脖子上那青紫的痕跡。
而裴彥蘇按著她後頸的手也拍了拍,像是在安慰,又對摩魯爾道:
“將軍見到了,今日永安公主因為這些賊人,受到的驚嚇著實不少……”
話已至此,不需要裴彥蘇多說,摩魯爾也知道該如何做。
若是放在幾個月前,他定然不敢如今日這般對待車稚粥和他那幫手下的。
畢竟,這位二王子的生母是烏耆衍單於最得寵的閼氏,身為右賢王一係的人,他本人也爭氣,曾經是單於最為信賴倚重的兒子,單於也曾經幾次表示過,要將汗位傳給他。
可是時移世易,那次事件之後,二王子徹底失了寵,也早已是強弩之末,歸來的新貴小王子赫彌舒又毫無根基,摩魯爾身為王廷左賢王一係的人,既可以徹底順勢踩踩右賢王一係,又可以給這新貴送個順水人情,一石二鳥的道理,他這個久經沙場的老將自然深諳。
離開宴會廳後,蕭月音並未與裴彥蘇同行。
好不容易忍到出了眾人的視線,她方才揮退了身後跟著的隋嬤嬤和綠頤,隻帶了韓嬤嬤一人,在行館的僻處逡巡。
等到徹底確定了四下無人,她方才捂住胸口,朝著那似乎久無人打理的牆壁,嘔了起來。
實在是太過反胃……
一來是那先前她強撐著吃下的三片生肉,一直在腸胃中翻江倒海;
二來是那摩魯爾殺人的方式太過殘忍,她不過起身時不小心看到了地上的殘屍,便已然頭皮發麻,差點當眾失態。
韓嬤嬤站在蕭月音的身後,聽她嘔了一會兒,一直到實在嘔不出東西,方才拍拍她仍在顫抖的肩背,柔聲問道:
“吐幹淨了也好,趕緊回去,重新漱口吃點東西吧。”
想到房內還有隋嬤嬤等人,蕭月音搖了搖頭:
“我想在這裏多待一會兒,暫時不回去。”
韓嬤嬤頓了頓:“那……奴婢去為公主拿點水來漱口?這裏是行館,公主一個人,應該……”
“沒事的,”有了方才的摩擦,料想那車稚粥等人應當不敢這麽快又輕舉妄動,蕭月音心頭一舒,“我就在此處等嬤嬤回來。”
待韓嬤嬤腳步聲走遠,蕭月音渾身的不適也緩緩消散。
口中的辛辣和酸澀尚在,方才被迫沾染的裴彥蘇的氣息,也仍舊縈繞在鼻尖,她抬頭望向夜空裏皎潔的月亮,一時竟不知該感歎什麽。
“居士,”身後卻有一個熟悉的男聲忽然響起,“你怎麽獨自在這裏?”
蕭月音恍然回首,見到靜泓一身僧袍,立在月光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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