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第 6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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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日早起,謝瀾安請五娘幫她配了一身棠梨襦衫配曲裾的裝束。
    以往穿君子襴袍,從無這等絢麗顏色。五娘說裙子的顏色叫龍膏燭,謝瀾安左看右看,真沒瞧出和桃花色有何區別,況且裙擺上還累贅地繡著大片合歡花紋。
    不過對上五娘委屈的眼神,謝瀾安立刻說好看,扽扽袖口,便穿著了。
    兩姐妹一道用早膳,順便聽玄白轉述府門外原氏父子的慘狀。
    “那原六郎可憐的喲,嘴巴丫的傷口還滲著血,快咧到耳根子的那兩條血印倒像在笑,說不出話,被原老爺按著咚咚磕頭。”
    玄白眉飛色舞地形容,“原公說,請主子原諒他那犬子口無遮攔,隻差自己也跪了。”
    謝瑤池膽子小,聽了拿帕子掩唇,直往阿姊身邊靠。
    玄白收到主子警告的眼神,收斂了些,低首道“原公還傳達了原家老爺子的意思,說主子若不肯原諒,便是原家教管無方,原老祖願親自上門請罪。”
    謝瀾安一哂。
    既然打定了主意誰也別消停,她會將罪證送給五叔公,又怎麽會落下原家。
    不同於謝辛夷是謝氏分支,犯了罪大不了族譜除名,從本家摘出去。原得一可是原氏的頂梁柱,他完了,整個原家也就完了,隻要他還沒老糊塗,不讓兒子孫子乖乖登門賠罪才怪。
    這一著棋,在謝瀾安春日宴上被原六郎刁難時已然想好,所以她才會說那一個“巧”。
    事情按預想中發展,謝瀾安並無得色。昨晚睡得不算晚,隻是百年積習的遺症,一閉上眼便覺身晃神飄,醒來便有些乏懶。
    不過她胃口不錯,豆粥軟甜,蓴羹清鮮,起麵餅配上鴨臛,足以滿足口腹。她見五娘用了丁點的飯量就乖巧落筷,搖搖頭,輕描淡寫道
    “樂意跪就跪著,隻小心別髒了我謝府的地。”
    “她根本沒想和我談條件……”五叔公宅中,謝辛夷很快想明白前因後果,雙唇顫抖。
    這丫頭根本不怕事情鬧大。
    謝瀾安難道不顧忌謝氏的家聲與死活?不,這恰恰是她鐵了心要他去死的原因。
    謝辛夷全明白過來了,謝瀾安給了他兩條路要麽,他自盡,成全謝瀾安敲山震虎的目的,以他之死,震懾謝氏其餘不服的族老,不敢再出頭反對她,那麽浮陵銅山一事,便可不禍及他的嫡係子孫;
    若是他不肯就死,非要鬧個魚死網破,她也有對策,索性將事情抖摟出來,再為保謝氏,將他膝下這一脈子孫盡數踢出族譜,做個分割。反正他不在家中死,也要在牛馬市上被梟首。
    如此一來對謝氏本家的影響雖有,卻也有限,說不定謝瀾安還能贏得個大義滅親的美名,挽回一部分聲譽。
    擒賊先擒王,左右都是死。
    昔日隻差“棋道一品”沒有收入囊中的謝含靈,學會下死活棋了。
    “老祖宗?您別嚇小人……”管家從昨日開始便覺得,從烏衣巷回來的老祖宗不對勁,這會兒看著他竟連精氣神都沒了。
    卻聽懷著最後一絲僥幸的謝辛夷啞聲道“你去,親自送拜帖到老宅,便說老夫……我請求拜見家主,願從此閉戶不出,再不過問族中事,可否。”
    他又顫聲補充“駕牛車去。”
    牛車慢於馬車。管家不解其意,不敢多問,領命去辦。
    謝辛夷便一動不動地在簷下等。
    過了約摸半個多時辰,車駕回返,等來一句“……那女郎沒有露麵,沒有接帖,隻讓人傳話,她答應從五房這一脈中挑幾個讀書種子,收入家塾。”
    言下之意,他若不肯赴死,他膝下幾十口兒孫,都會變成剔出族譜的刑民,漫說讀書,恐怕日後的生計都成問題。
    “本家女郎還說,”管家一頭霧水地學舌,“……別想著等二爺回來,來不及的。”
    謝辛夷身子一晃,枯黃的霜發從鬢邊垂落,須臾間,風燭殘年。
    他突然發現自己看錯了那個孩子。
    有這份心計,這份狠決,不是男兒又如何!謝家在這樣的人手裏,將來未必不能軋過王家,麾斥江左,權盛一時!
    是他看不到了……
    “太祖父,您怎麽了?”不知癡立了多久,老人聽到一道稚嫩的童聲。
    謝辛夷低下頭,瞧見平日最疼愛的小重孫兒,慢慢彎下腰。小男孩驚慌失措地伸手往太爺爺臉上擦,謝辛夷才發覺不知何時自己已淚流滿麵。
    “太爺爺別傷心,麟兒每日都好好背書的,沒有偷懶!”名叫謝方麟的小男孩慌了,抓著老人的袖子磕磕絆絆背起詩三百,謝辛夷靜靜聽了一會兒,道了聲好。
    “以後要好好讀書。”
    他揉了揉小乖重孫的頭,讓他去玩,而後平靜地對家下吩咐“替老夫沐浴更衣。”
    謝辛夷洗沐一新,靜處室中,窗門緊闔。如此過去一日,傍晚時屋中沒有點燈,管家奇怪,大著膽子敲門入室。
    借著最後一縷烏霞的光,管家看清屋梁上垂吊的影子,一下跌到檻上,失聲大喊
    “來人,快來人!老祖宗……歿了!”
    天邊悶雷滾響。
    ·
    謝瀾安不喜歡雨天。好在這場雨,適合送葬。
    原氏父子在門口伏低做小了一日,謝瀾安估計著烏衣巷中其他家族該看在眼裏的都看見了,京中該傳出的議論也都傳遍了,這才開口,讓他們別在這礙她的眼。
    原家父子如蒙大赫,前腳剛走,孔子巷的喪報就來了。
    三房和謝策院子裏都驚動起來,燈燭亂晃晃映著,萬分意外地詢問五叔公何病而逝。
    謝瀾安坐在未點燈的室宇,聽著簷下雨聲,敲指附和韻律。
    不記得是哪一年,她曾飄到某個忘了地名的郡縣,見到一夥躲避戰火逃難的流民。
    其中有一對爺孫,爺爺始終把骨瘦如柴的小孫女藏在身後。在這些難民連續幾日刨不著草根充饑後,那個小女童,終於被四五個餓得眼冒凶光的漢子搶去,他們身後,是一口煮沸了髒汙井水的大鍋。
    然後那個當爺爺的就瘋了。
    今日尊榮體麵的士族老祖在金粉浮華的安逸中吃人,明日貧苦無依的百姓,在守不住的江土上被人吃。
    眉宇英氣的女郎在黑暗中目光銳利,很輕地呢喃“這般世道怎麽對。”
    ·
    春雷殷殷,雨如酥。小長幹裏的一片民戶街坊,斜雨倒灌小巷,洇濕地皮。
    白頌這麽晚冒雨來找楚清鳶,自然帶來了一個大消息,拍開門後傘都來不及收,“清鳶,聽說了嗎,謝府放出招賢榜要招門客呢!”
    不同於白頌的狡敏鑽營,楚清鳶平日喜歡閉門研究學問,沒有他消息靈通。聽說此事,楚清鳶著實愣了片刻。
    回神後,他追問招納門客的是謝府名義,還是以謝瀾安自己的名義。
    “你可問到點子上了,就是那謝郎君——誒不,是謝娘子為自己擇選門客,你道怪不怪?”白頌進了屋,將嘀嘀嗒嗒的雨傘戳在牆角,抖摟著袖子,“你去不去?”
    楚清鳶俊眉輕沉。
    如果謝瀾安還是以前的謝瀾安,他遇上這個千載難逢的機會,自然一絲猶豫都不會有。
    可自從春日宴之後,京中對謝瀾安女扮男裝的議論甚囂塵上,她在此時公然納士,時機選得古怪,就好像……在故意挑釁江南士林一樣。
    那個女郎可以憑著自己姓謝胡作非為,他卻是一無所有走在懸空繩索上搏前程的人,不能踏錯一步。
    “不去。”
    白頌遺憾地啊了聲,“我還想去試試呢,雖然我比你老兄差了八條街不止,但去見識一番世家風采也好啊,那可是烏衣巷謝家啊。”
    “我不會去,勸你也不要去。”楚清鳶踅身坐回案前,拾起自己未讀完的半卷書。
    燭燈下他側顏清寒,薄唇如柳,宛如一個永遠不會意氣用事的人。
    “那人身份尷尬,如不出意外,謝氏宗老很快會責問拘管她,她自己前途尚且未卜。你我這等寒門末流,尋個出身不易,警惕是非沾身,變成終身之辱。”
    他鎮靜的語氣聽不出半分異樣,白頌也沒察覺青年扣著書帙的指節微微發緊,大喇喇地說
    “好啊,不去就不去吧,反正你眼光一向長遠。不過虧我來的路上還胡想,謝娘子這道招賢榜,會不會單是對你一個人拋出的青眼,畢竟那日,她隻同你說了話……”
    楚清鳶眸光驀地一深。
    白頌歪打正著,說中了他埋在心底不敢深想的那個猜測。
    玄武湖邊的那雙清絕眼眸,他越想忘越忘不掉,此刻又一次不由自主地浮現在他腦海,那點點漆光,分明隻注視他一人而已。
    清俊自持的青年,心跳漸次失序。
    楚清鳶讀聖賢書,從不信天上掉餡餅的美夢,但他也從不懷疑自己的學識才具,否則眼高於頂的丹陽郡公,何以力邀他入府幕。
    ——所以,萬一,是真的呢?
    ·
    金陵謝氏上百戶,這一夜除了謝瀾安,大概沒幾人能在謝家接二連三的壞消息中睡得好的。翌晨雨過天晴,謝瀾安要出門。
    將及影壁,卻被謝知秋迎頭攔住了。
    “你對老祖宗做了什麽!”
    謝知秋雙眼熬得腥紅,顯然一夜未睡。他昨晚聽說五叔死於自縊,自盡的那條白綾還是謝瀾安送的,一身白毛汗當場就下來了。
    此刻看著謝瀾安,他眼神裏還帶有隱隱的恐懼。
    自古士人自縊,何其屈辱,五叔前天走的時候還好好的,她到底逼人做了什麽?
    謝瀾安一身天雪白的束腰廣裳在晨風中流動,清冷不近人。
    今日未勞煩五娘,她還是穿這種係束簡易的衣裳更習慣。
    “上一個與我這樣說話的人……”謝瀾安伸手向天一指,好心提醒,“三叔且留神些吧。”
    謝知秋猛地打個寒噤。
    說沒有忌憚是假的,可他又實在不甘就這麽將家主的位置拱手讓人,眼中逼出一絲狠戾“你便不怕悠悠眾口,不怕你二叔回來找你算賬!”
    “三叔與其操這份閑心,不妨多關心一下自家事。那個巷子叫——”
    “回主子,”允霜上前接口,“是言偃裏蓁葉巷西首第二戶。”
    這下子謝知秋眼神真的變了。
    那是他安置外室的宅院,除了他和他的心腹無人知道。
    想誰誰來,他身邊的詹事常恭這時匆匆繞過影壁,看見謝瀾安時腳步一滯,隨即對謝知秋附耳“老爺,蓁葉巷的宅子裏空了,秋小娘子主仆都不知何處去了……”
    “你做了什麽!”謝知秋驟然扭頭,難掩驚異。
    “你以為你拿捏得住老夫,不過一個女人——”
    “懷了身孕的女人,三叔縱使不看重,也要念一念自己的骨血吧。”謝瀾安沒了耐心,擺擺手往出走,“要不我去回稟三嬸母一聲?”
    謝知秋聞言險些心弦崩斷,她怎麽連秋娘有孕都知道!他自己得知此事也尚不足十日!
    與此同時,謝知秋所居的院落,一個婢子正頷首與袁氏道“我們女郎讓奴婢轉告夫人,倘若是三老爺掌了謝家,三老爺的雅致夫人您一向最清楚,到時春風得意,納妾蓄妓,還能有個消停?對夫人您又有何好處?”
    三房夫人袁泠君生有一雙吊梢鳳目,細若柔荑的手搭在女使手背上,聽著這番話,不置一詞。
    這小婢口齒伶俐,麵相也討喜,抿著酒窩按主子教的話接著道“退一步說,若說您幫三房掌家,是為了給小郎君將來鋪路,可是咱們謝府的嫡庶之見又不重,從來一視同仁地培養子弟。三老爺正當壯年,真叫他再鼓搗出幾個兒子,將來這家業——”
    “住口。”袁泠君閉目打斷她的話,暗暗運氣。
    她好端端的袁家千金嫁過來,想過的便是一心一意的日子,最忌諱夫君身邊有鶯鶯燕燕。那五娘子是怎麽來的,她豈會忘了?
    袁泠君不得不承認,這番話話糙理不糙,她先前一心想幫扶夫君做這個謝氏郎主,確實想淺了。
    老話說得好,夫妻兩個,不是東風壓倒西風,就是西風壓倒東風,她膝下隻有阿演一個兒子,三郎卻還在壯年。
    再者,此前謝瀾安女扮男裝的事,確實驚到了袁泠君,但還沒等她去西院那邊瞧大伯嫂的笑話,就聽得謝家五叔的噩事。
    可見謝瀾安絕不是個好惹的。
    婦人明知謝瀾安的這番話有算計,但思來想去,對她的利益並無妨礙。
    她於是對女使吩咐“去,將三老爺叫回來,我有事相商。”
    府宅門口,謝知秋正丟了魂似的目視謝瀾安出府登車,不知她把秋娘藏到哪去了,進退失據間,忽聽屋裏人請他回房,心中便一驚。
    豎子還當真告訴了夫人不成?!
    全金陵都知道,謝府三夫人向有妒名。謝知秋懼內,也非秘事。
    下一刻,卻見謝演從隨牆門那邊奔來,白著臉道“阿父,壞了……”
    “又怎麽了!”謝知秋不詳預感罩頭。
    “方才義興周家的人登門,說孩兒與周娘子訂下的親事不合宜……”謝演哭喪著臉,“他們要退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