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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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新婚第一夜,裴璉睡得實在不算好。
    先是被褥被搶走,半夜那被子又踢了回來。
    他一向淺眠,看著身上被子,還以為是太子妃消了氣,願意分他一些。
    念頭才起,腰側便挨了一腳。
    “姐姐……”那小姑娘含糊呢喃著,翻了個身,手腳並用趴了過來,顯然把他當做了抱枕。
    裴璉才拿開她的手,那纖細小腿又纏上來。
    拿開腿,雪白藕臂又搭上胸膛。
    幾番折騰,他索性放棄,任由她的腦袋埋在胸前。
    再忍兩日。
    最多兩日,便可分殿而居。
    望向大紅帳頂,他麵無表情地自我寬慰。
    好不容易熬到晨光熹微,他將懷中之人扒開,掀簾下榻。
    餘光瞥見一側托盤上疊放的明黃綢布,沉吟片刻,尋了個利器劃了掌心,弄上點點血痕。
    又將綢布揉成一團,擲回托盤,這才提步離開。
    明嫿是被采月喚醒的。
    睜眼看到床前站著一排畢恭畢敬的陌生麵孔,還愣了一陣。
    待記起自己昨日已嫁入東宮,她下意識朝床榻左右看去,卻是空空如也。
    采月從小在她身旁伺候,一下就猜到她的意思,忙道:“太子殿下卯時便起了,這會兒正在紫霄殿等著娘子一同去慈寧宮請安呢。”
    “他卯時就起了?”
    明嫿愕然,又問:“現下什麽時辰了?”
    采月扶著她下榻:“已是辰時了。”
    明嫿吸了口涼氣,他竟然比她早起了整整一個時辰,而且他離開時,她竟毫無察覺。
    思忖間,采月已扶著她去半人高的銅鏡前。
    因著待會兒要給長輩敬茶,宮婢特地給明嫿梳了個溫婉而不失大氣的如意髻。
    明嫿的兩個貼身婢子采月和采雁也沒閑著,一個挑選衣裙,一個搭配飾物。
    捯飭了小半個時辰,外間走進一宮婢,躬身道:“太子命奴婢傳話,問太子妃還需多久?頭一日請安,不好叫長輩們久等。”
    明嫿一聽,連忙起身:“我好了,你和他說,隨時能出發了。”
    宮婢應了聲是,轉身退下。
    采雁將一根纏絲紅寶石簪插入自家主子烏鴉鴉的鬢發,小聲提醒:“娘子您還沒用早膳呢。”
    “你去給我包兩塊糕餅,我帶著路上吃。”
    明嫿催道,“快去吧,莫要遲了。”
    若是遲了,那規矩比天大的太子殿下,怕是又要不高興了。
    雖過了一夜,但他不理她的事,她還記著呢。
    不多時,明嫿就揣了一包糕餅在袖間,在采月和宮婢的陪伴下,上了轎輦。
    約莫行了半柱香,明嫿在東宮門前和裴璉匯合。
    他乘坐的太子肩輿是八人抬的,比她的轎輦寬敞不少,且更加華麗氣派。
    明嫿雖為太子妃,見著他也得下轎行禮——
    皇室婚姻便是如此,雖是夫妻,更是君臣。
    “拜見殿下,殿下萬福。”
    明嫿還記著他昨晚說的話,行至肩輿旁,規規矩矩行著禮。
    裴璉高坐在肩輿上,淡淡朝下瞥了眼。
    她今日一襲明豔的緋色石榴裙,低垂著腦袋瞧不清表情,但頭上那些精美華麗的珠釵在盛夏陽光下閃閃發亮,直晃人眼。
    “免禮。”他道:“上轎吧。”
    明嫿應了聲“是”,往後走時,還是沒忍住回頭看了眼。
    但見那四角垂落的青色幔帳後,一道深朱色的清瘦背影筆直端坐著,因著角度緣故,他的臉遮住大半,隻依稀瞥見一道線條分明的下頜,還有脖頸上兀立的喉結。
    怎麽會有人連下頜都透著一股矜傲?
    明嫿嘀咕著,也沒再耽誤,很快坐回轎輦。
    東宮離慈寧宮不算太近。
    一路上,明嫿邊看宮景,邊吃糕餅,時不時也會往前看看。
    但前頭的男人一次也沒回過頭,隻留給她一個如鬆挺拔的背影……
    明嫿看著看著,漸漸鬱悶地連糕餅都吃不下去了。
    她實在想不通,明明他小時候還挺和善,如何長大之後,冷冷淡淡,規矩古板,簡直比她父親還要無趣——
    父親雖是武將,平日也總板著臉,可在母親麵前卻是繞指柔化百煉鋼,冷肅的眉眼裏滿是愛意。
    可太子看她的眼神,除了淡漠,還是淡漠……
    他很討厭她麽?
    可她自問沒得罪過他啊。
    “太子妃,慈寧宮到了。”
    宮婢的提醒聲響起,明嫿回過神,轎輦已穩穩當當停在了慈寧宮門前。
    帕子裏還有一塊水晶糕沒吃完,她包起來遞給采月:“先替我收著,想回來路上再吃。”
    采月熟練揣進袖裏:“娘子放心。”
    這一幕恰好被前頭的裴璉收入眼中。
    怎會有人饞到前來請安還自帶糕餅?
    他眉心輕折,見明嫿走來,淡淡掃過她的嘴角,見未沾上碎渣,才低聲道:“待會兒請安,謹言慎行,莫要失禮。”
    明嫿跟在他半步之後:“我知道。”
    裴璉:“……”
    她若是真的知道,也不會一口一個“我”了。
    昨夜所說,果真是對牛彈琴。
    待入到殿內,除了許太後,皇帝皇後也在。
    明嫿上回已經見過太後和皇後,卻是時隔多年第一回見皇帝。
    本來並不緊張的,看到上座那一襲玄色錦袍的威嚴君主,不禁有些慌了。
    裴璉瞥見身側之人凝滯的腳步,眉頭輕皺,很快朝殿中三人抬袖行禮:“孫兒給皇祖母請安,給父皇母後請安。”
    明嫿有樣學樣:“孫媳婦給皇祖母請安,給父皇母後請安。”
    許太後慈愛笑道:“好好好,都快起來。”
    裴璉:“謝皇祖母。”
    明嫿立馬跟上:“謝皇祖母。”
    才直起身,前頭傳來一道渾厚男聲:“謝家小女,抬起頭來。”
    明嫿一怔,還是老老實實抬起頭。
    雪白小臉滿是無措,活像一隻被揪住後頸皮的呆兔子。
    永熙帝大馬金刀坐在榻邊,鳳眸靜靜打量著眼前的紅裙小姑娘。
    他不出聲,明嫿更是大氣也不敢出。
    畢竟麵前這人可是主宰天下生殺大權的皇帝,連父親都要敬畏三分的人物。
    她隻屏著呼吸,一邊克製著表情,一邊驚訝陛下竟然不是她想象中的糟老頭子,龍睛鳳目,身量高大,是個和父親一樣成熟英俊的美大叔。
    也是,能生出太子這樣豐神俊秀的兒子,當爹的容貌也不會差到哪去。
    思緒縹緲間,永熙帝冷哼一聲:“誰給你的膽子,竟敢直視朕?”
    明嫿一驚,心道不是你叫我抬起頭嗎!
    她小臉煞白:“我…我…兒媳…兒臣……”
    哎呀,不管了,直接跪吧!
    她撩起裙擺就要跪,一旁的皇後皺起眉,看向皇帝:“好端端的,你嚇她作甚?”
    隻見上一刻還肅著麵孔的永熙帝,溫聲細語對皇後道:“這不是多年沒見,逗逗小孩兒嘛。”
    皇後似是無語住,抿唇不言。
    永熙帝輕咳一聲,再看將跪未跪的明嫿,語氣也緩和不少:“不必緊張,朕方才逗你玩的。朕與你父親是摯友,好不容易求得你做我家兒媳,你既嫁來了,往後便是一家人,你拿朕當做你父親便是。”
    明嫿這會兒還有些恍惚。
    先前在家中,不是沒聽過爹娘提起皇帝。
    每每提起,父親都誇其“英明神武、情深義重”,母親則皺著眉,一副一言難盡的模樣。
    雖不知他們年輕時是什麽樣子,但這會兒瞧著,明嫿覺著她這皇帝公爹貌似還挺好相處的?
    初次見麵,她也不敢亂說話,好在許太後適時朝身側的嬤嬤頷首。
    嬤嬤會意,端上香茶:“太子妃,該敬茶了。”
    敬茶的規矩郭嬤嬤之前和明嫿講過,是以她不慌不忙,依次給三位長輩敬了茶。
    長輩們也很是闊綽,皆準備了一份厚厚的見麵禮。
    一輪敬茶結束,許太後和永熙帝都好生叮囑了一番,大意是叫他們珍惜這段姻緣,日後好好相處。
    皇後仍沒怎麽說話,隻時不時頷首,表示讚同。
    喝過半盞茶,見時辰不早,裴璉帶著明嫿告退。
    永熙帝笑吟吟道,“璉兒,趁著今兒個天氣好,帶你的新婦好好逛一逛東宮。”
    裴璉眸光輕晃,低頭:“是。”
    明嫿也彎起眸,朝上座嫋嫋婷婷一拜:“那兒也告退了,明日再來給長輩們請安。”
    許太後和永熙帝笑著應道:“好。”
    待那對小兒女的背影消失在屏障後,永熙帝仍噙著淺笑,與皇後感慨:“梓童你瞧,他們倆站在一塊兒多般配,金童玉女似的。”
    說著又壓低了聲音:“璉兒眼下都泛青了,看來昨晚,他們相處得很是融洽。”
    不提還好,一提這事,皇後神情複雜。
    今早東宮呈上來的那塊元帕,她打眼一瞧,便知是她那兒子在糊弄。
    新婚之夜未圓房,於新婦而言,無疑是一種輕慢。
    也就謝家這小姑娘養得一派純真沒心眼,若換做尋常娘子遭了這事,怕是早已哭紅了雙眼。
    一想到皇帝亂點鴛鴦譜,非得要謝家女做兒媳,隔著迢迢距離,兩孩子盲婚啞嫁的,沒準會結成一對怨侶,皇後看皇帝的眼神也多了幾分埋怨。
    還在感歎兒子兒媳天仙配的永熙帝冷不丁收到自家皇後的冷眼,疑惑:“怎麽了?”
    皇後垂眸:“時辰不早了,陛下也該上朝了。”
    說著和許太後行了個禮,轉身離開。
    行至宮道,遠遠看著那一前一後的兩架轎輦,皇後吩咐身側宮人:“素箏,待會兒你去趟東宮,幫著太子妃打點一二,若她有何不懂的,你也教一教。”
    素箏嬤嬤笑道:“看來您挺喜歡太子妃的呢。”
    皇後道:“喜不喜歡,也是我家兒媳了,我這做長輩的,能幫的地方就多幫著些。隻感情這事,旁人不好插手,隻看她自己的造化了。”
    “您別急,感情都是處出來的。”
    素箏嬤嬤扶著皇後上了肩輿:“何況太子妃生得玉雪可愛,奴婢瞧著都心生愛憐,遑論太子正是血氣方剛的年紀呢。”
    皇後扯了扯嘴角,“但願吧。”
    燦爛的盛夏日頭漸漸爬過重重宮闕,天空瓦藍如畫。
    明嫿坐在轎輦上,看著身後手捧禮品的長長一溜兒宮人,臉上是掩不住的興奮。
    “長輩們實在太大方了。”
    她喜滋滋道:“不過請了個安,就賞賜了這麽多東西。”
    采月笑道:“這說明尊長們愛重您呢。”
    明嫿小臉微紅,卻是半點不謙虛:“我也覺著他們喜歡我。你是沒瞧見,太後和陛下就和自家長輩一樣,慈藹極了,說話都笑眯眯的。”
    一開始她還有些緊張,但人與人的善意極具感染力,她不知不覺也放鬆下來。
    就目前來說,她覺得這門婚事還算不錯。
    太後慈藹,公爹和善,婆母雖然話不多,但也沒有為難她。
    唯一美中不足的,大概是她那位太子夫君了。
    許是不能背後說人,她正腹誹,前頭肩輿的男人冷不丁回過頭。
    四目相對,明嫿一怔,而後心虛避開眼。
    “停。”
    前方傳來男人低沉的嗓音。
    明嫿看去,便見太子下了肩輿,徑直走來。
    她霎時正襟危坐,“殿、殿下?”
    朱袍玉帶的年輕郎君在她身側站定,垂眸道:“孤要去藏書館找兩本書,待會兒福慶會帶你逛東宮,中午也不必等孤用膳,你自行安排便是。”
    “啊?可是……”
    明嫿唇瓣微張,觸及男人那雙沉靜如潭的鳳眸,終是咬了咬唇:“哦,知道了。”
    眼見那道朱色身影重新坐上肩輿,消失在下一個轉彎,明嫿纖薄的雙肩不禁垮下。
    明明方才陛下都說了,讓他陪她逛東宮的呢。
    什麽書那麽重要,非得今日去尋不可?
    采月看出她的失落,輕喚,“娘子……”
    “沒事。”
    明嫿深深吸了一口氣,再次抬首,瓷白小臉擠出一抹燦爛笑容:“不就是逛東宮麽,我自己逛也是一樣的!”
    他就找他的破書去吧,她才不稀罕他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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