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昔盟時變轉互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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羞赧者,郭孝恪;悲憤者,黃君漢。
郭孝恪傷勢不輕,養了這麽些日,略有好轉。
比不得郭孝恪囚王須達時的“溫柔”,捉囚黃君漢時,柴孝和是動了粗的,黃君漢當時也做了反抗,故他雖然未死,卻也負之有傷。常平倉為王須達得後,黃君漢被救了出來,但時而昏迷,時而清醒,一直沒有脫離危險,直到現下,才算是傷勢穩定,人真正清醒了過來。
大略看了下張仁則率部回到河陽外城駐紮的軍報,李善道接著與郭孝恪、黃君漢說話。
“郭長史、君漢兄,我已祭奠過翟公,傳檄李密,與他勢不兩立。翟公被害此仇,我必要報之。長史與君漢兄的傷勢,於今轉好,不知底下你倆是何意願,我因來問一問。翟公雖死,徐大郎、單雄信等皆尚存活,被迫無奈,已降從了李密。兩位若願還洛,我備車遣吏送之。”
黃君漢怒拍床榻,罵道:“無義之賊,殺害翟公!君漢縱死,亦不複再為其臣!二郎,俺不去洛口。俺與你一同為翟公報仇!”話說得斬釘截鐵,足見是其真實心意。
郭孝恪慚愧地說道:“將軍寬宏,幸得不死。翟公被害,魏公之舉,令義士寒心,洛口,俺亦不願還,唯亦無麵目再見將軍。敢願請賜車一輛,俺自還鄉,了此殘生。”
“孝恪兄,你家在陽翟,密賊現所據也,你若還鄉,密賊焉不取你至洛口?你實話與我說吧,你是不是其實想還洛口?兄即便果有此意,亦無妨礙。念你我情誼,我會派吏把你送去到的!”
郭孝恪說道:“將軍!仆適所言,肺腑之言。魏公刺殺翟公,誠傷義士之心。仆雖鄉野愚人,亦不齒也。隻是柴孝和轉魏公令到時,仆不得已,隻能聽從,所以一步走差,壞了與將軍的情誼,負於將軍;但也正是因不齒魏公行徑,王將軍,仆不忍害。將軍,仆是真心還鄉!”
“孝恪兄,你如真的是不欲再還洛口,你還鄉,就是羊入虎口,我何能忍心?這樣吧,那你就留在河北吧。兄若不嫌,我願以行軍元帥府參軍之職,暫屈於兄。”
——李善道現在自稱的“漢公”,是個爵位名銜,就好像李密當初自稱魏公後,又設行軍元帥府,以及李淵不久前自進封為唐王後,又自任丞相等職一樣,在具體的行政、軍事上,他另外還需設置機構。“行軍元帥府”,就是他在稱漢公後,自設的軍事方麵的目前之最高機構。
郭孝恪說道:“將軍念舊情,重仁義,奈何仆先叛將軍於前,怎有麵目再為將軍效命?”
“彼之時,孝恪兄你也是奉令行事,我能理解。王三郎性命得全,此兄之功。過去的事,不要再提了。孝恪兄,你若願意,此事就這麽定下。”稍等了片刻,郭孝恪沒再說拒絕的話,而是強撐著身子,試圖爬起來向李善道伏拜行禮,李善道知他已是接受了自己的任命。
忙就將郭孝恪按住,扶著他,讓他重新躺好,李善道露出點微笑,說道:“孝恪,兄之才幹,我深知之。你安心養傷,等你傷好之後,河北諸事,尚需多賴兄助。”
——郭孝恪的才幹是有,但也不是很強,李善道之所以留用他,以行軍元帥府參軍的職務授與他,實則是出於另外兩個緣故。一個是再進一步的展現他“不計前嫌”的寬仁形象;一個是郭孝恪早前是李密的親信,頗得李密欣賞,於今他轉投了自己,可顯李密之“失道寡助”。
處理完了郭孝恪的去留、任命問題,李善道繼與黃君漢說道:“君漢兄,你也好好養傷。密賊方今,其勢仍盛,我等現若便渡河南攻,恐暫尚難為翟公複仇。有道是,‘君子報仇,十年不晚’。因我計議已決,於下,咱們先將河北的局麵穩住,然後待密賊日衰之際,你我再親引兵馬攻之。總而言之,翟公被害此仇,是一定要為翟公報之!”
頓了下,又說道,“當然,‘十年不晚’隻是民諺。以我度料,君漢兄,莫說用不了十年,一年,最多兩年,密賊之勢必然衰之!為何我有此判斷?
“洛陽堅城,他攻已數月,至今未克;王世充等隋軍援兵現猶實力尚存,則這洛陽,他當下是愈發難攻了,此其一;翟公無辜被害,其軍諸部各營之將士,豈能不會因是自疑離心?此其二。結合這兩點,既已諸部離心,又洛陽不克,則結果會是如何?其若常勝不敗,軍心或可尚安,一旦遇敗,其眾必散!又或者縱然其常勝不敗,而攻堅彌久,其眾亦會自散!
“是故,我斷言短則一年,至不到一年,長則一兩年,其勢定衰。好有一比,方今其如火如荼,觀若簇錦團花,而實則冰山罷了,傾之必然,融之在瞬。適時,即你我為翟公複仇期也!”
黃君漢,包括郭孝恪,細作品酌,對李善道的這個判斷,不得不承認,皆認為確有道理。
郭孝恪沒殺王須達,如果李善道被柴孝和殺了,這事兒他還能解釋,但李善道沒死,反殺了柴孝和,這麽一來,他不殺王須達的事,他就沒法向李密解釋了。
是以,洛口城,他不是不想回去,他是沒法再回去了。
可雖是沒有辦法再回洛口,隻能留下來,對李善道的前程,他剛才還是有擔心的。李善道名聲、實力都比不過李密,他覺得李善道回頭可能搞不過李密。
這會兒聽了李善道的這番分析,他彷徨、忐忑的心,算是得以了一些的安撫。
——生死抉擇的事情,要麽不做,要麽像李密那樣做絕,翟讓要殺、翟寬父子等也要殺,李善道也殺!可郭孝恪在這整一件事中的表現,卻是既做、又不做,這也挺好,說明他有情義,但同時卻也就把他陷入進了現下的“去留兩難”,兩麵都不討好的尷尬處境。且也無須多言。
郭孝恪留下任用的好處,如上所述。
黃君漢留下任用,亦有好處。
卻這黃君漢是翟讓的救命恩人,在瓦崗係諸將中的地位、名望很高。翟寬才是個“柱國”,然在李密之前封賞群臣時,黃君漢卻是得了“上柱國”的勳官。隻從勳官言之,他是瓦崗係諸將中最頂尖的極少數人之一。他現轉為了李善道的臣屬,這對李善道在瓦崗係諸將中的聲望、號召力,往大裏說,對李善道在“魏軍”諸部各營兵馬中的聲望和號召力,都是個幫助。
也所以,在忙完了前陣子的那些大事後,李善道今天才會專門來見郭孝恪、黃君漢兩人。
如他的預期,兩人都願意留下,並接受了他的任命,轉為成了他的臣屬,李善道相當滿意,——當然,臉麵上,這滿意是不會流露出來的,依然是沉痛肅穆、心心念念報仇的神色。
郭、黃二人的傷還得些日子將養,說了這麽會兒話,倆人氣力都有些不足了。
李善道就叫他倆好好地休息、養傷,令照料他倆的醫生、吏卒好生照料,又令吏卒等他倆休息一會兒後,便把他倆各抬回他們本來的病房,及又意切地撫慰他倆了幾句,便起身出去了。
……
於誌寧等,正在外等候。
見李善道出來,諸人迎上。
於誌寧持著一封書信,說道:“明公,剛才的那道軍報,公已看過了吧?”
“張仁則退而還回,不外乎是李密憂我渡河南出,無須在意,傳令河陽,守好兩城即是。”
於誌寧應了聲是,將持著的書信呈上,說道:“明公,這是剛剛又得到的。”
“何人來書?”李善道伸手接住,低頭看信封落款,亦不用於誌寧回答了,是竇建德的來書。
沒有立刻打開看,李善道在於誌寧等的隨從下,回到了郡府堂上,坐定後,這才拆看。
不多時,竇建德的這封來書看罷,李善道將之放下,摸著短髭,嗬嗬一笑。
於誌寧等都在看他。
見他此狀,於誌寧問道:“明公,竇公信中是何言語?”
“竇公此信,比我預料得早到了幾天。”李善道先沒回答於誌寧此問,說道,“我本以為,可能他會再過幾天,書信才會送到我處。不意我才傳檄義責密賊,與其決裂,他的書信就到了。”
杜正倫問道:“明公是說,明公原本預計的是,竇公也許會再等等,等密賊對明公討其此檄的反應做出來,等明公與密賊之間的形勢更加明朗之後,他才會與明公寫信?”
“不錯。我正此意。”
於誌寧說道:“明公討密賊之此檄一出,明公的立場已明確無疑;而至於密賊會是何反應,仆之愚見,實際上也不必再作多等,明智之士應都能料出,他無非就是一邊遣兵北屯,——如現遣張仁則之率部還回河陽外城,以防明公,一邊接著攻他的王世充等隋軍,打他的洛陽,斷然是不會竟改而放棄洛陽,先攻明公。因而竇公之信,當下呈至,亦算在料中。”
“司馬言之有理。”
——自為漢公,設行軍元帥府後,魏征、於誌寧等的任職也都跟著改變了,魏征的“長史”、於誌寧的“司馬”職銜沒有變,但從屬關係,由“右武候將軍府”變為了“行軍元帥府”。
於誌寧乃再次問道:“則敢問明公,竇公此信,所言者何?”
“講了三件事。第一,他為翟公之被害感到痛心;第二,表示讚成我為翟公報仇;第三,他說我的討密賊檄一出,海內之士,無不感佩,李密現前堅城未下,王世充等隋軍與他死戰,我若此際出兵渡河南攻,滅密必矣,他提出,如果我兵力上有不足的話,他願意借兵與我。”
於誌寧、杜正倫、馬周、柳燮、蕭繡等互相看了眼。
柳燮說道:“明公,竇建德惡毒,此驅狼吞虎之計也。”
信裏的話說得很好聽。
“無不感佩”,高帽子給李善道戴上;“李密堅城未下,王世充與他死磕”,似是若而下就出兵去打李密,利在李善道;“願意借兵”,好像他很有義氣。
可歸根結底,恰是柳燮此評,竇建德此是在鼓動李善道現就與李密決戰,他於是好從中取利。
取什麽利?
當然就是李善道現據之武陽等河北南部諸郡。
“柳公、司馬,這封信,你們說,我怎麽回複他?”
於誌寧撫摸胡須,說道:“此其雖心懷叵測,信中言語,無甚指摘。仆之愚見,正常回複便是。謝其願相助之義,而無須他出兵相助。”
李善道吩咐杜正倫,說道:“知仁,就這麽回複竇公。”摸著短髭,想了一想,又是嗬嗬一笑。
杜正倫應諾。
於誌寧問道:“明公,緣何又笑?”
“前於樂壽見時,竇公豪氣過人,確乎英雄;於今觀之,他卻是心急,有點坐不住了。”
又怎可能坐得住?竇建德現在的地盤,北邊是羅藝,東邊是大海和黃河,西北是宋金剛,西邊是魏刀兒,南邊是李善道。他的地盤已經發展到了極限,而下相當於是被困在了此中。
他要想進一步的得以發展,就必須要打破困住他的這個四麵枷鎖的困境。正好,李善道和李密現下決裂了!河北南部諸郡,想來此時此際,在竇建德眼中,就像一塊肥肉,他焉不動心?
若能鼓動得李善道現就渡河南出,與李密決戰,他豈不就可坐收漁利?北與李密交通,趁此機會,將李善道在河北南部的諸郡地盤,他一口吃下!然後,魏刀兒、宋金剛、羅藝諸輩,不足滅也!河北之地,就將盡為他有。到那個時候,彼時之竇建德,可就不是今時之可論了。
坐末一人,起身趨拜,說道:“明公,今既與密賊決裂,為反隋大計,暫雖不與其決死,然與其此戰,早晚不免!洛陽,密賊固難下,可也不能排除洛陽為其所得之可能。洛陽一為密賊所得,其聲勢必大振。至其時也,再與之決戰,如隻憑我軍現有之力,臣慮之,或非其敵。
“因臣愚見,當下上策,莫過於趁密賊攻洛陽之際,明公抓緊時間,擴充實力。河北,挾山帶河,得俯瞰之利,產勁卒良馬,蕭王所以成事,漢之所以再興之王者地也,容能得在密賊克取洛陽前,明公先盡得河北,則何止日後與密賊決戰,勝之必在明公,天下亦非不可圖也!”
眾人視之,進言之人是高元道。
——李善仁、季伯常率汲郡兵援河內時,他跟著一同來了。
竇建德現已是發展到了瓶頸,能得的地盤,他都已經得之。
而放到李善道這邊來說,李善道又何嚐不是?
南邊是黃河,再南是李密;東邊也是黃河,河東岸的東郡、東平郡等地是徐圓朗等部;西邊是太行山;北邊是竇建德、魏刀兒、宋金剛、羅藝等部。李善道現也是能得之地,皆已攻得。
竇建德底下來要想再發展,就唯有在困住他的各方勢力中,選擇一方,作為突破。
再放到李善道這邊來說,李善道亦又何嚐不是?
他要想再發展,也唯隻有在困住他的這些各方勢力中,選取一方,作為突破之口。
竇建德不管敢不敢真的趁此李善道與李密決裂的機會,就向李善道動手,但他信中至少已經表現出來了,他現是十分地垂涎李善道的地盤,那李善道現若是想要打開束縛,他最好的選擇突破口方向則又是哪裏?高元道之進言甚是,最好的選擇就是向北!亦即竇建德等的地盤!
這卻是你圖我之地,我亦圖你之地。
聯手殲滅薛世雄部的此戰,發生在幾個月之前,那個大霧夜晚的激戰,仿佛尚在眼前,而當日齊心進戰的盟友已隨著時局形勢的發展變化,隱隱然間,成為了互相覬覦對方地盤的敵手!
李善道聽了高元道之此進言,端起茶碗,抿了口茶湯,驀地裏又再是一笑,摸著短髭,慢悠悠地說了句於誌寧等意料之外,又情理之中的話,他說道:“冀北諸公,皆我友好。買馬過境,羅公讓道;翟公被害,魏、宋兩公遣使吊唁;竇公此信,願助我為翟公報仇。河北之地,若欲盡得,勢與諸公反目。諸公之情已深,我怎忍反目?何能盡得?元道,卿切不可胡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