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甄翟兒傾聞兵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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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精卒多是步卒。
    除掉持兵器外,扛著長梯、撞木。
    並不論步騎,每人都係著白色的披風,遠處望去,與積雪如成一色。
    親兵將王伏寶的坐騎牽來。
    王伏寶翻身上馬時,聽見自己鐵鱗甲的摩擦聲,比戰馬的響鼻還要清晰。
    這馬,來自突厥,是竇建德賞給他的上好良馬,大約是感受到了戰前的緊張,不安地刨動前蹄,裹著草的馬掌在積雪上劃出深痕。——裹草,一是為減少聲響,二是為防滑。
    人與馬呼出的熱氣,凝結成騰騰的白霧。他俯身摸了摸它的鬃毛,以作安撫,溫聲說道:“好烏騅兒,莫急,莫急。稍等就讓你痛快地隨俺殺賊!”要來酒囊,讓這馬飲了兩口。
    另有吏卒,搬來了幾壇酒,分給了列在王伏寶身前的那千人步騎精卒。
    卻這千人精卒,無不久從王伏寶征戰的銳士,戰場上盡可一當十。等他們分將烈酒飲畢,王伏寶在馬上挺直了身軀,操起長槊,回指東邊的魏刀兒帥營,慨然地做戰前的最後動員,說道:“公等從我征戰,至今大小何止數十戰矣!而過往諸戰,俱不如今日此戰!魏刀兒盤踞深澤已久,其眾十餘萬,今日一戰,若能一戰功成,公等威名,將海內悉聞!敢不勉之?”
    千人精卒轟然應道:“敢願從將軍進鬥,誓盡殲魏刀兒賊眾,擒殺魏刀兒,以獻將軍!”
    就像劉黑闥、趙君德、李文相等願意跟著李善道打仗一樣,——當主將戰無不勝,又賞賜不吝的時候,身為部曲,也就樂於聽從主將的命令,為主將出生入死,這千人精卒亦是如此。
    王伏寶過往曆戰,勝多敗少,這千人精卒皆受其厚養,故雖已知將隻有他們千人,跟從王伏寶去攻魏刀兒的帥營,但此千人卻沒有一個畏懼的,相反,奇戰乃才有奇功,俱皆昂奮。
    下雪不冷消雪冷。
    雪後的清晨,盡管風寒刺骨,掩不掉這些久戰常勝的驕兵悍將們的衝天殺氣。
    士氣已然激勵,王伏寶兜轉馬頭,簡單令下:“人銜枚、馬勒口,從俺攻營!”
    ……
    深澤城中。
    紅燭將盡,酒宴未散。
    魏刀兒醉眼朦朧,看不清僅著輕紗,在堂下跳舞的胡女們的曼妙身姿,然在酒勁的衝擊下,卻是興高采烈,端著酒碗,喝令席上諸將:“喝!入他娘的,不喝醉誰也不準走!”
    甄翟兒等大將均在,泰半都已喝醉。
    有的趴在案上,鼾聲大響;有的敞胸露懷、歪歪斜斜地追逐跳舞的胡女;更有性急的,抓住了胡女後,不避眾人,按倒在地,就快活起來。
    甄翟兒還算沒喝太多,與幾個將校舉起酒碗,陪著魏刀兒喝了一碗。
    堂門關著,晨光自窗戶透入。
    甄翟兒起身說道:“將軍,天已亮了,酒喝了一夜,是不是可以散了?”
    “散甚麽?你不知俺脾氣麽?要喝,咱就喝個痛痛快快!況且,竇建德與咱已然結盟,底下來,咱就坐山觀虎鬥,隻且看他與李善道廝殺,咱從中取利就是。這是大好事,更得多喝!”魏刀兒揪住跪在西邊的一個高句麗婢的發髻,將她推得跌倒堂中,令道,“去!陪翟公多飲!”
    高句麗,楊廣雖然沒有打下,但楊堅時就對高句麗有過征伐,幾次征伐下來,擄到中原的高句麗的民口則頗有之。這個高句麗婢即早年被隋軍擄到河北的,轉手幾次,後為魏刀兒得之。
    此婢被擄時,年才十餘,現已桃李年華。
    從地上爬起,這婢連衣裙上的塵土都不敢拍,急就到甄翟兒席側,媚笑著捧酒勸之。
    甄翟兒隻得接過酒碗。
    堂內溫暖,諸將喧嘩,一派歡飲場景,可不知為何,酒入喉腸,甄翟兒卻隱有不安。
    風從窗外,卷著落雪,呼嘯而過。
    ……
    地上的積雪,沒有清掃的地方,尺餘之厚。
    滴水成冰的天氣,又是剛剛早上,城東魏刀兒五營的將士大部分都還沒有睡起。
    成弧線的外四營的營牆上,尚亮著零星的火把,還不到換崗的時候,值了一夜崗的兵士又冷又困,三三兩兩地擁擠著,縮在牆後避風處、或者角樓的邊角裏,靠著火盆打盹,完全沒注意到從其中間兩營間踩踏積雪,無聲無息,疾行而過的王伏寶與那千人步騎精卒。
    第一支火箭劃過漸亮的晨光時,王伏寶等已越過了結冰的壕溝,襲至到了魏刀兒帥營營前!
    “賊襲!”守軍驚慌的呼喊被朔風撕碎。
    王伏寶看見轅門旁邊的角樓上,有個身影去搶銅鑼,反手抽出角弓,衝這身影連射了三矢。
    銅鑼終究沒有搶到,那具屍體掛著箭羽栽落營頭,掉到營牆下的積雪之中。
    “豎梯!”王伏寶下令。
    十架包著棉布的竹梯,迅捷地搭上了營牆。
    每架梯子,各歸一隊,也就是五十個步卒負責,不再等命令,兵士們已開始攀爬。
    “破門!”王伏寶馬槊所指,二十名力士扛著撞木,飛奔撞向營門。
    烏騅馬長嘶著,來回奔行在營牆下,積雪在鐵蹄下化作雪泥。王伏寶突然嗅到風中飄來的酒氣,是角樓上的守將也在飲酒。“吹角。”他抬手抹去胡須上的冰渣,繼續下達命令。
    嗚咽的牛角聲撕破了遠近的安靜,壓住了風聲。
    “火箭!”王伏寶緊盯攀附梯子的步卒,時而顧視撞擊營門的力士,令道。
    百人弓箭手,搭火箭在弓,對準營牆,持續不斷地應令引射。
    營牆上的守卒,才來得及睜開惺忪的睡眼,第一波火箭已經如流星雨劃過天際,射將到來。營牆上堆放的有供守卒取暖所用的柴草堆,有的被火箭射中,爆開大團火光,火勢熊熊蔓延。
    城東五營,每個營間有四五裏地的空地。
    亦即,相鄰兩營間的距離,隻有四五裏遠。
    帥營突然爆發的戰鬥,很快被左右兩營聽到、看到。王伏寶望見,左右各四五裏遠的那兩營的營牆上,已有被驚動的守卒們紛紛站起,往這邊打望。用不了多久,這兩營,包括再外邊的那兩營,一定就會派兵出救帥營了!必須趕在他們出兵前,將帥營攻破!
    烏騅馬噴著滾滾的白霧,長嘶聲愈加響亮,踩濺著積雪,兜回奔跑的步伐愈加急促。
    王伏寶知道,它已經按捺不住,想要衝鋒陷陣了!卻王伏寶也已是熱血沸騰,手中長槊饑渴難耐,他連連催促令下:“射箭、射箭!爬上去!爬上去!……快將營門撞開!”
    ……
    深澤城中。
    舉行宴席的縣寺堂內。
    熱熱鬧鬧的嘈雜中,甄翟兒耳根微動,他似乎聽到了甚麽?
    ……
    梯子的每一級梯階上,也都綁得有草。
    腳底板雖然沾了雪,但有這些草做為防護,不妨礙攀爬梯子的兵士們的攀爬速度。
    梯子的扶手冰涼,風冰涼,可攀爬梯子的兵士們,此時此刻,如何還會感到冰冷?在一撥撥火箭的掩護下,在守卒們的無備下,隻用了片刻功夫,就已有兵士衝上到了營牆!
    轟然巨響,連番地猛烈撞擊下,營門亦幾於同時,被力士們撞開了!
    王伏寶驅馬奔近,長槊橫掃,——他的槊刃是加長的,立將試圖阻擊他們入營的幾個轅門守卒掃退。雪地上,烏騅馬甚是顯眼。馬往前奔,轅門守將拍馬來鬥。王伏寶覷準,隻一槊刺出,正中轅門守將的胸腹。尖銳的槊刃穿透鎧甲,王伏寶回手將槊抽出時,帶出了滾熱的鮮血!灑在雪地上,登將積雪融化。這轅門守將手槊墜地,捂著胸腹,慘叫中,也掉下了馬。
    烏騅馬奔騰而到,馬蹄踩在了這將的胸口。
    盡管營上、營下的喊殺聲已是震耳,這守將胸口被塌裂的脆響,亦傳入到了王伏寶耳中。
    ……
    甄翟兒聽清了遠遠傳來的動靜,大驚失色。
    他一把推開貼在他身上,陪笑喂他喝酒的高句麗婢,跳起身來,叫道:“將軍!”
    ……
    “甚麽鼠輩,也敢來與俺鬥。”王伏寶縱馬揚槊,迎著風,率先殺入進了帥營。
    就像是沸騰的滾水。
    眼前的魏刀兒帥營裏,驚亂的叫聲四起;帥營兩邊的那四座營中,也是喧鬧聲動。
    在沸騰的喧鬧聲裏,熟悉的鼓聲、號角聲分從北、東、南三麵傳來。
    是高雅賢、曹湛、殷秋等將開始率領主力,進行合圍了。
    ……
    魏刀兒呆了呆,他好像也聽到了甚麽動靜。
    尚未搞清楚是甚麽響動,甄翟兒衝到了他的近處,——晃來晃去的,如是有兩三個甄翟兒在他的眼前晃動,約略能夠瞧出,甄翟兒滿臉驚慌。
    魏刀兒搖了搖腦袋,問道:“怎麽了?”
    “敵襲!敵襲!將軍,有敵兵馬在攻我城外營!”
    魏刀兒端著酒碗,怔怔地看著甄翟兒,腦子轉不過來。
    城外的喊殺聲、越來越大的喧雜聲,隨著風聲,不再模糊,一並清晰地傳到堂上。
    ……
    劉黑闥目瞪口呆地看著案上的軍報。
    一時之間,他和兩天前的魏刀兒相似,也是腦子轉不過來。
    “王伏寶引步騎兩萬,攻襲魏刀兒,破其帥營,三麵圍攻,魏刀兒部死傷無算。王伏寶部追至木刀溝,冰層開裂,乃頓兵停追。魏刀兒部曲填塞滿溝,水為之赤。魏刀兒已逃至隋昌。”
    木刀溝,是深澤縣城北邊的一條河。
    過了這條河,西北位置就是隋昌縣城。
    寒風卷動帳幕,刮入帳中。
    劉黑闥再將這王君廓遣吏急送至的軍報看了一遍,重重地拍了下案幾,罵了聲:“賊廝鳥!”
    “阿兄,軍報何事?”劉十善問道。
    劉黑闥沒有回答他,看一眼軍報,看一眼帳外,顯然是已經清醒過來,轉為思索。沒用多長時間,他思索出了決定,再次拍了下案幾,又罵了聲:“蠢貨!”令道,“召諸將速速來見!”
    “阿兄,究竟何事?誰是賊廝鳥,誰又是蠢貨?”
    劉黑闥說道:“入他娘娘的,竇建德個賊廝鳥,魏刀兒簡直蠢貨都不如!數萬部眾,被王伏寶以兩萬步騎,偷襲落敗!這個蠢貨現已遁逃至隋昌。入他娘,咱得趕緊回師,趕去救他!”
    短短一句話中,信息量太大,劉十善的腦子也轉不過來了,下意識地茫然說道:“救他?”
    “魏刀兒雖是蠢貨,其部十餘萬眾,不乏敢戰老卒,萬不可被竇建德得之!又若魏刀兒部被殲,深澤將為竇建德得之,趙郡等地新得,現還不安穩,咱的壓力就大了!入他娘的,這蠢貨!”劉黑闥在這片刻之間,已經考慮清楚了魏刀兒部一旦被竇建德消滅,將會給他,主要是給李善道帶來何等惡劣的影響,因雖心神震動,罵個不休,卻魏刀兒不得不去救之。
    劉十善說道:“阿兄是說竇建德偷襲魏刀兒,魏刀兒已經大敗,逃至隋昌?”緩過神來,不由自主按住案幾,起將了身,驚駭說道,“阿兄,竇建德不是在準備他稱王的一周年慶賀麽?怎會於這時偷襲魏刀兒?即便是遭到偷襲,魏刀兒在深澤數萬部曲,又卻怎會說敗就敗?”
    “偷襲魏刀兒,隻是竇建德的開胃菜,他這是先下手為強,接下來,他就要與二郎開戰!入他娘的!魏刀兒何止蠢貨,簡直蠢貨!深澤,無論如何,不能被竇建德得之!……怎還不傳令下去,速召諸將前來!”帳下的軍吏也都被驚呆了,劉黑闥的軍令竟尚無人出去傳達。
    忙有幾個軍吏應諾,便奔出帳外,去傳達召集諸將的軍令。
    “阿兄且慢!”
    劉黑闥問道:“怎麽?”
    “深澤現在已經被王伏寶奪下,王伏寶率眾兩萬步騎,我部才三千兵馬,縱合以慕容孝德等部,亦兵不過萬人,何以往救魏刀兒?阿兄,弟之愚見,當即刻求援漢公!”
    劉黑闥已經思慮清楚,說道:“求援是肯定要求援的,但咱不能坐等二郎的援兵。魏刀兒餘部現必皆驚恐失措,咱若不立即往援,隋昌縣城,魏刀兒這蠢貨也定守不住!”
    “然我軍兵馬不足,又既竇建德已遣王伏寶引部突襲魏刀兒,料當他亦已慮到我部往援魏刀兒,說不得,他已布置了兵馬在鹿城等地,阻擊我部北上。阿兄,隻以我部現有兵力,莫說援救魏刀兒了,隻恐怕就連竇建德布置好的阻擊我部北上的兵馬,都很難短時擊破!”
    劉黑闥咬了咬嘴唇,獰笑說道:“他有過牆梯,老子就沒張良計麽?”
    “阿兄此話何意?”
    帳外腳步橐橐,已有將領應令趕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