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大海寺 第三十七章 千軍萬馬渡濟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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濟水北岸。
暮色籠罩遠近,官道被掩映在鬱鬱的道邊樹下,兩邊一望無際的田中,金黃的麥浪起伏。
岸邊的土潮濕得發黑,一腳踩下去,凹陷一個坑,蘆葦叢生。
便在蘆葦、近處的麥田中,這時馬嘶不斷,旌旗如林,人頭攢湧,不知多少的戎裝將士,分成了幾個隊伍,絡繹地往前行著,到渡口邊,分別乘上撥給他們各隊的渡船,往對岸劃去。
將士們的戎裝以黃色為主,或與近處麥田的金黃麥浪混雜,或與白花花的蘆葦成鮮明的對比。
涼風從濟水上吹來,拂過蘆葦蕩,吹到不遠處的官道上。
整個渡水部隊的後邊,約兩裏多處,道邊樹的樹蔭下,眾多將校圍簇著一人,在議論軍事。
這人中人身高,身材壯實,穿著紫色的袍服,腰圍革帶,隻從他壯實的身材、若似洪鍾的聲量看,應是個三十來歲,正在盛年的漢子,但當目光落在他的臉上,卻能發現,盡管紅光滿麵,他頷下的胡須已然花白,發髻被襆頭掩著,看不到,而鬢角也已有白發,分明已不年輕。
此人正即是新從齊郡通守轉任滎陽通守,仍領著領河南道十二郡黜陟討捕大使軍職的張須陀。
他的年歲的確是已經不小了,他是北周保定四年生人,今年他五十二歲。
在他出生的那一年,天下尚是三足鼎立,西為北周,東為北齊,南為南朝陳,但於今,隋室已建三十五年,今之聖上楊廣在位,也已十有四年。
楊廣即位以今,前幾年,盡管因其征高句麗、建東都、開運河等軍政諸措,海內已然騷動,好歹未有生亂,自大業七年,王薄造反到現在,卻五年之間,天下諸郡,反者如市!這五年中,原為齊郡丞、繼遷齊郡通守的張須陀,在河南道諸郡南征北戰,可謂是無歲不戰、無月不戰。河南道諸郡,真是賴有他在,到今為止,反者雖源源不斷,而隋室的政權才猶能苟存。
唯張須陀其家,雖自稱後漢司空張溫之後,實非係名族,不是出身於關隴的頭等門閥,故大業七年以來的五年中,他即便戰功赫赫,也被楊廣授給了“領河南道十二郡黜陟討捕大使”的行軍要職,他的實授官上,卻一直沒能得到高遷,最近任給他的新職,亦不過仍是“通守”。
“通守”,是楊廣新設的官職,位在郡太守之下、郡丞之上,主要負責軍事方麵的事務。
張須陀其家不是將門,他的父親仕於北周,曾兩任縣令之職,他的祖父曆仕北魏、北周,嚐任北魏之中書舍人,北周之陝州刺史、三崤鎮守大使等職,但張須陀生性剛烈,天生勇略,卻是他自在文帝開皇年間出仕本朝至今,多數的時候都在和軍事打交道,先後在名將史萬歲、楊素等的帳下聽令進戰,到如今,經過擊敗王薄等戰,他威名遠震,早已也被論者號為名將。
望著夕陽下,數裏外河邊渡口,整整齊齊,排以數列長隊,次第渡水的本軍主力帳下的萬餘將士,張須陀撫摸著胡須,緩緩地回答賈務本剛才提出的問題,說道:“俺萬餘勁卒,養精蓄銳,今奉旨南下討賊,自宜當鼓勇急進,與賊主力決戰,一戰克勝,滎陽定矣;而反若延宕於小城之下,空耗士氣,虛度時日,錯過了戰機不提,再做進戰,亦將難再有破竹之勢。是故,俺見將軍既連日不克封丘,便令你即刻撤圍,來與俺合,咱們共渡濟水,南入滎陽!”
卻賈務本是剛率領本部,到達這裏不久,適才他所提之問,便是問張須陀為何令他撤圍。
張須陀話中,並無責備之意,賈務本聽到“連日不克封丘”,卻自有羞愧浮上。
一個徐世績、一個李善道,都遠不是大賊,比與王薄、盧明月這樣的巨賊,那簡直是差得太遠了,不可同日而語,天壤之別,而卻他率三千餘眾,攻戰三日,別說封丘縣城了,居然連城外的一座賊營都沒有能打下來,——在猛將雲集、盡皆精兵的張須陀軍中,這簡直是恥辱!
秦瓊、羅士信,還有新投張須陀的程知節等,此際都在張須陀的左右。
賈務本從適才領著賈潤甫、蕭裕、唐虎等來拜見張須陀時起,就沒好意思多與秦瓊等視線接觸,總似覺得秦瓊等就是嘴上不言,心裏說不得,也在笑話他,連攻三日,打不下一個封丘!
他慚愧地說道:“明公,是末將無能!”
賈潤甫不願見其父受窘,為賈務本開脫似地解釋說道:“末將敢稟明公,三日未下封丘,故是我部之過,但這徐世績,還有城外賊營的賊守將,名李善道者,此兩人卻亦絕非庸賊!尤其這個李善道,頗能得其士心,部中頗有猛士,蕭郎將親臨前線,麾其部曲,猛攻三日,數上營頭,並摧毀了賊營的東營門,然卻居然被這個李善道幾次三番的都把他的攻勢打退了。”
邊上站著的羅士信聽到“李善道”的名字,插話說道:“可是衛南李善道麽?”
李善道是封丘城外營的守將,“知己知彼,百戰百勝”,賈務本等在攻營前,當然對他有所打聽,賈潤甫答道:“不錯,正即那個曾在韋城的瓦崗賊寨外,與將軍交戰的衛南賊李善道。”
羅士信嘿然片刻,說道:“原來又是他。”與張須陀說道,“明公,這廝確有智勇,他部中有個黑大漢,俺已向明公稟報過的,使個雙鐵鐧,著實悍勇。”
高醜奴已把鐵鐧換了鐵鞭,蕭裕有心想要糾正羅士信,但這點小事,又不值一提,便沒開口。
從二十歲從軍,跟隨史萬歲征討在昆州(昆明)作亂的西爨到於今,張須陀的軍旅生涯已三十餘年,三十多年的軍旅生涯,什麽樣的猛士他沒見過?什麽樣的勇將他沒見過?就別的都不說,隻說史萬歲,若論勇武,放眼近代,有幾人能夠超過?史萬歲這等前代之名將也可不提,又隻眼皮子前頭的秦瓊、羅士信、程知節等這些將領,又誰個不是萬人敵?
一個李善道、一個“黑大漢”,算的甚麽?根本不在張須陀的眼中。
他喜愛羅士信,撫須笑道:“阿奴,難不成這黑大漢,還能比你更加武勇?”
羅士信昂然說道:“來日陣上相逢,敢請為明公擒此賊獻!”又笑道,“隻是明公今暫舍封丘不打,急襲李密諸逆、翟讓等賊,而料如明公所言,李密、翟讓等現必飽腹倦怠,我軍到時,合以郇王、費青奴各部,一鼓必即可破之,則徐世績、李善道聞訊,定然遠遁,這黑大漢,隻恐怕是不好在陣上,被末將遇見了。”
張須陀撫須而笑。
賈務本看了下羅士信,遲疑了下,問張須陀說道:“明公,‘李密、翟讓等現必飽腹倦怠’,此何意也?”
張須陀說道:“是了,俺與士信、叔寶等說此話時,將軍尚在封丘。士信,你可把俺的話,與賈將軍說上一說。”
羅士信應了聲諾,便與賈務本說道:“明公為我等分析賊情,言道:郇王避戰,李密、翟讓自入滎陽,先陷金堤,複掠諸縣,如虎狼之食人,惡雕之攫兔,到今旬月,早已飽腹。是人也,飽腹則疲;軍亦然。料李密、翟讓諸賊之各部,現必已悉是腹飽而怠,複自恃封丘有徐世績坐守,我軍或會先克封丘而後入滎陽,當下勢必無備。我若急襲而進,一擊定能克勝!”
賈務本這才明白,為何張須陀方才說“今奉旨南下討賊,自宜當鼓勇急進,與賊主力決戰”,並很有把握地又說“一戰克勝,滎陽定矣”的背後原因!
細細想了一回,不得不承認,張須陀的分析十分有道理。
賈務本心服口服,膺服說道:“將軍智略,細致入微!末將欽佩。”
張須陀舉目望了望天色,暮色已深,他下令說道:“汝等各還本部,催令汝等各部渡水,務必趕在入夜前,全軍渡過濟水。”
諸將接令。
張須陀命令秦瓊:“等全軍渡過濟水,不見徐世績遣賊來追,叔寶,你便可引你部亦渡水矣。”
為防徐世績不知高低,竟遣兵來追賈務本,張須陀事先已令秦瓊部埋伏在了東邊十來裏外,從封丘縣城到此地的必經之處。秦瓊也應諾接令。
親兵牽來了坐騎,張須陀愛憐地撫摸了一下坐騎的鬢毛,不用上馬的腳凳,踩住馬鐙,矯捷地翻身上了馬,等親兵把他的馬槊捧來,將馬槊置在馬邊,然後揮鞭,輕輕打了下馬臀,驅騎乃往渡口亦去,笑顧已都上馬,從於其側的諸將,說道:“出齊郡南下,行軍至此,接連數日矣,將士皆已稍疲,渡過濟水後,今晚殺些羊,濃濃的羊湯熬起來,犒賞三軍!”
卻這張須陀的愛兵如子,是出了名的,無論戰時的賞賜、平時的飲食,從沒虧欠過部曲,朝廷撥給的軍費不夠時,他甚至自己出錢,也一定不能虧待部曲。
賈務本、羅士信等將聞得此言,俱皆歡笑,轟然應諾。
夕陽西沉,遠處金黃黃的田野、近處白茫茫的蘆葦,盡被籠於暮中。
北邊遙遙可見,一點青峰矗立天際,那是封丘城北的黑山。
漢末之時,曹操曾在黑山擊敗過袁術,古的戰場早已遠去,沒有了半點的痕跡留下,張須陀等率部經過黑山時,倒是在山北的官道附近,看到了不久前費青奴部和徐世績部交戰後留下的斷箭、殘肢、屍體、已經幹涉的黑色血跡。但可以設想得到,也許用不了一個月、半年,大約徐世績、費青奴兩部交戰所留下的這些痕跡,也就會與曹、袁戰場一樣,亦泯滅不見。
唯一不會變的,大概隻有前邊流淌不息的濟水。
卻當此時景,千軍萬馬,橫渡過水,驅騎而行的張須陀,忽地生起了些許蒼涼而雄渾之感。
……
夕陽光照,灑滿封丘城中。
縣寺裏,徐世績等仍在召開軍議。
一人說道:“未料到張須陀居然會舍我封丘城不打,徑直渡濟南下。張須陀此舉,對我部守封丘雖是有利,然畢竟是出乎了大郎意料的一個變化,對此,在下愚見,現當有兩事需速決定,立即遣騎飛報翟公是其一;趕緊定下我部是繼續守封丘,還是也南下滎陽是其二。”
又一人詫異說道:“‘趕緊定下我部是繼續守封丘,還是也南下滎陽’,這話是啥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