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固本分擊齊公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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卻李靖之前在偽裝成囚犯,趕往江都,欲向楊廣奏報,李淵實有反意的時候,剛從馬邑到達長安,還未轉道東行,不料李淵就兵入進了關中,占據了長安,李靖於是被李淵俘虜。
李靖時尚為隋之馬邑丞。李淵被楊廣任為太原留守前,在馬邑和突厥作戰,李靖曾受他節製,當時李靖已察知李淵有四方之誌,對他頗是戒備,故而兩人交情不好。這一被李淵抓住,從李靖在長安的朋友處聽知了李靖本是打算去向楊廣奏報的,新仇舊怨,李淵就想殺了他。
將被臨刑被斬之際,李靖大呼:“公起義兵,本為天下除暴亂,不欲就大事,而以私怨斬壯士乎!”李淵聞之,壯其言。李世民曾去過馬邑,相助李淵擊突厥,與李靖亦舊識,知其軍略,愛惜其才,亦堅持向李淵代他求情。李淵最終遂沒殺李靖。李靖由而入了李世民的幕府。
比之李孝基、唐儉、王長諧、獨孤懷恩等人,李靖不僅在李孝基軍中的職務低,並且也因為他的這段經曆,其實他不怎麽被李孝基等人信任,壓根是融不進李孝基等這些“宗室”、“元勳”的圈子,——要非看在李世民的臉麵上,日常軍議,李孝基甚至都不可能會讓他參加。
因是,而在此際,忽然見李靖起身出言,反駁唐儉,李孝基等人不約而同,沉默了稍頃。
帳中一時陷入安靜。
李孝基身為主將,是軍議的主持人,最先反應過來,問道:“李君,你有何高見?”
李靖恭謹地行了個禮,盡量地放柔和了聲調,說道:“元帥、諸公,仆不敢言說高見,管見一二,敢進獻元帥與諸公。仆愚以為,唐公的建議雖有道理,然以仆愚見,晉陽乃河東重鎮,不宜輕言棄之,此其一也;齊公盡管已離晉陽,然晉陽城尚未失守,我軍若擇精兵,輕裝疾行,四五日內可達晉陽城下,劉武周攻勢再猛,城中士氣再低,四五日內,亦足以固守,此其二也;劉武周、李善道兩軍,武周粗疏,漢軍善戰,隻要我軍集中全力,劉軍不難擊潰,轉再迎擊漢軍,主動在我,此其三也。故仆以為,晉陽,決不可輕易放棄,仍當以速援為是!”
簡要言之,李靖的觀點可概括為二。
一個是晉陽還能救;一個是劉武周部比李善道部好打,所以應該采取“先易後難”的戰術。
唐儉蹙眉,說道:“若擇精卒疾進,四五日內固可抵至晉陽城下,然而長途奔行,人馬疲乏,恐未及交戰,已失銳氣。如此,縱至晉陽城下,複有何為?”
李靖答道:“唐公所慮甚是,但我先鋒精卒抵至晉陽城下後,仆愚以為,不必進戰,隻需讓城中知道我援軍已至,並且我援軍主將是李公、唐公諸公即可。這樣,城中士氣必就能得以提振,令其心生希望,從而可以堅守,等待我援軍主力到達。”
“李善道正在圍攻柏壁、正平。柏壁、正平一下,其軍勢必北上。李君,齊公棄城而離,對晉陽軍民士氣的打擊,是可想而知的大!就算我援軍抵至,估計城中士氣複振的也有限。至其時也,如若晉陽之圍未解,我軍就將陷入腹背受敵之險境!如果出現這種局麵,何以應對?”
李靖說道:“西河郡的中部、南部還在我軍手中。西河地勢險要,居河東之中,為河東之腰也,可分兵一部到西河,與西河公等合兵,扼守西河要塞,阻擊漢軍北上。”
“你剛也說了,漢軍善戰,若能阻住,當然最好,可如果阻不住呢?”
李靖說道:“龍泉、離石兩郡,現也還在我軍手中,可調兩郡兵馬東進,配合西河郡我軍,亦各占據要地,形成犄角響應之勢,以仆料見,當就足能阻滯漢軍北上。”
——龍泉、離石皆與西河接壤,靈泉郡在西河郡的東南邊,離石郡在西河郡的東北邊。這三個郡,尤其龍泉、離石,位處在呂梁山脈的東麓,多山地,地形上來說,適合進行阻擊作戰。
李孝基下到沙盤邊上,彎腰察視。
確實如李靖所言,西河郡大致位處在河東的正中心,是河東的腰部,如能扼守此地,就不僅可截斷漢軍沿汾水穀地北上到晉陽,與劉武周部會師的道路,且則還能像一根釘子似的,釘在河東腹地,北為太原等郡,南為臨汾等郡,將河東一分為二,保證唐軍在戰略上能夠主動。
“晉陽、西河。”李孝基的視線盤回在沙盤上的這兩個地方,低聲說道。
李靖說道:“元帥,今若不救晉陽,晉陽為劉武周下後,其部必定南下,西河諸郡將難以自守。而西河諸郡若被劉武周繼得,其部就可長驅直下,與漢軍相會於絳郡。而又一旦劉武周部與漢軍聯合,到時,即便我軍占住了龍門、柏壁、正平等地,麵對劉武周部與漢軍的北南夾擊,我軍又怎能守得住?是河東全境,將盡失陷!故以仆愚見,晉陽絕不可棄,非救不可。”
“君之意,我已明了。諸位,李君的意思,都聽明白了吧?我給李君總結一下,其意就是‘晉陽必救,而以西河等三郡為基,阻遏漢軍北上’。李君此策,公等以為何如,是否可用?”
李靖覺得李孝基總結得不夠深刻,就先奉承了李孝基一句:“是,元帥總結的極是,仆即此意。”接著,自又補充說道,“晉陽,係起義興運之基,非但河東重鎮,更係河東民心所向;而西河郡,則為河東之腰肋,若失西河,河東將如失去脊梁,再難支撐。故是,仆愚以為,今救援河東,要實即在此兩處!這也是大王、秦公等之所以為我軍製定下‘先救晉陽,再擊漢軍’此策之根本原委也!如竟放棄晉陽,改先擊漢軍,恕仆直言,顧小失大,不可取也。”
這就比李孝基總結的深刻了。
晉陽,是河東政治上的根本;西河,是河東軍事上的要害。
前者若陷,則河東民眾之心必然動搖;後者若失,則河東戰線將全麵崩潰,唐軍陷入被動。
唐儉也下到了沙盤邊上,看了一陣,捋須說道:“李君,若按你策,仍以救援晉陽為主,據報,劉武周攻晉陽之部三四萬眾,我援軍合以王將軍部,才也三四萬,兵力上不占優,又還得分兵西河,阻漢軍北上,兵力上就更不足用了!慮此情勢,你覺得在晉陽士氣不高的情況下,我軍能很快地解晉陽之圍,而不致使我軍不得不與劉武周部長久對峙麽?——李君,如果陷入對峙,西河三郡即便能阻住漢軍北上短時,又能阻住多久?到時候,如何是好?”
——劉武周原先是帶了三萬步騎南下,打下榆次等地後,收編了部分唐軍的降卒,又收編了部分太原郡、西河郡的豪強武裝,裹挾了一些壯丁,並從雁門又調了些兵增援,其部的總兵力已擴至四五萬人。分出了萬餘人給尉遲敬德等,現圍晉陽的其部兵馬共約四萬上下。
麵對唐儉的疑慮,李靖答道:“我援軍的兵力,對比劉武周圍晉陽之兵,盡管不占優勢,可晉陽城中有我守卒兩三萬眾,其中精兵可用野戰者,不下萬人。兩下相合,我軍兵力已略占優。同時,反觀劉武周部,其勢於今雖盛,然頗多新附之眾,凝聚力與戰力都尚不足。等我援軍抵至晉陽城外後,若能迅速與城內守軍裏應外合,奮力進擊,定能挫其鋒芒,破其圍困。”
晉陽城的守卒不少,好幾萬,但多是新兵。
李淵的兵馬現雖號稱二十萬眾,然這二十萬眾,大都是在他進入關中後得以擴充的,如李仲文等部、如號稱娘子軍的其三女兒所部、李神通部等等,他起事之初,連帶本隋之在太原受他節製的各軍府之府兵,加上招募的丁壯、李建成從河東郡帶去的豪強私兵等,兵馬總計隻有大約三萬。這三萬兵,大部分被他帶去了關中,留在晉陽的能戰之軍不過數千。
新募的兵,用來守城,勉強還行,可如果出城野戰,就力不從心了。
頂多,如與劉武周部在晉陽決戰,晉陽城能出的戰兵,也就是如李靖所言,能有個萬人堪用。
——其實,這也是李元吉雖然城中有數萬守卒,卻仍棄城而逃的一個重要原因。
唐儉問道:“你可敢下軍令狀,保證我援軍可破劉武周圍困?”
李靖沉穩地說道:“劉武周自入太原,連戰連勝,旬日之間,僅唯晉陽未陷,又聞齊公棄城而走,其意必驕,其軍必懈。我援軍疾馳而到,城中士氣大振,兩軍相合,內外夾擊,騎先而步後,急攻之,何愁圍困不解?”充滿自信,與李孝基說道,“仆敢下軍令狀!”
先救晉陽,是李淵的命令。
李孝基起先就很猶豫,不敢隨便聽從唐儉的建議,擅自改變李淵的令旨,這會兒聽了李靖對局勢的分析和進戰之策的建言,盡管李靖非心腹之人,他心中已接受了八九分李靖的意見。
卻又看了多時沙盤,李孝基正要作出決定,帳外軍吏慌張奔入:“報!齊公到了營外。”
帳中諸人聞言,相顧驚詫。
李元吉棄城而逃的情報,他們是在舉行這場軍議前才收到的。沒有想到,軍議還沒結束,李元吉居然就已經逃到他們的營外了?要知,情報是快馬送至,李元吉的逃跑速度真是不慢。
李孝基便暫停下軍議,急忙招呼諸人,同出帳外,前去迎接。
李元吉已入轅門。
在李孝基等趕往轅門的路上,兩下相見。
營內禁止騎馬,但李元吉怎會在乎這條軍紀?他騎著一匹紅色的高頭大馬,後邊跟著百餘騎,塵土飛揚,攪得營中近處登時騷亂。附近帳篷裏的將士紛紛出來,探頭觀望,瞧見狼狽不堪的李元吉,以及跟從在他後邊,同樣狼狽的騎士們,不知發生了什麽事情,無不驚疑。
李元吉臉上盡是疲憊與驚慌,見到李孝基,馬也沒下,操著變聲期的公鴨嗓子,就急切地說道:“堂叔!堂叔!晉陽守不住了!城破在即。還好我機靈,出城得早,不然成城中鬼矣!”
“四郎,你先下馬。”李孝基接住他的韁繩,令從吏取來腳蹬,扶著李元吉下了馬來。
李元吉喘息未定,繼續說道:“張達這賊廝,我早就瞧出他不是個好東西,果然叛變降賊,引劉武周攻陷了榆次等地。我離晉陽前,已將這賊廝在軍中的親友盡數砍了。”
“四郎,你先喝口水,叫你的從騎也都下馬。”
李元吉劈手搶過李孝基遞來的水囊,咕咚咕咚灌了好幾口,回身令他的從騎們:“下馬,下馬!”示意其內的兩三人近前,說道,“堂叔,我出城後,劉武周這鳥廝遣騎追趕,虧得他幾個拚死斷後,我方才有機會逃脫。出城時,我甚麽也沒帶。堂叔,你代我賞他們。”
“好,好。”李孝基在李元吉的從騎中沒有找到竇誕,問道,“竇三郎呢?”
李元吉抹掉嘴邊的水漬,說道:“誰?哦,你說我姊夫。我和他一塊兒出的城,他的馬慢,路上失散了,不知他現在何處。也許,落入到了劉武周手裏?”
竇誕是被李淵專門派在太原,輔佐李元吉的。但李元吉在太原胡作非為,竇誕卻沒有勸諫、製止過他,相反,還曾為李元吉遮掩過失。他倆的關係算不錯。可在說到與竇誕失散,也許竇誕已被劉武周擒得的時候,李元吉並無憂慮之色,似乎對這位姊夫的命運不多麽關心。
竇誕才娶了李淵的次女,身份不同,若成劉武周俘虜,影響將會很壞,李孝基眉頭緊蹙,然亦知道,再問李元吉,也問不出甚麽了,就未再追問,注意到邊上帳篷裏出來了很多將士,都在往這邊張望,他便說道:“四郎,你與我到帳內說話。”然後叫軍吏驅散圍觀的將士,命令軍中不得亂傳謠言,保持營中秩序,違令者斬;又令軍吏,安排李元吉的從騎休息。
到了帳中。
李孝基讓了主位給李元吉坐。
由唐儉,將李淵任命李元吉為太原道行軍大元帥,節製河東諸部的令旨宣讀與他聽了。
接著,李孝基又細問了下李元吉,他離城時城內的軍心、士氣,還有劉武周部的具體情形。
李元吉在太原,每天隻以遊獵為務,軍政之事,他一概不知。至於劉武周部,他更一問三不知,唯不斷重複“這賊廝凶得很”,並大罵張達,將榆次等縣失陷的責任,盡推到張達頭上。
李孝基見問不出更多消息,索性亦就不問了,轉開話題,言道:“四郎,我等奉大王令旨,來援晉陽。你剛才到前,李掾剛剛提出了一個進戰的建議。”
“李掾?什麽李掾?”
李孝基招了招手,令李靖起身,介紹說道:“四郎,便是他。”
李靖躬身行禮:“下吏李靖,拜見齊公。”
“李靖?哦,我知道你。你不是被我二哥救了,在我二哥幕府麽?”李元吉也沒等李靖回答,抓起案上的糕點,狼吞虎咽吃起,一邊咀嚼,一邊含糊問李孝基,“他提了什麽建議?”
李孝基說道:“李掾建議急援晉陽,先殲劉武周部,分兵西河以阻漢軍,之後再迎擊漢軍。此‘固本分擊’之策。四郎,你才從晉陽出來,晉陽的情況你最清楚,你覺得此策可用不可用?”
李元吉驚得差點被糕點嗆住,咳嗽了幾聲,丟掉糕點,喝了口水,說道:“怎沒蜜水?”
李孝基呆了下,趕忙令軍吏:“還不快為齊公奉上蜜水?”
蜜水奉上,李元吉潤過了喉,拍案說道:“我不是說過了麽?劉武周這賊廝凶得很!現今他數萬大軍,連營十餘裏,將晉陽圍得密不透風,步騎煊赫,我聽說突厥人可能還會派援給他。我援軍縱至,仗打起來,依我看,也打不贏!李靖,你此策是癡心妄想,斷不可用!”
李孝基說道:“四郎,李掾此策,依我之見,倒也不是不能一試。”
“試?打仗這事兒,有試的麽?”李元吉腦袋搖得像個撥浪鼓,說道,“你們若不聽本公話,非要去和劉武周打,你們自去,我可不去!我要去長安,見我父王!”
李孝基說道:“大王已任你為太原道行軍大元帥,督河東軍務,四郎,你怎可去長安?”
李元吉因年齡小,極得李淵寵愛,可李淵的令旨,他亦不敢違背。
他憤憤地瞪著李孝基,怒氣衝衝地說:“堂叔,你別用父王壓我!先救晉陽,你們說的輕巧!我可不想白白送命!就算父王的旨意,也不能讓我去送死。反正晉陽,我是不去!”
帳中諸人無言以對,彼此默然。
……
旌旗蔽日,戰鼓如雷。
李元吉到了李孝基營中次日拂曉,漢軍在蒲阪的主力,出營而北。
李善道的“漢”字大旗,迎著初生的朝陽,迎風招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