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九章 風疾為辭惹眾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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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帳中人不多,隻四五個王德仁的心腹在。
    一人問道:“阿耶,李善道又聒噪什麽了?還是催促咱們快些打下靈泉麽?”
    這人二十多歲,膀大腰圓,魁梧健碩,是王德仁的從子,名叫王大豹。
    王德仁說道:“倒沒再催咱打靈泉,他已打下堯城,兵到安陽,請俺去安陽與他一會。”
    “安陽?安陽有甚可去的!……阿耶,他莫不是想調咱與他一同圍攻安陽?”
    王德仁說道:“他這封來信裏,隻說了請俺去安陽,沒提別的。”
    又一人說道:“將軍,末將愚見,安陽不能去。李善道兵進魏郡以來,真是沒想到,這廝居然連戰連勝。洹水、臨漳相繼已被他得,堯城現也已被他打下。咱若是再去安陽,與他合攻,安陽這城,沒準還真能又被他打下!到那時候,魏郡可不就要落到他的手中了?”
    這人三十來歲,名叫孫朗,原也是一支義軍渠率,後附了王德仁,現是王德仁帳下的勇將。
    坐在帳中眾人下首的一人,看了看孫朗、王大豹,起身來,與王德仁說道:“明公,李將軍此攻魏郡,上是奉的魏公之令。魏公亦有令旨下與明公,令我軍聽受李將軍節製。既然如此,那今李將軍來書相請,末將愚見,明公是不是最好還是去安陽一趟,和他見上一麵為是?”
    這人也是三十來歲年紀,名叫慕容孝德,坐著的時候已顯高大,這一站起來,更是了不得,足得有近八尺之高,他卻不是漢人,是鮮卑人,係東魏、北齊時名將慕容儼的族裔,其家在成安縣,——也就是王君廓現正在攻打的那個縣。海內大亂以後,他聚了些鄉兵,以保全鄉裏,但後來被王德仁打敗,王德仁喜其雄偉,又重他出於名族,因招降了他,對他頗為重用。
    王德仁尚未答話,又一人說道:“見甚麽?見個鳥!入他娘的,咱老子們在魏郡待得好好的,吃香喝辣,舒舒服服,他李善道不在他武陽待著,沒來由的,卻打著魏公的旗號,忽然來侵我郡。甚麽‘上奉魏公之令’?俺早就說了,魏公忙著打洛陽,怎會有功夫顧咱魏郡?這賊廝分明是不知用甚麽言語,哄住了魏公,無非借著魏公來壓阿耶,貪咱魏郡的必實是他這賊廝!”
    這人亦是王德仁的從子,名叫王大熊。
    王大豹接住王大熊的話,說道:“阿熊說得沒錯!阿耶給魏公臉麵,今率我等出林慮山中,來幫幫他李善道,打打靈泉城,已是仁至義盡!還再幫他攻安陽?做他的春秋大夢去吧!”
    孫朗說道:“不錯。將軍,安陽,咱絕不能幫李善道去攻。軍報言說,李大黃前時不是從臨漳率部撤回了安陽麽?加上李大黃部,安陽守卒現已五六千之眾,裴叔仁又是個知兵能打的,隻要咱不去幫他,單靠李善道那兩三萬兵馬,末將愚見,他恐怕是很難將安陽打下!
    “將軍,咱就在靈泉不動,跟他耗!耗到他打不動、受不了時,他自然就會撤兵,回去他的武陽了。則至彼時,這魏郡,就還是咱們的!”
    王大豹哼了聲,說道:“裴叔仁是好欺負的麽?安陽城,咱也不是沒打過,打了兩三次了,打得下來麽?李善道別覺得他攻下了清河城,就能來打安陽了?阿耶,就讓他打!莫說兩三萬兵馬了,再給他兩三萬兵馬,這安陽城,他也打不下來!咱就等著他灰溜溜地退兵便是!”
    慕容孝德遲疑了下,說道:“明公,話雖如此說,可是……”
    “孝德,不必多說了。”王德仁止住慕容孝德,說道,“五郎、大熊、大豹說得對。魏郡是咱兄弟們的立身之基啊。這魏郡,若竟被李善道得去了,咱兄弟們何處安身?魏公雖給了俺一個‘安陽縣公’的封爵,縣公,又不是總管!這安陽,無論如何,咱是不能幫李善道打的。就讓他自己打去吧!俺這就回書一封與他,便說俺偶染風疾,正在養病,沒法去與他見!”
    孫朗笑道:“‘偶染風疾’,將軍的這個借口妙啊!不僅可以此不去安陽,且則接下來對靈泉城的攻戰也可暫停。妙得很!將軍,就以此回複李善道!”
    “孝德,這封回書,你代俺寫。”
    ……
    將王德仁的回書連著看了兩遍,李善道有點懷疑是不是自己看錯了。
    確定沒有看錯。
    李善道瞧著這回書,笑了起來。
    呈回書進來的是王宣德,他問道:“郎君,回書裏有何可笑之處?”
    李善道沒有回答他,收起笑聲,忖思了會兒,令道:“給王德仁回書……”
    王宣德應諾,說道:“郎君稍待,俺這就去請杜記室來。”
    “不,回書你來寫就行。告訴王德仁,聞其感染風疾,我很擔心,正好我營中有治風疾的良藥,特遣吏與他送去,希望他好好養病。另外,再告訴他,最多三天,我軍就能將安陽城外的阻障清理幹淨,護城河填平,三天後,我軍就會對安陽縣城展開圍攻。靈泉,小城耳,其現以萬人圍城,令他五日內,務必將靈泉拔取,然後引率其部,來安陽與我軍會師。”
    王宣德飛快地將李善道命令的內容先記在紙上,記完,見李善道沒有別的說的了,問道:“郎君,王德仁感染風疾了?怎麽這麽巧?郎君的召書剛到,他就生病了?是不是托辭?”
    “記下了麽?”李善道指了指王宣德剛記他命令內容的紙,問他說道。
    王宣德答道:“回郎君的話,記下了。俺再作些潤色,請郎君審閱。”
    “不用潤色了,落印、封口,找些治風寒的藥,一並送與王德仁。”
    王宣德楞了下,他方才是速記,沒有潤色不說,字也寫得潦草,但李善道既令下了,他便恭謹應諾,就落了右武候將軍的印章上去,封好了口,乃又問道:“郎君,遣誰送信與藥?”
    “你帶上一團兵,親自去。到了王德仁營,將此信與藥,當麵交給王德仁。並將我命他五日內攻下靈泉之此令,再當麵地給他下一遍!其後,你別急著回來,便暫留王德仁營,看看他是怎麽攻靈泉縣城的!”李善道說話的語氣沒甚異常,然王宣德聽出了內似含有的怒氣。
    泥菩薩還有三分氣性,何況李善道!
    再為攻魏郡的大局起見,對王德仁可以一再遷就,你王德仁行動遲緩,間接導致趙君德部被李大黃偷襲得手,因趙君德之此敗,其中也有李善道、趙君德自身的原因,可以遷就;你王德仁終於是到了靈泉,卻不肯好好攻城,反正原先也沒指望你來幫著打安陽,也可以遷就。
    但現在,隻是召你來安陽一見,商議一下底下的作戰怎麽打,你這賊廝卻竟也不肯來!不肯來的原因,還是個一看就是假話,很敷衍的“偶染風疾”,這太不把李善道放在眼裏了!
    李善道好歹也是大仗、硬仗不知打過多少,於今已是名震河北,坐擁數萬強兵的一方諸侯,連李密、徐世績對他,現亦俱甚為拉攏,你王德仁是個什麽東西,敢這般拿大驕慢?
    如果不是安陽還沒有打下來,如果不是武安郡兵可能將要南下來救安陽。
    李善道隻怕怒氣早就壓抑不住,現在就要拾掇拾掇他王德仁了!
    但還是那句話,為了大局起見,——至少不能把王德仁推到敵對的一方,從而加大自己攻魏郡的難度,現卻還是得忍住氣,不能拾掇他,可卻也決不能再由任他這般的拿大驕慢,不知他幾斤幾兩重了,是以,先派個得力吏員過去,敲打敲打他,已然是勢在必行,非做不可了。
    遣一吏到王德仁軍中,既作為雙方的聯絡員,也作為監軍的角色,這其實是魏征等早前就已向李善道提出過的建議。李善道出於各種考慮,一直尚未把這件事落實。現也算是借此落實。
    王宣德對魏征等之前的那個建議,當然知道,這時一聽李善道的命令,即知了李善道派他去送信的目的,就凜然領命,應道:“請郎君放心,到了其營後,俺定首先看看,他王德仁是不是真的病了,其次,也定會加緊督促他攻打靈泉,務必五天之內,為郎君攻下靈泉城!”
    “你現就去尋董法律,從其營調兵,兵調好後,就去其營。”
    王宣德應諾,便接住調兵的虎符,捧著李善道給王德仁的回書,退出帳外,調兵去了。
    等將隨他去靈泉的那團兵馬調畢,他又回來,向李善道辭行過,自就率兵出營,靈泉去也。
    這是李善道兵到安陽城下的第二天,圍城各部的營壘還沒有全都築好,一團兵馬西向而去,頗是引人注目,很快,魏征等和劉黑闥、高曦、蕭裕、高延霸等各營營將趕來了李善道中軍。
    入帳內,見到李善道。
    劉黑闥問道:“賢弟,適聞報,一團兵向西邊靈泉的方向而往,是賢弟差遣去的麽?可是王德仁已有回信?他回信中怎麽說的?何時能到安陽?”
    “賢兄請自己看吧。”
    劉黑闥打開李善道帳下吏取來的王德仁的回書,略略看了,勃然大怒,拍案罵道:“將賢弟當三歲孺子來哄的麽?‘偶染風疾’?染他娘娘!顯是不肯應召來謁賢弟的拙劣借口!”
    “他不肯來見我,所以我就令宣德去見他。”
    劉黑闥怒道:“這賊廝鳥,仗著手下有幾萬部曲,就敢這等的驕狂?”
    高延霸竄起身來,大聲說道:“郎君,怎不令小奴去見這賊廝鳥?若令了小奴去,必將他豬狗一般的捆了帶回,任由郎君治其不恭之罪!”義憤填膺,滿臉都是主辱臣死的赤誠忠心。
    魏征倒是很讚同派王宣德去,說道:“王參軍智慮周詳,膽氣壯勇,明公使他往見王德仁,可謂擇人善用。王德仁的確很不像話,也隻有如王參軍這樣的沉毅壯士,或可能稍遏其驕縱。”
    高曦問道:“將軍,王德仁不肯來謁見將軍,那底下來的戰事,靈泉那邊,我軍還幫不幫王德仁打了?不幫他的話,諸部營地,今晚就能盡數築好,則便明日即開攻安陽城?”
    蕭裕皺眉說道:“王德仁都不肯來謁見將軍,我軍還怎麽幫他先將靈泉攻下?眼下來看,怕是隻有暫丟下靈泉不管,先對安陽展開攻勢了。”頓了下,又說道,“反正好在不論靈泉有沒有先行打下,現有王德仁部圍在靈泉,至少靈泉的守卒出不得城,幹擾不了我軍圍攻安陽。隻是唯有一點,王德仁率來助戰的萬人部曲,攻安陽此戰,我軍想來是指用不上了。”
    “用不上就用不上!清河堅城,咱能打下,一個安陽,我軍還攻不下了?”高延霸哼唧說道。
    劉黑闥以為然,說道:“正是!一個安陽城,便不用他王德仁,咱一樣也能攻下!”又再重重地拍了下案幾,說道,“且待打下安陽,入他娘娘的,再尋王德仁這賊廝,治他的罪!”
    魏征說道:“明公,如果不先打靈泉,明日就開攻安陽的話,此外還有個問題,就是武安郡兵。到現在為止,仍是隻聞報袁子幹在邯鄲招兵募糧,他到底是不是要南下,至今尚不能確定。那明天若開攻安陽,是按依明公的原定計劃,隻先作佯攻,抑或是改變前意,換成真攻?”
    自兵入魏郡以後,王德仁種種的消極、不配合,著實是激起了眾怒。
    大家夥你一句,說一句,說了半晌。
    話到此處,聞得魏征此問,眾人都停下了話頭,看向李善道,等其決定。
    李善道沉吟稍頃,說道:“王德仁驕縱不驕縱,不必多說。公等適才所言,我總結一下,總共提到了三個內容。一個是靈泉,一個安陽,還有就是安陽是佯攻,還是真攻。先說靈泉吧,我已給王德仁下令,命他五天之內,攻下靈泉縣城。咱不去幫他了,讓他自己打!再說安陽,便明天就開始攻城!至於真攻、佯攻,我的意思是,袁子幹盡管仍還在邯鄲,他的真實意圖,咱們現確然是還不能搞清楚,但也正因尚未搞清楚,是以,明日攻安陽,仍還是按計劃,佯攻!佯攻上個兩三天,再看看袁子幹的動靜,他如仍滯留邯鄲,我軍就再改佯攻為真攻。”
    王德仁的拒絕來見,說實話,出乎了李善道的意料。
    真是沒有想到,見,這廝都不肯來見一麵。
    但卻不能因此,影響底下的作戰。
    底下的仗該怎麽打,還是得怎麽打。
    三言兩語,李善道捋清了底下的戰事怎麽打的問題,魏征、劉黑闥等又就此略微討論了會兒,俱皆讚成他的決定。便就定下,明天開始對安陽展開佯攻,同時,密切關注袁子幹部的動向。
    卻次日淩晨,頭晚已得軍令,將對安陽開始佯攻的各部將士還沒睡起,城南忽有喊殺響起!
    天還沒亮,帳外黑漆漆的一片。
    數吏奔進帳中,急報李善道:“一部賊兵自城南賊營出,襲擊趙將軍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