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棄如敝履擲魏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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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來者二十多歲,非是士人裝束,雖然錦繡衣裳,是個仆輩。
    郡府堂上,此仆見到李善道,拜倒在地,說道:“將軍,仆奉大郎之令,特前來拜見將軍。”
    卻是徐世績的家仆劉胡兒。
    與其同行而來的,另有幾人,李善道也都認得,盡是單雄信、邴元真等瓦崗諸將的子侄、親信,甚至還有一個,是翟讓司徒府的曹掾,亦瓦崗舊人,早在瓦崗寨時,就頗得翟讓信用的。
    劉胡兒雖以前是徐世績的家仆,地位在徐世績這一係的軍中卻不低,當年在瓦崗時,李善道對他也是甚為禮重,以“友”視之,從不把他當做奴仆看待。
    便離席起身,從堂上起身,李善道到劉胡兒身前,親將他扶起。兩人目光相交。劉胡兒臉上帶著恭敬的笑容,李善道臉上亦含微笑。可笑容的掩藏下邊,兩人都看出了對方的心痛。
    李善道說道:“近來軍務繁雜,半刻抽不開身,賢兄遠來,未能出迎,尚乞兄勿怪。”
    以前尚可“以友交之”,李善道今非昔比,劉胡兒是個知情識趣之人,又怎會還敢以“友”與李善道交之?“兄”之一字,他是萬不敢當,恭聲應道:“將軍謬稱,小人不敢當。將軍今掌河北諸郡軍政,忙是自然的,小人今奉令拜謁將軍,理當恭候見召,怎敢勞將軍垂迎?”
    李善道拍了拍他的手,接著扶起了那幾個單雄信、邴元真等的子侄、親信,卻到翟讓司徒府的那個曹掾時,他站在這拜倒於地的曹掾身前了片刻,沒有扶他,而是顧問劉胡兒,說道:“劉兄,這位君子,我瞧著有點麵熟,可是王君?然我聞,翟公受難之日,王君已盡忠而死!”
    此話一出,拜在地上的這位姓王的曹掾,臉是往下趴著的,暫倒沒人能瞧得見,但他自能感到,他的一張臉登時漲得通紅,火辣辣的,將適在外頭冷風吹的冰凍之感都立給衝散了!
    劉胡兒此來,是擔負著李密、徐世績兩人交代給他的使命的,加上翟讓等死後,單雄信、邴元真等或主動、或被動的,相繼都降了李密,原先親如兄弟的瓦崗係諸部將士,今已是彼此相疑,互相難以信任,他故也怕若有個不該有的表現,萬一被單雄信等的人稟奏與了李密,他自家獲罪事小,再影響到傷還未愈的徐世績,那就事大了,因雖不是很心甘情願,亦隻能為姓王的這個曹掾化解尷尬,勉強笑道:“傳言往往有誤,將軍或是聽錯了。此位正是王君。”
    李善道斷然說道:“不可能!我聽到的傳言,確真無誤!傳說得很清楚,翟公遇害當時,王君挺身而出,仗劍護主,惜乎人力單薄,終未能救下翟公,而從翟公俱死!”喝令堂下的王湛德、蘇定方等吏將,“此必假王君,以其貌像,而欲誆我!拉下去,殺了。”
    姓王的這曹掾嚇得魂不附體,顧不得太多,急忙抬臉叫道:“將軍!將軍!真是俺,真是俺!”
    蘇定方、張士貴已經登入堂上,兩人直如揪小雞也似,將這姓王的曹掾抓出了堂外,片刻不到,蘇定方再進堂中,提著一個血淋淋的人頭,獻與李善道,已是將此人殺之。
    滿堂的劉胡兒等眾人,無不駭然大驚。
    李善道擺了擺手,蘇定方將這人頭拿下,幾個吏卒清理了下這人頭滴下的血水。
    回到了主位坐下,李善道請劉胡兒等亦坐。
    劉胡兒等人,大都心驚肉跳,膽戰心驚地坐將入席。
    “劉兄,翟公遇害時的情景,我已知之。聽說大郎身負重傷,不知現下傷勢何如?”
    劉胡兒心頭一痛,生怕在單雄信等人的子侄麵前失態,強自壓住,回答說道:“我家郎君脖頸受創,幸得救治及時,性命現下無礙,然傷勢頗重,將養多日,氣血未複,仍不能起。”
    “單公、邴公等而下何如?”這句話,特別“單公”,李善道幾乎是故意在問的了。
    單雄信派來的是他的一個從子,姓王的主簿前車之鑒,人頭才剛拿出,地上的血也才剛擦幹淨,他焉敢出聲回答?彷徨驚恐,求救似地望向對麵坐著的劉胡兒。
    想那翟讓被害之時,徐世績盡管沒有相救,可當時的那種場景,措不及防,李密一方突然發難行刺,十個人裏邊,大部分人的第一個念頭可能都不會是救翟讓,而是趕緊逃走,尤以徐世績是個現實主義者,他更如此,但不管怎麽說,好歹徐世績的首先反應是“逃”,不是“跪”。
    一“逃”一“跪”之間,他與單雄信的差別就出來了。
    再簡單點說,“逃”尚可說是人之常情,可以理解;“跪”,而且還是一個擁有著“飛將”之勇猛稱號,向來以勇自詡,動不動就舞槊逞武,亦確勇名冠軍中的猛將跪,此誠令人輕視。
    劉胡兒盡管是仆輩,但從徐世績口中,知聞了單雄信居然當場下跪求饒的事後,他對單雄信一下子就為之改觀,單雄信往日在他心目中豪邁英偉的形象登時崩塌,說實話,他對單雄信現也已是有點瞧不起,可還是那句話,他不敢在單雄信、邴元真等派來的人麵前,表露出他的真實想法,便無可奈何,隻得又代單雄信的子侄解圍,說道:“將軍,單公、邴公都尚好。”
    邴元真派來的人,這時的情緒倒還好些,畢竟邴元真沒有參加那晚酒宴,他是事後被迫降從。而且降從之後,他派來的此人是他心腹,是知道的,邴元真暗底下對翟讓之死悲痛至極。
    從拜謁到李善道,到現在為止,短短的一會兒功夫,李善道先是殺了姓王的那個翟讓的昔日親信,繼而又很明顯地嘲諷單雄信,劉胡兒卻是已知,李密任給他們此行來謁李善道的任務,他們隻怕是難以完成了,——適才拜見李善道時,劉胡兒說是“奉大郎之令”,這當然僅是托辭,徐世績怎會遣他們來謁李善道?他們奉的其實當然是李密之令。
    然雖難以完成,也得盡到使命,他就趁在李善道還沒有做出更多的“不利他們此次出使任務”的事情前,趕忙取出了兩封書信,呈與李善道,說道:“將軍,此魏公與大郎之信也。”
    王湛德將兩封信轉呈與李善道。
    看了看信封,將李密的書信,李善道揉成一團,丟到地上,打開了徐世績的書信。
    信不很短,但看下來,基本沒什麽內容。
    不外乎前邊敘說舊誼,中間講說當今的海內形勢,未有直言,但暗示李善道,方今天下大亂,群雄盡管爭起,可最終定然是隻有李密才能成事,信末,說他聞李密封拜了李善道為上柱國、趙郡公、河北道大行台、便宜行事、總督河北諸郡軍事,表達了他的恭喜之意和歡喜之情。
    ——“上柱國”,是勳官,且是勳官中最高的一個等級,論品級是從一品。李密軍中,以前的翟讓是上柱國,翟寬才隻是柱國;現還存的上柱國,唯王伯當、孟讓、裴仁基父子等數人耳。“行台”,台,指的是尚書台。此係魏晉以來的一種在地方上設立的臨時性軍政機構,又稱行尚書台,或行台省。北朝後期,稱尚書大行台。設置官屬無異於中央,自成行政係統。
    李密的書信,李善道雖然沒看,從徐世績信末的這幾句話,卻已可知曉,在知李善道已還河內,明看著河內已是打不下來,並且還惹到了李善道這個大敵之後,李密想到的對策為何了。
    也是正如李善道所料,——前幾天裴行儼、張仁則等撤兵時,李善道就料到了,武的不行換文的,李密的“加官進爵”,或許用不了多久就會被送到河內了。果不其然!這已是來了。
    不得不說,李密給的這幾個“加官進爵”,稱得上手筆不小,十分慷慨。
    “縣公”提升為了“郡公”,又拜“上柱國”,授“大行台”,給了專製河北之軍政大權,某種程度言之,這實際上也是李密在放棄打河內後,改以對李善道割據河北的一個默認態度。
    卻就不提李善道壓根就沒想著和李密“和解”,隻在看到“河北道大行台、總督河北諸郡軍事”這兩人所謂的李密的“加官進爵”後,李善道差點冷笑出聲!
    都這個時候了,有老子在河內,拿刀捅著你的後背,使你無法安生攻洛,你這李密,還想再搞一搞老子?甚麽“河北道大行台”?甚麽“總督河北諸郡軍事”?河北地界,現是隻有老子麽?還有竇建德、羅藝等等!這頭銜,真退一萬步說,接受了,竇建德、羅藝那邊怕立刻就要緊張。——就算接受李密的這兩個頭銜任命,常理計之,有翟讓被害之仇,李善道亦不可能會再去幫李密打洛陽,則李善道底下會幹什麽?他會不會就轉而要讓這倆頭銜名副其實?亦就是,他會不會底下來就要發兵北上,與竇建德、羅藝等搶他們現據的地盤?
    這倆頭銜,看著很大,包藏著挑撥李善道、竇建德等關係的禍心。
    慢慢地把徐世績的信折好,放回信封,又將信封和信放到案上的匣中,李善道說道:“劉兄,大郎處,我就不與回信了。我若回複,李密心疑,也許反害了大郎。你回去後,幫我帶兩句話與大郎。望大郎安心養傷,早日痊愈,痊愈時給我報一聲喜訊,此一也;翟公,我之故主,被李密恩將仇報,刺殺害之,此仇不報,我難報翟公昔日之恩,此仇我必報之,此二也。”
    李善道全軍縞素還河內的事情,洛口城中有聞,再此刻聞得李善道此言,劉胡兒心中又是為他的忠義感動,舊日的情分在,又是免不得為他的擔心,說道:“將軍!”
    “我與兄多時未見,兄今不期而至,本該今晚置酒,與兄痛飲,然翟公方被害,我已令下,將祭奠翟公,軍中禁歡娛。今晚的這頓酒,賢兄,你我是喝不成了。後天,我就要全軍祭奠翟公。兄今身不得自由,後天的祭奠,兄想是亦不能參加。既如此,為免兄為難,亦是為免兄還洛口後,被李密奸賊究罪,大郎之信,我已敬受,就不多留兄了。明日,兄就請還吧。”
    被李善道的體貼,劉胡兒再次感動。
    李密和徐世績的信都已送到,李善道雖沒有回信,轉告徐世績的話,卻也已經表明了他的態度,接下來,也確實是沒有多在河內再待的必要,他便恭敬應道:“謹從將軍之令!”
    ——這份恭敬,發自真心。
    送劉胡兒等出堂時。
    李善道在堂門口,握住了劉胡兒的手,殷殷地說道:“賢兄,明日一別,不知何時再見,更不知你我、我與大郎還有無再見之期!昔在寨中時,春雨歡飲;共從翟公舉義後,並肩酣進。過往曆曆,不論我等尚有無再見之期,善道不敢有稍忽之忘!別後,兄請珍重,大郎請兄悉心侍奉。臨別一詩,敢獻兄與大郎:浮雲遊子意,落日故人情。揮手自茲去,蕭蕭班馬鳴。”
    劉胡兒、單雄信和邴元真等派來的人,聞李善道此言,觀李善道之情,盡為之動容。
    晚上,他們住在了驛舍。
    諸人議之,即便是受了李善道嘲諷的單雄信的子侄,卻對李善道的重義重情,都是無話可說!
    第二天上午,王湛德、李良等代表李善道,將劉胡兒等送出了河內縣。
    一路由吏卒相從,直到將他們送出河陽,吏卒方歸,且不必多言。
    隻說劉胡兒等離去的次日,也就是李善道見劉胡兒時說的“後天”,在河內縣外置下了高台,李善道集合了在河內縣的諸將、諸部,全軍縞素如雪,大張聲勢地祭奠翟讓。
    李善道悲痛得不能自已,至嘔血盈碗。
    祭奠過翟讓之後,他宣讀了一道指責李密不義、堅決要為翟讓報仇的檄文。
    並又在之後,趙君德、高曦、李育德等將,於誌寧、柳燮、蕭繡等臣,一同上書,言既已與李密決裂,要為翟讓報仇,則就不可無以名號,願效漢高為義帝複仇之例,請李善道稱漢公。
    李善道數辭,諸文武執請,不得已而受之。
    不日,李善道稱漢公的消息和他在祭奠翟讓後宣讀的檄文傳到了洛口城。
    時當深夜,李密披衣急起,迫不及待地將檄文看完,又是羞赧難當,又是總算半鬆了一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