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約以陣成先請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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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十四,這天上午。
朔風如刀,割在人的臉上生疼。
前天下午,也就是竇建德夜襲失利的這天,竇建德實現了他的“承諾”,再次遣孔德紹給李善道送去了書信一封。這封書信是戰書了。邀請李善道在今日,於安德城東二十裏處會戰。
之所以選擇此處會戰,竇建德給出的理由是雙方步騎總計四五萬眾,會戰的話,需要一塊足夠大的曠野,而安德城東二十裏外的這塊地方不但足夠的大,而且地勢平坦,故最適用。
——當然,這隻是竇建德的理由。
為何選在此處會戰?竇建德真實的原因,李善道等自是可以料出。整個河北地界,除掉最北邊的薊縣以北,和最西邊的太行山東麓諸郡以外,大致上都是平原地形。安德城的四麵其實都很平坦,不論選擇何方會戰,都不影響竇、李兩軍的列陣。則竇建德卻隻選安德城東二十裏處,為此次會戰之地點,沒有別的緣故,完全隻是因為這一帶既不鄰安德城、也不鄰長河等城,換言之,在這裏會戰,竇建德某種程度上可以“後顧無憂”,他能夠全力作戰。
像這種大規模的“堂堂之陣”的戰鬥,依照慣例,會戰的地點,應是敵我主將商量決定。
但既已明竇建德挑選安德城東二十裏處決戰的緣故,李善道又有信心擊敗他,遂便由了他的這份小心思,沒有在作戰地點的選擇上過多商談,就痛快地同意了他的建議。
官道是會戰地點的東邊。
這是一片遼闊的田野。
往年太平時,平原郡是一塊富饒的土地,連年戰亂,加上黃河水泛之下,郡中田地今卻多荒。這片田野,而下說是“田野”,實雜草叢生,多已是好幾年無人耕種。土地被凍得硬梆梆的。
雙方的出戰兵馬皆是三更造飯,五更出營,天亮不多時,便都開到了此處。
使者分從李善道、竇建德的中軍馳出,代表本軍主將,與對方主將商議戰前的一些具體安排。比如戰場的清理、戰場的劃分,等等。很快,雙方達成了一致的意見。將開戰的時辰定在了午、未之間,也就是下午兩點前,拿出了半天,用來做雙方清理戰場上的雜草等物的時間。
盡管才是初春,田間的雜草因多年未清之故,肆意蔓延,滿布野間。
站在高處,放眼望去,起伏的雜草根莖糾纏,隨風起伏。又雜草以外,還有荊棘、光禿枝丫直刺天空的野樹,也同樣遍於這片被選定的戰場。如不先將它們清掉,莫說兩軍對戰了,連列陣都不好列成。——卻不知為何,目睹眼前此景,一種衰敗與滄桑之感,浮上李善道心頭。
“這麽肥沃的田地,荒蕪至此!”李善道喟歎了聲,顧望四麵,遙見到有稀稀拉拉的鄰近鄉裏百姓的身影,露出在遠處,他們定是聽到了動靜,乃有膽大者地出來觀瞧,便令楊粉堆,“派些人去叫這些鄉民離得遠點,刀槍無眼,莫叫到時傷到了他們。”
李文相、陳敬兒、焦彥郎、董法律、高延霸等將,大戰在即,卻沒有李善道的感觸,人人抖擻,精神振奮,有的將領的臉上紅撲撲的,不知是被風吹的,還是被熱血鼓舞的。
諸將環圍李善道身邊,等待他的軍令。
“既是午後開戰,我軍就按剛與竇建德商定的,麵東北列陣吧。”李善道接過王宣德遞來的一根絮線,垂在空中,看了下風向,風不是北風,是西北風,但麵北列陣的話,還是會吃點虧,所以方才李善道與竇建德商定了,李軍麵東北列陣,竇軍麵西南列陣。
——至於“既是午後開戰”此語,午後的太陽往西落,所以兩軍對陣,最好都不要麵對西邊。
這些說來都是細節,非是久經沙場者,也許都不會注意到這些,可往往有時候,正是這些細節,決定了一場戰鬥的勝負!就拿此戰言之,竇建德最初建議的即是李軍麵北列陣,因為李軍的營地在竇軍的南邊,所以李軍到戰場時的位置也在竇軍的南邊,但李善道否決了他之此議,要求敵我以西南、東北向列陣。卻竇建德在列陣上,本先便就存了點占便宜的小心思!
李文相等人接令,行個軍禮,就分還本部。
竇軍、李軍都沒有全軍出戰,竇建德留了五千兵馬守營,李善道因有安德城中的高曦部呼應,沒有留太多的兵馬守營,但也留了兩千兵在營中,——畢竟營中有輜重,還有民夫,肯定不可能一個兵不留。雙方各計出戰的此番兵馬,分是將近三萬與兩萬上下。
寒風呼嘯而過,吹過雜草,吹過樹梢,似乎要將這片初春的田野徹底掩埋在無盡的寒冷中。
但若從高空望下,當雙方除掉警戒部隊,餘下兵馬,合計三四萬數,投入到清理戰場之後,卻另一番景象!這片寬約四五裏,長於十來裏的原野上,分著不同顏色戎裝的敵我數萬將士,在軍將的指揮、喝令下,仿佛一群群的螞蟻,熱火朝天地緊張忙作,仿似將寒意驅散!
更又當戰場清理完畢,敵我兩軍開始列陣時,風雖仍吹,區區的寒意更是消失無蹤!
鼓角聲震動四野,何止這片區域內的,便周邊十多裏範圍內的狐兔、群鳥也都被驚嚇得亂竄、亂飛!遠處觀望的鄰近鄉裏的鄉民們,饒是敢出來觀望的皆膽大之徒,亦有不少被嚇得掉頭跑回家中。敵我雙方差不多五萬步騎,俱按以數團組成的一大團,約一兩千人為基本單位,各隨本軍主將旗號,隊形變換,或者集合、或者分散,或者趣前、或者向後,進行陣型擺列!
呼喝聲、號令聲、鼓角聲,遠震天地!各色的大小軍旗,滿布野間,颯颯招展!如林的矛,寒光閃耀!堅固的盾牌,排組成牆!驅馳的戰馬成群,奔行卷塵!
巳時初刻,按後世時間,即上午九點多,李善道軍組陣完畢。
多半個時辰後,竇軍列陣完成。
北邊,竇建德軍的三萬將士,凡精銳營頭,多著黃色的戎裝,——這是隋軍官兵的戎裝服色,其餘兵士的戎裝顏色不太統一,有黑、有白、有青等等,悉是雜色。南邊,李善道軍的兩萬將士,戎裝的顏色整體較為統一,精銳營頭多著紅色的戎裝,其餘多著黃、黑兩色。
望之,如土的黃,是竇軍的中堅,如火的紅,是李軍的中堅!
……
三萬步騎兵士的竇軍陣中,軍旗在風中烈烈作響。
兩萬餘數的步卒居中,列以了左中右三個厚實的陣地,竇建德的大纛後,並另有預備隊之陣。
各步陣均以盾陣居前,中為矛手,後為弓弩手,陣型稱得上整齊,遠處望去,如同堅不可摧的厚重城牆,然若近處觀之,可以看到,這些竇軍步卒緊攥著盾牌、長矛、弓弩的手,指節因用力而泛白,刺骨的風卷動他們的衣甲,他們的眼神中,不乏透出對即將開戰的恐懼!
三四千數的騎兵多列陣右,部分列在陣左,以作對陣左側翼的護衛。
騎士們沒有上馬,豎著長槊,牽著各自的坐騎,人與馬呼出的熱氣瞬間化作白霜。一匹匹高大健壯的駿馬,有的披掛馬鎧,有的披掛皮甲,皮甲上繪畫著虎豹等形,但大都沒有鎧甲的防護,成千上萬個馬蹄不安地刨著地麵,馬嘶聲此起彼伏,仿佛隨時準備如離弦之箭般射出。
竇建德身披黑色的大氅,屹立在中軍陣中臨時搭起的數丈高的將台上,衣袂被風吹得翻飛,他眉頭緊鎖,目光如炬地掃視著本軍列成的陣型,舉目遠望對麵三四裏外的李軍陣地,時而下達幾道命令,根據李軍陣地的陣型,稍微地調整下本軍的陣型。
王伏寶等將,馳馬在諸陣之前,舉槊高呼:“眾將士聽令,今日之戰,我眾敵寡,大王親在軍中坐鎮,務必奮勇殺敵。大王令:斬首一級,賞錢萬!斬賊校尉以上將者,擢兩級!”
呼聲堅定有力,在風中傳向四方。
“殺!殺!殺!”三萬步騎竇軍將士齊聲高呼,聲音震破長空,與呼嘯的風聲、戰馬的嘶鳴聲、兵器的碰撞聲交織在一起,奏響了一曲戰前的激昂樂章!
數裏外,李軍陣中。
高台上,望著竇軍的陣型,聽著竇軍的喊聲,李善道從容不迫,笑顧說道:“竇軍士氣頗有。”
相對應竇軍的步卒三陣,李軍也列成了左中右三陣,以及後邊的預備隊陣。騎兵相同的也是主力列在陣右。比之竇軍陣型,李軍步卒三陣的陣型更為整肅,雖然蕭裕營的騎兵不在,剩下的騎兵比不上竇軍的騎兵多,但無不身姿矯健,馬皆精選,騎士們紅色的披風在風中飛揚。
如果把竇軍的陣地,比作是堅厚的黃牆,混以了斑駁的雜色,李軍的兩萬將士,以紅為主的戎裝色調,在天地間格外醒目,就仿佛是充滿了鬥誌,即將燎原湧動的燃燒火焰!
李文相、陳敬兒、焦彥郎、董法律等將,在台下迎接李善道。
卻下了高台,李善道翻身騎上一匹棗紅色的駿馬,乃於諸將的簇擁下,橫馳旗如林、矛如林、人馬如林的三軍陣前,拔刀在手,大聲鼓舞士氣:“諸公,勇往直前,破敵建功就在今日!”
凡所過處,將士們隨聲響應,呼聲震天!
這初春的曠野,何處還有寒意?又何處還再有滄桑與衰敗?風中所有者,唯熱血與威壯!
風,從西北卷來,似無數尖銳的冰刀,割刮著這片蒼茫的野地,從對峙兩軍的上方卷過!極目遠眺東邊,一二十裏外的黃河如蜿蜒的銀帶,嵌在天際,似乎是在沉默地見證著這場將要爆發的戰爭。敵我雙方數萬將士,就這樣在寒風中對峙著,空氣中彌漫令人窒息的緊張。
每一個士兵都緊繃著神經,等待著決定生死的衝鋒號角。
大戰一觸即發。
數騎舉旗,自竇建德中軍馳將出來,到了李軍陣前。
“我家大王謹請漢公,先各以數百銳士出戰為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