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緩急輕重一得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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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具體的情況,竇建德與宋正本、淩敬等說過,因軍情如火,沒功夫再做別的說話,就開門見山,問道:“戰局出現了變化。劉黑闥繞恒山郡,真定隋兵未敢阻攔,他已援入博陵郡,其眾萬數,現駐木刀溝南岸,與王伏寶隔水對峙;李善道出兵甚速,號稱五萬步騎,而實則有兩萬上下,亦已兵出貴鄉,其緣永濟渠而前,將至清河郡。公等以為,我軍當下宜何以應對?”
    ——隋昌縣城在木刀溝北岸,王伏寶所率之竇軍主力,現多駐在木刀溝北岸的隋昌城外。
    宋正本等能得竇建德重用,無不智謀之士,反應都很快。
    隻短暫地沉默了片刻,諸人就消化完了這兩個最新的敵情變化。
    宋正本撫摸著胡須,說道:“劉黑闥繞真定、九門而入博陵郡,也不算是特別的出乎意料。其眾若隻有萬數,仆之愚見,對王將軍倒是造不成太大威脅。當前之關鍵所在,是在李善道。”
    淩敬讚成他的判斷,說道:“不錯,當此變局,最關鍵的是李善道。他出兵這般迅速,確乎是出乎了我等意料。但以仆之見,李善道方麵是須當考慮,籌措應對,然也無須太過多慮。”
    “公此話怎講?為何不需太過多慮?”竇建德問道。
    淩敬說道:“主要是兩點。李善道出兵既然這般迅捷,那就說明,他一定沒有做好充分的進戰準備,他這是倉促上陣,其雖能戰,然倉促上陣,暫自就無須多慮,這是第一;明公在信都郡早已置下了阻擊李善道部北上的兵馬,屯有重兵守在衡水,李善道便是有備而來,短日內他也難以攻過信都郡,何況他而下是倉促進戰?信都郡,他肯定是更難攻過,這是第二。”
    竇建德點了點頭,但臉上憂色不去,說道:“李善道用兵多謀略,淩公、宋公,我忽有一慮。”
    淩敬問道:“明公何慮?”
    “他如是備戰充足,他可能會直接進攻信都郡,以求速援魏刀兒,可正因為他備戰不足,如淩公所言,此是倉促進戰,乃我慮之,他會不會不打信都郡?”
    淩敬心中一動,說道:“明公的意思是,擔心他避實就虛,圍魏救趙,改而進攻平原郡?”
    “我正此慮!”
    淩敬、宋正本等對視了眼。
    宋正本撚須說道:“明公此慮甚是。不瞞明公,仆也有此慮。”
    “則若李善道果不攻信都郡,改攻平原郡,公等以為,我平原郡能不能守住?”
    宋正本說他也有此慮,卻很鎮定,說道:“明公也早已傳令張青特,命他嚴備。安德縣的城牆剛經過加固,又有張青特親守鎮城中,仆料之,縱在沒有援兵的情形下,安德縣城,張青特應也能守個十天半月。事若有急,樂壽距安德一兩百裏遠而已,明公亦可遣兵往援。故仆以為,就算李善道改攻平原郡,當也無礙,——至少短時內,不會影響到博陵郡方麵的戰事。”
    ——安德,是平原郡的郡治。從清河進入平原郡後,先是平原縣,繼之就是安德縣。
    “……這般說來,李善道盡管出兵迅速,然我對他這一路兵馬,暫時卻的確是不需多慮了?”
    宋正本說道:“劉黑闥、李善道兩路援兵,整體戰局言之,關鍵是在李善道,而放在隋昌戰場,關鍵卻是在劉黑闥了。明公,李善道固且不需多慮,但我軍卻亦不能怠慢。當下之急,還是得抓緊時間,盡快攻破隋昌,擒殺魏刀兒。隻有快點將魏刀兒解決,局麵才能轉為萬全。”
    竇建德綜合宋正本、淩敬的意見,加上他自己的判斷,思忖了多時,做出了決定。
    他沉聲說道:“我意,給王伏寶增兵五千,令他南阻劉黑闥,抓緊殲滅魏刀兒;同時,抽兩千兵備戰,李善道若果攻平原郡,便調此兩千兵馬援張青特;及再令董康買,務必擋住宋金剛,使其不得南下上穀,往援魏刀兒;並令高士興,加強戒備,以防羅藝趁火打劫。”按著膝蓋,淵渟嶽峙也似,威凜地端坐主位,環顧堂中眾人,問道,“公等以為,我此應對可否?”
    卻這竇建德,盡管已稱霸冀北,與李善道現並為河北雙雄,可他所占地盤的地理位置,遠遠不如李善道地盤的位置好,其北、其西北、其西南,都是敵人,殲滅魏刀兒的此仗,如能速戰速決,還好一點,卻李善道援兵的速度太快,他地利不足的弱點就暴露出來,壓力很大。
    所謂“務必擋住宋金剛”,羅藝現還未有出兵,大概仍處在觀望的狀態,但宋金剛與魏刀兒是老鄉,兩人是盟友的關係,宋金剛已是出兵,試圖救援魏刀兒了。董康買屯兵在永樂城,已與宋金剛部交戰數番。——永樂位處在上穀郡的最南邊,過了此縣再向南,即博陵郡界,其城在徐水南岸,正擋在從宋金剛現所盤踞之北邊上穀郡郡治易縣往去博陵郡的必經之地。
    宋金剛的兵少,計才萬餘,易縣還得留兵駐守,因他率援魏刀兒的部曲,總隻數千,不到萬人,又有徐水為阻,所以他出兵雖已數日,到今為止,在董康買的阻擊下,尚未能渡過徐水。
    宋正本拊掌說道:“明公之此應對,上策也。”
    淩敬亦讚同,說道:“劉黑闥部雖萬數之眾,然其部兵馬,多非其嫡係,若達奚神秀、慕容孝德、孫朗諸輩,皆降將也,王君廓亦後從之輩,論以將士同心、精銳敢戰,何及王將軍所率之我軍勁卒?今明公再增兵五千與王將軍,料劉黑闥就不足為慮了。
    “魏刀兒已大敗於深澤,其眾現必惶惶。得了五千兵馬的增援,王將軍攻破隋昌,將其餘部盡殲,料已是眼前之事!魏刀兒既滅,李善道想來也就隻能退兵矣。然後,明公可令王將軍兵馬北上,合董將軍部,再順勢將宋金剛部殲滅!此戰,至此可得全勝。”
    用“主要矛盾”、“次要矛盾”的分析方法來說。
    李善道、劉黑闥、宋金剛、羅藝,現都是竇建德需要處理的矛盾。但在可用之兵力有限的前提下,誰是主要矛盾,急需集中力量處理?誰又是次要矛盾,不必急於處理?
    竇建德、宋正本、淩敬等得出的結論,係為劉黑闥是他們當前最需處理的主要矛盾。必須承認,他們的這個判斷,最起碼眼下來說,是沒有錯的。信都、平原都可以暫時地擋住李善道,董康買可以擋住宋金剛,則主要的矛盾,豈不就是在劉黑闥、王伏寶、魏刀兒這一戰場上了?
    ——這一場仗,而且本來就是為殲滅魏刀兒!
    如此,就先最大可能的集中兵力,先把魏刀兒殲滅,這當然是理所當然之選。
    下給張青特、董康買的軍令當日傳下,增援王伏寶的五千兵馬,次日出營。
    ……
    給王伏寶的軍令,在增援他的五千兵馬到前,先傳到了王伏寶軍中。
    軍令到時,王伏寶正在指揮攻城。
    隋昌城頭的“魏”字大纛,在朔風中瑟瑟飄揚,像塊血痂嵌在鉛灰的天幕下。
    木刀溝的河水,從隋昌縣城的南邊不遠處流淌而過,王伏寶部分從北、西、東三麵圍攻。
    凜冽的寒風自北卷過,從半空中望下,多著黃、黑色戎裝的竇軍攻城將士,彌漫原野,就像是數月前再次決堤的黃河之水。刺骨的風,吹動漫野將士間如林的各色旌旗,起伏如潮。
    如潮的還有鼓聲、號角聲,還有前赴後繼,奮勇進攻的兵士!
    鼓聲震天,號角聲渾沉,一波一波催之不停,三麵城牆下俱有甲卒率先,攀梯而攻。城頭上守卒人頭攢動,箭矢如雨,不斷有雲梯上的竇軍士兵掉落。滾燙的桐油、金汁潑下,時有竇軍兵士被澆灌滿身,慘叫著也從雲梯上墜下,皮肉焦香混著血腥,隨風四下飄散。
    三麵城外,又各有兩隊力士,推著撞車,輪替撞擊城門。城樓上的守卒射下弩矢,機括響處,撞車上的遮蔽被射透,偶有力士被射中,雖披有甲,難以抵禦,血水噴得撞車已被染赤。
    不管是城牆下,抑或是城門前,死傷的竇軍將士都已是遍地。
    但不愧竇建德部的精銳,傷亡再不小,後麵的將士眼都不眨,踩著同伴尚溫的屍體繼續進鬥。
    城東,兩裏地外。
    下午的陽光明媚,遠望天空,碧藍如懸川,王伏寶的大旗高高矗立,招展風中。
    身在望樓上的王伏寶,拄著橫刀,凝神觀望攻城的進展。
    這已經是第三次攻隋昌城了。
    魏刀兒困獸猶鬥,其眾雖必已士氣低沉,然在他的殘酷逼迫下,卻竟一時仍是能將城守住。
    “將軍,今天怕還是攻不下來。”曹湛說道。
    日光是很好,可高處風冷,王伏寶伸手,問親兵要過酒囊,大大地喝了兩口,驅驅寒意,抹掉胡須上的酒漬,又盯了盯攻城的戰鬥,轉目向南邊望去,問道:“劉黑闥是何動靜?”
    “稟將軍,依舊屯駐南岸,按兵不動,未有渡水進戰之意。”曹湛跟著也往南邊的木刀溝望了下,回答罷了,頓了下,說道,“這賊廝到了南岸後,進亦不進,退亦不退,連著兩三天了,就駐在南岸,隻任我軍攻城,也不知到底搞甚麽名堂!”說著,忍不住罵了聲“入他娘”。
    無怪他罵娘。
    劉黑闥部上萬兵馬,屯在咫尺之近的地方,中間盡管隔了條木刀溝,可對王伏寶部言之,卻也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很大威脅。他若是渡河來戰,則就罷了;他偏不渡河來戰,這就弄得王伏寶部很難受了。全力攻城吧,邊上有個劉黑闥,不敢全力攻;不全力攻吧,劉黑闥不渡河,餘下的兵力未免浪費。——就今日攻城,王伏寶隻動用了半數兵力,其他的都在防劉黑闥。
    高雅賢說道:“將軍,上次攻城時,魏刀兒部已顯頹敗之態,今次攻城,其反抗卻激烈起來。此必是因魏刀兒、甄翟兒等見到了劉黑闥部來援之故。劉黑闥不渡水來戰,他打的主意,莫非即在於此?企圖以魏刀兒部消耗我軍,待我軍力疲,他再來鬥?”
    王伏寶又灌了兩口酒,將酒囊丟回給親兵,說道:“有這麽一頭狼,蹲在咱邊上,隋昌城,咱沒法全力進攻。底下來,俺打算改改戰法。”
    “怎麽改?”
    王伏寶正待說話,幾個吏卒上到望樓,呈令與他:“將軍,大王軍令。”